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事瘡痍,要懂得愛自己
小黑狗
像從前一樣,大狗是睡在門前的木臺上。望著這兩只狗我沉默著。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來了。
前兩個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臟水。在房后的角落處,房東的使女小鈺蹲在那里。
她的黃頭發(fā)毛著,我記得清清的,她的衣扣還開著。我看見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預(yù)測這是發(fā)生了什么!
我斟酌著我的聲音,還不等我向她問,她的手已在顫抖,唔!她顫抖的小手上有個小狗在閉著眼睛,我問:“哪里來的?”
“你來看吧!”
她說著,我只看她毛蓬的頭發(fā)搖了一下,手上又是一個小狗在閉著眼睛。
不僅一個兩個,不能辨清是幾個,簡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樣,和小鈺一樣歡喜著跑進(jìn)屋去,在床邊拉他的手:“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響,但我沒說出一個字來,我的嘴廢物似的啊喔著。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樣,我是為了歡喜,他是為了驚愕。最后我告訴了他,是房東的大狗生了小狗。
過了四天,別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睜開眼睛了。我們天天玩著它們,又給小狗搬了個家,把它們都裝進(jìn)木箱里。
爭吵就是這天發(fā)生的:小鈺看見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個老狗同居,大家就搶奪著把余下的三個小狗也給裝進(jìn)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個毛褪得稀疏、骨格突露、瘦得龍樣似的老狗,追上來。白花狗仗著年輕不懼?jǐn)?,哼吐著開仗的聲音。平時這兩條狗從不咬架,就連咬人也不會?,F(xiàn)在兇惡極了。就像兩條小熊在咬架一樣。房東的男兒,女兒,聽差,使女,又加我們兩個,此時都沒有用了。
不能使兩個狗分開。兩個狗滿院瘋狂地拖跑。人也瘋狂著。在人們吵鬧的聲音里,老狗的乳頭脫掉一個,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們算是把狗打開了。老狗再追去時,白花狗已經(jīng)把乳頭吐到地上,跳進(jìn)木箱看護(hù)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脫掉乳頭的老狗,血流著,痛得滿院轉(zhuǎn)走。木箱里它的三個小狗卻擁擠著不是自己的媽媽,在安然地吃奶。
有一天,把個小狗抱進(jìn)屋來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邁步,全身有些顫,我笑著像是得意,說:“平森,看小狗?。 ?/p>
他卻相反,說道:“哼!現(xiàn)在覺得小狗好玩,長大要餓死的時候,就無人管了?!?/p>
這話間接的可以了解。我笑著的臉被這話毀壞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
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將來餓死??墒俏覅s沒有說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這塊空地沒有陽光照過,四面立著的是有產(chǎn)階級的高樓,幾乎是和陽光絕了緣。不知什么時候,小狗是腐了,亂了,擠在木板下,左近有蒼蠅飛著。我的心情完全神經(jīng)質(zhì)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聽著蒼蠅在自己已死的尸體上尋食一樣。
平森走過來,我怕又要證實(shí)他方才的話。我假裝無事,可是他已經(jīng)看見那個小狗了。
我怕他又要像征著說什么,可是他已經(jīng)說了:“一個小狗死在這沒有陽光的地方,你覺得可憐么?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尋食,死在陰溝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輕人失了業(yè)的時候也是一樣。”
我愿意哭出來,但我不能因?yàn)槿硕颊f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墒锹奈医K于哭了!他說:“悄悄,你要哭么?這是平常的事,凍死,餓死,黑暗死,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們的橋梁吧,小孩子!”
我怕著羞,把眼淚拭干了,但,終日我是心情寞寞。
過了些日子,十二個小狗之中又少了兩個。但是剩下的這些更可愛了。會搖尾巴,會學(xué)著大狗叫,跑起來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時門口來了生人,它們也跟著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搖著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這或是小狗還不曉得它們的責(zé)任,還不曉得保護(hù)主人的財(cái)產(chǎn)。
天井中納涼的軟椅上,房東太太吸著煙。她開始說家常話了。結(jié)果又說到了小狗:“這一大群什么用也沒有,一個好看的也沒有,過幾天把它們遠(yuǎn)遠(yuǎn)地送到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厭死人了!”
