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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這只天鶴,即將放飛

山之巍峨:林則徐傳 作者:郭雪波 著


三 這只天鶴,即將放飛

這樣來看,林則徐一切很順利,人生之路一步步都如愿前行。

然而,大地上并沒有直線流淌的河流,天空中沒有不回轉(zhuǎn)的旋風。

何況生活在復雜甚至殘酷的皇權社會底層,一介書生想出人頭地,擠進那講究門第的上流官僚階層,豈可那么容易成功?考中小小的科舉秀才,只是證明開步還算不錯而已。

唐詩人白居易在《放言》詩中說:“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彼@名句,似乎不光是說給詩人聽的,香山居士也曾經(jīng)歷幾多官場起伏,何不深知其甘苦深淺。

能不能成材,還看林則徐在接下來若干年如何加以修煉,再看本人造化了。

訂完婚,林則徐憑借秀才資歷,順利進入福州著名的鰲峰書院讀書,繼續(xù)深造。他躊躇滿志,順風順水,將在這里讀七年書。這七年,相當于如今的中學大學連讀一樣。這里既是繼續(xù)參加科舉考試的預備階段,也是未來打入官場的基礎打造和奠定過程。

先說說這所鰲峰書院。

那時候,鰲峰書院頗風光。它位居清代福州四大書院之首,社會地位和辦學能力可與如今的廈門大學比擬。康熙四十六年(1707),由閩省巡撫張伯行改建九仙山麓原一所尼姑庵鰲峰坊而創(chuàng)立。這個張伯行也有來頭,康熙曾贊譽其為“天下清官第一”。當初張伯行任江蘇按察使,級別屬巡撫之下。按照官場流行慣例新任官員要給巡撫總督等上司送禮白銀四千兩,以求關照提拔,但張伯行秉性耿直,從不巴結上司,對此腐敗風氣深惡痛絕,拒絕送禮,并在任內(nèi)盡力革除地方弊病整頓吏治,因而得罪總督和巡撫,常受排擠。康熙南巡到江蘇,在人才舉薦名單中沒有看到已聞名朝野的張伯行,就訓斥總督巡撫:“朕聽說張伯行居官清廉,是個難得的國家棟梁之材,你們卻不以舉薦!”說完轉(zhuǎn)向張伯行:“朕很了解你,他們不以舉薦,朕舉薦你。將來你要居官而善,做出些政績來,天下人就會知道朕是明君,善識英才;如果貪贓枉法,天下人便會笑朕不識善惡?!彼飚攬銎聘裉岚螐埐袨楦=ㄑ矒?。

張伯行沒有辜負康熙期望,在福建辦了不少好事,著作甚豐,雍正時被提拔為禮部尚書。他開辦的這所鰲峰書院,校址風景幽靜而秀麗,書院內(nèi)有書舍一百二十間,后院有幾畝荷花池,水清照人,水中立一座日鑒亭,上寫“瀾清學?!彼淖郑彩强滴跤P親題。書院內(nèi)一座藏書樓,收藏御賜各種法帖,如《淳化閣帖》《淵鑒齋法帖》、御撰《古文淵鑒》、御批《資治通鑒》、欽定《佩文韻府》《十三經(jīng)注疏》等等,還存有數(shù)量頗大的經(jīng)、史、子、集。書院里另辟一座正誼堂,廣泛搜集先儒名士的遺著,組織院中師生按立德、立功、立言、氣節(jié)、名儒粹語、名儒文集等六部,將其刊印成《正誼堂全書》,凡五十五種,被世人稱頌為“宋儒理學之著作,此為淵海已”。

書院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依靠官帑和洲田數(shù)千畝土地。由官府每年從洲田收取租谷或現(xiàn)銀,分配供給鰲峰、鳳池、越山三所書院,而鰲峰所得獨多。雍正十一年(1733),把鰲峰書院擴建為省城書院,考選全省九府一州學行優(yōu)秀士子入學,提供全部食宿,幾乎是學費全免。在每月初或月半中講學,“由山長主持,高坐堂皇,命題宣講,或討論經(jīng)文,或演繹濟世之學,諸生環(huán)列侍聽,肩背相望”。山長,是歷代對書院講學者的一貫尊稱,自五代名士蔣維東隱居衡山講學時受業(yè)者稱之為山長起,被后世沿用。書院,自宋代將建于南唐的廬山白鹿洞“白鹿國學”改成白鹿洞書院作為藏書講學之所后就如此叫起,元代亦于各路、州、府都設書院,設山長,明清則沿襲元制,乾隆時期曾一度把山長改稱院長,清中后期仍叫回山長。民國廢除科舉之后,書院改稱學校,山長的稱呼終被廢止。山長的地位在乾隆時期就有所下降,講學而兼課士,以八股文和試帖詩為主。鰲峰書院先后歷任山長為林枝春、朱仕琇、孟超然、陳壽祺等人,都是當時名士。學生士子中,有梁章鉅、廖鴻荃、蔡世遠、藍鼎元、林則徐等,后都功成名就,為書院揚名增光添彩。鰲峰書院在光緒末年改為校士館,接著又改為福建法政學堂,現(xiàn)在是福州師范學校第二附屬小學的校園。

