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南太行鄉(xiāng)村構(gòu)成
南太行村莊構(gòu)成(14章)
1.楔子或序言:記憶與夢境,還有印象
幼年生活似乎是生命的另一種空白,多年后,能夠記住的事件及場景少之又少,但卻頑強(qiáng)得不可思議。關(guān)于瑣事,我至今能夠記起的,大致有如下幾樁。
1、暮春時分,碩大的梧桐花從頭頂落下,我撿起,摘掉后面的殼兒,放在嘴里親,吸光了里面的甜水,再丟在地上。院子向陽處,攤放著母親從山坡上捋回來的洋槐花?;嵃椎酶蛩匾粯?,可不過一頓飯工夫,就蔫成了小卷葉蟲模樣。弟弟圍著攤開的洋槐花兒不停走動,時不時蹲下來,抓一把洋槐花向天空揚(yáng)。正揚(yáng)的起勁兒,忽然號哭起來,嘴巴咧得都能看到喉嚨底兒。我跑過來詢問,弟弟指著自己右手食指,一根黑色的小刺,掛在他白嫩的皮膚上。
這顯然是被蜜蜂蟄了。論原因,是弟弟的錯,蜜蜂是無意的,只顧著在花兒上采蜜,弟弟一打攪,它們就自衛(wèi)??墒?,母親不管這一套,跑回來就一手抓了胳膊,一手在我屁股上猛扇了幾巴掌。我疼、哭。
2、某天早晨或者下午,我正在家里(忘記具體在做什么),忽然聽到母親大聲說:毛主席死了!聲音尖利而刺耳。我驚了下,看到母親的臉,緊接著蹦出門檻。我尾隨到院子,看到對面麥場上,聚集了好多人,一個個垂著腦袋,一片參差不齊。
還有一個人,站在街口大呼小叫,不一會兒,又有一些人從石階上面蹦了下來。這是我記事起到現(xiàn)在唯一能記住的場景之一。
3、還記住了曾奶奶去世時的一些細(xì)節(jié)。有一上午,母親帶我到村子中間一座四合院里,走到一間屋里。我拉著母親衣角,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躺在比我還高的土炕上,睜著一雙布滿眼屎的眼睛看我們。再后來,她死了,靈棚也搭在我家對面的麥場上,一些人穿著白色孝服,跪在黑皮棺材面前腔調(diào)不一地哭,還有一些人,在旁邊看,幫忙拿東西。
4、冬天,還不太冷,母親拿出一件花方格上衣,讓我穿上。系好扣子,端詳了一陣子說,像個小閨女。然后就笑。我走到鏡子前,看看自己——臉挺白,脖子不長也不短,倆眼睛雖小,但黑眼仁多,兩排牙齒很整齊。母親說,娘做的衣服好看不?我先是自個兒端詳了一下,然后說好看。母親又說,現(xiàn)在不能穿,到過年再穿。說著,就伸手給我解扣子。我扭著身子不讓。母親說,你小子,簡直就是個“三生富”(意即有錢就花光,有東西就用完,手里不存一點(diǎn)錢糧的人)。這三件事情,我?guī)缀趺磕甓紩o意識想起幾次,有時候覺得有趣,有時候覺得沒一點(diǎn)意思。但總是會想到,不論何時何地。
我想,它們是我在人生之處最深刻的記憶影像,是我生命之中最簡單的經(jīng)歷和必然的痕跡,是我一生記憶芯片上的基礎(chǔ)部分?!酥猓谔猩侥喜看迩f的成長歲月當(dāng)中,我還做過無數(shù)的夢。其中一些,在我成年后的現(xiàn)實(shí)生活當(dāng)中逐一回放和映現(xiàn)。有好多次,我到了某個從未涉足的地方,忽然覺得那些場景和物什似曾相識,好像自己早就來過一樣。有一次,我到甘肅張掖市郊一個村子,進(jìn)村時,忽然覺得這地方很熟悉,眼前的情景就像存儲已久的舊照片,在我忽覺恍惚的時候,就那么自然地被翻檢出來。我的腦袋就像一款圖片瀏覽器,隨著鼠標(biāo)點(diǎn)擊,一張張呈現(xiàn)。還有一次,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之間的黑城遺址去,走到近前,也發(fā)現(xiàn)這座廢棄500多年的遺跡也異常熟悉。站在破損的垛口上,我努力想,只覺得這地方我似乎來過,且還在這里做過一些事,而且時間也很長。可記憶明確告訴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來到黑城,絕對沒有差錯。
還有一些好朋友,即使遠(yuǎn)隔千里,此前無一次相見,一旦相識,也恍惚覺得以前在哪里見過,并天然地有著很好的感情基礎(chǔ)。——諸如此類的“蹊蹺”在我個人生活中一再上演,就像某種暗示、不期然的邂逅與無法解釋的宿命。——后來,我確定,所有這些幻想都與幼年的經(jīng)歷——乃至幻象和夢境有關(guān),或許,這一切從一出生就預(yù)設(shè)好了,就像電腦預(yù)裝操作系統(tǒng),某些軟件安裝前的某種提示和說明。可是,與之相反的是,離開太行山南部鄉(xiāng)村18年,在外省,我卻極少夢到過在故鄉(xiāng)的某些過往、人和風(fēng)物。
尤其是數(shù)年不回故鄉(xiāng)探親,再回去,見到從前的玩伴、同學(xué)和鄉(xiāng)親,感覺就像是另外一些人,而且從來沒和我有過怎樣的交往。我想,這可能是那座鄉(xiāng)村及那些人在我個人記憶體中資源耗盡與能量衰竭的結(jié)果。——相對于以上瑣事、令人恍惚的奇怪感覺和夢境,對于出生的鄉(xiāng)村——地域——和人,現(xiàn)在,我對它們最清晰和感覺主要有這么幾點(diǎn):
1、地理位置偏僻,山峰和圓形的天空是最高的仰望之物,水是一切動植物的活命源泉;較為平緩的山坡既是人的住地,又是田地,還承擔(dān)了放牧與柴禾、果樹與道路,甚至玩耍和墳塋的功能。七八座自然村分散在大山圍定的大小山嶺之下,有的面對面,有的背靠背,有的相去二三里,有的一別五座山。
2、那里的人不是太多,但各不相同,可以稱之為小世界,也可以說是一小撮。他們當(dāng)中百分之九十的人,是靠田地和山坡過日子的人(現(xiàn)在多了外出打工、做小買賣、手藝活兒),另外一些是政府公務(wù)員、承包鐵礦煤礦發(fā)財?shù)娜?、還有教師、小工廠主及私營個體戶(養(yǎng)殖、運(yùn)輸、販賣),兩相比較,后來者在那里顯然是貴族階級,是人生的制高點(diǎn)和價值思潮的風(fēng)向標(biāo),也是一代代新生者被人教習(xí)的楷模。3、每個自然村都有自己的淵源和特點(diǎn)。如北河沿代代都有智障、男女比例1比4,層層不爽。杜莊嫁出去的閨女大都會有流言蜚語(事實(shí)居多),且概率相當(dāng)大,二十個里面也只會有一個一生不被流言。楊莊村人好窩里斗,整天因?yàn)橐恢暧酌?、一分地、三根蔥等小事打架罵仗,甚至背后下刀子,以陰謀詭計取人性命及殘人肢體。且還喜歡親兄弟與親兄弟鬧別扭,甚至肢體相見。羯羊圈村好少亡人,每一代都有。垴頂山村人分家族代出光棍及智障者。
以上這些印象或者習(xí)性、慣性幾乎都與那些幼年經(jīng)歷一樣,在我內(nèi)心根深蒂固,盡管這些年來不斷發(fā)生變化,可我對自己出生的村莊印象依舊如此。前一段時間,一個同事說,她休假回到河南老家,看到以前的鄉(xiāng)親們都蓋了樓房,買了車子,覺得他們生活得很快樂和幸福。我說,我每次回到出生的村莊,也會看到這些和那些。開始也是倍感新奇,但時間長了,卻發(fā)現(xiàn),在這些顯赫于視覺的東西之下,人還是那些人,盡管換了面孔。尤其是看到那些流著黃鼻涕,背著碎花布書包上學(xué)的孩子,我就覺得那是從前的自己;與年紀(jì)大的人閑坐,他們也仿佛是我已經(jīng)去世的爺爺、奶奶和父親,還有大姨媽和舅舅;和自己同齡人,尤其是與同學(xué)說起從前和現(xiàn)在的事情,他們也似乎就是另一個我。——甚至覺得,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在很多時候的生命乃至活著的歷程有著驚人的重復(fù)性和一致性。
就像永存于我生命當(dāng)中個人幼年記憶,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陌生的“熟稔”與“似曾相識”,我想到,一塊地域及其生存者,在某種程度上生命、脾性、思維和生存狀態(tài)可能沒有太大差別。他們之所以同時存在并不可或缺,其實(shí)是一種自然本身的調(diào)節(jié)功能在起決定作用,地域是人群的總支點(diǎn),不同的家庭背景與生命需求決定了每個人存在的必要性和差異性,也決定著死亡與新生的持久性與不妥協(xié)。
幼年屈指可數(shù)的記憶場景是一生的烙印,早就在夢中熟悉的可能預(yù)示了一生的主要境遇,這像是一道早就安裝并設(shè)置準(zhǔn)確完美的程序,在生命當(dāng)中適時播放。而我出生的村莊,似乎是一個明確的暗示,它在地球一隅??浚恳粋€人在這里誕生的人,不僅與生俱來地預(yù)裝了可供操作與運(yùn)轉(zhuǎn)的“系統(tǒng)”與“界面”,而且還懂得如何將與它有著深刻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其他生命,按照預(yù)定預(yù)先設(shè)定的方式進(jìn)行“刪除”和“回收”。——就像那些頑固的記憶,就像無所不在的此刻和將來。
2.四個故事及其意義解析
有一個夏天,我和同村一個年紀(jì)相同,但輩分相差一代的同學(xué)在水井一側(cè)的地邊兒打架(忘了因?yàn)槭裁矗_始雖然倆人動手互擊,但打得不算特別兇。我正在全力以赴,腦袋忽然疼了一下(火星亂冒、鼻口血涌),撇開小嘴就哭。母親聞聲來到,一邊把我拉在懷里,一邊質(zhì)問新加入戰(zhàn)團(tuán)的那人。母親說:倆孩子打架,你大小伙子打俺孩子,算個啥東西?大致是得了便宜,那人沒吭聲,拉著和我打架的人——他的弟弟,頭也不回走遠(yuǎn)了。到秋天,我開始持續(xù)頭疼。許多年后,母親還說,你頭疼的根兒是某某某在水井上邊留下的。我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以上那幕場景。
要不是母親提醒,我可能就忘了。在鄉(xiāng)村,或者有人的地方,孩子們之間打架像大人們之間因?yàn)槟撤N利益吵架甚至使用肢體語言一樣經(jīng)常。從十二歲那年開始,我一直頭疼到二十五六歲,每次疼,都想起那次被一個比自己大七八歲的人打中腦袋的情景。疼的時候,我特別恨他,一旦不疼了,就把他忘在一邊。母親說這叫“沒耳性”,后來我覺得這更像“好了傷疤忘了疼”。小時候,我和同齡人打過無數(shù)的架,但記得的似乎只有這么一樁。隨后的年代,我不僅和打架的那個同齡人成為相對較好的朋友,有幾次,落魄得顧頭不顧尾的時候,還給打我頭的那人(他哥哥)借過錢。
第一次還了,第二次沒還。是十塊還是二十塊,我早就忘了?,F(xiàn)在想起來,仇恨和恩惠在任何時候都是并行的。摩擦是必然的,合作也是必然的。尤其是同在一個地方生存的人,所有的矛盾原本都建立在互助的基礎(chǔ)上。第二個故事是:某年冬天,一個人娶回了媳婦兒,另一個人也娶回了媳婦兒。這在鄉(xiāng)村,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可半年之后,這倆人卻相互對換了媳婦兒。有人說,這個男人原來喜歡的就是那個男人的媳婦兒,那個男人最開始也喜歡這個男人的媳婦兒,是家人硬生生地把人家分開。
還有人說:換過來就好了,張三的歸張三,李四的歸李四。這個故事之所以讓我記憶至今,一在于新鮮,二在于他們的從容和坦然,三是還有自己的想象和渴望。這在剛剛改革開放的偏僻鄉(xiāng)村,至少是一次心靈上的撼動與觀念上的變革。幾十年過去了,這一故事的當(dāng)事者都還健在,兒孫成群??赡苁悄甏眠h(yuǎn)的緣故,對他們年輕時代的驚世駭俗破天荒之舉已經(jīng)無人提及。要是沒人用文字記載,再多年后,這個故事就有可能在村莊徹底消失。第三個故事是:某男和某女遵照父母之命結(jié)了婚,雖說新婚夫妻親如蜜,日上三竿不起床,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枕著一個花枕頭,但兩口子并不融洽。慢慢地,丈夫暴打妻子,妻子哭鬧。如此一段時間,妻子決意要和丈夫離婚。
某一次,妻子遭暴打后返回娘家,娘家人的態(tài)度也由先前“湊合著過”轉(zhuǎn)變?yōu)椤皥?jiān)決和那個王八羔子離婚”。丈夫聽說后,手提菜刀,跑到一河之隔的岳父家,揮刀喝道:要是某某某跟我離婚,我就砍了你們?nèi)?!說完,扭頭回家。翌日,妻子回到丈夫身邊,神情和態(tài)度和以前沒啥兩樣。再一年初夏,某日清晨,妻子洗漱完畢,正在臺前梳妝,婆婆進(jìn)門拿東西,忽然大叫一聲。眾人來看,只見滿床鮮血,丈夫的頭顱像是一顆大南瓜,橫在床頭上。
這個故事是三個故事當(dāng)中距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樁,時間大致是2002年。第四個故事是:某小伙子輟學(xué)后,接管了父親的代銷店,由于腦袋靈光,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得到附近鄉(xiāng)鄰人人夸贊。某有錢權(quán)人家父母一合計,三十六計走為上,將自己女兒許之為妻。由于年齡還小,就先訂了下來。兩年后,小伙子生意賠本,到處被人逼債。未來岳父母一合計,就與小伙子退掉了這門親事。一年后,未婚妻嫁與他人,小伙子空門獨(dú)守。再一年,小伙子花錢買了一個四川籍女子。再一年,已為他人妻的她生了一個孩子。不過幾個月,小伙子與四川女子也生了一個孩子。
出人意料的是:小伙子與四川女子的孩子還沒滿月,就死了,有人說是故意用被子捂死的,有人說是倆人都不給孩子吃東西餓死的。更出人意料的是,小伙子竟然以5000元的價格把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四川籍媳婦兒賣給了鄰村一個光棍。村人聞聽,背后大罵此男人簡直豬狗不如,老了餓死都活該。幾乎與此同時,已為人妻的“她”也出了變故,她嫁的男人在煤礦下井時和一個四川籍小姐混在一起,并先后多次帶回家里,對著妻子,公然宣淫。她忍無可忍,抱著孩子回到娘家。
娘家人力勸小伙子改邪歸正,小伙子不聽,依然故我。幾個月后,倆人離婚。再幾個月,她又與一小伙子結(jié)婚。最初的那位小伙子,現(xiàn)在已近四十歲了,仍孑然一身。有一次回鄉(xiāng),分別遇到倆人幾次,女皺紋割面,老態(tài)赫然,男依舊留分頭,著西服,一派瀟灑自然。相對而言,這個故事延續(xù)的時間前后恐有十余年?!L期以來,我反復(fù)琢磨能夠記得的陳年舊事,每一次想起,都覺得別有趣味。也覺得,這四個故事,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一方地域文化風(fēng)俗、價值觀念和精神信仰的概括,是人心和人性的形象反映。
