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一鳴坐在炕上逗妞兒,妞兒正嘰嘰嘎嘎的笑,門外忽然來了一位客人,這客人也不要主人迎接,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就自己走進來了。雷一鳴先是聽見了個清脆的聲音,覺著陌生,抬頭一瞧,就見一位女郎掀簾子走了進來,正是虞碧英。
虞碧英披著一頭芬芳烏亮的卷發(fā),細身量窄肩膀,松松的披了一件大紅斗篷,肩膀上落著一層雪花,身后跟著個小丫頭。斗篷隨著她的步伐波動,依稀可見里面也是熱熱鬧鬧的顏色。進門之后,她在門口停了腳步,對著雷一鳴笑道:“雷將軍,恕我失禮,這樣的不請自來。實不相瞞,我是走到半路了,才想起應(yīng)該提前給您打個電話的。”
雷一鳴盤腿坐在炕上,屋子熱,他上身只穿了襯衫馬甲,一件薄呢子的西裝上衣披在了肩膀上。雙手各拿著一只布老虎,他本來打算對著妞兒發(fā)出一聲虎嘯,此刻面對了虞碧英,他愣了愣,同時把將要出口的一聲“嗷嗚”咽了回去:“虞小姐?”
他隨即放下了老虎:“這么冷的天,讓虞小姐親自過來,真是不敢當?!?/p>
他這邊話音落下,妞兒也回了頭:“媽!”
虞碧英“喲”了一聲,明顯是一驚。雷一鳴連忙把外間的奶媽子叫了進來,讓她把妞兒抱走。而虞碧英見他是要下炕,便向前邁了一步,笑道:“雷將軍請不要為我張羅,我這一趟過來,是想瞧瞧您頭上的傷好些了沒有?!?/p>
雷一鳴因她是虞天佐的妹妹,并且還是個最受寵的、說不嫁人就不嫁人的“老”妹妹,所以不便怠慢,含笑答道:“多謝惦記著,沒事,已經(jīng)好了?!比缓笏f“請坐”,虞碧英卻是老實不客氣,自己已然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又道:“還有,您不是說您一喝參湯就流鼻血嗎?我聽人講,這是脾胃虛弱的關(guān)系,所以就煮了這個湯——”她對著旁邊的小丫頭做了個手勢,小丫頭將提著的一只小暖壺放到了桌上,虞碧英繼續(xù)說道:“這湯的方子,我也記不清楚,似乎是有黃芪,還有紅棗,還有幾樣別的什么,總之是香香甜甜的,您就拿它當茶喝吧,多喝幾天,自然會有效果?!?/p>
說完這話,她忽閃著一雙眼睛去看雷一鳴。雷一鳴垂頭一笑,隨即抬頭答道:“多謝?!?/p>
說完這句話,他對著門外喊了一聲“來人”,自己挪到了炕邊垂下腿去。一名小勤務(wù)兵先跑進來了,蹲下去給他穿鞋,隨即又進來了一名勤務(wù)兵,送進了一壺熱茶。虞碧英見雷一鳴已經(jīng)站了起來,便笑道:“我說了不讓您為我張羅的,您怎么不聽呀!”
雷一鳴答道:“虞小姐為了我走這一趟,頂風冒雪,已經(jīng)是很辛苦了,我若是連身都不起,未免太不恭敬,心里也不安。”隔著那張桌子,他也坐了下來:“虞小姐近來都是在家的么?”
虞碧英見他坐了,竟親自起身提起那只小暖壺,倒了一茶杯的熱湯出來。將茶杯推到了雷一鳴手邊,她笑道:“您嘗嘗吧,湯不是我煮的,里面的糖卻是我親手加的?!?/p>
雷一鳴料想她應(yīng)該不會奉了她哥哥的命來毒殺自己,故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答道:“不錯,甜得正好?!?/p>
虞碧英欣然一笑:“這一年處處打仗,我哪里也沒有去,一直是在家里的。只不過我向來不認識我哥哥的那些朋友,所以您在我家里住了這么久,我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雷一鳴把披在身上的西裝上衣穿了起來,然后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這樣說起來,我們那天也算是巧遇?!?/p>
“巧雖巧,可也讓您摔了一大跤呢。那份疼,也就把這個巧抵消了?!?/p>
雷一鳴一邊喝茶,一邊搖了搖頭,其實不是很有閑心敷衍這位虞小姐。虞小姐雖然是個美人,但他自認不是好色之徒。
他當然也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可生平唯一一次被美色沖昏了頭腦,還是當初他第一次見到瑪麗馮時。后來有了葉春好,他覺得葉春好的相貌也很好,秀美端莊,像尊溫暖的小菩薩,可是頭腦不再發(fā)昏,心中總存了一份理智。也正是因為他是用理智去分析過葉春好的,所以直到如今,他還是覺得她好,是個合乎他理想的妻子。
想到葉春好,他微微的有點出神,忽然發(fā)覺虞碧英正在和自己說話,他連忙把心神強拉了回來,點頭附和了幾聲。
虞碧英又坐了三五分鐘,覺得他像是有點冷淡,也像是有點疲倦,便起身告辭。而等她回到自己院子里時,她發(fā)現(xiàn)虞天佐不知何時進了自己的屋子,正把臉貼到了玻璃窗上向外看。
她不愛讓哥哥進自己這香噴噴的閨房,故而進門之后便道:“你沐浴更衣凈手焚香了嗎?就往我的屋子里闖?”