在這所當時算是赫赫有名的鰲峰書院,林則徐整整讀了七年書,真應了那句“辨材須待七年期”。

那么他在這里究竟修煉了哪些高深學問?也讓咱們來瞧瞧。

林入學前的前任山長叫陳壽祺,他在道光五年(1825)為鰲峰崇正講堂定下八條規(guī)則:一曰正心術;二曰慎交游;三曰廣學問;四曰稽習業(yè);五曰擇經(jīng)籍;六曰嚴課規(guī);七曰肅威儀;八曰嚴出入。

以上諸條規(guī)則,都有詳細要求、闡釋。

此外,陳壽祺還一再明示諸學子:重廉恥而敦禮讓;辨義利;早立志(入學之初,即當立定志向);尊經(jīng)書;秉持守約、虛心、樂群、敬業(yè)、課文等嚴格的具體書院規(guī)則。

在這樣的學習環(huán)境,讀通那么多經(jīng)典名著,還有那么嚴格的管理規(guī)矩,如果還學不成個人樣,那只能怪自己實在沒有天分,不是成材的那塊料。畢竟優(yōu)秀的出類拔萃之人,永遠是少數(shù)。

林則徐入學時,當時出任鰲峰書院的山長是鄭光策(1759—1804)。

這位鄭光策,也并非凡人,初名天策,字憲光、瓊河、蘇年,閩縣(今福州市區(qū))人。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舉人,名列第二,次年成進士。后回歸閩地,主講泉州,喜讀“經(jīng)世有用之書”,《通鑒》《通考》、唐宋名師、明清顧炎武等人著作,無不熟讀精思,“靡不貫串,如數(shù)家珍”。乾隆五十二年(1787),陜甘總督??蛋卜蠲巴_灣鎮(zhèn)壓林爽文起義,途經(jīng)泉州時召鄭光策任幕僚,提出十二條建議均被采用。翌年正月,巡撫徐嗣曾前往臺灣處理善后事宜,鄭光策再提出八條改革臺灣吏治,“設官莊”“舉吏職”而“善擇守令”。后來他主講福清書院和龍巖書院,嘉慶二年(1797)主講福州鰲峰書院,主張改變“所用者非所習,所習者非所用”的積習,提倡“經(jīng)邦濟世”之學,主張“立綱紀,明法度”“重內(nèi)治而略遠圖,開誠以任賢,知人而善使”,并提出改革漕政、鹽政的設想。這些思想后來被門人林則徐、梁章鉅所豐富和發(fā)展。著有《西霞叢稿》十余冊。由其婿梁章鉅選編為《西霞文鈔》上下兩卷,刊行于世。

鄭山長還有一番經(jīng)歷,更令人驚詫。傳說乾隆游江南(1784),恰值閩浙諸子會試于杭州,大臣和珅為獻媚皇上,把試卷有意“于御座下腳幾坐收試卷”,逼迫眾“納卷者必屈膝”,鄭光策正好參加本次會考,他是個耿介正直之人,對和珅的借機施淫威十分不滿,“側(cè)目之,憤形于色”,然后,相約閩籍士子林喬蔭等幾個人,“以長揖退”“灑然返里,益肆力于學,尤喜讀經(jīng)世有用之書”。那時期,社會文人學子普遍懼于文字獄迫害,精神苦悶而不敢出聲,只是埋頭讀書,開口閉口程朱理學,回避現(xiàn)實不問政治,而學術上更是盛行繁瑣拗繞,內(nèi)容又空洞無物,虛意浩帙,于世事絲毫沒有意義和用處。鄭光策對此腐朽風氣,大不以為然,甚至憤慨,直言“近日學者,氣習污下,奔競卑鄙”。自他主講鰲峰書院之后起,大力提倡“經(jīng)世致用”之學,要求學生“明體達用”“以立志為主”,具有“不已”的進取精神,以及“為治之術,以得民心為本”的民本思想。

這些對林則徐早期思想的形成,具有非常深刻的意義。

可謂嚴學出正人,名師出高徒。任何時代都一樣。

鄭光策山長的為人風骨,以及他的人格魅力,對年輕的林則徐來說,是敬重的楷模,仿效的榜樣。在這樣高師帶領和其辦學宗旨倡導下,林則徐在七年學院生活中受到的熏陶是深刻的,也是豐厚的。他耳濡目染,自己又刻苦鉆研中國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研讀經(jīng)典史籍,隨著年齡的增長眼界也大為開闊起來,為他未來人生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后來,為謝恩師鄭光策的栽培施教,林則徐曾著《鄭蘇年師抱膝圖遺照》詩及前序,以表示對師恩的感懷。