第一個故事是我親身經(jīng)歷——疼痛促使仇恨,也使仇恨得以長久。恩惠又使人必須感恩。當(dāng)傷害與幫助同聚一體,報復(fù)和感激就成為了當(dāng)事者的一種艱難抉擇。如此引而擴(kuò)之,那就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人情觀念中的“恩怨分明”與“恩是恩,仇是仇”。所慶幸的是,作為當(dāng)事者,我已經(jīng)淡薄了往年這一恩仇,而變得坦然,甚至覺得,一個地域的人,最大的利益來自于生存和生活上的互助與合作,而不是睚眥必報、結(jié)仇尋惡。第二個故事顯然是我出生乃至長大的那塊地域上迄今為止最美麗的“人性事件”之一,把相愛的各自珍藏,在適合時機(jī)與條件下,用和平的方式還給相愛的,這本身彰顯了一個巨大的美德,完全可以成為一個佳話和傳奇。
第三個故事可能屢見不鮮,夫妻之間的愛與恨,情與仇,殺戮與拯救,似乎整天都在上演,類似的慘烈也不少見。但根本的問題是,在我們的村莊,暴力仍舊是人們在解決利益與情感矛盾時最常用的武器,似乎只有疼痛和血腥,兇狠的肢體語言,最終殺人取命才能心神暢快。多年以來,我對自己出生并要最終回到的村莊——最大的遺憾和不滿就是無所不在的暴力——它幾乎貫穿并如此長久地盤踞在鄉(xiāng)村人群的各個角落乃至骨髓,它在鄉(xiāng)村的上演次數(shù)與表現(xiàn)深度可以與權(quán)力、金錢等等切身物質(zhì)利益相提并論。
第四個故事的當(dāng)事者都是我的同學(xué)和好友,只是年齡略長于我。他們訂婚,我當(dāng)面表示誠摯祝福,他們分開,我還勸他們不要輕別離,他們遭遇一系列人生困境與厄難時,我寫信或者在內(nèi)心表示惋惜和同情。但事實(shí)上,他們的故事當(dāng)中,既有鄉(xiāng)民們自古以來的“門當(dāng)戶對”婚配傳統(tǒng)觀念,又有“嫌貧愛富”物質(zhì)至上的世俗主義,既有選優(yōu)為己的功利思想,又有一旦不如意就自暴自棄的消極因素。他們最積極的一面,大致是親身實(shí)踐了婚姻自由乃至在鄉(xiāng)村顯得特別新潮又另類的單身主義,但我知道,這些卻都不是建立在本人的理想追求與俗世生活標(biāo)準(zhǔn)之上的自覺行為,是時事和具體境遇,迫使他們必須如此,甚至只能如此。
3.所謂“南太行”
以上四個故事,發(fā)生在“南太行”某些鄉(xiāng)村——“南太行”一詞為我個人所創(chuàng)造(也算是一種自我意義上的地理命名),即是指太行山在河北南部、山西東部和黃河以南地區(qū)的崇高存在,而太行山其余部分,則可以稱作是中太行、北太行等。之所以將它們統(tǒng)稱為“南太行”,是因這一片地域雖面積廣大、居處不一,但卻又一衣帶水,雖高低不平、形體相隔但卻同氣連枝。對于我個人來說,“南太行”既是一個泛指,也是一個具體方位,既可以是一方地域,又可以專指某一座村莊。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把這一片地域統(tǒng)稱為自己的故鄉(xiāng)。
當(dāng)然,我所說的這個故鄉(xiāng)是微縮了的,人的故鄉(xiāng)本來就在大地上,此大地和彼大地都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將故鄉(xiāng)確指于某處,大抵是為了證實(shí)自己的生命之根,清晰地亮出自己在大地上的生命譜系與文化信仰。
之所以講述以上故事(現(xiàn)象)并稍作分析,其實(shí)是想驗(yàn)證自己對于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群的整體認(rèn)知和理解,當(dāng)然還蘊(yùn)含了個人某些明晰或隱晦的看法……還有希望與質(zhì)疑。但不可否認(rèn),那些故事并不是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唯一出產(chǎn)物和人群習(xí)性標(biāo)示,大凡有人的地方,這些故事就會呈幾何倍數(shù)地類似發(fā)生,根本不需要大驚小怪,過分渲染,充其量也不過是南太行鄉(xiāng)野間某些具體生命在生存過程中一些可有可無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而已。相比于此,在南太行,入史的偉人與將相、事件與史實(shí)多不可數(shù)。其中,最負(fù)盛名與普及性較強(qiáng)的不過五六。其一,當(dāng)屬“女媧”,其廟在涉縣任人供奉,可能是為示尊敬,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女媧娘娘”,每一說起,身心虔誠;其二是趙武靈王,這位大業(yè)未成而過早夭逝的雄主,是戰(zhàn)國時代唯一可以在嬴政之前橫掃六合,統(tǒng)一中國的人,可惜,理想主義及“重然諾”的趙雍,設(shè)“二元政治”而最終被困沙丘(今河北隆堯),饑餓而死。他督軍修建的趙長城依舊在山嶺間蜿蜒,只是業(yè)已殘毀不堪,以致荒草掩埋,青苔橫生。其三是藏兵于南太行某地某山洞,率尉遲敬德等人在此作戰(zhàn)的李世民。其四是犧牲在左權(quán)縣(舊名遼州)的左權(quán)將軍;其五是率軍擊斃日本名將之花阿部規(guī)秀的楊成武將軍。其六,可能是就是前些年發(fā)生特大鐵礦亡人事故了。除了這些大事之外,南太行似乎就只是蝸行于崇山峻嶺之間的鄉(xiāng)野平民、販夫走卒。唯一可以引人想象的是:《西游記》中被壓五行山(太行山別稱)下的悟空孫大圣、《愚公移山》等寓言和傳說。當(dāng)然,還有不少詩人和大儒——曹操、李隆基、李白、李賀、張九齡、獨(dú)孤及、白居易、張說、梁啟超等,都留下吟誦太行的佳句。
但在十二歲之前,我對太行山及“南太行”的認(rèn)識和理解極端狹隘,有時候覺得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南太行,此外其他地方都算不上。有時候以為,南太行就是我們村與山西左權(quán)、河北邢臺、武安相連的那一部分。13歲之前,我到的最遠(yuǎn)地方是十里外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曲蟬,一是參加統(tǒng)考,一是趕廟會。從地形上,我們的村莊位居高處,而十里外的曲蟬是越走越低。如騎自行車,向下不費(fèi)吹灰之力,車子在平涉(平山至涉縣)公路上如驚馬飛奔。返回時,再大力氣也得吭哧吭哧哈腰推。沿途還有數(shù)座村莊,名字各異,依次排列在南北山坳或河灘邊。
同年冬天,我跟著奶奶,去山西左權(quán)縣某村的姥舅姥姨家、直線距離可能不過五十公里,可繞著公路走,至少多走三倍以上的冤枉路。那時我才知道,河北與山西之間,其實(shí)就隔了一道山嶺。站在山頂上,朝東就是河北,向西就是山西。疆域有名稱歸屬,而植被和石頭,以及咩咩羊群,甚至甲蟲、螞蟻和蝎子等橫無界限,屁股一扭,腳步一錯,就到了對方的地盤。——16歲那年初夏第一次去石家莊,車在平原上奔跑,太行山在橫貫?zāi)媳?。同年又去了北京,沒看到山,卻在人為的山中迷失了方向。18歲時從石家莊而鄭州、洛陽、西安、蘭州,到河西走廊,連續(xù)兩次看到黃河。23歲才有機(jī)會乘火車從京包線穿越八達(dá)嶺,看到燕山與太行之間的峽谷,壁立千仞的紅色高崖鬼斧神工,詹天佑的鐵路若隱若現(xiàn)。
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太行山南段山嶺之下,想象多年的大河只剩下泥漿,一條低洼處的溪流結(jié)著白冰。25歲,分別去了左權(quán)、陽泉、長治、和順,山嶺之間,道路兩側(cè)坐落村莊,村莊在山坳里排放黑色煙嵐。在左權(quán)縣城,我萌生了去探根尋祖的想法。小時,爺爺告訴我:我們這脈楊姓人家,是幾百年前由山西太谷或洪洞遷徙到今河北所屬南太行蓮花谷的。我還斷續(xù)聽說:早些年間,山西的宗親還時不時到我們村去住幾天,和熟悉的人扯扯閑話。十多年后,這種聯(lián)系越來越少,現(xiàn)在基本絕跡。
似乎從這時候,我才覺得了南太行的小,它橫亙的存在只是大地一隅,就像我只是億人中的一個,你他之間的我一樣。再后來,除了偶爾回到自己的村莊,在南太行一隅,面對熟悉的人和風(fēng)物,在父母身邊,我懶得哪兒都不想去。整天圍著家,跟著父母,到村外的山坡與田地,做一些體力活。有幾次興之所至,帶著妻子轉(zhuǎn)悠了附近的山巒——大都是新開發(fā)的旅游區(qū),站在山西河北交界的摩天嶺,看天,云彩橫在正中,羊群的騷味隨風(fēng)彌散,看四周的山,無休無止,橫絕天下,那些被溝壑和樹木遮蔽了的村莊,只有下到山底,才能在山坳和河谷間找到。
這些村莊顯然也是南太行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出生在其中一座,但無論從地理,還是文化上,都與整個南太行——太行山——甚至中國鄉(xiāng)村密不可分?,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世事在大地變遷,時間如刀如割,而南太行依舊,而我的親人和鄉(xiāng)親……有的已經(jīng)消失了,有的冒出來了。消失的像一場大雨后的山洪,轟隆聲過,余下的還是舊年的河灘;新生的如同地里的莊稼,山坡的樹和草,眨眼不見,就竄得比老樹還高了。每次回去,都要去爺爺奶奶墳前看看,燒些紙幣,叫爺爺奶奶。2008年秋天,父親罹患癌癥,我和妻子一起去祖墳,看著爺爺奶奶墳前的空地,我對妻子說:再多少年,我也會躺在這里。
九個月后,父親也離我們而去,躺在了爺爺奶奶一側(cè)。頭七那天去墳頭燒紙,我跪在父親面前,痛哭是沒有用的,一切都變得遲緩、毫無意義甚至做作。當(dāng)你熱愛的人已經(jīng)不再開口說話,當(dāng)生命以沉默方式表達(dá)出世事已與自己無關(guān)的態(tài)度……我站在原地,長時間看著父親前面的空地?!钡浆F(xiàn)在,我的胸腔里似乎灌滿了鐵砂,我的情緒當(dāng)中彌漫了太多沉重的東西。我明確感到,南太行——我出生的具體村莊,我必將回去。——我也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宿命,對于出生地,對于“南太行”,我千般情感與思想最終似乎只有一個結(jié)局,那就是,你在這里出生,你必將回到這里。這其實(shí)就是“熱愛”,它并不單純是一種情感,而且還帶有某種自覺和不自覺的強(qiáng)制性。
4.蓮花谷及其特點(diǎn),以文化信仰、人際關(guān)系、生態(tài)環(huán)境、財產(chǎn)觀為例
具體說,我出生的村莊名叫蓮花谷,是南太行河北××市與××市、山西××縣接壤地方,總面積不過6千平方米,人口不過兩萬。蓮花谷不是某一座村莊的具體稱謂,而是八個自然村的統(tǒng)一命名。地勢是向東平緩,每天旭日是一點(diǎn)點(diǎn)爬起來的,向西高陡,太陽是一截截兒掉下去的,南面是山峰,北面也是山峰,海拔基本相當(dāng)。我們的村莊大都面北朝南,或靠西面東。這里面,古代的風(fēng)水堪輿仍在起作用,人們篤信,住的地方好壞,與主人家族的平安禍福、貧窮豐裕,乃至?xí)r運(yùn)命運(yùn),出的人傻、俏(聰明)有著必然的關(guān)系。
蓮花谷人也普遍認(rèn)為,先祖所在的墳塋(陰宅)好壞也和后代(活人)居住的房屋一樣重要。先祖的墳塋不僅掌控著一家人的身體(健康)、收入、命運(yùn)、心智、長相和一生的成就,還直接影響到子孫后代的壽命、生活質(zhì)量、人才(南太行主要指是貌相)、智力等等。在這方面,人們不惜血本,花再多的錢也心甘情愿,認(rèn)為是正當(dāng)?shù)?、孝義的,每家每戶每個人都必須嚴(yán)格遵循,不得有一絲遲疑和冒犯。許多人家出了事故,或者錢財不旺、人丁稀少,最終懷疑的不是自己的知識、能力與客觀條件,而是要請人堪輿一下,是否祖墳和住宅出了什么問題,然后再依照風(fēng)水先生指點(diǎn),看用一些法術(shù)進(jìn)行破解,或直接翻建房屋、挪動祖墳。
這顯然是道家文化在南太行的隆重烙印,神鬼之說深入人心,源遠(yuǎn)流長。不僅是蓮花谷,就是整個南太行乃至太行山人群,幾乎人人都相信神鬼。神鬼是這里人們最深刻的文化胎記與精神信仰。村莊附近的山坡和田地之間,墳塋東一座西一座,有時候割草或打柴,穿過一片灌木,冷不丁就會出現(xiàn)一座墳塋?!嗟娜藗兿嘈牛迕骱娃r(nóng)歷十月初一是鬼魂回家或者專程在墳頭等待后人哭泣思念和供奉財物的日子。祭奠必須在上午進(jìn)行,早晨也可以,意思是越早越好,中午后必須停止。平時是不可以去的,驚擾了先祖亡靈,輕則招致病災(zāi),重則受到各種奇異懲罰。
蓮花谷人還相信,佛和道是不可分割、且并行不悖、相得益彰的,對于一切害人的邪魔外道,道家的菩薩、天師和震物(如朱砂、桃木做成的弓、柳木做成的箭、犁鏵、鏡子以及木匠用的墨斗、鐵釘、木錛、鋸和柴灰、紅布、黑狗血、日光、唾液、黃紙符咒、甚至處子處女的尿液等),以及佛家的佛像、經(jīng)書、木魚、袈裟、念珠,甚至印有佛像和佛名稱的紙張等等都能起到相應(yīng)的作用。近些年來,基督教傳入,信仰者大多是上了年紀(jì)及物質(zhì)生活不夠豐裕的人,還有一些常年患病者。他們口頭上似乎擯棄了神鬼迷信,但在關(guān)乎家庭利益方面,還是按照陰陽先生所說,修房子要找人堪輿,占卜命運(yùn)、安葬亡者要問詢風(fēng)水先生。
佛、道在南太行鄉(xiāng)村的高密度融合得益于長期的歷史實(shí)踐,當(dāng)然還有少數(shù)統(tǒng)治者極力倡導(dǎo)的政教合一。佛道儒在中國可謂與生俱來,“信仰”的半途易轍總是給人一種狐疑之感。以前,村民們吵架愛用自己供奉某些邪靈用來整治對方,不管有沒有效果,但畢竟得了個心理上的快慰(這種借助邪靈施害于人的方法,可以看出巫術(shù)的影響),現(xiàn)在,要是某人信仰了基督而又做下諸如毀壞冤仇家的莊稼及其他壞事,對方就詰問:你不是信著耶穌,你還咋做這樣兒的壞事?事實(shí)上也是如此,這種信仰顯然是言行相悖的,其根本的一點(diǎn)就是:現(xiàn)實(shí)生存利益壓倒一切,無論任何時候,只要涉及到現(xiàn)實(shí)利益,就會將毅然決然地將信仰放置腦后。