虞天佐問道:“你是不是去往宇霆那兒去了?”
虞碧英解開斗篷脫下來,徑自走到穿衣鏡前端詳自己:“去了,問問他頭上的傷好沒好?!?/p>
“好了嗎?”
“好了。”
“那你以后不許再去了!”
虞碧英立刻一回頭:“憑什么啊?”
虞天佐壓低聲音道:“英啊,你說你都快三十了,還這么——”
虞碧英當場打斷了他的話:“誰快三十了?我才二十八!再說我真三十了又怎么樣?你嫌我吃了你的用了你的,心疼啦?”
“胡說八道,我能心疼嗎?我敢心疼嗎?咱們虞家從上到下,誰敢惹你?”
虞碧英從鼻子里向外哼出了一股子涼氣:“那不就得了?!?/p>
“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
虞碧英又回了頭:“你管得了嗎?我不嫁人怎么了?傷天害理啦?我娘家有錢,夠我花的,我干嘛要嫁到別人家里,一輩子只伺候一個男人,還得管他的娘老子叫爹娘?我啊,沒那個吃虧受氣的癮!”
“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我是說,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你這些年見一個愛一個的,我也不管??赡阏艺l都成,唯獨不能找宇霆?!?/p>
“他怎么啦?”
“他離過兩次婚了。離婚,兩次,都是他太太提出來的。他那人要是沒毛病,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p>
虞碧英用手指一綹一綹理著卷發(fā),這回不言語了。虞天佐又道:“再說,他也就比我小個四五歲,也是奔四十的人了。你這么好的大姑娘,找哪個小伙子不行,非得找他?你不嫌吃虧嗎?”
虞碧英的聲音低了一個調(diào)門,對著鏡子咕噥道:“看著倒是挺年輕的。”
“他那人特別招娘們兒,你可別糊里糊涂的陷進去?!?/p>
虞碧英低頭“撲哧”一笑,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哥,你這話就有問題了,你方才還說他和兩任太太離婚,一定是有毛病,現(xiàn)在又說他那人特別招女人,那他到底是有毛病還是沒毛病呀?”
虞天佐一時啞然,而虞碧英上前推了他一把:“你放心吧,誰的陷阱都坑不了我的。他有毛病沒毛病,和我也沒關(guān)系,我又不要做他第三任太太。走吧走吧,一身的煙臭。”
虞天佐被她驅(qū)逐出境,而她關(guān)起門,自己倒是發(fā)了會兒呆。如果虞天佐不來說這一番話,她對雷一鳴也無非只是好奇而已,可聽了哥哥那一篇逆耳忠言之后,她的好奇心蓬勃起來,恨不得立時再回到雷一鳴身邊,好好的觀察觀察這個人。
虞家兄妹是各懷心事了,雷一鳴對此則是一無所知。坐在窗前盤算著心事,他聽見身后房門一響,是葉文健走了進來。
葉文健坐到了雷一鳴身邊,喚了一聲“姐夫”。雷一鳴沒理他,只把手中剩下的大半杯熱湯推到了他跟前——虞碧英往里面加了太多的糖,甜得膩人。
葉文健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感覺還挺好喝。雷一鳴說道:“壺里還有,都是你的?!?/p>
然后,他聽見葉文健問自己:“姐夫,今天來的那個姐姐,是誰啊?”
“老虞的妹妹?!?/p>
“他妹妹可真時髦?!?/p>
雷一鳴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她明天還來嗎?”
雷一鳴這回轉(zhuǎn)向了他:“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就是覺得,她挺關(guān)心你的?!?/p>
雷一鳴移開目光,繼續(xù)往窗外看。
葉文健沉默片刻,試試探探的問道:“你喜歡她來嗎?”
“是你姐姐一定要和我離婚,不是我要和她離婚。當時我不同意,還差點兒被張嘉田掐死。”
說到這里,他望向葉文健,同時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葉文健垂下了頭:“你要是娶了新的太太,是不是……就不是我姐夫了?”
雷一鳴又望向了窗外去:“不娶了,夠了?!?/p>
翌日上午,雷一鳴正獨自在房內(nèi)躺著,虞碧英帶著個小丫頭,小丫頭抱著個小暖壺,又來了。
虞碧英一來,雷一鳴就得起身待客,陪著虞碧英談?wù)勯e話。虞碧英也不久坐,片刻之后便告了辭。雷一鳴送她出了門去,吸了幾口冷空氣,回來之后便微微的咳嗽,不嚴重,但是沒完沒了。
他正咳嗽著,虞天佐來了。虞天佐是不必讓他特別招待的,而虞天佐在那暖炕上一躺,先打了個大哈欠,又伸了個懶腰:“累??!”
然后他把那只紫檀盒子推到了雷一鳴面前,又問:“我妹子今天是不是又來了?”
雷一鳴盤腿坐在一旁,打開盒子取出煙具,同時一點頭。
虞天佐一拍他的膝蓋:“你別理她,聽見沒有?”