坐在軟椅旁邊的是個60多歲的老更倌。眼花著,有主意的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小鈺是個小孩子,她說:“不用送大江,慢慢都會送出去?!?/p>
小狗滿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們睡覺,多是一個壓著一個脖子睡,小圓肚一個個地相擠著。是凡來了熟人的時候都是往外介紹,生得好看一點(diǎn)的抱走了幾個。
其中有一個耳朵最大,肚子最圓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們的朋友用小提籃帶回去兩個,剩下的只有一個小黑狗和一個小黃狗。老狗對它兩個非常珍惜起來,爭著給小狗去舐絨毛。這時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經(jīng)不成群了。
我從街上回來,打開窗子。我讀一本小說。那個小黃狗撓著窗紗,和我玩笑似的豎起身子來撓了又撓。
我想:“怎么幾天沒有見到小黑狗呢?”
我喊來了小鈺。別的同院住的人都出來了,找遍全院,不見我的小黑狗。馬路上也沒有可愛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見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是失了蹤!
又過三天,小黃狗也被人拿走。
沒有媽媽的小鈺向我說:“大狗一聽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墒菨M院急尋,上樓頂去張望。最終一個都不見,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個小狗一個不見了!和兩個月以前一樣,大狗是孤獨(dú)地睡在木臺上。
平森的小腳,鴿子形的小腳,棲在床單上,他是睡了。我在寫,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個蒼蠅在飛……
歐羅巴旅館
樓梯是那樣長,好像讓我順著一條小道爬上天頂。其實(shí)只是三層樓,也實(shí)在無力了。
手扶著樓欄,努力拔著兩條顫顫的,不屬于我的腿,升上幾步,手也開始和腿一般顫。
等我走進(jìn)那個房間的時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著臉。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他還是我的情人,他問我了:“你哭了嗎?”
“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淚呀!”
不知是幾分鐘過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是如此的白,棚頂是斜坡的棚頂,除了一張床,地下有一張桌子,一圍藤椅。離開床沿用不到兩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開門時,那更方便,一張門扇躺在床上可以打開。住在這白色的小室,我好像住在幔帳中一般。
我口渴,我說:“我應(yīng)該喝一點(diǎn)水吧!”
他要為我倒水時,他非常著慌,兩條眉毛好像要連接起來,在鼻子的上端扭動了好幾下:“怎樣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塊潔白的桌布,干凈得連灰塵都不存在。
我有點(diǎn)昏迷,躺在床上聽他和茶房在過道說了些時,又聽到門響,他來到床邊。我想他一定舉著杯子在床邊,卻不,他的手兩面卻分張著:“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臉盆來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著才帶來的臉盆時,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發(fā)現(xiàn),于是拿著刷牙缸走去。
旅館的過道是那樣寂靜,我聽他踏著地板來了。
正在喝著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單上,我用發(fā)顫的手指撫來撫去。他說:“你躺下吧!太累了?!?/p>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撫來撫去,床單有突起的花紋,并且白得有些閃我的眼睛,心想:不錯的,自己正是沒有床單。我心想的話他卻說出了!
“我想我們是要睡空床板的,現(xiàn)在連枕頭都有?!闭f著,他拍打我枕在頭下的枕頭。
“咯咯—”有人打門,進(jìn)來一個高大的俄國女茶房,身后又進(jìn)來一個中國茶房:“也租鋪蓋嗎?”