文化信仰是地域之根,是人群的共性與思想品質(zhì)的首要標(biāo)志。以上所言,可能是蓮花谷及其人群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在人際關(guān)系上,蓮花谷有著極其嚴(yán)格的約定俗成。要是看望患病的長者,農(nóng)歷中帶三、五、九數(shù)字的日子不能去,必須錯開。帶的禮品沒有明確規(guī)定,數(shù)量、質(zhì)量和價錢一般由親屬遠(yuǎn)近決定。要是患病的是年少者,比患者輩分大的親戚一般不去,指派家中輩分相當(dāng)?shù)娜巳?。誰家婦女生孩子了,所有親戚都去探望(直系親屬會經(jīng)常去),當(dāng)?shù)厝朔Q“眊”人,有的拿雞蛋等補(bǔ)品,有的給新生兒買衣服。要是某個親戚遇到了大的災(zāi)禍,身體受傷害,或者病雖小,但持續(xù)時間長,親戚們也都會去眊,除了時間上的嚴(yán)格限制,其他不做明確規(guī)定。
若是某村某人生了大病,不管是否同姓同宗,有無親屬關(guān)系,比如近年來猖獗的各種癌癥,做了手術(shù),或者已經(jīng)無藥可救,親戚們都會去眊,有關(guān)系特別親近的,還要去陪幾天。若是“仇家”生病,遇災(zāi)禍,一般不去眊。還背地里“鬧高興”,咒對方趕緊死,或者傷得再狠些。要是大家都以為不錯的人患了絕癥,村里同齡人都會去眊,但不帶任何東西,就是去家里坐一會兒,問下病情,說幾句安慰話。蓮花谷這種看起來比較繁縟的“禮道”,極受外人稱道。我也覺得,這是蓮花谷叫人溫暖的風(fēng)俗人情之一。尤其是親戚們之間的互幫互助和關(guān)心體貼,無疑是人性高貴、和諧與溫暖的體現(xiàn)。它激發(fā)的不僅僅是血濃于水的親情,還有雷撼不動的鄉(xiāng)情乃至尊生尊死尊靈的天然品性。
但在現(xiàn)實(shí)生存當(dāng)中,蓮花谷的自然資源少之又少,除了山坡的樹木,以及后來發(fā)現(xiàn)的石英石、含硅礦石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大賺一筆的礦產(chǎn)。盡管如此,我小時嘩嘩作響的河水現(xiàn)在演變成彎腰豎耳朵都難以聽到的干河溝了。由于地產(chǎn)少,再加上蓋屋和砌墳相繼占去,還有不斷的人口加入(新生兒的比率居高不下),耕地越來越少,以前是一口人可以分到一畝多,現(xiàn)在二分不到。林坡包產(chǎn)到戶后,人人都在自家坡上掄頭,把原先的茅草和紫荊灌木拋掉,栽上各種果樹或者成為種莊稼的坡地。夏天,大雨過后,山上的泥土浩浩蕩蕩,沖向河谷,以前植被蔥綠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壕溝。分散各地的石英石被采挖一空后,緊接著又找鐵礦,鐵礦沒有了,再后來瞄準(zhǔn)含硅的白石頭。去年,我在老家親眼看到,一道山嶺都被挖光了,鏟車和挖溝機(jī)向更深地帶掘進(jìn)。
這種竭澤而漁……或許是通病,沒有人考慮后代如何生存,也沒有人主動讓出自己的一點(diǎn)利益。每年春天,干旱如同噩夢,泥土干裂,樹木枯死,就連以前蓬勃自由的野草和灌木,也都難以生長。到初夏,錯過了點(diǎn)種時節(jié),才會下一些大雨,雖能趕上秋莊稼的需求,但先天營養(yǎng)不良,糧食及果樹大量減產(chǎn)。以2009年為例,到農(nóng)歷七月,板栗還沒有拇指肚大,柿子基本沒有結(jié)果,蘋果樹、棗樹上的果實(shí)也零星可數(shù)。——這都與對物質(zhì)的瘋狂渴求與不計后果的資源開發(fā)有關(guān)。南太行人也沒有在經(jīng)濟(jì)大潮中躲過如火如荼的盲目追求個人利益所得及生活水平提高,對環(huán)境大肆破壞的泥淖。
蓮花谷乃至所有的南太行人基本都信奉“(錢物)抓到手里才是自己的”(如老人教育小孩說:錢就是放在馬路上,裝不到自己包里,也不算自己的)“自己吃飽了才有資格去管別人”(如貧窮的一方譏誚另一方說:是啊,你連自己屁股都顧不住,還有啥資格來俺面前瞎噠噠?)和“笑貧不笑娼”(如鄉(xiāng)間某些婦女為達(dá)某種利益目的,主動與掌握權(quán)力的人通奸)的世俗生存哲學(xué)。在資源面前,爭奪的手段堪比黑社會火拼。附近有一座海拔1600米的山,原名老爺山,傳說張三豐在此修行過一段時間,期間斬妖除魔,造福鄉(xiāng)鄰,鄉(xiāng)鄰感念,修建真武廟宇,并供奉至今,年年正月初五,香客絡(luò)繹不絕。可這山一半屬于本市區(qū),一半屬于鄰縣,為了爭奪開發(fā)權(quán),雙方實(shí)際出資者多次聚眾打架,到現(xiàn)在仍舊沒有打出結(jié)果。
是自己的镚子不舍,就是一分錢也要要,不是自己一個子不動,借人五毛錢也得還回去。這基本是出生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前后那一代人的利益觀和實(shí)際行為。在蓮花谷,除了孝敬父母爺奶的,故意給予的,錢少(一百或者五百左右)可以不還,再多任誰都得還。要是親戚,借十塊也得還,不還可能會導(dǎo)致怨隙,親戚變仇家,其他鄉(xiāng)鄰朋友更是如此。如果不還,那肯定是有更大利益關(guān)系或者相好的男女間。“親兄弟明算賬”、“丑話說在前不算丑,丑事做到后才算丑”是南太行人群利益觀及合伙做生意的基本原則?!徎ü鹊倪@些“脾性”,大致是最典型的,其中有積極的和溫暖的,也有冷漠和無知的。引人深思的是,冷漠、無知的往往是錢、財、自然資源等“身外之物”,溫暖的和積極的卻是不牽扯現(xiàn)實(shí)利益和得失的人性最珍貴的那些品質(zhì)。這種以“外物”判定(取代)恒定“價值”的倒置式的思維習(xí)慣,可能是蓮花谷人及以外廣大人群有史以來的致命弱點(diǎn)。
5.生存態(tài)度或俗世哲學(xué):以暴發(fā)戶、一般人家、光棍群體為例
我懂事兒的時候,在蓮花谷,只有以下這些人,才是頭面人物,或者人人“尊敬”的主要對象。一是在政府部門當(dāng)頭兒和干部的,二是在銀行及工商稅務(wù)部門工作的,三是村干部和一些養(yǎng)殖或者搞販賣木頭的,四是做生意得手發(fā)財?shù)?。到九十年代,除了上述的一三三外,更多的是包鐵礦、選廠、磚廠和修公路的。據(jù)說,有的暴發(fā)戶個人資產(chǎn)達(dá)到千萬,但在蓮花谷,也就那么一個兩個人。還有些外出承包磚廠、修路及其他工程的,傳言資產(chǎn)不過數(shù)百萬??稍谏徎ü?,這些人肯定是暴發(fā)戶,也肯定叫人另眼相看。俗語說:人一有錢膽兒就壯。人還說,有錢就等于有權(quán),有權(quán)就等于有錢。權(quán)和錢就像手心手背,翻過來是錢,翻過去就是權(quán)。
最先蓋新房子大都是這些人,蓋起來的樓房雖然是半邊,但也是樓房。沒蓋樓房的人看到了,倆嘴片子吧嗒吧嗒,眼氣(羨慕)得鼻子通紅,倆眼漏風(fēng)。不管走到哪,都說某某某有法兒(會賺錢,或頭腦靈活,通過各種方式獲得錢、權(quán)等實(shí)利)。有人買了桑塔納轎車,開著在路上來來去去,人說,看人家多本事!遇到有錢人爹娘,人都說:恁可不鬧好了噯,孩兒們那(nen)么爭氣,房子蓋得那么好,去哪都有小汽車!有錢人的爹娘笑笑,有時候答幾句,有時候只嗯嗯。見到自己不喜歡的人,眼皮子像上了彈簧,一會兒彈上去,好半天下不來。
許多父母看了,在家教育自個兒孩子說:看人家某某某,能掙錢,全家人都跟著享福兒!還有的說:有錢就是好,打官司能打贏,當(dāng)官的也高看,辦啥事都容易,到哪兒人都給面子,就是孩子羔兒遠(yuǎn)遠(yuǎn)看到都巴結(jié)著給人家說話!還有的說,有錢人輩輩兒有錢,打死人能買回來,還能當(dāng)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這是我在蓮花谷最常聽到的,可以說是一種比持久且深刻的耳濡目染?!@是明顯的“追富”“羨富”甚至“抬富”“頌富”,也就是說,在尋常百姓心里,“仇富”心理和現(xiàn)象可能占一定比例,但相對追富和寬富、羨富和抬富,所占比例就相當(dāng)少了。
例子1:某日,一個小伙子正挑水澆新出的玉米苗。一支扁擔(dān)兩桶水,晃晃悠悠地向山坡上爬。忽然跳出三個壯年漢兒們,一個沖上來掀翻了扁擔(dān)和水,另一個一腳把這個小伙子踹到在地,第三個沖過來,三個人一起,揮腳在摔倒的小伙子頭上身上亂跺。小伙子還不知道怎么反抗,三個人早就揚(yáng)長而去。家人聞訊趕到,小伙子已經(jīng)不能動了,抬到醫(yī)院檢查,說輕微腦震蕩、肋骨折了一根。派出所接到報案,說:堅(jiān)決不允許這些壞人橫行鄉(xiāng)里。
幾天后,被打的小伙子還躺在醫(yī)院。醫(yī)藥費(fèi)沒人出,事情也沒人過問。小伙子家里又沒有別人。娘看著生氣,心疼得整天抹眼淚。等了好幾天,派出所沒動靜。娘不會騎自行車,就步行。從蓮花谷村到鄉(xiāng)派出所所在地,按公路里程算是22公里。娘第一次去到,派出所說:這事兒必須嚴(yán)懲。你回去等消息吧。又幾天過去了,娘又步行22公里到派出所。派出所說,這事兒你兒子也有一定責(zé)任,不能全怪某某某一家。娘說:俺兒責(zé)任是有,可打人的人責(zé)任呢?派出所說:你先回去吧,明兒或后兒定準(zhǔn)有消息。娘只好再步行回去。
明兒過了,后兒也過了,派出所還沒消息。某一日,娘看到,派出所的人和毆打自己兒子的人一起進(jìn)了飯店。娘就在飯店外面等,一口水沒喝,等到太陽落山。派出所的人和另一家人出來了。一群人你叫我兄弟,我叫你哥。每人腋下夾著一條“××”牌香煙。娘回到家里,對小伙子說,忍了吧,人家有錢維持(意即拍馬屁、送禮、請吃喝),咱沒有錢兒請人家吃飯買煙,不忍沒法兒。
例子2:某日下午,某婦女還扛著頭,到自個兒田里拋土豆,第二天一早,卻發(fā)現(xiàn),她赤裸著上身,被人用鐵絲勒死在自己門前。閨女兒子放聲嚎啕一場,第三天就下地安葬了。人都詫異,議論紛紛,但沒有想去報案。一個人明顯被謀殺了,怎么就隨便埋葬了呢?人說:那娘兒們的閨女得罪了黑社會,人家趁黑夜來把她娘殺了。還有的說,這肯定是有錢有權(quán)的人派殺手干的,報了案,說不定連他們?nèi)叶細(xì)⒌簦?/p>
例子3:某人在新成立的鄉(xiāng)村信用合作社工作。不過兩年時間,不僅蓋了樓房、買了私家車,且入股多家鐵礦,買了一臺卡車?yán)I礦石和鐵粉。人都說;這小子有本事,幾年時間,就富得流油。也對自己孩子說:看人家,再看看你,人跟人就是不能比,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忽有一天,這個人跑了,到外省親戚家躲藏,兩年不見人影。忽一日,又回到家里。人說,這人被判了八年,只住了一年監(jiān)獄。人問為啥,說:交了八十萬罰款,又補(bǔ)足了貪污的錢就放回來了。
還有人說:哪兒能恁容易啊。有的就答說:聽說光送禮就花了二十萬。聽的人嗯了一聲,說:二十萬買的個不坐牢也好,人在比啥都強(qiáng)!——諸如此類的事情在蓮花谷,在南太行,甚至在所有的大地上都層出不窮,但最終的處理方式卻大相徑庭,人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和態(tài)度也有天壤之別。但南太行人就是如此這般,他們不去究問為什么,甚至對錢和權(quán)無條件崇拜、投降和服從。因而,錢和權(quán),暴發(fā)戶和手握社會公權(quán)的人,一方面對普通人是一種心理震懾,另一方面又是一種毋庸置疑的凌駕。在各個方面享有天然優(yōu)越感與社會特權(quán)的,還有真正的惡者,打人敢取人命,搶人敢動刀械,甚至有著強(qiáng)大社會勢力的犯罪分子,都成為了村人膜拜的偶像。向往者追慕并舍身追隨,弱小膽小者躲之唯恐不及。
這是不成不入廟堂就成流寇,不做官要就做鄉(xiāng)紳,不成壯士就成暴民,不為暴民就做草民、順民的原始思維和鄉(xiāng)野文明有著直接關(guān)系。但所有的地位、尊嚴(yán)、公權(quán)及利益的擁有或絕對控制權(quán)多少,都必有一些參照。蓮花谷一帶,多的是平頭百姓,說窮還能填飽肚子,起房蓋屋,給孩子娶上媳婦,說富也只能靠打工、種地、做點(diǎn)小本生意度日,稍差一些的,是舉債而終生悲苦的人、老無所養(yǎng)的孤寡者。剩下的就是一輩子找不到媳婦,沒有子孫后代的光棍了。但光棍當(dāng)中也有明顯的階級,家境較好或有權(quán)勢親戚的,雖娶不到精明強(qiáng)干,儀態(tài)大方的富家女子,但可以尋個同類智障或少有缺陷的女子為媳婦兒。
那些爹娘沒能耐,兄弟沒本事,姐妹沒錢和權(quán)的男人,一過二十五歲,一輩子光棍的命運(yùn)就算注定了。但是,這些人當(dāng)中,并非都是有這樣那樣障礙或者缺陷的人,相當(dāng)一部分是智力、身體及家境與其他人無異,由于這樣那樣的不慎、過錯及后天因素而導(dǎo)致人人厭棄,沒有人愿意把閨女給他們做媳婦兒。在蓮花谷,光棍總數(shù)十多人,有的業(yè)已老邁,有的也到天命之年,更多的大都集中30到45歲之間。據(jù)我所知:其中倆人先后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出去打工時候交給哥嫂帶,閑暇自己帶。還有的至今孑然一身,雖有的與某位婦女有夫妻之實(shí),甚至生了孩子,但露水夫妻畢竟不入綱常,屬于白種地,不打糧食那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叫別人爹。
6.蓮花谷自然村之一:北河沿
蓮花谷內(nèi)第一座自然村應(yīng)是北河沿,坐落在一道河谷的陽面,正面山坡上,長滿大片的楊槐樹,還有松樹。大致是公社時期集體栽種。幾十年過去了,樹木代替巖石,青草超越苔蘚。二十余年前,南坡之山,狼群出沒,野豬橫行。通常,天還沒完全黑下來,狼嚎聲就擦著耳膜嚎叫了。某日,一個孩子回家晚了,迎面遇到一匹狼,始以為狗,跑過去,低頭一看,狼一伸舌頭,半張臉就沒了。
我小時,經(jīng)常會聽到狼夜入村莊,捕獵家禽的消息,鬧得人心惶惶。有一年初秋,村里有人鳴鑼請客,眾人蜂擁而上,坐在紅石頭粗木樁上一頓吃喝。第二天才知道,那一鍋香噴噴的肉,竟然是一匹被土炮炸死的狼?!ㄒ回灤┤宓囊粭l公路修建于文革時期,北到平山縣,西南到涉縣乃至長治。至今,幾座石拱橋的兩側(cè)石壁上還寫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打倒美帝國主義野心狼”等口號標(biāo)語。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后期,處在南太行摩天嶺、北武當(dāng)山和京娘湖之間的蓮花谷石碾子區(qū)域,才陸續(xù)連通市電。夜晚最先明亮的是石碾子村——石碾子村人一下子陡然趾高氣揚(yáng),見到還在煤油燈下扣扣索索的其他村子的人,驕傲得像剛從母雞背上下來的公雞,連牙縫里都洋溢著一股瞧不起。
石碾子村閨女找婆家,一聽說是山里的,張口就說,那山硌嶗兒里連電都沒有,吃飯都吃到鼻子里去了,俺不!