雷一鳴點燃了煙燈,然后在虞天佐身旁歪了下去,一邊燒煙,一邊說道:“等過了年,我大概能湊出一個師的隊伍。”
虞天佐登時扭頭望向了他。
雷一鳴全神貫注的盯著煙泡:“想向你租塊地方,安置他們?!?/p>
虞天佐樂了:“租塊地方?在我這兒弄個租界???”
雷一鳴也笑了:“放心,我按月交租,不賴賬?!?/p>
說完這話,他把煙槍送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扶著煙槍,很從容的吸了一會兒,忽然見雷一鳴也在凝神的深呼吸,便問道:“干嘛呢?”
“這兩天鬧咳嗽,所以蹭你點兒煙。”
虞天佐當即欠身要給他讓地方:“你直接來兩口不就得了?”
雷一鳴把他摁了下去:“不必,咱們繼續(xù)說剛才的話,你同不同意?我不久租,最多半年?!?/p>
“那倒沒什么不行的?!庇萏熳羲妓髦卮穑骸斑@都好商量。但我也有一個要求,你務(wù)必要同意。”
“你說?!?/p>
“我給你搬個家吧。”
雷一鳴一邊燒煙,一邊笑:“煩我了?”
“屁,我另給你找個更好的地方,離我這兒就隔了一條胡同,有院有景,三十多間屋子,足夠你住的。”
“我住哪兒都行,那沒關(guān)系。只是你怎么想起來讓我搬家了?”
“你裝什么傻?!?/p>
雷一鳴停了動作,抬頭說道:“老虞,你放心。”
然后他繼續(xù)燒煙,虞天佐在鴉片煙的煙霧中咽了口唾沫:“咱倆還是做兄弟好,千萬別結(jié)親家。在男女這點兒事上,你,和我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倆要是鬧掰了,我這個當哥哥的,還得找你算賬。真要是把你揍出個好歹的,那不傷了咱倆的感情?”
“讓你放心你就放心,我是不會再娶了?!?/p>
(二)
新年前夕,在葉文健喝那黃芪紅棗湯喝膩了的時候,雷一鳴搬了家。
正如虞天佐所描述的那樣,這所新居距離虞宅也就隔著一條小街,房屋寬敞潔凈,家具也都齊全。虞天佐當年納了個絕色美妾,想把她單放到這處小公館里住著,也湊個金屋藏嬌的趣兒。然而未等美妾搬家,他去了一趟北京,偶然見到了葉春好,葉春好當時花枝招展的打扮了,他看在眼中,驚為天人,以至于回家之后再瞧自己那位美妾,就覺得美妾長得和咸菜疙瘩也差不多,那種金屋藏嬌的興致,也隨之消散了個干凈。
雷一鳴早就在虞宅住夠了,那種砌著火炕的舊式房屋,無論如何布置,總是逼仄,而且他睡慣了美國來的彈簧床墊,硬邦邦的熱炕頭也讓他有些吃不消。搬家那天,他一手握著一根手杖,一手拉著葉文健的手,一馬當先的在前頭走,奶媽子抱著妞兒緊跟著他。葉文健這兩個月又長高了一截子,瞧著已經(jīng)有了點小伙子的模樣,但并不抗拒雷一鳴這樣手牽手的領(lǐng)著他走。在姐夫面前,他寧愿自己永遠是個小孩子。
他以為只要自己不長大,姐夫就會一直庇護他。
及至在這座新居里安頓下來了,他跑到雷一鳴面前問道:“姐夫,這回就沒人給你送好吃的了吧?”
在虞宅的時候,虞碧英幾乎是一天一趟的過來瞧雷一鳴,哪一次都不空手來,至少也要用小暖壺帶些湯湯水水。湯湯水水最終全進了葉文健的肚,補得他那一張臉白里透紅的,一邊吃著喝著,他一邊在心里犯嘀咕,非常的有危機感,生怕這虞碧英會取代了自家姐姐,成為姐夫的第三任太太。而雷一鳴此刻聽了他的問話,只是搖頭一笑,仿佛是感覺他那問話無聊。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暖氣管子,他忽然說道:“下午讓蘇秉君帶你去一趟皮貨店,你挑樣皮貨,送給你姐姐做新年禮物?!?/p>
葉文健愣了愣,隨即樂得蹦了起來:“姐夫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心里還有我姐!”
雷一鳴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向前方窗戶,答道:“這禮物和我無關(guān)。你賴在我這里不回去,你姐姐一定生你的氣,你給她送樣禮物,她心里大概能夠舒服些。你去挑,挑好了就不必管了,蘇秉君過兩天還去天津,讓他把東西捎過去?!?/p>
葉文健笑瞇瞇的,心里認定了姐夫是嘴硬。
葉文健在一家頂大的皮貨行里,精挑細選了小半天,最后給葉春好選了一件銀狐披風,回來之后又寫了一封好言好語的信,讓蘇秉君同著披風一起送到天津去。
他心里是愛姐姐的,可是落實到了文字上,卻又連十分之一的感情都寫不出——不肯寫,不好意思寫。在雷一鳴跟前,他以孩子自居;對著姐姐,他又成了大人,相當?shù)闹v尊嚴要獨立,連句好聽的軟話都說不出口,是個糊涂蟲式的小好漢。等到蘇秉君帶著信和禮物出發(fā)了,他心里有點高興,又有點恐懼,高興是因為要過年了,恐懼是因為過完年后,他就必須去戒鴉片煙了。
春節(jié)未至,雷一鳴和虞天佐便一起發(fā)現(xiàn)“搬家”這個法子,根本擋不住虞碧英的腳步。先前她去看望雷一鳴,還得冒著摔跤的危險,穿過一片有冰有雪的大院子。這回好了,她出了大門走過一條胡同就成,路途反倒比先前更平坦。
臘月二十八這天,她又來了。剛走進了后頭那一進院子里,她便看見前方正房開了房門,正是雷一鳴瞧見了她,親自出來迎接。
她正要打招呼,哪知道一股寒風卷著雪沫子猛的刮了過來,她轉(zhuǎn)身一躲,倒是沒怎么樣,雷一鳴迎風吸了一口冷氣,胸腔肺腑登時像受了強刺激似的,咳嗽了起來。
一邊咳嗽,他一邊往房里退。虞碧英快步走了過來,也推著他往回走:“這么冷的天氣,我又是個天天來的,你何必還要講這種虛禮?”
