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許廣平:熱戀后的寂寞
魯迅的最后十年是在許廣平陪伴下度過的。這一方面可以說是魯迅生活中最為安定與溫暖的十年,有了女主人的照顧,他的生活可以更有規(guī)律、更豐富(尤其是有了海嬰之后)。我們只要讀讀蕭紅回憶魯迅的文章,就不難發(fā)現(xiàn),結(jié)婚后,在家里忙碌的總是許廣平:來了客人,許廣平下廚房,菜食豐富,魚肉齊全,少則四五碗,多則七八碗。魯迅喜歡北方口味,許廣平就提議請個北方廚子,十五元的工錢魯迅覺得貴,請不得,此后依然許廣平下廚。魯迅生病,在樓上單吃,許廣平每回送菜上樓時,都是在樓下仔細挑選,要揀嫩的菜,只要葉,不要莖,魚肉揀燒得軟的,沒刺的。魯迅不陪的客人全由許廣平代陪。許廣平帶孩子,幫魯迅抄寫稿子,打毛線衣。在魯迅深夜寫作時,她則在一邊躺下睡了,之所以早睡是第二天要早起忙家務(wù)。有了這賢內(nèi)助,魯迅算是徹底結(jié)束了得過且過的單身漢生活,可以在激揚文字之余,享受一下人生余閑,體會一番生活趣味了。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1934年12月9日,魯迅購得《芥子園畫譜三集》后十分喜歡,便將其贈送給許廣平,并在上面題詩一首:“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應(yīng)看到,家庭生活在給魯迅溫暖平安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家庭煩惱與創(chuàng)作上的短板。魯迅的摯友孫伏園在《哭魯迅》一文中曾寫到過這么一件事:成名后的魯迅極其簡樸,穿的還是留學(xué)時的褲子,魯迅的母親讓孫伏園勸勸魯迅穿新做的棉褲,魯迅的回答是:“一個獨身的生活,絕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的。豈但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褲,也是多少年沒換的老棉花,我不愿換。你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愿意換藤繃或棕繃,我從來不愿意換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然而,與許廣平成家后的魯迅,大概免不了要穿棉褲睡棕繃床吧?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由心儀走進同居,或許都難免會產(chǎn)生實現(xiàn)后的悲哀、熱戀后的寂寞吧?
一
其實,他們能走到一起并不容易。這不僅因為二人在年紀上相差十七歲,一個青春年少,一個卻已近中年,無論相貌氣質(zhì),都存在不少的代溝。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從許廣平對魯迅的第一印象中看出來——在許廣平筆下,她第一次看到的魯迅是這樣的:“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來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約有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且硬,筆挺的豎立著,真當(dāng)?shù)谩l(fā)沖冠’的一個‘沖’字。一向以為這句話有點夸大,看到了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綠夾袍,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彎上,衣身上許多補釘,則炫著異樣的新鮮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紋。皮鞋的四周也滿是補釘。人又鶻落,常從講壇跳上跳下,因此兩膝蓋的大補釘,也遮蓋不住了。一句話說完:一團的黑。那補釘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別熠眼耀人。小姐們嘩笑了!