兩年后,人馬喧鬧,汽車轟鳴。南岔和柳樹灣通電工程正式拉開帷幕??墒须娺€沒接通,北河沿就傳出兩個有意思的事兒。其一,北河沿一個閨女到工地幫忙,天長日久,愛上電力局做職工的一個小伙子。有次,倆人在樹林里親嘴??捎H著親著,電就通了,而那個小伙子,卻再沒有出現(xiàn)。那閨女等了兩年。出嫁的頭一天傍晚,還一個人坐在橋頭石墩上,扯著嗓子哭了個天昏地暗。
其二,鄉(xiāng)里發(fā)現(xiàn)鐵礦,開辦選礦廠。北河沿村一群小伙子終于當(dāng)上了夢寐以求的“工人”,每天早起晚歸。有一段時間,鐵粉銷得正旺,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小伙子們累得夠嗆,連媳婦都鬧起了意見。某日清晨,幾個人騎著車子一路狂飆,半道上突生奇計。撇了根大樹枝,扔到低處的高壓線上。噼哩啪嚓冒了一頓火花。
人是輕巧了,第二天早上,抱著媳婦還沒睡醒,警察破門而入?!旰?,礦石挖完了,北河沿村的工人們,重新回到村莊。掄錘碎石,扛鋤下地,日子一如往常,炊煙下面是灶臺,灶臺四周堆著糧食和蔬菜。
北河沿有幾戶殘障人家。其一,一口氣生了三個癡呆孩子,兩男一女。我小時,不敢從他家門前路過,那個女性癡呆者總是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披著一頭沾滿黑泥的頭發(fā),張著眼睛,惡狠狠地看人。幾年后,她出嫁,婆家在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男人長得白白凈凈,說話很文氣。次年春天,生了一個男孩。
另外兩家,一家尚有一個健全的女兒,嫁了一個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了好多年干部的漢們(男人)。到了婚娶年齡,姐夫出面,給他張羅了一門親事(這是許多光棍夢想的待遇)。新婚第二天上午,有人問他:咋樣???他嘿嘿笑,抬起袖子,摸了一把口水和鼻涕,甕聲甕氣說:媽的個×的,俺還沒想到,干那事還挺使得慌(累)!半黑夜起來,要不是半黑夜那兩包方便面,今兒個恐怕下不來炕了。眾人哄笑。
幾天后,人又問:(你)一晚上能整幾回?他再嘿嘿笑說,頭天晚上干了12回,第二天晚上16回。第三天少了,第四天干脆啥也沒干。人說,咋不干呢?他說,得勁兒(舒服)是得勁兒,可媽×的就是太使得慌。幾年時間,夫妻倆一口氣生了3個姑娘和1個兒子。而另一個殘障人,卻沒有沒他那福份兒,三十好幾了還光棍一條。——可無奇不巧的是,兩家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某日,他下地回來,慢吞吞進(jìn)門,忽然一聲大吼,抄了一把剪刀。緊接著,是一陣嗚哩哇啦的叫喊。半頓飯工夫,另一個男人一手提著褲腰子跑了出來。隨后是他妻子,一邊攏著蓬亂的頭發(fā),一邊去茅房。
消停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倆人又開始熱火朝天。這一次,他沒發(fā)火,有人問及。他說,那事能看住?。咳苏f,那咋辦?他說,整唄!反正戳不破,磨不爛。人說,自己的老婆讓別人睡,多吃虧?他說,誰說俺吃虧?那雜種每來一次,得給俺交五塊錢。
除此之外,北河沿村的光棍數(shù)量為蓮花谷自然村為最多,他們的共同特點(diǎn)是:都沒啥生理問題,不傻也不孽(俗語,笨的意思)。或是好偷竊(成性且屢被抓獲),或是懶,或是揮霍,或是吊兒郎當(dāng)、不務(wù)正業(yè)(其實(shí),在鄉(xiāng)村或者南太行鄉(xiāng)村,偷竊也是一種生存乃至發(fā)家致富的手段,只是會偷和不會偷的問題。懶漢是對農(nóng)民職業(yè)道德的嚴(yán)重褻瀆。能夠揮霍的人,大致出在富裕人家。懶惰和吊兒郎當(dāng)是對生活和民俗習(xí)慣的行為叛逆)。
最典型的,要數(shù)張三。姊妹弟兄5個,大哥、大姐結(jié)婚早,只剩下他和二哥,每天夜里,躺在老屋土炕上,弟兄倆,倆光棍,夜夜烙肉餅。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一陣子后。老三半夜醒來,忽然不見了二哥。第二晚還是。忍不住狐疑。半個月后,有人議論說,恁二哥和某某大伯家的堂嫂子好上了。
老三一想,那堂哥在煤礦,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再說,堂嫂……想了整整一夜,老三判斷,流言百分之百確鑿不錯。半年后,老三又聽說:他二哥又和那個堂嫂的親妹妹好上了。老三再想:姐姐和一個男人那個了,妹妹再給這個男人……這事兒絕對不大可能,即使有,也百年一遇。再三個月,二哥結(jié)婚了,嫂子果真就是那個堂嫂的親妹妹。
此后,以前倆人烙餅的土炕突然空曠起來。老三睡不著,看著鼠叫蹦跳的屋頂,想了好多。某些深夜,老三開始滿村轉(zhuǎn)悠,45碼的大腳輕若羽毛。這個窗下停會,那個門上敲敲。村里單身媳婦聚在一起,竊竊說:俺晚上聽到啥啥聲音,嚇得一夜沒睡好。有性格暴烈的,說,下次哪個王八羔子再敢糊弄老娘,老娘非拿菜刀剁了他!還有的謀算說,要不咱往門吊子上拉根電線,只要有聲音,就插上電。
老三聽了,暗暗吸了口涼氣?!獢?shù)日后,老三開始集中往原先那個堂嫂家跑。一進(jìn)門,一屁股坐在人家的炕沿邊,或者椅子上,扯淡話,說家常,擰怪話,打啞謎。堂嫂說:老三,12點(diǎn)了。老三說:12點(diǎn)了?堂嫂說:該回去睡覺了。老三說:這會兒睡覺?還不遲哎。堂嫂說:你雞巴站起來是一根兒,躺下來一條兒,閑雞巴的沒事干,當(dāng)然不困,俺困。老三說:那就睡覺吧?堂嫂說:不睡干啥?老三說:能干啥?堂嫂嬉笑說:你雞巴想干啥?老三說:俺雞巴想干啥……嫂子你還不知道哎?
此后,老三就一直泡在堂嫂家。冬天,那個堂嫂的三妹妹出嫁,老三站在馬路邊,看著披紅掛花的婚車轉(zhuǎn)了一個彎兒,有人放了一掛鞭炮,進(jìn)了別人家門。當(dāng)天晚上,老三買了一瓶衡水老白干……昏睡了兩天。醒來后,照常每晚去堂嫂家,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此后無事,第三年冬天,不知為了啥事,老三和堂嫂惡狠狠地吵了一架。大年初一早上,鞭炮響徹山間,堂嫂和自家男人正在吃餃子,忽見老房子燃起一堆大火。堂嫂一聲長嚎,眼睛翻白,仰面癱在炕上,男人連聲怒吼,沖著村莊大罵,叫了親戚,挑水鏟土,好大一陣兒,才把大火撲滅?;氐郊依?,一邊洗臉,一邊對媳婦說:總共損失了咱他娘的三根丈三長的大梁,還有千把來斤喂豬的麩糠!
7.蓮花谷自然村之二:垴頂山
垴頂山村因地勢而得名。遠(yuǎn)離公路不說,還處在背坡,終年見不到一綹陽光。每天早上,拉開吱呀亂響的木板門。北河沿村人都習(xí)慣性地抬頭往南邊山坡上看一眼。一是要看太爬升到哪兒了,二是要看垴頂山村人在干啥。兩村人遇到一起,通常會逗逗嘴,北河沿村人對垴頂山村人說:恁都住在背坡上,別說太陽整天照不到屁股,就是臉也白得像那個王八肚兒。垴頂山人聽了,脖子紅,臉發(fā)紫,鼻孔忽閃的粗氣能吹著火。對北河沿村人說:看恁都曬得像驢差不多,屁股紅罡罡的,哪兒還像個人哩?!
北河沿村人一聽,也不惱,咧開嘴巴,哈哈笑一聲,說:俺驢屎也比恁那王八肚兒好啊!大補(bǔ)!垴頂山人眼睛一瞪,臉色漲紅,張張嘴巴,咽回一口唾沫。
垴頂山村總共不過十戶人家,一色青石壘砌的房子散落在一面山坳里。四面都是樹林。春天的洋槐樹開出滿山的白花,蜜蜂成堆,鳥雀擦著頭皮。即使炎熱的夏季,也到處飄著清爽之風(fēng)。
夏天,人都說,垴頂山算是個避暑勝地,比空調(diào)還舒服。
老人們說,1939年,日本鬼子開進(jìn)蓮花谷,第一個遭殃的是垴頂山。年輕人兔子一樣向高處的山崖跑,找個洞窟躲起來。眼看鬼子就要進(jìn)村了,一個耳聾的老人死活不肯走。兒子急得直跺腳,老人大著嗓門說:鬼子也是人,看他們還能把恁爹的雞巴咬掉不成!
兒子干嚎一聲,還沒轉(zhuǎn)身,就不見了人影。鬼子沖進(jìn)村子,把老人拖出來,用不怎么流利的漢語問:八路地,窯洞(存放著八路軍的糧食、彈藥和布匹)地,在哪里?老人耳聾聽不清,盯著鬼子的臉,反問:洋桶(鐵皮做的桶)?沒有!小日本再問,老人仍舊反問。鬼子急了,抽出馬刀,“八嘎”一聲,老人的腦袋就被砍了下來。趴在高處的兒子看到:鮮血噴起老高,老爹的身子像根硬木樁,撲騰倒在地上。鬼子一無所獲,騎了高頭大馬,沖向北河沿村。
北河沿村早就人去村空,鬼子抓了一些家禽,點(diǎn)著柴堆,吃喝一頓,沿著巨大的河灘,向山西方向開進(jìn)。——確信鬼子走遠(yuǎn)了,兒子才放聲大哭,從山上跑下來,撿起老人血淋淋的腦袋,擦掉塵土,放在脖子上,然后哭號著埋進(jìn)自家祖墳。還有一年,石友三的部隊(duì)從垴頂山經(jīng)過,據(jù)老人們講,那當(dāng)兵的就像一群老公雞,耷拉著腦袋,腳跟兒貼著地面走?!夥艖?zhàn)爭時期,垴頂山村出了解放軍連長,可爹娘在村里老受那些自以為能耐的人欺負(fù)。解放后,部隊(duì)專門派人來,在北河沿村召開群眾大會,對那些無故欺負(fù)軍屬的村人進(jìn)行了嚴(yán)厲批評和警告,自此,爹娘再沒人敢打罵?,F(xiàn)在人說起來,也還對那時候的優(yōu)撫政策贊嘆不已。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我十多歲,不管上學(xué)還是走親戚,打柴、防水澆地還是捉蝎子,每天都要從垴頂山下路過,也時常聽到這村子發(fā)生的稀奇事兒。
其一,北河沿村一位婦女,婚后連生3個閨女,還墜了兩次胎。某夜,垴頂山村一趙姓光棍家門吱呀而開,隨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凌晨,門再次吱呀而開。朦朧晨光中,婦女矮矬的身子像是一塊快速翻滾的紅石頭,不一會兒,又一聲開門聲,一切悄無聲息。一年后,北河沿村果真生了一個兒子。那個光棍既高興又難過。有人對他開玩笑說,拿著種子不當(dāng)回事,咋亂播吔。光棍,嘿嘿一笑,說,誰叫咱家沒(mo)地呢?
其二,還是這光棍。有一門補(bǔ)鞋的手藝,不論冬天夏天。每日背著釘鞋機(jī),走村串戶,叮叮當(dāng)當(dāng),也能掙一些錢。有一年冬天,光棍到十三里外的鄉(xiāng)政府大門口一待就是一個冬天。
村人說,這家伙今年可掙到錢了。誰知,話音還沒落,就聽那光棍哎呀一聲,頭包白紗布,耳邊還流著血,噗通一聲躺在了自家床上。人問這是咋回事,光棍不吭聲。后來聽說,光棍在某村補(bǔ)鞋,和一個婦女好上了。村人說,好上了就好上了唄,光棍找女人,一點(diǎn)也不過分。這個人的話還沒完,那個人接口說:要是你老婆,你該咋的?
那人閉了嘴巴。
其三,1999年,我未婚妻一個人回到石碾子老家。與幾個小侄女玩的時候,遇到一個個子只有一米四的娘們(村里已婚婦女的俗稱),臉蛋長得很好看,說話也很伶俐。幾天后,未婚妻發(fā)現(xiàn),這人也智障,只要一嚇唬,就像兔子一樣,眨眼間,就沿著山路跑了個無影無蹤。
在南太行生活17年,真正到垴頂山村,印象中只有兩次。一次,同學(xué)哥哥結(jié)婚,我們這些孩子拿了一幅畫去祝賀,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就大呼小叫跑了回來。第二次是去南山接打柴遲回的父親,夜幕之中,森林幽深,狼嚎之聲猶在耳膜。嚇了一身冷汗,不顧一切地沖到垴頂山村,找了一個亮光,才站穩(wěn)了身子。
2005年,我?guī)迌夯丶?,串親戚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半癡呆的男人,戴著一頂油亮的灰色鴨舌帽,滿臉黑垢。走路東倒西歪,嘴巴嘟囔不停。母親對我說,這人也是垴頂山村的,爹娘死了以后,兄弟姐妹誰也不管,今兒個跟著這個干半天活,吃頓飯,明天給那個幫個手,蹭盒煙。
現(xiàn)在,垴頂山村人大都認(rèn)識到了高居山陰的不好和不便處,一家家,先后在對面陽坡修了房子,陸續(xù)搬了下來。但還有人在老村住,都是些老人,每天冒出的青煙,像是一條條飛天的青蛇,從山坡升到山頂,再升到空中,消失不見。
我依稀記得,到西北之后,娘托人給我找過一個對象,但沒成功。那女子我好像見過,眼睛挺大,皮膚很白,說起話來慢聲細(xì)氣,特別招人待見(喜歡的意思)。我問母親,到底是人家不愿意給我當(dāng)媳婦呢,還是咱沒下工夫?母親說,肯定是人家看不上你唄!