除此之外,林則徐視角也很廣,為汲取成長的養(yǎng)分,他的目光始終緊盯著周圍對自己學養(yǎng)能有幫助的飽學之人,而福建不缺這樣的人才。自朱熹在福建講學,弟子多為福建人,形成的學派也世稱“閩學”。明代大儒王陽明弟子也在福建辦學,在“經(jīng)世致用”思想提倡之前,以“去人欲,存天理”為口號的理學之說在福建還頗有基礎,何況“程朱理學”自宋之后始終是明清的官方主導思想。剛起勢的“經(jīng)世致用”派,對此主導思想也只不過是改良而已,并非全盤否定。在這時期,林則徐在父親的舉薦下,結識了陳壽祺這位前任山長。此君被后人梁啟超稱之為“今文學之初期”“研究今文遺說者”,評價很高。陳壽祺又名恭甫,字介祥,在閩地名望很高,二人相識之后,作為前輩的陳壽祺對此好學晚輩十分賞識。林則徐也在日記中寫道“比數(shù)過從,通悃愫,討文字,歡甚”,并為此忘年交賦詩曰:“束發(fā)讀公文,珍如觀鴻寶?!憋@然,他與陳壽祺的交往中頗受裨益,十分珍惜。

素來有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也許是祖先和父輩的遺傳吧,年輕的林則徐十分好交際結友,性情也灑脫文氣,文友們都愿意與他交往。書院里,同學當中可是人才濟濟,匯聚了福州和閩地眾多英才,如梁章鉅、楊慶琛、廖鴻荃、沈廷槐等有志青年,他們都是林則徐的至交,亦稱莫逆。

恰同學少年,意氣風發(fā)。

林則徐對梁章鉅深吟:“與君舊住屏山麓,對宇三椽打頭屋?!?/p>

梁章鉅衷情回賦曰:“屏麓苔痕潤,鈐齋燭影紅?!?/p>

原來他二人不僅是同窗,還是同居一條巷子里的近鄰,少年玩伴?!澳澄垂冢軜I(yè)于鄭進士師,即與君習,繼與君居同巷,又同館于人,數(shù)晨夕者有年”,林則徐后來在《梁芷林方伯室鄭夫人墓表》里如此重情寫道。

那會兒,林家是個對學子們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地方。林母為人和藹善良,父親林賓日則是恬淡涵養(yǎng),又身兼家旁文筆學院主講先生,從不嚴苛孩子,學子們都愿意聚集在他這里,縱論天下文章。此時的林賓日,也今非昔比,處境和心態(tài)均有變化,他效仿遠祖林逋“梅妻鶴子”的美譽,也在自家園里飼養(yǎng)鶴,以陶冶性情。林則徐的書院同窗們,常結伴來他家賞鶴,成為一件美事。好友廖鴻荃還特此寫詩云:“記曾文筆峰前過,放鶴人歸楚士家。不敢輕將和靖比,一生孤冷伴梅花?!?/p>

詩中提及的“和靖”便是林逋,他是北宋初年著名的隱逸詩人,深隱杭州西湖結廬孤山,終身不仕,未娶妻室,種梅養(yǎng)鶴成癖,被世人稱頌曰“梅妻鶴子”,逝后被宋仁宗賜謚為“和靖先生”。

同窗郭柏蒼,懷舊林家情境和受業(yè)于林賓日的那段日子,在其《我私錄》里記述得頗為中懇而深情:

嘉慶元年(1796),始受業(yè)于林師孟養(yǎng)。師諱賓日,侯官歲貢生,授徒奉父。我隨師在文筆書院寢處者九年,得與師子少穆、癸酉舉人梁友馥夢花、巳卯副榜陳伍疇志松輩朝夕相親。以十九歲毫無一解之人,至二十五歲竟授知于恩雨堂學使普,至二十七歲后,以教讀持家,始違師之面。

這個郭柏蒼,歲數(shù)小于林則徐不少,幾乎長在林家,視林賓日如父。他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中舉,捐資為內(nèi)閣中書,長期里居承攬鹽稅。家資富有,熱心地方公益事業(yè),修建學校,興修李綱祠堂等??岷貌貢瑢μ煳?、地理、河運、山川、風土、物產(chǎn)、人文、史跡等都頗有研究。考證編著《海錯百一錄》,另著《閩產(chǎn)錄異》,主編《烏石山志》,輯錄地方歷史掌故《竹間十日話》《福州浚湖事略》《閩會水利故》等書,還有詩文手稿《鄂跗草堂詩集》。

因而,他所著述的林則徐和林賓日家事,都很靠譜。

  1. 《儒行鄭光策》,《福建通志》卷四十。

  2. 《林則徐集.日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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