‘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苍S有人這么想。講授功課,在迅速的進行。當(dāng)那笑聲還沒有停止的一剎那,人們不知為什么全都肅然了。沒有一個人逃課,也沒有一個人在聽講之外,拿出什么東西來偷偷做。鐘聲剛止,還來不及包圍著請教,人不見了,那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許久許久,同學(xué)們醒過來了,那是初春的和風(fēng),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的暖氣。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了一口氣回轉(zhuǎn)過來了。”課是講得不錯,可講課人的落拓與難以接受,也是一目了然的。當(dāng)然,更重要的還在于二人相識之時,都在情感上受挫,可謂身心憔悴。
許廣平跟魯迅一樣,險些受“父母之命”的戕害。在她出生后的第三天,父親許炳枟就在外面的宴會上“碰杯為婚”,將她許給了姓馬的紳士家。馬家是典型的土豪劣紳的行徑,照那時的眼光看,馬家與許家結(jié)親很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何況馬家橫行鄉(xiāng)里名聲很壞。好在許廣平對父親的獨斷專行,不像魯迅對母親的獨斷專行那樣唯命是從,而是憤加反抗。她懂事之后,知道婚姻不是兒戲,也不是可以用來顯示孝心的方式(這點她比老師魯迅強),所以就堅決反對這門親事。馬家還真沒辦法,最后一紙訴狀將許廣平告到了官府。官府還真認可了馬家的“冤情”,硬要許廣平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馬少爺——許廣平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有“官府之催迫,皂隸之臨門”之語。后來,許廣平的三哥出面,不知經(jīng)過怎樣的周折,總算退掉了這門親事,許廣平才北上來到天津的姑母家,并于當(dāng)年考入天津女子師范學(xué)校。
許廣平進入女高師不久,就結(jié)識了在北京大學(xué)就讀的廣東青年李小輝。他們原有表親的關(guān)系,在異地他鄉(xiāng),從相互關(guān)心,到往來密切,逐漸產(chǎn)生了感情。許廣平稱他是“一位熱情、任俠、豪爽、廉潔、聰明、好學(xué)”的青年。好事多磨,甚至好事多傷。1923年春節(jié)前幾天,許廣平因照料在天津求學(xué)時的同學(xué)常瑞麟的兩個相繼患病的妹妹而患病。隨后到常瑞麟在“醫(yī)?!钡男at(yī)室去診病,醫(yī)生診斷為扁桃腺炎,給吃了些普通的消炎藥。因校醫(yī)室沒有病房,就住在瑞麟家里。不料廣平高燒不斷,喉痛加劇。李小輝打聽到許廣平患病住在常家,就焦慮地前來探望,一連探望三次,第三次探望時帶來了西藏青果,說是可以清火治喉痛,他自己也留了一點,因也有一點喉痛的感覺。到患病的第六天,也就是春節(jié)初五,許廣平竟由昏迷而進入彌留狀態(tài)。這時常瑞麟的父親請來了外國醫(yī)生,診斷為猩紅熱。經(jīng)過治療,許廣平的病情一天一天地好轉(zhuǎn)起來,但始終沒有見到李小輝,問周圍的人,他們總是支支吾吾地說:“小輝也患病了,但已好了?!被蛘f:“等你全好了再去看他吧?!敝钡皆S廣平身體康復(fù)才得知李小輝已在正月初七夜里去世了。這是許廣平的初戀,也是她第一次勇敢地追求婚姻自由,她好長時間都沉浸在悲痛中。事隔十八年,許廣平還這樣回憶著:“到了第十八年紀念的今天,也許輝的家里早已忘了他罷?然而每到此時此際,霞的愴痛,就像那患骨節(jié)酸痛者的遇到節(jié)氣一樣,自然會敏感到記憶到的,因為它曾經(jīng)摧毀了一個處女純凈的心,永遠沒有蘇轉(zhuǎn)?!?/p>
而魯迅當(dāng)然就更不用說了,如前所述:硬被母親塞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當(dāng)“禮物”,“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
二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天地雖然離得遠,不也有雨絲連接其間么?