8.蓮花谷自然村之三:羯羊圈
從北河沿村北,爬上一道山坡,再翻過去,下了山嶺,迎面一道陰森森的小山溝。一座矮小的石廟中,站著一尊泥塑神胎,至今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每次路過,我都不敢往里看。廟旁邊,還有一座墳地,孤零零地,不知埋著誰家的先人。再旁邊有一棵柿子樹,早年間,有一個人在這里上吊死了。
每次非要路過的時候,我就繞道走,心神倉皇地飛奔到草岡上,覺得自己像是在逃避追殺。回頭再看,總覺得那里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氣息,巨大的黑色線團(tuán)一樣,在山凹里低低纏繞?!綔贤?,是層層旱地。每年秋天,松鼠成群,野豬滿地。后來,為實(shí)現(xiàn)脫貧致富,栽了些蘋果樹,但沒幾年,就被蟲子們咬死了。村人鋸了枯樹,把它們化成了灰燼。
沿著溝邊的山路向東不過1華里,就是羯羊圈村了。這村子似乎沒有多少人家,有幾戶,我也不大熟悉。我小時,有一戶人家栽種杏子樹——樹冠很大,每年五月,成熟的杏子金黃金黃的,在綠葉之間,像是一顆顆鈴鐺。有一些傍晚,我和弟弟前后策應(yīng),他趴在村邊看有沒有人,我爬到樹上,往書包里猛塞。
幾乎每次,我們都能滿載而歸。有一次被主人發(fā)現(xiàn)了,我急忙向下爬,拉了弟弟,沿著側(cè)面的山坡跑到另一道山溝,躲在一大片材樹林子里。主人搜尋了半天,也沒找見。回到家里,掀開衣服一看,肚子上劃了一個5寸長的血口子。
羯羊圈村的田地大都在河谷兩側(cè),陽坡上還有些旱地。村子下方,有一座石頭砌起來的羊圈,每年秋末,好遠(yuǎn)就嗅到一股濃郁的騷味,十幾只公羊在上百只母羊群中,公然宣淫,忙得不可開交。
爺爺說,羯羊圈村以前不在這里,在后面的山溝里,兩邊都是大山,只有一條小路進(jìn)出,深得看不到自己的臉。躲日本鬼子那年代,羯羊圈人一個人都沒死。直到解放以后,村人嫌山溝里種地、走路、串親戚都不方便,先是一家搬到這里,再見年,其他人也相跟著搬來。
至于羯羊圈的名字由來,爺爺說,羯羊圈以前叫里溝,后因這村人好養(yǎng)山羊,山羊騷味大,慢慢地,就被叫成羯羊圈。
羯羊圈人在高高的雞冠寨根上,修了大片田地,栽了上千棵蘋果樹,因地勢險要,很少有人去偷,但與之相對的是,運(yùn)輸也只能靠擔(dān)子挑,架子背。
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第一次聽說胃穿孔這種疾病——老師也拿這個病例教育我們說:不要老是咬鉛筆頭。那位患者就是羯羊圈的,死時不到40歲。妻子后來嫁給了自己的小叔子。這在當(dāng)時,也算新鮮事,按照鄉(xiāng)人說法,要是沒錢沒勢,找老婆很難。哥哥去世了,嫂子嫁給弟弟也合情合理。
平時,沒啥事,我們也都很少去羯羊圈。倒是羯羊圈人時常從我家門前路過,其中一個男人,有一次跟父親閑聊說,等長大了,把他的閨女給我做媳婦。
我二十歲那年春天,有天夜里,有人在窗外喊的話,最開始那三聲,我沒敢答應(yīng)(鄉(xiāng)人說,鬼怪喊人名字人答應(yīng)就會死。甄別方法是,喊過三聲,人喊人的聲音會越來越大,鬼怪則相反。)我一骨碌爬起,開門,是本家一個堂伯,低沉著嗓子對我說,那個……那個誰回來了,起來去幫個忙吧。我一想,知道他說的“那個誰”就是同村一個同齡人兼同學(xué)和堂兄弟,前天上午,他乘班車從市區(qū)回家,行至中途,正在行駛的車輛忽然爆炸,同車死了21個人。他可能最嚴(yán)重,連根骨頭都沒找回來。
當(dāng)天午夜,我和許多人抬了棺材,上了一道嶺,最終,我才知道,埋他的地方,就是當(dāng)年我替父親放羊的那片山坡根下,一色的紅色碎石頭,旁邊長了一棵柏樹,不論春夏秋冬,都像是一面綠扇子,在時光當(dāng)中隨風(fēng)而動。
2003年,我再次路過羯羊圈村。幾十年過去了,除了幾座新房子,羯羊圈村還是老樣子。不見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多了一些陌生的身影。我記得,羯羊圈早年有一個人參軍到新疆。同年冬天,家里給他說了一個對象。
可能是實(shí)在太高興了,四年兵,回來6次。村人紛紛議論說:這樣當(dāng)兵的肯定不是好兵!臨退伍的那年冬天,女方家人群起反對,他得到消息,假也沒請,就跑了回來。早上,女方父母和哥嫂還在被窩里等著公雞打鳴,忽聽院外一陣叫喊,屏息一聽,原來是他。
鬧騰了一個早上,未來岳母和未婚妻不僅把他讓進(jìn)了房間,中午還給他包了頓餃子吃了。再后來,無論家人再怎么反對,未婚妻意志堅(jiān)定,雷打不動。家人無法,只能遂了倆人心愿。一陣鞭炮鑼鼓,披紅掛花,倆人就真成了夫妻。許多年后,生養(yǎng)了兩個女兒,雖說不大如意,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2005年暮秋的一天,忽然傳來他在井下(鐵礦)被炸死的消息。
有年冬天,我們帶兒子回去,四處找買笨雞蛋。大姨家的嫂子說,羯羊圈村有人喂養(yǎng)家雞。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飯,太陽剛一暖和起來,滿山金黃,我穿了一件大衣,翻過山嶺,沿著茅草叢生、灌木橫斜的小路,一溜下坡到羯羊圈村。一連詢問了好幾家,都說沒有笨雞蛋。其中一個老太太,盯著我的臉看了半天,一個勁兒地問我從哪兒來,大批量收購還是買了自己吃?
我笑了笑,報了姓名。轉(zhuǎn)到另外一家,是一個30多歲婦女,她看了我好半天,不大的眼睛里面充滿疑惑。我又笑了笑,轉(zhuǎn)到河溝上面的一戶人家,才找到了3斤笨雞蛋,稱完斤兩,付了錢,那50多歲的婦女又問我是哪兒的?
我笑了笑,對她說,我認(rèn)識你。然后說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她聽了,臉色驚異,夸張地哦了一聲,大聲說,原來是你啊!正要告別,側(cè)屋里走出一個懷孕的婦女,20來歲,臉上掛滿妊娠斑,臉盤周正,眼睛很大,唇齒之間有一種未經(jīng)雕飾的淳樸。先前的老年婦女說,這是俺老大媳婦。娘家在石碾子。我覺得驚詫,忽然想起,在十多年前,石碾子人是最不愿意,也不可能嫁給“山里頭的”。
9.蓮花谷自然村之四:奶頭山
奶頭山村懶散地堆在北河沿以南巨大河溝一邊,背后是一道深淺不一的峽谷,盡頭的山勢漸次隆起,至頭部,分別突起兩峰,壁立千仞,一色褐紅,有土的山崖上長著各種茅草及灌木,正頭頂一棵材樹,遠(yuǎn)看,活像一面旗幟。
西邊那座叫茶壺山,傳說上有仙茶,人采了泡水喝,可醫(yī)治百病,長生不老。石壁半腰上,還有一窟石桌、石炕、石墩等一應(yīng)俱全的石洞。據(jù)說,明朝道教名人張三豐在這里修行多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軍某位高級將領(lǐng)也在此指揮作戰(zhàn)。東邊那座名奶頭山(奶頭山村也因此得名),據(jù)說是蛇窩,夏天,雨過天晴,從附近的山上看,奶頭山下,一片明亮,人說,那是蛇集體出洞曬太陽。
位于峽谷終端的奶頭山村,大致20多戶人家,房子大都相距很遠(yuǎn)。其中一個家族姓朱,另一個家族姓劉。從人口上說,劉姓家族占絕對優(yōu)勢。這在大都以一姓獨(dú)自成村的南太行來說,多少有些例外。但更例外的是,村里的某個人喜歡打官司告狀,本來再平常不過,可是膽敢狀告國營企業(yè),這在石碾子村以上,至少是個頂稀罕的事兒。
說起來,這個人也不是土生土長的奶頭山村人,據(jù)說是小時候從河南滑縣逃荒過來,走到這里,正好有一戶人家沒兒子,兩口子商量了一下,就把他留了下來。
改姓劉,在很多時候只是一個說法,要想長久留住,就得把別人的“根”扎在自己田里,給他娶老婆,再生一堆孩子,這是最好的絆腳石和栓心樁。等他長到婚娶年齡,老兩口緊鑼密鼓,在附近村里給他張羅了一個媳婦。有媳婦兒不愁孫子,一轉(zhuǎn)眼功夫,就有了3個孫子。這一來,倒是不用擔(dān)心他跑了,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小子根本不喜歡后爹后娘,言語不和,經(jīng)常吵鬧,鬧著鬧著,就跟仇人一樣。后爹后娘氣憤不過,后爹撒手人寰。后娘雖然心氣大些,但也難以咽下這口惡氣。為圖耳根清靜,自個兒卷了行李鋪蓋,又跑到了從前的房子,住了下來。
老房子距離村莊更遠(yuǎn),具體位置在奶頭山的半山腰,步行到村里起碼也得小半晌。那些年,奶頭山山高林密,野狼成群,野豬囂張。為防不測,老人便用粗大的木條把門窗封了個密不透風(fēng)。幾乎每個黑夜,只要往窗戶看,就有兩只或者四只綠幽幽的眼睛。
老人知道人都會死,還不到六十歲,就請了木匠,做了一口黑棺材,擺在土炕上,一邊照常擺著被褥和生活用品。有人來這里打柴或者鋸木頭,到她家喝水,老人就會說:等自己快不行了,就把門一封,往棺材里一躺,啥都不用麻煩人。
上個世紀(jì)80年代末期,忽然聽說,這老人的前夫是烈士,新婚第三天,男人就扛槍打鬼子去了。全國解放后,才收到一塊“烈士”和“軍屬”標(biāo)牌。這時候,老人才改嫁給本村的一個光棍,但過了生育年齡,只好收養(yǎng)了一個逃荒的外地小子當(dāng)兒子。
再后來,老人被送到養(yǎng)老院。村人都說,別看這人一輩子苦,但老來有福氣。可不到一年,村里的婦女主任就對老人養(yǎng)子說,接到鄉(xiāng)里通知,恁娘在敬老院老犯作風(fēng)問題。你去看看,說說她,改改(那毛病)。
養(yǎng)子鼻子一哼,臉頰一扭,硬著嗓子說,俺早就和那老婆子恩斷義絕了,誰愿意看誰去看,反正俺是不去。村干部再說,養(yǎng)子起身,提了一把鐮刀,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又過了幾年,有消息說,老人死了——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養(yǎng)子把老婦人生前留下的李子樹、蘋果樹看管起來,每年摘果子賣錢。趁了個冬天,又請人幫忙,拆了老婦人的房子,把有用的木頭和家什搬進(jìn)了自己家。
也就是她這位養(yǎng)子,首開石碾子村周圍村莊百十年來,個人訴“公家”先河。至于他為什么要和國營林場打官司,很多人不甚了了??偸强吹搅烁羧砦宓赝欣锱?,每一次都不空著手,不是背著干核桃,就是柿牛子(柿子加工品),還有山楂和蘋果。可官司打了十來年,還是沒個結(jié)果。他毫不氣餒,法院判他輸,他再接著告。一直打到現(xiàn)在,一次也沒贏過。
此外,奶頭山還出了個醫(yī)生,以前干個體,現(xiàn)在還干。我15歲那年夏天,患了帶狀皰疹(俗名蛇纏腰,自胸前開始,從腋下蔓延。村人說,若是兩邊到后脊梁骨合攏,人就會沒命)。晚上,火燒的疼痛叫我哭爹喊娘,滿地打滾,一晚上吃了11枚去疼片。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帶著我去他診所。聽說我吃了那么多去疼片。一邊打藥瓶,一邊說,你小子命大,吃了那么多還活著!
拿著他開的藥,回到家里,一頓猛吃,還是疼,皰疹一刻不停,照常且快速蔓延,疼得徹夜睡不著,那水泡就跟毒針扎一樣。母親看我疼得吃不住勁兒,就帶我到石碾子村衛(wèi)生所。一個老醫(yī)生看了看我,切了脈,開了一個藥方,主要成分是硫磺、蜈蚣、碘酒,一再叮囑母親說,要逆方向涂在皰疹上才能有效。不過一天,疼痛消失,至今,我的胸前和腋下,還若隱若現(xiàn)地留著一串皰疹破裂后的痕跡。
2003年回去,驀然發(fā)現(xiàn),奶頭山村顯然成了基督教徒集散地。每周一三五六七,一所簡陋的房子里總會傳出合唱和背誦之聲,從參差不齊的窗縫,越過塵土彌漫的街道,在堆滿磐石的河谷里跌宕。
10.蓮花谷自然村之五:西岔
西岔村在北河沿東北面,中間斜隔了一道深有四丈的河溝。整個村子像是一只被釘住四肢的蝴蝶。背后山坡上裸露著紅色巖石,似乎正在燃燒的火炭。山頂上聳著一座足有800米長、15米高,單體直立的紅色懸崖。老人們說,1969年,邢臺大地震,那山倒了一次。要是再倒一次,就是十座西岔,也會徹底從地球上消失。
但西岔村人似乎不在意這些,依舊在這里蓋房子,煙火繚繞地過生活。爺爺說,早些年間,西岔村出了個大財主,后來在“斗私批修”運(yùn)動中被群眾澆了汽油,點(diǎn)著,跳到一面水坑里,不一會兒,就翻了肚皮(這種集體暴力是最可怕的,殺人以取樂,且冠冕堂皇)。
至今,這財主唯一能讓人說起的一件事兒是,不管要去哪里,走到什么地方,即使屙在褲子里,也要跑回自己茅房。有一次,和一個長工相跟著(一起去某地或者做某事的意思)去邯鄲買東西。晚上,興之所至,狠狠心逛了一次窯子,或許是老鴇要得太多,這財主就和老鴇吵了起來。
聽話音,老鴇知道這是從山里來的土財主,叫了幾個大漢,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搜刮了身上的銀元,一把扔在門外。帶著滿身傷痕,灰頭土臉回到自己家,哎呀叫喚了好幾天。別人問他是咋回事,他沒好氣地說:那天在邯鄲遇到一個大官,光顧著看人家那排場,那陣勢,一不小心,從學(xué)步橋(邯鄲名勝)摔到土坑里。
無獨(dú)有偶,后來,西岔出了兩個當(dāng)官的。其一,在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一把手,時正值呼風(fēng)喚雨之時,婦女主任跳出發(fā)難,聲稱:某次,其和鄉(xiāng)長在市里開會,會后朋黨喝酒。鄉(xiāng)長把持不住,硬是把人家按在床上。人家委屈,要鄉(xiāng)長給個滿意的說法。經(jīng)過磋商,以兩萬元化干戈為玉帛。
其二,在當(dāng)大隊(duì)干部期間,去市里開了一個會,晚上到歌舞廳去玩,小姐的衣服還沒脫干凈,公安就沖了進(jìn)來。在看守所待了一個星期,交了8000塊錢人民幣,才被放了回來。
最近幾年,有如下三件令人過耳不忘的事兒。其一,一個小伙子,和我弟弟同學(xué),貸款買了一臺大卡車,到某些煤礦鐵礦拉鐵礦石賺錢。大概是生意不大好,沒過多久,就別出心裁,私下把汽車進(jìn)行了全新改裝,開到外地賣掉了。銀行的人天天來找,他躲著就是不回來。其二,小伙子先是娶了一個老婆,不知怎么著,沒兩天,老婆跑了。沒辦法,就再找一個。其三,某已婚青壯,在某鎮(zhèn)子上開了一家商店,竟然和當(dāng)?shù)匾粋€有錢的寡婦好上了。他聲稱自己還沒娶媳婦,沒想到事情敗露,寡婦自然氣急敗壞,和自己妹妹一起把他關(guān)在家里暴打狠揍。原配夫人只能在家里死等硬挺。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中后期,西岔村有好幾個人考上了師范或者各類大學(xué),有的回來當(dāng)了老師(也大都教過我),有的在外地工作。還有一家人,父子六七個人都在信用社上班。還有幾個,在國營煤礦當(dāng)工人。
其中一個,家里有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這在鄉(xiāng)村,是足夠驕傲的。父親在一家國營煤礦當(dāng)工人,順應(yīng)潮流,把老婆孩子都辦成了城市戶口,開始幾年,村人羨慕得眼睛冒血,不僅自己吃到了商品糧,國家還給孩子安排工作。這在鄉(xiāng)村,簡直是了不得的好時光。幾年后,眼看著大閨女出落成一朵鮮花,說媒的人前赴后繼,踏破門檻不說,凳子坐壞好幾把。兩口子為了堵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前來說媒的人,宣布2條規(guī)矩:1、非城鎮(zhèn)戶口不嫁;2、非吃商品糧的請勿登門。
這樣一來,說媒的少了,那些在家務(wù)農(nóng)無業(yè)人家,只好咽了唾沫,閉了嘴巴,干瞪眼睛。某日,鄰村一個大學(xué)剛畢業(yè),在鄉(xiāng)中學(xué)當(dāng)教師小伙子,跟隨父母和媒人去到她家,先是說了一頓淡話,呵呵笑了一陣后,男方媒人拿了兩塊兒紅色枕巾,其中包了1000塊錢,恭恭敬敬放在了女方爹娘手上(這是太行山南麓村莊通行的訂婚儀式,俗稱“遞手巾”)。
沒過幾年,二閨女被人“惦記”起來。說起來,還是我的師姐,但比我大一屆。每次從她門前路過,忍不住要看看,但也只是看,即使有愛慕之心,也得憋在心里,就那兩條“規(guī)矩”,足夠我這個祖宗八代都是農(nóng)民的小子自慚形穢。
