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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沋郎從一處雕梁大檐下探出頭,已是個九歲多的英俊童子,烏黑鬢發(fā)遮住了他那右臉七星,那雙黑眼脧掃樓下三岔口擠過來擁過去的市井人流。
這是京城臨安,不再是四山狹隘、能聞碓響、水霧繚繞的南方小鎮(zhèn)。
他第一次,強有力地驗證了司馬遷的《貨殖列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币彩状晤I(lǐng)略了讀書人的功德與理論的偉大。
這年是紹興八年(1138),父親朱松守制已畢,趙構(gòu)對他的上書有了興趣,下詔召入臨安入對,讓其提出“中興大計”。很快,朝廷授以左宣教郎,除秘書省校書郎。于是,朱松帶了沋郎母子同至京城赴任,租住在靠近北街的一處宅子。
沋郎看到了一乘頂著華蓋的驢車,不知自哪兒來,打哪兒去?
那垂玉流蘇在燦爛的陽光下,流光溢彩。驢脖下掛鈴,鈴兒響叮當(dāng)。隱見簾內(nèi)有位顧盼左右的襦裙娘子,柔荑纖手,簪花青絲盤著尺長朝天髻。瞧得最清爽的是那架子上坐著的趕驢把式,是個穿束腰短馬褂、腳蹬軟靴、頭戴綴飾馬尾紅纓范陽帽的小廝。他打一記響鞭,吁了聲,驢拐向另一巷子去了,驢蹄踏著大青石板鋪的道,嘚嘚作響。風(fēng)一吹,從一角撩開的簾子上,沋郎看見小娘子半張施了粉的滿月面龐。想到非禮莫視,他一驚,眼光一挑去看天,還是別不開了,眸子到底留下了俏娘子那根別著的雙蟬鳴柳翡翠釵,綠瑩瑩的。
他猶自一愣,尚未回神。那轎子一頭鉆出個老嬤嬤,從鎦金漆盤大把往外拋撒建炎通寶,從屋脊斜下的光中那銅錢成了一地滾動的火星,引了一巷子乞丐叫喊著去搶撿。
對于這位山里后生,驚訝之中,大開眼界的還在后頭。
大隱于朝,這話不假。真隱士還在京城,而且就在天子足下的朝堂之中。程頤的四大弟子之一——尹焞,就夾雜在須發(fā)梳理與衣帽穿戴一絲不茍的百官之中。
有一天,本來閑時,朱松還是早早去設(shè)在天井巷之東的秘書省看了看,真沒公事,就帶沋郎到車橋西的祚德廟進香拜佛,碰上一個剛步出山門的穿身便裝的老翁,朱松慌得整冠抖袖,納頭便拜。父親跪下,做兒子的尤要跪拜。不小心頭碰暗紅麻石上,起了一個包。那老翁張開大袖,一手把沋郎抱入懷中。沋郎這才知道,這老翁就是禮部侍郎兼侍講尹焞先生。
鼎鼎大名的理學(xué)師尊楊時、胡安國、朱震先后故去,沋郎知道這輩子無緣得見了,見著心中崇仰的大師之一尹焞,讓他幼稚的心激動異常。
這次巧遇,尹焞贈了朱松一本近著《論語解》,并轉(zhuǎn)首北街找著一個西北人開的酒肆,請父子咥了幾海碗羊肉饃饃。
當(dāng)天晚上,燈影交疊,如獲至寶的朱松坐著,母親祝五娘侍立,不時拿篾刀剔燈芯。兒子沋郎站著,通讀這部皇帝也叫好的盛行一時的私家書??墒?,哪怕父親在一旁唾沫飛揚地講解,沋郎也是聽得一知半解。
下半夜了,媚人的京城月,半彎丁兒,卻異樣透亮,調(diào)皮地掛于林梢上,透過印花窗紙去瞧這屋人。
看來,他被惑住了。母親撫撫他的頭。
兒子抬起頭,黑眼撲閃:“我起個咒,我不誑人,我趕明兒一定抄一篇?!?/p>
父親說:“要學(xué)尹師公,官也做得,學(xué)識也大?!?/p>
兒子信誓旦旦:“做官不好,會磕破頭。我斷乎與人不一樣,做學(xué)問,益于人,存于世,不亦美哉?!?/p>
父親未置可否,母親卻笑了。
過去幾年的流離失所之間,沋郎兩個哥哥先后夭折了,朱松對三子沋郎不免呵護有加。在京城,他托了幾位好友,才請了楊由義一對一輔導(dǎo)沋郎。聽得是有名的布衣秀士,祝五娘與小主人公都認(rèn)為楊由義可能一副寒酸樣,但是會有脾氣。富家出身的母親頭晚這么告誡兒子:“與先生相處,只管學(xué)問,千萬莫講衣食。”