1925年,在聽了魯迅一年多的課后,3月11日,許廣平忍不住向這個能讓人在“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的暖氣”的“乞丐頭兒”寫出一封信。原因除了這個老頭講課有趣、名聲大外,還因為當(dāng)時學(xué)校里有些動蕩,加上再一年她要畢業(yè)了。她有一些問題和苦悶,希望能得到老師的指點。這事她與同學(xué)林卓鳳說了,林君為她壯膽,很贊成她寫。信的開頭這樣寫道:“現(xiàn)在執(zhí)筆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xùn),是每星期翹盼著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課的,是當(dāng)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在聽講時好發(fā)言的一個小學(xué)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了罷,所以向先生陳訴?!睂τ趯W(xué)校中的種種現(xiàn)象,她認為是教育的失敗,是青年的倒退。她寫道:“先生!你放下書包,潔身遠引的時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著一絲絲醉人的黃葉,噴出一縷縷香霧迷漫時,先生,你也垂憐、注意、想及有在蠆盆中展轉(zhuǎn)待拔的么?”她“希望先生收錄他作個無時地界限的指南誘導(dǎo)的!先生,你可允許他?”對于這些責(zé)問和要求,先生或許不會惱怒,但他很忙,他會允許收下這么一個“無時地界限”的隨時加以誘導(dǎo)的學(xué)生么?她還認為,“苦悶之果是最難嘗的”,不像嚼苦果、飲苦茶,還有一點回味。信中她竟提出:“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絕對不苦?”大概,對這樣的信,尤其是女學(xué)生寫來的信,所有的老師,尤其是男老師都愿在第一時間回復(fù)吧?所以,在兩天后的3月13日一早,許廣平就收到了魯迅的復(fù)信。信的開頭是“廣平兄”三字——這“兄”字有些觸目驚心,好像寫信人一下從老師輩就降成了同輩的“哥們”。就這么通過稱謂的你來我往,將各自的言外之意表露無遺。此信魯迅寫得很長,談了學(xué)風(fēng),談了女師大校中的事,又著重談了他的處世方法。關(guān)于“加糖”的問題,魯迅也寫到了:“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只好交白卷了。”
好的開頭等于成功了一半。在接到魯迅這封連夜寫成的長信后,許廣平立即寫第二封信。信的開頭當(dāng)然是要弄清啥叫“廣平兄”?于是,她寫道:“先生吾師,原諒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當(dāng)‘兄’嗎?不!不!……絕無此勇氣而且更無此斗膽當(dāng)吾師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除此之外,自然還對教育現(xiàn)狀、學(xué)校情形和人生道路提出種種看法和疑問。魯迅也很快復(fù)信,自然也先得就“廣平兄”稱呼進行解釋——“舊日或近來所認識的朋友,舊同學(xué)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xué)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其余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傊疫@‘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并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濒斞傅囊馑籍?dāng)然是許廣平屬于“直接聽講的學(xué)生”,所以被稱作“兄”。也許是顧及許廣平的面子,魯迅還在信中表示這是“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事實上當(dāng)然不是這樣——五四前夕錢玄同就在《論應(yīng)用之文亟宜改良》一文中這么寫道:“書札之款,或稱謂,務(wù)求簡明確當(dāng)?!軅€人之意見以為除家族及姻親中有稱論者外,其余皆可以‘先生’‘君’‘兄’三名詞稱之。大抵文執(zhí)、師兄、年高者、學(xué)富者,我所崇敬者,可稱‘先生’。年若相者、道相似者、不客氣之朋友、泛交、后輩,可稱‘君’或‘兄’。”初次通信的許廣平屬于“泛交、后輩”,當(dāng)然可以稱“兄”了,這應(yīng)該是很正常的。換言之,魯迅稱許廣平為“兄”,倒并非像現(xiàn)在那些“倒魯者”所謂“先生提筆的時候,不單對她靈魂,對她的肉體也并不無充滿覬覦之心的”。
當(dāng)然,事情是發(fā)展的。提筆之時沒有,不等于以后也沒有。隨著通信的進行,雙方感情也在增進。差不多一個月后,許廣平于4月10日信上署上了“(魯迅先生所承認之名)小鬼許廣平”之名。語云“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于是便有了緊接著4月12日許廣平拜訪魯迅在西三條的住所,在16日許廣平致魯迅的信中她這么寫道:
“秘密窩”居然探險(?)過了!歸來的印象,覺得在熄滅了的紅色的燈光,而默坐在那間全部的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偶爾出神地聽聽雨聲的嘀嗒,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棗樹發(fā)葉結(jié)果的時候,領(lǐng)略它風(fēng)動葉聲的沙沙和打下來熟棗的勃勃,再四時不絕的“個多個多”!“戈戈戈戈戈”的雞聲,晨夕之間,或者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是味為何?——在絲絲的濃煙卷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小鬼向來不善推想和描寫,幸恕唐突!)……
小鬼許廣平
這封信在《兩地書》中公開發(fā)表時給改成了這樣:
“尊府”居然探檢過了!歸來后的印象,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燈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雨聲的淅瀝,時而窺月光的清幽,當(dāng)棗樹發(fā)葉結(jié)實的時候,則領(lǐng)略它微風(fēng)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晨夕之間,時或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蓋必大有一種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從縷縷的煙草煙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
細味這改動,除了“秘密窩”代之以“尊府”;“探險”“變成了”“探檢”外,文字顯得更加簡潔生動,然而也少了許廣平初次到“閻王”家探險的驚喜敏感和那么一絲絲的自得——如果不是對“閻王”有特殊的好感,大概不會有這么細微的體驗吧?細讀此信,的確沒有了師生之間的嚴肅與莊重,倒多了一種親昵與無拘。
此后,感情就更近了。不妨再看看魯迅4月28日給許廣平的信。
廣平兄:……割舌之罰,早在我預(yù)料之中……近來整天的和人談話,頗覺得有點苦了,割去舌頭,則一者免得教書,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講應(yīng)酬話,五者免得演說……豈不舒服。所以你們應(yīng)該趁我還未割去舌頭之前聽完《苦悶之象征》,前回的不肯聽講而逼上午門,也就應(yīng)該記大過若干次……竊聞小姐之類,大抵容易“潸然淚下”……但這次試驗,我卻可以自認失敗,因為我太過大意,以為廣平少爺未必如此“細心”,題目出得太容易了。現(xiàn)在也只好任憑占卦抽簽……裝作舌頭已經(jīng)割去之狀。惟報仇題目,卻也不再交卷,因為時間太嚴。那信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午后即上課……一經(jīng)上課,則無論答的如何正確,也必被冤為“臨時預(yù)備夾帶然后交卷”,倒不如拼出,交了白卷便宜……魯迅
這其中文字上的放浪形骸、潑辣大膽,確實已漸漸超越師生界限,而有了情人之間的親昵。再后來,就更“海闊天空任我飛”了,彼此出題“考試”;在魯迅“即稱之為‘少爺’,刺之以‘細心’”,在許廣平則“敬領(lǐng),罵好”;以至魯迅因“小鬼何以屢次誠惶誠恐的賠罪不已”而不安,而“辟謠”,而聲明“我并不受有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并不禁止我喝酒?!薄半m是太師母,觀察也未必就對,雖是太太師母,觀察也未必就對”。異性間相愉悅、相親愛,而唯恐產(chǎn)生誤解以至相離異的微妙心理,實已入木三分、躍然紙上了。而到6月25日這一天,是舊歷端午,魯迅請許廣平、幾位女師大學(xué)生和俞氏姊妹(俞芬、俞芳、俞藻)吃飯,她們向魯迅勸酒,魯迅因高興而稍多喝了一點,于是“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又“按小鬼之頭”,于是許廣平等以為魯迅喝醉了而“逃”走。當(dāng)天晚上或次日早晨許廣平給魯迅寫了封信,大概很做了一番文章。魯迅27日上午收到此信,于28日寫了回信,前半赫然是一篇“訓(xùn)詞”(編入《兩地書》時已刪去,只存于原信),反復(fù)申辯:“又總之,端午這一天,我并沒有醉,也未嘗‘想’打人;至于‘哭泣’,乃是小姐們的專門學(xué)問,更與我不相干。特此訓(xùn)諭知之!”王得后先生指出,這篇“訓(xùn)詞”最大的價值,大概是足可以證明魯迅和許廣平的感情已經(jīng)相當(dāng)深厚,別致的格式、輕松的筆調(diào)、無拘無束的談吐,都是親昵的表現(xiàn),從這以后的書信,是真正的一般人所謂的“情書”了。至于這之后有一年多沒有通信,并非感情有變化,而是兩人定情后的相互信任。
三