17歲那年冬天,二閨女也訂婚了,未婚夫也是一個國營煤礦工人的大兒子,家境不錯。有幾次,我看到她的未婚夫站在自家院子里,與正在開放的雞冠花交相輝映。20歲那年,她結(jié)婚,我也早兩年離開了鄉(xiāng)村。第二年回家,卻聽說她結(jié)婚又離婚了。
有人說,她在婆家總耍“小姐”脾氣,和公婆鬧得很僵,動不動就跑回娘家,丈夫不來說好話,不哄她,就不回(這是鄉(xiāng)間婦女的慣用絕招,也是夫妻斗爭的策略之一,剛結(jié)婚的女孩子經(jīng)常用,屢試不爽)。第三次,兩個人鬧了一場,她又回了娘家。
又好多天過去了,遲遲不見丈夫的人影兒。耐著性子又等了幾天,沒想到,傳來的消息卻是,丈夫在邢臺市內(nèi)又有了“新歡”,并向她“下達(dá)”離婚協(xié)議書。這件事在村里流傳很久——誰也沒想到,但誰也拗不過事實(shí)。據(jù)說她哭了好長時間,一年后,收了眼淚,又穿上紅棉衣紅棉褲,再次乘上婚車走了。至于嫁到了哪里,我沒打聽過。
11.蓮花谷自然村之六:南窯、北窯
南窯村邊的鐵匠鋪曾經(jīng)是方圓十里內(nèi)唯一的一家。每天清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比學(xué)校起床號還準(zhǔn)時。每次路過,都看到幾個光著膀子,前面戴一塊厚厚油布的男人,從火焰中夾出彎曲的鐵,掄錘使勁錘打一陣子,再放在盛滿清水的木桶里。發(fā)青的鐵條頓時發(fā)出嗤嗤的響聲,不斷冒出白色煙霧。
后來我才知道,奶奶的娘家在南窯。我第一次去,是趕廟會,中午和晚上到親戚家吃飯。傍晚,奶奶出了戲場,在小鋪買了2斤麻糖,帶著我,沿著曲里拐彎的巷道走,兩邊的青石墻壁很黑,上面抹著些干了的鼻涕。到一個院子坐下來,有人熱情招呼,端飯,吃飯,內(nèi)容是麻糖、稀飯,就咸菜。我正在吃著,抬頭看到一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眼睛大得叫人暈眩,臉白得像張紙。
晚上,戲院里鑼鼓又敲了起來,彌漫了整個剛通上市電的南窯村。奶奶神情專注,跟著鑼鼓笙簫、咿呀唱腔,不斷變換表情,喜怒哀樂。我一句也聽不懂,坐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一個人到戲院外面,花1毛錢買了一把好吃的糖塊,站在人影幢幢的街邊,剝了吃,吃了剝。
小學(xué)四年級,每年的六一,附近幾個學(xué)校組織活動,都在閑置的大戲院舉辦。通常,老師在臺上作報告,我們在下面聽。老師一字一句宣讀三好學(xué)生名單,請校長、副校長、教導(dǎo)主任等等發(fā)獎。但幾百名同學(xué)之中,極少數(shù)人上臺領(lǐng)獎,更多的則在下面把小手拍得紅腫。
1988年,有人在大戲院播放《霍元甲》、《射雕英雄傳》(翁美玲、黃日華主演)。一時轟動,我想去看,但距離太遠(yuǎn),只能抽個星期天,和幾個好事的同學(xué),跑5里的山路,拿五毛錢買票,坐在板凳上仰著脖子看。——看了一集,還想看下集,但人家每天只放映4集。我急得沒辦法,只好再尋找機(jī)會看完。初一時,認(rèn)識了幾百個漢字,托人買了一套《射雕英雄傳》,趴在課桌上看。老師看到了,當(dāng)場沒收,后來掛在門窗上,對我說,只有星期天才能取下來。
因?yàn)殡x家遠(yuǎn),冬天住校,需要在親戚家住宿。奶奶給早年嫁到南窯村的姥姑(爺爺胞妹)說了說,晚上住在她閑置的房子里。與我同住的還有本村的一個堂哥兼同學(xué)。天氣特別冷時,被窩還沒有焐熱,天就亮了。有一次,不知道是玩得太累,還是自己有毛病。早上起來,只覺得身下一片冰涼,伸手一摸,知道是尿床了。但也不好意思拿出來曬,就掛在炕沿上。等再看,被褥上的尿跡就像是一張世界地圖。
這一年冬天,南窯村發(fā)生了兩件事。其一,一個眼盲的算命先生,與本村一個閨女相好。閨女家在街邊開了一間小賣部。有一天晚上,兩人在屋里說了半天淡話。夜越來越深,村莊大都進(jìn)入了睡眠。二人也關(guān)門熄燈,正在呻吟歡叫的時候,忽然響起一串噼噼啵啵的鞭炮聲。二人仔細(xì)一聽,竟然在自己小賣部門口。
其二,一個男人媳婦和一個看林子的光棍相好,常瞞著丈夫,行男女歡娛之事。有時候在山里,有時候在村邊的茅草窩,有時候在林中,更多的,是在女方家里。此事傳開,在外面給包工隊(duì)做飯的丈夫羞愧難當(dāng),心情糟糕,一次切菜,竟剁掉了一根手指。
上初中二年級,冬天,我搬到北窯村大舅家住宿,晚上,和他幾個孫子(不是親傳的)睡在一起。
大舅和藹,不論見誰,都一臉笑容。還在我不懂事時,母親帶著我,在北窯村后的田地里,一大群人在干活。歇腳的時候,一個頭包白羊肚毛巾的男人,抱著我,舉著我,咧嘴一張大嘴沖我笑——許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那人是我的姥爺。有一次說給母親。母親說,那時候,你姥爺姥姥早不在(去世)了,那個人是你大舅。
每晚自習(xí)回來,大舅還沒睡,到我們屋里,看看暖不暖。有時候,站在窗外問。睡不著時,我和他的幾個孫子說笑話,聲音很大,大舅聽到了,就從另一個房子里出來,叫我們趕緊睡覺,或者聲音小點(diǎn)。再后來,我們也說些帶色的傳聞和想法(那時對女性身體猜測和想象比較多),大舅似乎也聽到了,站在門口使勁咳嗽。我們聽了,趕緊閉嘴或壓低聲音。
初三,我又搬到二舅家住。大舅和二舅住在一個院子里,只是大舅住在上面的院子,中間隔了一座石頭樓房。二舅房背后,是一條石頭便道,便道外側(cè)是一面5米高的陲子(俗語,陡而高的墻壁)。母親說,我1歲那年,她帶我到舅舅家來,我一個人在便道上玩耍,一不小心,摔到下面的豬圈里。要是再錯一公分,腦袋就碰在一塊倒立的三角石頭上了。
我的哭聲還沒出來,圈里一口老母豬,哼哼嘰嘰跑過來,張嘴就要啃。母親大驚失色,沿著石階跑下去,用棍子把老母豬趕開了。
二舅家有4個女兒1個兒子,年齡都比我大。大表姐的性情很好,在市里上班,找的對象也是同單位的。有一年,我先后兩次找到她,借了幾十塊錢(至今沒還)。在二舅家吃飯時,老和四表姐三表姐吵架,鬧得她們不高興。誰都不愿意和我緊挨著或者一起坐。
北窯村大抵有200多人,村子建在一面斜坡上,下面是大壩,壩外是大河灘。斗私批修時,幾個地主老財戴著高帽子游街,后面有群眾拿著棍子打,圍觀的群眾一路吐口水。其中一個曹姓地主,十冬臘月天,全身包了白布,被吊在一根旗桿上,凍了一天一夜,落了個殘廢。還有一對年輕人,兩家大人世代為仇。他們卻“愛”上了,任憑家里打罵,兩人就像兩塊泡軟了的麥芽糖,死活在一起。
五月,麥子節(jié)節(jié)成熟,香味滿山遍野。大人們勞累之余,忽然不見了各家的兒子和女兒,急忙四散尋找,找了兩天,在后山誰也不注意的羊圈里,看到一對裸體男女。四肢高高舉起,樣貌極其恐怖(鄉(xiāng)村傳言,喝毒藥,再被貓接觸過的尸體,只要打雷,就會四肢乍起)。這是幾百年來,石碾子村內(nèi)外唯一一件殉情事件。
還有一件事情,也頗耐人尋味:北窯村的一個男人娶了媳婦,但媳婦不喜歡他,夜夜拒絕同床。某夜,男人氣急,以捆綁的方式,完成了對女方的肉體剝奪。
北窯村有我好幾個同學(xué),其中一個男同學(xué),總是擦不凈鼻涕。另外一個女同學(xué),當(dāng)時家境特別好,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幾年后,她出嫁了,丈夫是比我們高三屆的師哥。
這個師哥當(dāng)時在一家銀行上班,沒幾年,就蓋起了樓房,買了卡車,并且入股鐵礦。日子過得十分火爆。正在眾人贊譽(yù)和羨慕的時候,卻爆出他私自挪用用戶存款的消息。公安局捉了好多次,他連夜跑到山西。躲藏了好多天,才主動投案自首。但不到1年,就從監(jiān)獄出來了。
北窯和柳樹灣交匯的地方,是一道兩相夾持的山谷,村人就勢建了一座大水庫。夏天,水滿如鏡,波光粼粼。正午,我們?nèi)宄扇?,到那里玩水。脫光衣服,赤條條地大壩上撲入水中,浮上水面,再撅著屁股撲騰一個來回,爬出水面。
有一年夏天,一個孩子在那水庫淹死了。我們害怕,再也沒去過。初中三年級,我開始暗戀南窯村的一個女同學(xué),每天站在學(xué)校西邊的山嶺上,看著她蝴蝶一樣飛去又飛來。
南窯村和對面的北窯村,就像是兩個面面相看的人。現(xiàn)在,兩個村莊情勢基本相同,有錢人多,沒錢人也多。除此之外,這兩個村莊時常爆出些令人蹊蹺的事情。比如,北窯村有人故去,不出3天時間,南窯村也肯定會有一個人死去,這種現(xiàn)象屢屢發(fā)生,至今毫不更改。
南窯、北窯村人和南太行所有的人都一樣,有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蓋房子,且喜歡相互攀比,你蓋啥樣兒的我也蓋啥樣兒的。久而久之,兩個村子的房屋嚴(yán)重雷同。近些年,小賣部、診所和飯館逐漸多了起來。而最令人高興的是,這里也有了幼兒園——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樣子,每次回去,我都想去看看。
12.蓮花谷自然村之七:石碾子、柳樹灣
1953年到1979年間,石碾子一直是大隊(duì)支部所在地,統(tǒng)轄北石碾子和南岔、柳樹灣等十多個自然村,近一萬人口。1980年,拆分成四個大隊(duì),石碾子村依舊,柳樹灣、南岔和對面的北石碾子另起爐灶。
從南岔和柳樹灣村進(jìn)去,都可以到達(dá)××市的河浦村。因?yàn)榈貏莞撸N地走路都不方便。而稍微平坦的石碾子村人就以此為榮,不管同意不同意,總是把南岔、柳樹灣人稱作“山里頭的”。南岔和柳樹灣的人聽了,滿心別扭,時常反唇相譏:好像恁石碾子兒是個啥大廟場?還不是整天喝著俺們的洗腳水過日子!
石碾子人聽了,張張嘴,沒話兒回敬,咽一口唾液,翻幾下白眼。南岔和柳樹灣人說得也有道理——石碾子村人喝的、澆地、洗衣、甚至搓澡用的水,都來自南岔和柳樹灣的巖崖和山坡。幾乎每一滴水,都被上游的人和牲畜沾過。
每年夏天,這里都要發(fā)一場大水,洶涌浩蕩的水,沿著狹窄和峽谷,轟隆隆地沖向石碾子村。久而久之,石碾子村外,形成了一面闊大河灘。每年的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一,石碾子村辦廟會,遠(yuǎn)近村莊的人一齊涌來,看戲,吃麻糖,喝羊湯。半夜了才回去。
有幾年,水大了些,沖毀了石碾子村幾座民房??粗孔愚Z然倒塌,戶主拍胸跺足,如喪考妣。嚎啕過后,等大水一過,卻又把房子蓋在原地。
在石碾子村人看來,北面的大寨山有些不可思議,神秘莫測。早些年,石碾子村人老是喜歡到大寨山上去打柴。有一年秋天,一個人去了一天,天黑洞洞了還不見回來。村人一起出動,打著燈籠和手電,漫山遍野找。忽聽一人驚叫一聲,眾人奔竄而去,見打柴的人躺在一片茅草上,裸著下身,陽物猶如木棍一般,直直挺起。
伸手一探,鼻息全無。
村人百思不得其解。再一年冬天,又一個人去大寨打柴,也神秘死在了一面石巖下——所不同的是,這個人坐著,衣服完好,臉上鐵青,嘴角殘留著兩道黑血。
夏天,要是一連十幾天下雨,大寨山上,遍生黑木耳。婦女們采了,賣給收山貨的。要是好手,一天可以掙到100塊錢。可沒多久,有一個婦女采木耳回來,見誰都咧著嘴巴呵呵笑,還時不時把衣服撩起來,露出兩只口袋一樣的奶子,滿街招搖。
石碾子村的男人們異口同聲發(fā)誓,就是一天揀個金元寶,也不能再讓自家媳婦兒到大寨采木耳!可到了夏天,黑木耳瘋狂長。有些人,買了黃紙、冥幣,帶上柏香和吃食,到山上和尚們留下的廟宇磕頭上香,祈求多子有福,或者請神靈們保佑升官發(fā)財。臨近中午,就著崖下的泉水吃東西。
石碾子村人說,大寨山的泉水是靈水,能治百病。
穿過南岔村最西邊的黃門咽(山口名),就到了武安的河浦村。河浦村再正西30公里,就是海拔1785米的摩天嶺了。老人們說,從前,摩天嶺上長著一棵幾十個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槐樹,枝杈遮了半個山西,半個河北。
而事實(shí)上,摩天嶺上除了松樹、洋槐樹和材樹,還有數(shù)不清的茅草和灌木,連個槐樹的影子都看不到。
摩天嶺上下,有一條青石鋪設(shè)的棧道,據(jù)說是,清朝某個年代,某些山西富商出資修建,至今,光滑的石板上,還留著深深淺淺的騾馬蹄跡。登上山頂,穿過趙武靈王修建的峻極關(guān)(趙長城的一部分),再一腳,就進(jìn)入了山西左權(quán)縣境。
從石碾子村向東,高聳的山勢持續(xù)五十公里之后,從河口村背后開始一路下滑。河口村后,巨大山谷之間,一面水庫如懷抱月,幽藍(lán)深邃,兩側(cè)山頂綠草蕩漾,鳥雀飛渡。穿過河口村,南太行驟然消歇,迎面的丘陵像是一堆黑饅頭,圍繞著村莊和他們的田地,曲折的公路如風(fēng)過脊,左右盤旋。接下來的趙莊鎮(zhèn),四周都是煤礦,以前國營,現(xiàn)在個人承包。運(yùn)煤和精粉的大型車輛川流不息,揚(yáng)著肥厚的煙塵,向南或向北。
進(jìn)入一馬平川的冀南平原,京廣路上,車流如潮,油煙升騰。向南是趙國的邯鄲,向北,穿越邢臺、石家莊和保定,京都像是一個碩大的夢境,在很少去過的石碾子村人心里,無限伸展,叫他們心生膽怯而又屢屢向往。有一些身患絕癥的人,唯一的愿望,是到北京去一趟,在天安門照張相。北京,在他們看來,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要神圣和高遠(yuǎn),恢宏和龐然。
從石碾子到柳樹灣,要路過兩座奇大山峰,山上都是高逾十丈的懸崖。須要從石碾子村繞道。迎面的第一個自然村,因地取名,叫“大寨背后村”。只有幾戶人家,前些年,有幾個學(xué)生考上了大學(xué),村人都驚嘆說:那地方還能出大學(xué)生?自此改變了以往看法,也有閨女愿意嫁到那里去了。
早年間,大寨背后村發(fā)生一起通奸事件,鬧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
關(guān)于通奸,村里人通常有兩種意見,一種是表面上隨聲附和,一致譴責(zé)和神情鄙夷。一種是內(nèi)心的響應(yīng)和渴望。從客觀上說,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前的南太行,婚姻大都父母包辦,不和諧居多。再者,人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誰也保不準(zhǔn)在半路上遇到個比自己原配更合適的人。
所謂的通奸有時候只是情感極致后的肉體試驗(yàn)和證實(shí)。
但鄉(xiāng)里人喜歡流傳閑話,拿他人取樂,是天性,也是風(fēng)俗習(xí)慣。有些人做了,因?yàn)槲娴脟?yán)實(shí),短時間內(nèi)沒露餡兒,暗自欣欣然。但紙畢竟不能包火,總有一天會被發(fā)現(xiàn)。
大寨背后村后,再一個村莊叫老石巖,也只有幾戶人家,馮姓居多。村路口,有幾棵老朽的柿子樹,婆娑或者干枯地矗在空地上。對面山坡上,是塔鋪村,也不大,正對著早晨的太陽。塔鋪村有一個老光棍,有個外號叫“天氣預(yù)報”,來源于他經(jīng)常仰頭看天,見到誰都說天氣如何如何。
這是我在南太行村莊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個喜歡長時間抬頭看天,并喜歡猜測天象的人。他一生未娶,也沒有多少毛病,死時,還對身邊的哥哥妹妹說,明天就要下雪了,還是好幾百年不遇的,說完,就閉上了眼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再行2華里,是朱家莊。村子左面,有一座獨(dú)立山峰,狀似一根巨大的陰莖,當(dāng)?shù)厝硕冀小绑H雞巴山”。村婦罵人時,常借助此山侮辱對方。曰:你賤×實(shí)在癢得不行了,就騎在驢雞巴山上,看不把你個騷B戳個稀爛!遠(yuǎn)處,還有一座狀似手掌伸開的五指山,一色褚紅,尤其晚霞之下,更是壯觀。
朱家莊后是白家莊,村里都是亂石,背后巍峨山崖。這里的一個同學(xué),早年在磚廠干活,不小心被攪拌機(jī)攪斷一支胳膊,后來花錢買了一個四川籍的媳婦。還有一個,承包鐵礦好幾年,發(fā)了大財,誰見了都兩眼發(fā)光。
最后一個村莊叫太陽屹嶗兒村,據(jù)說這村里一個人曾在市委組織部任職多年,至今仍為鄉(xiāng)人抬舉和羨慕的對象之一。還有一個在政府做了局長的人,某一日,其父到辦公室找他,因?yàn)楹永?,形態(tài)邋遢。下屬不相信他是局長大人的父親,就去問局長,局長探頭一看,坐下來,對屬下說,我也不認(rèn)識,天天來局里找茬兒,真雞巴煩!