雷一鳴走到桌前坐下了,依舊是咳嗽,并不激烈,可是一聲接一聲的不斷。端起熱茶喝了一小口,他的氣息仿佛是平定了,可剛把茶杯放下,他喉嚨做癢,又咳嗽了起來,同時就覺得胸中悶痛,大腦仿佛缺了氧氣一般,眼前也一陣陣發(fā)黑。鼻端飄來一陣芬芳,是虞碧英遞來了一條手帕。他接了手帕堵了嘴,極力的想要平靜下來,而等到這一陣咳嗽真停息時,他的頭上已經(jīng)見了虛汗。
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粉色手帕,他遲疑著將它握緊,又欠身揣進了褲兜里:“這條臟了,改天還你一條新的。”
虞碧英笑了:“不用,你把這條給我就是了。手帕這東西,只要是用,就必定要臟的,有什么關(guān)系?!?/p>
雷一鳴的臉上有了一點微笑:“對于你們這些年輕小姐來講,我們的臟,總是格外的討厭些。”
虞碧英一挑眉毛:“‘你們’是誰?”
雷一鳴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小口熱茶,然后才答道:“男人?!?/p>
虞碧英抬了手,用手背擋住了自己的抿嘴一笑,臉是艷若桃花的,手也是白嫩的玉手,五指尖尖的涂了鮮紅蔻丹。笑過之后,她放下了手:“你可真是自覺得過了分。不過我是個大方坦誠的人,我說沒關(guān)系,那就真是沒關(guān)系?!?/p>
仆人送了新沏的熱茶進來,雷一鳴親自給虞碧英到了一杯,然后說道:“你坐下歇歇,歇好了就回去吧?!?/p>
虞碧英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饒有興味的看他:“怎么?要對我下逐客令了?”
雷一鳴笑了一下:“你也讓你哥哥省點心吧?!?/p>
“我哥那是咸吃蘿卜淡操心?!?/p>
雷一鳴答道:“我和你哥哥,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虞碧英一歪腦袋,顯出了嫵媚活潑的樣子:“你是有求于他?還是別的原因?”
“你自己想?!?/p>
他說這四個字時,氣息有些亂,以至于話音落下,便又咳嗽了幾聲。虞碧英深深的一點頭:“小可憐兒,我明白了?!?/p>
雷一鳴抬手一指自己:“我?小可憐兒?”隨即他笑了起來:“還沒人這么說過我。”
然后他站了起來:“我把逐客令收回,但我現(xiàn)在有點事情要去處理,也不能奉陪,你自己玩會兒吧,好不好?”
虞碧英笑吟吟的瞟了他一眼,不言語。雷一鳴慢慢的往外走,這兩天他那條左腿疼得發(fā)軟,所以他須得伸手扶著身邊一切能扶的東西,走得窘迫艱難。到了門口,他忽然回了頭,正好和虞碧英目光相對。
“不要看我?!彼f。
虞碧英沒理他這句話,而是起身走過去攙扶了他:“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朋友之間,應(yīng)當互相幫助?!?/p>
虞碧英活了二十大幾,因為自懂事以來,哥哥就已經(jīng)有了兵和權(quán),她自己又是集虞家精華之大成,長成了眾人眼中的仙女,所以一直活得任性恣意,想怎么樣便怎么樣。想談戀愛就談戀愛,想換男朋友就換男朋友,覺得雷一鳴這人有點兒意思,就天天往雷一鳴這里跑。虞天佐說了一車的話勸她,她聽在耳中,權(quán)當放屁。到了春節(jié)的時候,虞天佐忽然想開了,決定由著她去——她是個沒長性的,興許愛上一兩個月,自動的就會移情別戀了。
他這么一想開,虞碧英反倒是又安穩(wěn)了,因為雷一鳴在年后出了遠門,到他的“租界”里去了。
“租界”位于熱河和河北的交界處,是一座名叫泉縣的小縣城。陳運基從雷一鳴那里得了幾十萬元的軍餉,這時便召集舊部,又捎帶著招了些新兵,湊成了一支亂哄哄的隊伍,連他自己都覺著這是一群烏合之眾。但雷一鳴別有意圖,并不指望著派這支隊伍去打天下,故而在見到烏合之眾之后,倒是毫無意見。
在“租界”里住了兩天,他在第三天打算回承德,哪知就在他要啟程時,張嘉田來了。
張嘉田是代表葉春好來的,葉春好在接到了弟弟的禮物之后,心如貓抓一般,立刻就要動身往承德去,定要把葉文健帶回來。張嘉田攔住了她,對她說道:“你單槍匹馬的到他那里去,不怕危險?”