當(dāng)然,他們的結(jié)合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畢竟,有那么多距離。更何況,魯迅還有那么多的論敵。所以,他們在一起的消息傳出后,各色人等對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令人難堪的非議與指責(zé),有人說,元配夫人朱安才是魯迅先生的合法“佳偶”,許廣平不過是一個姨太太;也有人說,魯迅與朱安破裂,是因為許廣平從中作梗。連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也公開表示他們的婚姻不合法,不予以承認。在《兩地書》的序言中,魯迅說:“回想六七年來,環(huán)繞我們的風(fēng)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蔑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guān),卻也已經(jīng)掙扎著生活了六七年。其間,含沙射影者卻逐漸自己沒入更黑暗的處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兩個不在人間。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紀念,并以感謝好意的朋友,并且贈我們的孩子,給將來知道我們所經(jīng)歷的真相,其實大致是如此的?!?/p>
這其間,還穿插了一次讓人啼笑皆非的“高長虹事件”。高長虹與許廣平同歲,1925年5月,許廣平曾給高長虹去信,欲購買其詩集,兩人從此開始通信。以后的幾個月里,雙方通信七八次。或許彼此表示過傾慕之情,或許許廣平僅僅表示過欣賞高長虹的文采,高長虹卻以為許廣平已經(jīng)愛上他。1925年7月,高長虹在魯迅家里見到許廣平,憑著詩人的敏感,他知道許廣平已經(jīng)中意于魯迅,因此決定停止與許廣平通信。妒意加醋意,使得他在魯迅與許廣平南下不久忽然撰文聲稱,他對魯迅感到“瘟臭”,甚至想為之“嘔吐”。還寫了《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把魯迅熱心支持青年創(chuàng)辦文學(xué)刊物,說成是為了“得到一個‘思想界的權(quán)威者’的空名”,到后來,則“戴其紙糊的權(quán)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狀況矣!”對于高長虹的突然攻擊,魯迅開始稀里糊涂,不知所為何來。直到1926年11月底,高長虹在《狂飆》上發(fā)表一首題為《給——》,其中有“我在天涯行走/太陽是我的朋友/月兒我交給他了”“帶她向夜歸去/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太陽丟開他走了”的句子,韋素園告訴當(dāng)時遠在廈門的魯迅,這里的太陽是高長虹自喻,黑夜代表魯迅,月亮就是許廣平。魯迅恍然大悟,原來,高長虹謾罵魯迅的真正原因不是想過河拆橋,也不是因為《莽原》的內(nèi)部糾紛,而是因為認為魯迅對他橫刀奪愛。魯迅立即給在廣州的許廣平去了一信,說:“《狂飆》上有一首詩,太陽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我這才明白高長虹原來在害‘單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到我這里來的原因,他并不是為‘莽原’,卻在等月亮。但對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敵對的態(tài)度,直待我到了廈門,才從背后罵得我一個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則當(dāng)然要有月亮了,還要做什么詩,也低能得很。”后來魯迅在《故事新編》的《奔月》中,寫了善射的后羿打獵回來后,遭到了徒弟逢蒙暗算的故事,不言而喻,故事中的逢蒙就是影射高長虹。
致許廣平(1926年8月15日)
這是一封邀請信。當(dāng)時魯迅將離北京南下,故請許廣平和其他幾位女生舉行家宴以作告別。此信行文幽默風(fēng)趣,書法雍容,頗有漢隸氣韻。
1929年5月26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一封信中寫道:“(韋)叢蕪告訴我,長虹寫給冰心情書,已閱三年,成一大捆。今年冰心結(jié)婚后,將該捆交給她的男人,他于旅行時,隨看而隨拋入海中,數(shù)日而畢云。”魯迅這番轉(zhuǎn)述,有對高長虹的調(diào)侃,也不乏對他《給——》一詩的回擊,意思是:你看這個人,到處找“月亮”,結(jié)果他的大作只能被“月亮”們找人拋入大海水葬而已。也有人,比如陳漱渝,也質(zhì)疑魯迅的這種說法,理由是:首先,冰心是1929年6月15日在燕京大學(xué)臨湖軒跟社會學(xué)家吳文藻結(jié)婚。魯迅5月26日寫此信時,冰心的婚禮還在籌備階段。其次,冰心婚后回上海和江陰省親,途經(jīng)杭州,游了一天西湖,還到莫干山住了幾天,又匆匆趕回北京。其間根本沒有漂洋過海,因此絕不可能將高長虹的一捆情書陸續(xù)拋入海中。第三,冰心與吳文藻于1923年8月17日相識,婚前熱戀了將近六年?;楹蟮奈迨辏麄冿L(fēng)雨同舟,感情堅貞不渝。所以,冰心和高長虹之間完全不可能發(fā)生真正的緋聞。如果這種質(zhì)疑有道理的話,那么更可以看出魯迅對高長虹的厭惡,自然也可以看出他對許廣平的愛。畢竟,偉人也有常人一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