從太陽屹嶗村翻過一座山,就是武安地界,也有幾座村莊,形狀和風(fēng)俗沒啥差別,只是方言變了。武安人說話句句不離雞巴、屌(如:你屌干啥嘞?你雞巴吃飯沒嘞?)。
南邊山嶺上,殘留著一段趙長城,全用石頭砌起,連了望塔也是?,F(xiàn)早已斷毀,一段段埋在松林和茅草之中,遍布青苔。我開始不知那就是聲名顯赫的趙長城。有幾次和伙伴捉蝎子,翻越長城的時候,不小心被一塊尖石頭劃破了手臂,鮮血滴在上面,猶如墨汁。
從出生到十七歲,我很少去柳樹灣。最近一次,是2004年冬天,和弟弟騎著摩托車,跑到朱家莊返回。在塔鋪村,看到弟弟一個女同學(xué),舉止大方,言語得體,不由暗暗稱奇。對于我個人,幾乎從一開始,就總覺得柳樹灣很神秘,那里的人好像都罩了一層面紗,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13.蓮花谷鄰縣村莊河浦及山西河灘鎮(zhèn)
從南岔,爬上山嶺,越過趙長城,就是武安地界。仍舊山巒疊嶂,遇到的第一座村莊是河浦村。早年間,河浦村有一個癡呆者,蹲著走路,見人嘿嘿笑,一口大白牙,頭發(fā)很長。后來突然不見了,有人說,他在黑夜被車撞死了,第二天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
河浦村后,是大片田地,麥子茂盛,玉米茁壯。其中幾塊田地當(dāng)中,孤立著好一座墳塋——有的還是新土,花圈尚好;有的秏草滿身,柳樹成蔭。即使白天,也覺得陰森可怕。
有些年,我們這些半大小子,每逢周末,就各自騎了自行車,到河浦村(先前設(shè)鄉(xiāng)政府,后與另一鄉(xiāng)鎮(zhèn)合并)買醬油和醋。村人都說,武安的醋和醬油比我們這邊的好吃。有一次,我們?nèi)齻€人,推著自行車,走到山頂路口,迎面遇到一個面相兇惡的人,他看人的眼睛好像是把刀子。我心中一凜,急忙躲開。大人們說:那人可能是逃犯?!T如此類的人員,近年來在蓮花谷及南太行逐漸增多,可能是山高溝深、易藏難找的緣故,再加上當(dāng)?shù)厝四懶∨率?、畏惡如虎和法制知識及觀念淡薄等固有特性,一些越獄者、犯罪逃跑者就在這一帶躲起來,或者避風(fēng)頭。
河浦村很大,足有上千戶人家?!昂悠止╀N社”位于村子?xùn)|邊,一色紅石砌起,綿延十多間,一側(cè)有大門,后面是院子。門墻上寫著毛主席詩詞,其中好像有“春風(fēng)”、“柳絲”、“東風(fēng)”等關(guān)鍵詞。售貨員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媳婦或者姑娘,眼睛不大,但看起來特別清純動人。每次買醬油和醋,聽說話,她就知道我們是沙河這邊的,就格外照顧一點(diǎn)。一來二去,別的小賣部和商店再好也不買,就到她這里來。
每年5月,河浦村廟會,我們幾個小孩子蹦蹦跳跳,蝴蝶一樣,飄然跑過山間,累得滿身大汗,興沖沖在廟會上游蕩。初中一年級時,我在河浦廟會上買了一本瓊瑤愛情小說——《失火的天堂》,一邊看一邊回家,直看得熱淚盈眶,心潮起伏。暗暗發(fā)誓:將來也要像他們(書中男女)一樣,轟轟烈烈愛上一場。
河浦村向西,也是一道深溝,兩邊的村子也不少,大都坐落在成片的楊槐樹下,背后褚紅色的山崖。穿過一道雙崖夾峙的山道,半山腰上的村落,叫黃莊。十多歲的時候,我和奶奶路過一次,歇腳時,看到一個三十歲還沒出嫁的閨女,一頭烏黑長發(fā),臉龐也黑,但黑得周正、俊美,兩只眼睛看我時,感覺像是夏天的清水,冬天的文火。
上個世紀(jì)90年代末,河北一重要媒體的記者去了,發(fā)現(xiàn)黃莊村人大都可活到100多歲,就寫了報道。當(dāng)?shù)卣劼曢_發(fā),更名為“長壽村”。不過幾年時間,昔日無人問津的黃莊村熱鬧起來,飯店林立,公園新建,引來不少游人。
2004年夏天,我和妻子又去了一次,站在摩天嶺頂上,俯瞰冀晉兩省。山西的羊群在山坡上以漫游吃草,濃重的騷味隨風(fēng)彌漫;河北的黃牛猶如一塊塊滾動的石頭,偶爾哞叫幾聲。
山上有一條石板路,據(jù)說是清朝時期,由大南莊的一個財主出資鋪建,現(xiàn)在,巨石仍在,油光可鑒,還有深深淺淺的馬蹄印。河浦村前,有一座名叫下天廟的村子,據(jù)說是玉皇大帝下凡的地方。村中的公路,可以到達(dá)石家莊和北京,還有涉縣、山西長治和太原。九十年代初期,邯鄲有一趟通往山西陽泉的省際班車,我們?nèi)ド轿骺从H戚,就乘坐這趟班車來來去去。
十七歲那年秋天,有一次從涉縣乘車到左權(quán)縣城,路過麻田鎮(zhèn)時,看到一座高聳的紀(jì)念碑。方才得知,左權(quán)將軍犧牲在這里。前些年看電視,說左權(quán)縣有個紅都村,民歌唱得叫人萬般的迷醉和心疼。
從石碾子向北,翻過一道山嶺,再沿太邢路向西,爬上白岸嶺,就是左權(quán)上莊村地界。再過下莊,往和順方向走,就是左權(quán)縣的河灘鎮(zhèn)了,再向西北方向,是和順縣的松煙鎮(zhèn)。從十三歲到現(xiàn)在,河灘鎮(zhèn)我去過多次,據(jù)說,張藝謀電影《老井》就是在這一帶取的外景。
河灘鎮(zhèn)外,有一面幽深水潭。爺爺說,那叫黑龍?zhí)叮瑥那?,有個木匠深夜路過,遇到了一個白胡子老人,邀請他去家里做木匠活兒。他答應(yīng)了。老人讓他閉上眼睛,然后一陣暈眩,就到了一座大宅院。叮叮當(dāng)當(dāng)干了好多天,完工后,老人給了他一把黃豆,算是酬勞。又讓他閉上眼睛,一眨眼就到原來的路上。木匠生氣,心想,干這么多活兒只給一把黃豆,就要扔時,卻發(fā)現(xiàn)全是金子。
水潭向西1000米,左側(cè)路邊,有一座將倒不倒的紅色山崖,山崖上有一個巨大手掌印,根部有數(shù)座佛龕。傳說:小時候,楊二郎偷懶,一個人趴在山頂睡覺,不小心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追著打他,追不上,就順腳蹬倒一座山,楊二郎見勢不妙,站在原地,伸手一托,山就停在了那里。因?yàn)橛昧^大,深陷的手掌印一直留到今天。
河灘鎮(zhèn)有一家春香飯店,老板娘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見過,也說過話。姐妹倆確實(shí)美,美得我從來沒見過。老板娘春香從30歲開始,就一直單身,天天緋聞不斷。
河灘鎮(zhèn)地勢高,冬天比河北冷,夏天比河北涼。有些年,我跟著奶奶,去這里的姥舅家(三姥舅和四姥舅,都單身一輩子)——有一次,我感冒了,躺在姥姨土炕上,四肢關(guān)節(jié)疼痛,呻吟不停。有一次睡著了,睜開眼睛,忽然看到一張俊美的臉龐,皮膚白如石膏,眼睛很大,睫毛很長——我一陣羞澀,趕緊閉上眼睛?!次业哪莻€人是姥姨養(yǎng)子的媳婦,我該叫嬸子。那一次,一連好幾天,她趴在炕邊看我,目不轉(zhuǎn)睛,而且距離很近,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病好后,她再也沒有看過我。
村莊對面山坳里,住著一個寡婦,年紀(jì)不大,沒孩子。有天晚上,聽村人說淡話:黑夜里,常有人去敲寡婦的門。寡婦大呼小叫,提著鐮刀出來追,那人跑得比兔子還快。有人說,不一定是人。有人說肯定是人。幾年后,寡婦再嫁了,丈夫在不遠(yuǎn)處的西有志村。
姥舅房后,有一戶人家,姓侯。我每次跟著奶奶去,晚上沒地方睡了,就到他們家。侯家有3個兒子,2個閨女。大兒子和二兒子40多了還沒對象。大女兒嫁到了河灘鎮(zhèn)。二女兒待字閨中。
我二十一歲那年,姥舅給我提了一門親事,對象就是侯家的二女兒。我去了一次,她和家人都對我很好。每次吃飯,都是她端給我。晚上睡前,還替我鋪好被褥。有時候,我會抱抱她,她不拒絕,也不吭聲。等我睡下,坐在床邊看我一會兒,才回自己房間。
2005年夏天,我和弟弟再次去到河灘鎮(zhèn)。這時候,三姥舅已經(jīng)去世10年了;姥姨也死了6年。姥姨夫死于2003年冬天。當(dāng)時,他一個人下地干活,到晚上,才被人發(fā)現(xiàn)。
聽四姥舅說了這些,很傷感。第二天一早,我買了一些東西,去侯家看了看。老太太身體還好,見到闊別十多年的我,并沒有記怪,話語之間,還像從前一樣親切和藹。
這時候的河灘鎮(zhèn),再不是前些年的破敗和陳舊了。一幢幢新式樓房拔地而起,矗立在老房子之間。還有人買了私人轎車,帶著衣著光鮮的女子風(fēng)馳電掣。遇到廟會,到處都是穿紅掛綠、腰肢如蛇的漂亮女娃兒,穿著打扮和言談舉止之間,頗有現(xiàn)代氣息。第二天一早,就要離開時,我特意繞道春香飯店,卻換成了汽車修理鋪,惆悵之余,忍不住矯情地想到“人世滄?!薄敖裎羧鐗簟薄白蚴墙穹恰钡瓤斩丛~語。
現(xiàn)在,又3年過去了,時常會想起河灘鎮(zhèn)及在那里生活的四姥舅,還有一些終生難忘的人和事。2008年9月的一天,表弟短信說,山西左權(quán)的四姥舅也死了。到這里,我與山西的聯(lián)系,從表面上看就徹底根絕了,但時常會有一些懷想,除了逝者之外,還有若有若無的生者?!麄儸F(xiàn)在怎樣,會不會時常想起我?對我的印象如何?還想不想再見到我?