出乎意料,第一天出現(xiàn)在朱府的楊由義,一身油亮?xí)r服,襕衫結(jié)帶,幞頭巾子。他提了一條鱸魚與幾樣青菜上門,對著小主人與他知書達理的母親,上的第一課,竟是吃。
“君子遠庖廚,誰說的?”老師問。
“孟子?!睂W(xué)生答。
“我不是君子,只是人。要吃飯,更要做事。一個人首先要學(xué)會做人,其后才能成其功業(yè)。”老師楊由義邊答著,邊挽起袖子走入廚房:“這是蔥,這是韭,這是芥,這樣你們未必吃過,是葵。都是日食之物,養(yǎng)人百歲,也催人勤奮的天地之物。唐人白居易《和微之詩》有句贊它們曰:‘圣賢清濁醉,水陸鮮肥飫。魚鲙芥醬調(diào),水葵鹽豉絮?!覀兇笏未蠹姨K轍,家里就種有這四畦菜,缺一不可??梢?,人生難得,食也欲也,都得一清二楚。得清吃、清喝、清正為人。”
祝五娘聽得感動,忙去上茶,被楊由義止住了。他把沋郎叫在一邊,對著鱸魚講道:“這鱸魚,又稱花鱸、寨花、鱸板、四肋魚,又俗稱鱸鮫。對于它,詩叢中一翻就著,我們大宋范仲淹公說:‘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瘱|坡先生也在《赤壁賦》中說‘松江之鱸,巨口細鱗,乃鱸魚之上品’。小哥,小心看了,它是不腥的。為什么講它呢?因為這是江魚、海魚、北地之魚。我們士子,吃著美味,也要想著金人之辱,如何光復(fù)北邊大片疆土。就算成為這世間上的一道菜,或則一樣生靈,也不要做南方的泥鰍,一穴一草足矣;小鯉魚跳小龍門,志氣不高,要做就做條鱸魚,浪蕩大江大河,人間留下美名?!?/p>
楊由義給學(xué)生安排了課程,課外讀物不少,其中就有司馬光的《雜儀》等書。
“娘子,沋郎,瞧瞧,誰來了!”有這么一日,朱松大喊起來。
沋郎腿快,比母親更早一步搶去見客。被父親領(lǐng)進門的,是一位中等個子、體貌端莊、上衣下裳普通衣著的中年男子。差不離就撞個滿懷,沋郎剎住步,那人老成持重,也立定了一下,朝他笑笑,沋郎剎那有了異樣的親切感覺。
出門在外,屋子也不大,內(nèi)眷祝五娘一般不避客。她爽快來拜見,雙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側(cè),彎腿屈身道個萬福,道:“師叔大駕光臨,榮幸之至,五娘與犬兒失迎了?!?/p>
沋郎才悟著,這便是父親念叨的那個有錢人白水先生劉勉之。他輩小,忙跪下施禮。劉勉之上前把他扶起,也對祝五娘回了禮,說:“失禮的當(dāng)是我,我從五夫白水到建甌宅子住下,本以為近了,幾次要來造訪你們,一忽兒聽你們在尤溪,一忽兒又在政和,撲過幾次空,這不,一晃沋郎都大了。”
朱松說:“致中師叔是被朝廷薦來應(yīng)試的,想必好運相隨,憑著真才實學(xué),這官品當(dāng)在我之上。”
劉勉之又是輕輕一笑:“喬年過謙,您老弟才是一等一的料。只要沉得住氣,三年五載,這臨安城都會知道有個朱松大人。我呢,是礙不過朝中老友盛情相薦,從山里來只當(dāng)走回親戚,吃盞茶還回山里去。喬年,我可得給你潑盆涼水了。你可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昨兒個還從浙東幾個官把式那兒探知,女真貴族那頭,主事的金帥忠獻王完顏粘罕死了之后,秦檜在北邊做俘虜時的老主子撻懶得勢,這個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這萬歲爺無心再戰(zhàn)了,借故大罵宰相趙鼎無能,要把秦檜從樞密使升遷為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