葉春好當然也知道這是個冒險的舉動,可她若是不冒險,混蛋弟弟就真敢一直不回來,她又有什么辦法?
她沒辦法,張嘉田也沒辦法,所以在得知雷一鳴離開承德到達泉縣之后,他立刻就來了精神。在距離泉縣二十里的河北境內(nèi),駐扎著他兩個團的人馬,完全可以保證他的安全。
把那兩個團調(diào)到了泉縣城外,他自己帶著一支衛(wèi)隊,大模大樣的進了城。新年過去了,然而天氣依然寒冷著,他踏過了滿地積雪,最后在一間暖屋子里,見到了雷一鳴。
雷一鳴披著一件黑色長披風,房內(nèi)燒著兩只火爐,他看著還像是在害冷,披風的海龍皮領(lǐng)子閃著幽暗的光,襯得他面孔蒼白。張嘉田進門時,他正在輕輕的咳嗽。張嘉田見了他這病病歪歪的樣子,心中忽然涌上一陣怒火,劈頭便問:“你又怎么了?”
雷一鳴驚愕的看著他,看了半晌,才反問道:“是我請你來的?”
旁人聽了他們這兩句對話,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這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問一答是什么意思。
(三)
房內(nèi)的兩只火爐火勢正旺,張嘉田一進門就感到了熱,及至和雷一鳴對了一句話之后,他抬手先把腦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脫了,里頭的軍裝沒系領(lǐng)扣,兩層領(lǐng)子亂糟糟的打著卷往外翻,新剃的短發(fā)熱騰騰的有些潮濕,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鳴冷眼看著他,就見他腰間扎著武裝帶,人壯了,腰粗了,有了點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張嘉田脫到了這般程度,還是熱,還想把腳上這雙大馬靴脫了,可初來乍到的,話還沒說兩句,先把鞋脫了,實在是不像話,所以他耐著性子坐了下來,想讓自己心靜自然涼。隔著一張小八仙桌,他扭頭看向了雷一鳴:“找你有點事。”
雷一鳴答道:“說。”
“你派個人,把春好他弟弟送回天津去吧?!?/p>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讓你派個人把他押回去。你留著那孩子有什么用?當人質(zhì)嗎?”
勤務(wù)兵送進了一壺熱茶,給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鳴端起熱茶喝了一小口——自從他到了泉縣,就一直在鬧胃疼,疼得不太嚴重,但是總覺得胃中寒涼,吃什么都難消化,只能是不停的喝熱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會急著回承德。
“留他做人質(zhì),我能要來什么好處?”他輕聲的回答,一呼一吸都加著小心,生怕哪一口氣喘得不對,又要引來一陣咳嗽:“要人?春好對我已經(jīng)是毫無感情。要錢?我從來不花女人的錢。”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我不管?!?/p>
張嘉田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你憑什么不管?”
“我?guī)е涸谔旖虻臅r候,她管我了嗎?”說到這里,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針刺一樣,有一下沒一下的銳痛。抬頭看著張嘉田,他還要說話,可是胸中一癢,他立時又咳嗽了起來。
張嘉田以為他是喝茶嗆著了,先還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見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張臉都埋進了臂彎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沒事吧?”
雷一鳴依舊低頭趴伏著,肩膀隨著咳嗽一抖一抖。掙扎著抬手擺了擺,他又搖了搖頭。而在他搖頭之時,張嘉田就見他面紅耳赤,整個人的身體都在隨著咳嗽的頻率抖顫。房內(nèi)一個勤務(wù)兵都沒有,他只得親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鳴跟前。彎腰扳著雷一鳴的肩膀,張嘉田想把他扶起來,不料雷一鳴忽然咳嗽得激烈起來,一只手從褲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轉(zhuǎn)身深深的彎下腰去,胸膛幾乎貼了膝蓋。張嘉田感覺他不像是嗆著了,也沒了主意,只得伸手虛虛的護著他,防著他從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鳴上氣不接下氣的又咳嗽了一陣,終于氣喘吁吁的抬了頭。察覺到張嘉田就在自己身邊,他仰起臉想要說話,卻見張嘉田瞪了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手。
他不明白,便低了頭也去看,看過之后,他也愣住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著兩團血紅。
對著血跡怔了片刻,他猛的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時感覺出了自己滿口的血腥味道。身體向后縱了一下,他是作勢要躲,卻被椅子攔了住。張嘉田彎腰撿起手帕,又把那血跡仔細看了看,隨后回頭望向了他。
他看見雷一鳴的面孔在一瞬間褪盡了血色,兩只眼睛也變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閃光芒,是有淚水蒙了上來。
“別怕?!睆埣翁锫犚娮约亨恼f話:“沒事,也許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是從來不生病的人,現(xiàn)編謊話都編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鳴虛弱得不對勁,可萬沒想到他會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經(jīng)罵他是“癆病鬼”,罵得他當場翻了臉,張嘉田心中登時一陣難受。俯身看著雷一鳴的眼睛,他就見他眼中的淚水越聚越多,終于順著面頰滑落下來。眼中有淚,臉上卻沒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對著張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沒事?!睆埣翁镉檬种覆亮怂难蹨I:“真沒事。也許是你嗓子有傷,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張嘴我瞧瞧,是不是舌頭破了?”