14.我在蓮花谷的大致經(jīng)歷及個人影響
十二歲以前,我們家在村子最下方,三間紅石房子,屋梁比鍋底還黑,墻角時常掛著飄飄欲仙的蛛紋,窗戶是木制的,沾著一層馬頭紙,卻時常被我捅出幾個小窟窿。對面住著堂伯伯一家,幾乎門對門,另一側(cè)是一道石頭臺階,不過十多個。臺階對面是麥場,麥場邊上是通往大馬路的“小公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第三年春天,桃花盛開,春草綠了南太行。農(nóng)歷三月初十早上,我在那座房子的土炕上出生。母親的娘家,在五里外的石碾子村,姓曹;接生的是大姨媽,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之一。
小姨媽或者大舅給我起名叫顯平,其實(shí)她不知道具體是哪些字,因?yàn)槟赣H姊妹三個都不識字。上學(xué)后,我自己把名字寫成楊獻(xiàn)平。1至7歲的事情我基本不大記得,只是知道自己家住在哪兒,爺爺奶奶是誰,父親母親是誰,哪些人是親戚,哪些人對我好,哪些人老欺負(fù)我。到八歲,我開始懂事了。母親告訴說,我幼年主要有這么幾件事。一是某個春天,她帶我去“公社”所在地,給我照了一張黑白相片(戴著一頂瓜皮帽,穿著棉衣棉褲的,脖子上圍著一頂薄薄的紗巾,左手提著一只白色茶缸,背后是開得正帶勁兒的桃花);二是某年某日,她忙,就把我送到五里外的小姨媽家。
那一次,母親看我睡著了才離開,小姨媽好像也出去干活了。我醒來,就找娘。小姨媽聽到,咋哄我還是扯著嗓子哭。小姨媽想,孩子都那樣,哭一會沒勁兒,就不會再號哭了,就又把我放在炕上出去了。等小姨媽出去,我也止住了哭聲??烧l也沒想到,我一個人竟然出了小姨媽家門,沿著回家的路,哭著回到家里。母親到現(xiàn)在還說:五里路,誰也沒給我說,竟然找回了家。
三是有次母親帶我到舅舅家玩。舅舅家住在一面山坡上,院子外面壘著一面一丈多高的石頭墻,墻下是豬圈。我一個人摸索著玩(也不知道玩啥咋玩的)。隔了一會兒出來找我,卻哪兒也找不到。探身向墻下一看,我正躺在豬圈里,一口老母豬哼哼著從窩里正往我那兒跑。母親從一側(cè)小路上奔到豬圈里,趕走母豬圈里,把我抱起來。母親說,我摔下后,頭部三指遠(yuǎn)有一塊三角石頭,要是頭磕上去……老母豬要是趕到,肯定會咬我一口。
四是六歲那年初秋某天,母親和父親帶著我到后山割草,拿著褥子,把我放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覺。第二天,我左手腕腫起老高,一捏就疼。找附近的幾個醫(yī)生,都看不出來。又到醫(yī)院拍了片子,也還不知道咋回事。一個月后,手腕腫得比大腿還粗。某一日,母親帶我去大姨家。大姨端著我的手腕看,忽然看到一個黑黑的東西,用針一挑,誰知道,拔出來一根兩厘米長的荊棍兒。
五是有個外村會嫁接果樹的人,坐在我家院子里說:你這個小子長得俊俏(后來是越長越丑,到現(xiàn)在完全是超級無敵丑男一號了),要是再大幾歲,咱就做個親家吧。六是村里的幾家人,不管大人小孩都經(jīng)常欺負(fù)我。還欺負(fù)我母親,他們家人多,妯娌、小姑、兄弟和孩子們加起來有二十來個,時不時罵我母親,見到我在路上單獨(dú)走,就趁機(jī)擰我或者打我耳光。七是我三歲那年,不用母親帶,一個人就可以穿過好幾道街,找到藏在眾多房子中間小姨家門。
以上這些,都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說:我小時候是挨餓、挨別人的打長大的。七歲那年春天,民辦張老師偶爾來我們村,我見人都喊他張老師,就擰著母親的衣角,央求她送我去上學(xué)。當(dāng)年秋天,我如愿以償。那時候,小學(xué)在北河沿村里,來回有四里路。學(xué)校前邊,有兩座廟,一邊供奉龍王,一邊供奉孫大圣。廟門前長著一棵碩大的核桃樹,濃蔭成片。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只要一靠近廟門,就覺得冷森森的,渾身像結(jié)了一層冰。
到二年級,小學(xué)搬到馬路邊。老師也是民辦的,姓曹。有一次,村里幾個同學(xué)合起伙兒來打我,往我臉上吐唾沫。我哭,母親正好路過,見我委屈,就對姓曹的老師說:曹老師,恁管管那些孩子,別介欺負(fù)俺孩子了。好不好?姓曹的老師可能當(dāng)時情緒不好,非但不理,說話還特怪。母親一生氣,一把拉住我說:這學(xué)校咱不上了,咱回家!而我卻不愿意走,要上學(xué),母親哭著說,你愿意上就上吧,娘也是愿意你上學(xué)。以后別跟人家(指欺負(fù)我的那些孩子們)一起玩,見到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四年級那年夏天,我用褲子(把兩個褲腿綁起來,再舉起,猛地扣在水面,褲腿就鼓了起來,再扎住腰部,往上一趴,胡亂撲騰一陣子,就差不多了)學(xué)會了游泳。某一個下午,我剛穿著花褲衩玩過水,下午上第三節(jié)課時,老師沒在。我正往自己課桌上走,幾個男同學(xué)忽然沖來,把我摁倒,扒掉我的花褲衩,還把它掛在教室的門鼻子上。
我光著屁股,哇哇大哭,女同學(xué)低著腦袋,男同學(xué)哈哈笑。直到老師進(jìn)門,我才捂著私處穿上。五年級,有一個女孩子很喜歡我,她比我大一歲,上課時老用眼睛不知所以地看我。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幫同學(xué)都說我和她以后就是兩口子。我覺得憤怒但卻又很新鮮,心里好像灌了蜜水一樣,又好滋味,又脹痛。有一次,他們趁我和那位女孩子不備,硬是把我們推倒,且臉對臉(這種情景似乎在鄉(xiāng)村很多見,或許是受大人的影響,孩子們對婚姻等事情開化得比較早,且更比書本更具有吸引力和模仿性)。
再一年秋天,我和許多同學(xué)扛著杌子,背著空蕩蕩的書包,走了五里多地,到位于石碾子村的中學(xué)報到。石碾子中學(xué)在離村二里地,公路左側(cè)的山嶺上,一排十七間的房子既有教室、伙房,又有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院外長著四五棵大核桃樹,把整個學(xué)校都遮住了。初一第二學(xué)期,原先和我不錯的那女孩子不知啥原因輟學(xué)了,我感到郁悶,我有幾次放學(xué),坐在她家不遠(yuǎn)處的路墩上,想看到她,問問她為啥不去上學(xué)了??梢贿B幾次,都沒看到她。有一次正要回家,卻看到她背著一些玉米秸稈,從下面的小路上慢慢騰騰地走了上來。我忽然沒了勇氣,兔子一樣往自己家跑去。
初二第一學(xué)期,我迷上了金庸、梁羽生、古龍的武俠小說,托一個熟人去市里的時候買了一套《射雕英雄傳》,還包了書皮。可在課堂上看的時候,被班主任劉老師發(fā)現(xiàn)了,沒收了我的書。此外,還有一個男同學(xué)當(dāng)時也喜歡看武俠小說,我放了學(xué),就去他家借。他家和我家的方向背道而馳,等我借到,就捧著一邊走一邊看,到家里,晚飯也不吃,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直看到外面風(fēng)吹梟鳴,自個兒害怕的渾身打哆嗦,才關(guān)了電燈睡覺?!蠈?shí)說,那時候,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除了語文、思想品德和歷史外,生物、地理、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xué)、英語都一塌糊涂,每次考試都不及格。
有幾次逃學(xué),躲在樹林里,啃著娘給蒸的干糧,埋頭看武俠小說。夏天中午,和一幫同學(xué)去水庫玩水,站在高高的壩基上,喊著一二三,光著身子往下跳。老師明令禁止,但我和幾個照樣學(xué)習(xí)不好的同學(xué)照去不誤,直到水庫淹死了一個小孩,才止住勃勃玩興。玩得累了,上課不由自主地睡覺。英語老師、班主任老師、化學(xué)老師都訓(xùn)斥過我,有時候正睡得香,忽然眉頭一疼,同學(xué)們都在哄堂大笑,一截粉筆頭橫在書本上。
有一次,不知因?yàn)樯叮秃袜彺宓囊粋€男同學(xué)打了一架。我那次可能是真的被激怒了,打得很到位。那同學(xué)吃了虧,發(fā)誓要取我小命。其他同學(xué)還說,那小子是獨(dú)生子,爹娘和幾個姐姐都寵著他,肯定饒不了你。我說,他不饒我也不饒他,打死誰算誰!這可能是我在初中時期說過的最牛氣沖天的一番話。
大致是初三第一學(xué)期,我在石碾子村路邊一個老娘兒們開的店里買了一些東西,累計下來,大致有四十幾塊錢。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四十幾塊錢我根本沒辦法搞到,沒正當(dāng)理由,母親絕對不會給我錢。欠的時間長了,那老娘兒們有次遇到我母親,就說了這事兒。母親生氣,打了我一頓,最終還是替我把錢還上了。
初中最后一年,我拼命暗戀一個曹姓女同學(xué)(完全的一廂情愿和自作多情),在這個事情上,我主要做了以下幾件事。1、天天上課看她的后腦勺,因?yàn)樗谧钋懊?,也只能看后腦勺。整天神思恍惚。有時候把她想成是白蛇,我是許仙;有時把她看成是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祝英臺,自己是梁山伯。甚至,把她看成是瓊瑤筆下那些敢于沖破家庭和世俗束縛的女主人公。2、某日,我鼓足勇氣,把寫有“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就像一頭牛沖進(jìn)豐美的草原”(這話至今還記得一字不差,但還有羞愧)的紙條,趁下課空擋夾在她的語文課本里。她發(fā)現(xiàn)后,先是大聲問,這是誰干的,說出來不告老師,不說,就告!問了幾遍,眼睛燈泡一樣掃了三五圈,見還沒有人站出來,就身子一扭,騰騰幾步,出了教室門,把紙條給了班主任。班主任旋即就到,在課堂上問了幾次,還說,不好意思的可以到他辦公室說。我心蹦蹦跳著,直到初中畢業(yè),也沒向他們坦白交待。
3、她家距離學(xué)校不遠(yuǎn),每天上午放學(xué),她頭前走,我就站在學(xué)校最西邊的核桃樹下面,看著她像蝴蝶一樣消失在村里。4、那時候開始寫詩,都是情詩,學(xué)席慕容和汪國真的寫法,可是沒有一首給她看過。5、我到市里另一所高中上學(xué),她在另一所,某日,我步行了40公里,去那里看她。可就是不敢露面,在學(xué)校大門外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返回自己家。6、幾年后,我到西北,給她寫了上百封信,她始終沒回(后來好像是她一封也沒看到,都讓他人私拆之后,當(dāng)眾朗讀,被村人傳作笑話了。)7、1998年,我如愿以償?shù)缴虾?哲娬螌W(xué)院上學(xué),還在心里想起她,還與一位至今要好的同學(xué)說起這起初戀事件。
以上這些,大致是我在道南太行蓮花谷最主要的經(jīng)歷了。雖然小,但貫穿了我出身到十八歲的全部時光,盡管瑣碎,卻對我有著頑強(qiáng)甚至致命的影響。幼年的挨打、挨餓,是我至今自卑的由頭,還有家境的寒微、地位的卑賤、生活與各種愿望的不如意甚至適得其反。在中學(xué)的貪玩、好讀課外書乃至本質(zhì)上的放浪不羈是構(gòu)成了我學(xué)業(yè)不夠成功的外部原因,而內(nèi)里,卻是“好高騖遠(yuǎn)”和“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天性反映。過早的情竇初開帶來的不是世俗層面的榮耀,也不是內(nèi)心乃至靈魂的享受,而是遭到大面積反對與嘲笑的由頭?!迦酥篮?,不僅笑我自不量力、不務(wù)正業(yè),還譏誚說“撒泡尿照照自己算雞巴哪根蔥”。此外,還驚動了我的奶奶和母親,她們勸我說:咱自己是個啥光景兒自己知道,也不想想,咱能配得上人家嗎?
再后來,我還做過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過早地渴望奢侈生活,在熟悉的小賣店賒賬買東西,還有一次長達(dá)一個多月的出走經(jīng)歷。以致村人都說:獻(xiàn)平絕對成不了啥好東西;兩個舅舅、大姨媽和小姨媽,還有母親,都對我的言行咬牙切齒、屢屢勸止。其他人看到我,就皮笑肉不笑,明著暗著都譏誚。——到西北幾年后,每次回鄉(xiāng),都不好意思走大路,而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繞回家里?!鼑?yán)重的是,曾經(jīng)有好長時間,幼年與母親一起經(jīng)歷的暴力事件,使我對村人充滿了刻骨仇恨,也對蓮花谷有了強(qiáng)烈的鄙夷及背叛心理。我曾經(jīng)發(fā)誓,寧可死也不會再回蓮花谷,除了爹娘和親人,我一個都不愛與懷念。
這種極端思想顯然是一種反彈,是我和蓮花谷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我拒絕與蓮花谷任何人說起自己的一切心事,它和我之間,橫著無數(shù)條鴻溝。2003年春天,我過了三十歲,知道仔細(xì)檢點(diǎn)自己了,卻驀然發(fā)現(xiàn),不僅是蓮花谷乃至南太行鄉(xiāng)村充滿著因利益和個人好惡而產(chǎn)生的各種暴力及陰暗“景觀”,這幾乎是全人類的問題,無所不在,而又無所不及。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對蓮花谷的厭棄乃至對那里某一些人的仇恨其實(shí)是子虛烏有的,根本沒必要計較。
早戀和我的那些過激言行是蓮花谷人傳統(tǒng)觀念所不能接受的,遭受恥笑和侮辱無可避免,首先是我自己出了問題,而不是他們那一套世俗觀和價值觀發(fā)生了偏移。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們有意無意的傷害甚至惡作劇,對我來說是一種反面激勵,從得知暗戀對象結(jié)婚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三個決心,一是這輩子,我絕不娶南太行任何一個女子為妻,除非她回心轉(zhuǎn)意,即使結(jié)婚我也毫不在意。二是我一定要做好自己,不僅要在各方面做得和活得比她好,而且要娶到比她更好的妻子(完全的功利主義,與蓮花谷幾乎所有人的人生觀一脈相承)。三是我必須做一個出色的男人,我熱愛的,我喜歡的,我必須要去做,并要最終實(shí)現(xiàn)(純粹為了某種世俗榮耀而作出的實(shí)際行動)。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明確表示,這一輩子都不愿再回到南太行乃至蓮花谷附近的城市或鄉(xiāng)村,甚至覺得,人性當(dāng)中所有的惡唯獨(dú)蓮花谷所有,我沒有必要和那些人再混淆在一起,在外面,兩相不見,我就是安靜的和幸福的,即使窮苦潦倒,也可心安……這個所謂的志愿在我內(nèi)心堅(jiān)持了許多年?!覜]有想到的是,我最終妥協(xié)了,而且來得非常自覺和徹底,這時候,我才確信了“葉落歸根”這句話的深刻性。2007年,我和妻子一起回到蓮花谷,在附近一座城市買了房子?!獙τ谶@種轉(zhuǎn)變,我多次冥想,最終的結(jié)果出乎個人意料。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還是源自南太行,源自蓮花谷,源自那些嘲笑我、毆打我甚至謀算我的人——蓮花谷(南太行)對我的影響,一如它連綿不休的峰巒乃至年年枯榮的草木,還有在地面和地下流淌不止的水,從我出生,它們就進(jìn)入了我的身體和靈魂。
我知道,無論走多遠(yuǎn),在哪里,蓮花谷及其一切都在我的血肉和靈魂當(dāng)中,我還是那個被人打來罵去,在課堂上被強(qiáng)迫脫掉花褲衩、看武俠小說、“恬不知恥”暗戀那個女孩子的“我”,只不過有些時候看起來不大相像和不甚明顯而已?!覅拹旱模赡苤皇侨诵援?dāng)中某些陰暗部分,乃至某一地域文化和世俗觀念對某些個性甚至天性,不自覺的限制與挾制慣力,還有對某些美好愿望的誤解、曲解和無意識打擊行為……而這一切,卻不是地域本身的錯,遷怒就等于無知,逃離就是背叛。
這些年來,我一次次地回到南太行蓮花谷,它幾乎原封不動,只是多了一些不認(rèn)識的人和比以前更好看的房屋,還有新修的道路、校舍。我努力在人群中尋找從前的人,欺負(fù)過我的、鄙視和嘲笑過我的……想不到的是,他們中的有些人我再也見不到了,有些人已經(jīng)皺紋縱橫,老態(tài)龍鐘,有些灰頭土臉,有些人一如我當(dāng)年或者他們父母親當(dāng)年。2008年8月中旬,父親罹患胃癌,我忽然又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對南太行,對蓮花谷,對那里的人,我覺得了某種親切,看他們的眼光也出奇柔和。
當(dāng)父親在蓮花谷某處真正躺下,莽蒼山川之下,他聳起的墳堆像一句讖語,又像一面旗幟,像一聲嘆息,又像一個謎語。我哭著,站在那里,想到了很多。返回西北幾個月時間里,幾乎天天做夢,夢見父親。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和父親躺在祖奶奶的房里,我清楚知道父親病了,且命不久長,我一直在守著,可我卻睡著了,等我忽然驚醒,父親果真故去了。我大叫著爹,放聲大哭……猛然驚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過神來。還有一次,我夢見父親在院子里修剪蘋果樹,光禿禿的樹枝上忽然開出一骨朵一骨朵的白花兒,父親笑了一聲,跳下樹杈,轉(zhuǎn)眼就穿過村莊,往后山的野地跑去了。有一次打電話給弟弟,讓他在農(nóng)歷十月一日那天上午,早點(diǎn)去給父親燒紙,并要看看,我插在父親墳上的柳枝成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