雷一鳴乖乖的張開了嘴,張嘉田彎腰歪頭仔細的看,看到最后,他想硬說雷一鳴的口中有傷口,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想自己用這樣拙劣的謊言騙他,有什么意思?
雷一鳴閉了嘴,兩只眼睛一直緊盯著張嘉田的臉,同時眼淚又流了出來。
“我不能死?!彼麊≈韲?,輕聲說道:“我還不到四十歲,妞兒還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死?”
張嘉田把他硬攙了起來:“走,我送你躺會兒,你——你別怕?!?/p>
張嘉田把雷一鳴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解下披風給他蓋上了,張嘉田沒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來。雷一鳴扭頭看著他,就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熟悉,仿佛在許久之前,他們也曾經(jīng)這么一個躺一個蹲,互相看著說話。
胸中憋悶起來,一領(lǐng)黑披風竟也能壓得他透不過氣,于是他抬手把披風掀了開,然而張嘉田隨即伸手又拽過披風給他蓋了上:“不是怕冷嗎?”
他沒再動,而張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頭說道:“我?guī)慊乇逼娇床∪?。?/p>
雷一鳴搖了搖頭:“我不能走?!?/p>
“想死在這兒?”
雷一鳴開了口,幾乎就是氣若游絲:“我要留在這里,做些事情。兩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要受你們的氣?!?/p>
然后他閉了眼睛,隔了好一陣子,才又說道:“你回北平去,給我找個好大夫來吧,悄悄的找,不要告訴別人?!?/p>
“不行,你跟我走!”
雷一鳴的聲音越發(fā)的輕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醫(yī)院。”
“去醫(yī)院有什么不敢的?”
雷一鳴睜開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癆病?!?/p>
張嘉田一聽這話,登時急了:“原來在北平的時候,你打個噴嚏都要叫醫(yī)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嚇得連醫(yī)院都不敢進了。你到底想怎么樣?到底是想活還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證再不給你氣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個坑把你埋了?!?/p>
雷一鳴聽了這話,在極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張嘉田說話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帶著火藥味,然而火藥味下藏著的感情,已經(jīng)不是恨,而是愛。
“謝謝你?!彼麖呐L下面伸出手來,摸索著握住了張嘉田的手:“嘉田,謝謝你?!?/p>
“謝我干什么?又覺得我是好人了?”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p>
張嘉田聽了這話,抬頭向上看了會兒天花板,又回頭向外望了望窗戶,同時吸了吸鼻子。最后從雷一鳴的手中抽出手來,他站起身,一邊低頭拍拍褲子扯扯衣服,一邊甕聲甕氣的說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么還扯到癆病上去了。我現(xiàn)在走,明早派汽車過來接你?!?/p>
然后不等雷一鳴回答,他轉(zhuǎn)身真走了,走出門后,卻又退了回來。側(cè)身低頭對著雷一鳴的方向,他不看人,只說:“等我,聽話?!?/p>
說完這句話,他才是真的走了。
雷一鳴掙扎著欠了身,透過窗戶目送他遠去,等他走出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他抓起黑披風向旁一甩,然后側(cè)身蜷縮成了一團。
他討厭這件黑披風,因為方才忽然想起來,雷一飛死后,身上蓋著的就是一條黑斗篷。暗暗的將“不是癆病”四個字默念了無數(shù)遍,他慢慢的坐了起來,只覺無比的孤寂。
除了妞兒之外,他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而他若是現(xiàn)在死了,妞兒長大之后,會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得。
除了孤寂之外,他又著急起來,急著活下去,急著在有生之年里,再做幾件大事。
(四)
張嘉田回了二十里外的團部,胡亂對付著睡了一夜。說是睡,其實整夜都在顛顛倒倒的做夢,夢見的都是好幾年前的舊事,夢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著,前方駛來一輛汽車,車燈輝煌,里頭坐著雷一鳴。副官們紛亂的跑前跑后,預備著迎接督理大人,唯獨他孤零零的站著,是個隱身的先知。車門開了,雷一鳴彎腰下車,披著灰呢子披風,誰都看不見他,只有雷一鳴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一邊向前走路,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凝望著他,眼睛是炯炯的大眼睛,面貌也還年輕著,像是認識他,也仿佛只是好奇。
張嘉田看著年輕的雷一鳴,因為知道了前方會有那么多波折坎坷等著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動,一字不能說,單只是沉痛悲涼,含淚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偶像。
一夜過后,張嘉田帶了兩輛汽車,走大路進了泉縣。雷一鳴也起了個早,張嘉田到達時,他正在吃早飯,說是吃,其實并沒有食欲,一碗粥喝了許久,也只喝了一半。
房門一開,張嘉田帶著寒氣進了來,兩人對視一眼,張嘉田說道:“走吧?!?/p>
雷一鳴抓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讓勤務(wù)兵伺候自己穿衣戴帽。張嘉田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因為雷一鳴今天換了一件瓦灰色的長披風,正是他夢中的那個形象。
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簾,張嘉田想這或許是一種預兆,自己這一回,可能是一定要管他到底了。
雷一鳴昨晚已經(jīng)對陳運基做了一番囑咐,又知道泉縣的隊伍此時用不著自己,所以毫不留戀的跟著張嘉田出門上了汽車。汽車出了泉縣,盡管已經(jīng)是專門走大路了,可依然顛簸得厲害。張嘉田本想保持一個莊重的態(tài)度,可是汽車把他顛成了一顆大號的炒豆子,讓他身不由己的亂跳。
好容易經(jīng)過了那一段崎嶇道路,張嘉田終于得以坐正身體,用眼角余光一掃雷一鳴,他清清喉嚨,開了口:“你昨夜睡得還好?”
雷一鳴一點頭:“還好。”
張嘉田扭過臉去,決定仔細的看看他。一看之下,他發(fā)現(xiàn)雷一鳴的氣色居然不壞,面頰是蒼白中透著點粉色。
“你把帽子摘了。”他又說。
雷一鳴摘了頭上的帽子,張嘉田伸手摸了他的額頭,感覺他似乎是正在發(fā)燒。而雷一鳴歪斜著靠了一側(cè)車門,低聲說道:“我不知道這一趟和你走,是對還是不對。”
張嘉田收回了手:“怕我害你?”
他搖了搖頭,把帽子重新扣到了頭上:“怕去醫(yī)院?!?/p>
“有病治病!難道因為你害怕,病就自己好了?”
雷一鳴半閉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張嘉田沉默片刻,又問:“你那腿怎么樣了?”
“疼?!?/p>
“骨頭還沒長好?”
“早長好了。”
張嘉田彎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小腿,隔著幾層褲管,他摸他的骨頭,小腿骨是筆直的,并沒有異常的彎曲。
松開手直起腰,他向后一靠:“這已經(jīng)是便宜你了?!?/p>
雷一鳴把腿往回收了收:“我這條腿大概是怕你,你抓了它一把,它更疼了?!?/p>
張嘉田從他的腿看到了他的臉:“你這是在拿話敲打我嗎?”
雷一鳴徹底閉了眼睛,喃喃說道:“我沒那個興致。我對你是——”
他咳嗽起來,后頭的話就沒說出來。張嘉田現(xiàn)在就怕他咳嗽,又不知道如何止咳,只能是給他拍拍后背,摩挲摩挲胸口,這兩招像鬧著玩似的,并沒有什么效果。而雷一鳴被他這么手忙腳亂的舞弄了一場之后,心中越發(fā)的有了感觸。日久見人心,他此刻便是看清了張嘉田的人心。這小子對他不講道理,講感情。所以對著他,張嘉田的兇惡殘暴是真的,溫柔慈悲也是真的。
汽車開到了后半段路,張嘉田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將他裹了住。
他依然是冷,直到下午上了有暖氣的火車之后,才長出了一口寒氣,得了一點舒服。車廂里站著張嘉田的兵,兵們走路都是高抬腿輕落步,恨不得躡足潛蹤而行,因為張嘉田不許他們咚咚的亂跑,怕驚擾了雷一鳴睡覺。
雷一鳴躺在一張小床上,其實是睡不著,只是閉了眼睛養(yǎng)神,心想自己就是養(yǎng)個孝子,也不過如此了。
雷一鳴在火車里睡了一夜,凌晨時分,他又咳嗽了一場。張嘉田聞聲趕來,又把他那兩招施展了一番,拍得雷一鳴東倒西歪。后來雷一鳴咳嗽得過了勁,張嘉田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立刻就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嘴邊,讓他漱口。他昏頭漲腦的漱口躺下了,呼呼的喘息,而張嘉田走到外頭亮處,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手帕。他用這手帕捂過雷一鳴的嘴,如今上面又印了一點鮮紅的血跡。
讓士兵把手帕拿去燒了,他把雙手插進褲兜里,背靠板壁站了片刻。很罕見的,他也感覺到了冷。
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午后,火車進了北平。
張嘉田下了火車之后,直接就帶雷一鳴去了醫(yī)院。西醫(yī)的檢查結(jié)果,要到第二天才能出來,于是張嘉田對雷一鳴說道:“別回你家了,到我家去吧!”
雷一鳴的精神很萎靡,像是將上刑場的死囚,要不要受死,全看明天的結(jié)果。哪知道到了張宅之后,他發(fā)現(xiàn)早有四名劊子手在提前等著自己了。
劊子手都是本城名醫(yī),是否名副其實,那沒人敢說,可至少診金是真高。劊子手們輪班的上前對他望聞問切,個得個的結(jié)論,也不告訴他,只去向張嘉田匯報。等到名醫(yī)們走了,雷一鳴走到了張嘉田面前,開口便問:“怎么樣?”
張嘉田沒撒謊,告訴他:“兩個說是癆病,還有兩個說不是癆病。”
雷一鳴一聽這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而張嘉田說道:“你等著,我再找?guī)讉€大夫來,我親自去找?!?/p>
然后不等雷一鳴回答,他披上衣服就走了,天黑之后才回了來,帶著三名大夫。這三名大夫都變臉失色的,因為原本都不想在這大冷的天氣出診,他們是被張嘉田的部下生生押過來的。
三名大夫依次出馬,又將雷一鳴檢查了一番。最后,三人得出了統(tǒng)一的結(jié)論,當眾宣布:是風寒閉肺,不是癆病。
張嘉田換了一副好面孔,用汽車將三名大夫分頭送回了家,自己則是坐到了雷一鳴面前:“你看,沒事吧?”
雷一鳴躺在床上,問道:“你沒騙我?你是不是擔心我會害怕——”
“想多了,你還沒那么招人心疼。藥已經(jīng)熬上了,一會兒給你喝。”
“藥方子給我看看?!?/p>
“沒方子,就是砒霜三兩兌水熬,你愛喝不喝。”
雷一鳴沒有力氣再多說,片刻之后,有仆人送進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黑藥湯子,張嘉田被那又苦又澀的氣味熏得一皺眉毛。起身把碗接了過來,他低頭看著它犯難,心想這玩意兒怎么喝得進嘴?
然而床上的雷一鳴坐起來,已經(jīng)向他伸出了手。
他把碗送到了雷一鳴手中,同時自己也用手在下方虛虛的托著,怕他力氣不足,失手摔了碗,碗不值錢,可藥是要緊的。而雷一鳴看著那漆黑的藥湯子,也一皺眉,可隨即把碗送到嘴邊,仰頭就喝。張嘉田看了他這個視死如歸的喝法,心里就知道他是真怕死、真想活。
喝過了藥,又漱過了口,雷一鳴像是受了某種刺激,倒是顯得精神了一點??恐鴥芍淮笳眍^坐住了,他說道:“你把方子給我看看。”
“方子送廚房去了,我懶怠給你拿。你放心,不會給你吃錯了藥?!?/p>
“你真沒騙我吧?”
張嘉田不假思索的搖了頭。
雷一鳴歪著腦袋,仔細的審視著他。審視到了最后,他沒在他的神情中找到破綻,便笑了笑:“我如何報答你啊?!?/p>
張嘉田也笑了一下:“你別恩將仇報,就算對得起我了?!?/p>
然后他起身要扶雷一鳴躺下,雷一鳴卻是推開了他的手:“不躺了,在火車上躺了一路,躺夠了?!?/p>
張嘉田聽了他的話,收手坐了回去。沉默片刻之后,他開口問道:“冷不冷?”
“不冷了?!?/p>
張嘉田站了起來:“我吃飯去。午飯還沒吃呢,餓死我了?!?/p>
雷一鳴點了點頭。
張嘉田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走出了門去。門外是個黑而冷的世界,可是因為沒有雷一鳴,所以反倒讓他感覺輕松自在。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他站在薄薄的一層細雪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又抬頭向上看,看看天上有沒有星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騙了雷一鳴。后找來的三名醫(yī)生提前受了他的命令,當著雷一鳴的面,異口同聲咬定了不是癆病??傻降资遣皇牵麄兏饔薪Y(jié)論,沒有共識。他按照治癆病的方子,給雷一鳴熬了那一碗苦藥。那藥會不會起作用,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真是癆病的話,那就是死路一條、沒法治了。
第二天,雷一鳴等著去醫(yī)院拿檢查結(jié)果,然而等了半天,始終不見張嘉田來。如此到了中午,張嘉田總算進了門,進門之后便把幾張單子遞給了他:“沒事,西醫(yī)說是肺炎?!?/p>
雷一鳴一把搶過了單子:“你自己去了?怎么不告訴我?”
“早上有事出門,順路就去了趟醫(yī)院?!彼摿舜笠峦伪成弦淮?,又道:“別回承德了,回家關(guān)門養(yǎng)養(yǎng)病吧!”
雷一鳴正在翻來覆去的看那幾張單子,看不大懂,但是臉上已經(jīng)有了點笑模樣。聽了張嘉田的話,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答道:“我為什么走,你還不知道嗎?”
“你都病成這樣了,我還能再打你一頓不成?”
雷一鳴登時問道:“我病成什么樣了?”
張嘉田心中一凜,正著臉色反問:“肺炎還是小病嗎?別走了,也用不著怕林子楓,有我呢!”
“我怕他干什么?我是煩他!”
“你吃飯了沒有?”
“吃了?!?/p>
“吃了就回床上躺著去!林子楓明天回北平,明晚我把他叫過來吃頓飯,咱們把這事說開。你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就向他賠個不是。他要是揪著你不放,我當然也不能讓?!?/p>
“不見不見,他神經(jīng)?。 ?/p>
“這是我家,我說了算!”
雷一鳴抬頭看著張嘉田,看了片刻,然后轉(zhuǎn)身去穿披風拿帽子:“那我走。”
張嘉田使出十分之一的力氣,扒了雷一鳴身上的披風扔出門去,又回頭對著院子里的勤務(wù)兵吼道:“把它撿走,別送回來!”
然后他推著雷一鳴往里間屋子里走,連轟帶攆的把雷一鳴趕到了床上。雷一鳴說道:“別把我的衣服亂扔,那上面的領(lǐng)子是要給你——”
“我不缺那一條皮領(lǐng)子戴,你少操點心吧!”
“我那條領(lǐng)子好,它是——”
張嘉田扯起棉被,劈頭蓋臉的把他蒙了住:“不說話了好不好?躺著睡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