“租的?!?/p>
“五角錢一天?!?/p>
“不租。”“不租。”我也說不租,郎華也說不租。
那女人動手去收拾:軟枕,床單,就連桌布她也從桌子扯下去。床單夾在她的腋下。
一切都夾在她的腋下。一秒鐘,這潔白的小室跟隨她花色的包頭巾一同消失去。
我雖然是腿顫,雖然肚子餓得那樣空,我也要站起來,打開柳條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樣,床上一張腫脹的草褥赤現(xiàn)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點(diǎn)和白圈顯露出來,大藤椅也好像跟著變了顏色。
晚飯以前,我們就在草褥上吻著抱著過的。
晚飯就在桌子上擺著,黑“列巴”和白鹽。
晚飯以后,事件就開始了:
開門進(jìn)來三四個人,黑衣裳,掛著槍,掛著刀。進(jìn)來先拿住郎華的兩臂,他正赤著胸膛在洗臉,兩手還是濕著。他們那些人,把箱子弄開,翻揚(yáng)了一陣:“旅館報告你帶槍,沒帶嗎?”那個掛刀的人問。隨后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個長紙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劍。他打開,抖著劍柄的紅穗頭:“你哪里來的這個?”
停在門口那個去報告的俄國管事,揮著手,急得漲紅了臉。
警察要帶郎華到局子里去。他也預(yù)備跟他們?nèi)?,嘴里不住地說:“為什么單獨(dú)用這種方式檢查我?妨礙我?”
最后警察溫和下來,他的兩臂被放開,可是他忘記了穿衣裳,他濕水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間那白俄來取房錢,一日兩元,一月60元。我們只有五元錢。
馬車錢來時去掉五角。那白俄說:“你的房錢,給!”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錢似的,他好像是很著忙,怕是我們跑走一樣。他拿到手中兩元票子又說:“60元一月,明天給!”原來包租一月30元,為了松花江漲水才有這樣的房價。如此,他搖手瞪眼地說:“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華說:“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經(jīng)理?!?/p>
郎華從床下取出劍來,指著白俄:“你快給我走開,不然,我宰了你?!?/p>
他慌張著跑出去了,去報告警察,說我們帶著兇器,其實(shí)劍裹在紙里,那人以為是大槍,而不知是一支劍。
結(jié)果警察帶劍走了,他說:“日本憲兵若是發(fā)現(xiàn)你有劍,那你非吃虧不可,了不得的,說你是大刀會。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來取?!?/p>
警察走了以后,閉了燈,鎖上門,街燈的光亮從小窗口跑下來,凄凄淡淡的,我們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國人,倒比日本憲兵強(qiáng)得多??!
天明了,是第二天,從朋友處被逐出來是第二天了。
雪天
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漸漸從灰色變作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餓了。我下床開了燈,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頭發(fā),揉擦兩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長和無底,好像把我放下一個煤洞去,并且沒有燈籠,使我一個人走沉下去。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樣,屋子墻壁離我比天還遠(yuǎn),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車街聲在小窗外鬧著??墒侨龑訕堑倪^道非常寂靜。每走過一個人,我留意他的腳步聲,那是非常響亮的,硬底皮鞋踏過去,女人的高跟鞋更響亮而且焦急,有時成群的響聲,男男女女穿插著過了一陣。我聽遍了過道上一切引誘我的聲音,可是不用開門看,我知道郎華還沒回來。
小窗那樣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頭來,看見那一些紛飛的雪花從天空忙亂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變成水珠滾動爬行著,玻璃窗被它畫成沒有意義、無組織的條紋。
我想:雪花為什么要翩飛呢?多么沒有意義!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沒有意義嗎?坐在椅子里,兩手空著,什么也不做;口張著,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機(jī)器相像。
過道一響,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該不是郎華的腳步?一種穿軟底鞋的聲音,嚓嚓來近門口,我仿佛是跳起來,我心害怕:他凍得可憐了吧?他沒有帶回面包來吧?
開門看時,茶房站在那里:“包夜飯嗎?”
“多少錢?”
“每份6角。包月15元?!?/p>
“……”我一點(diǎn)都不遲疑地?fù)u著頭,怕是他把飯送進(jìn)來強(qiáng)迫我吃似的,怕他強(qiáng)迫向我要錢似的。茶房走出,門又嚴(yán)肅地關(guān)起來。一切別的房中的笑聲,飯菜的香氣都斷絕了,就這樣用一道門,我與人間隔離著。
一直到郎華回來,他的膠皮底鞋擦在門檻,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盤,盛著肉餅、炸黃的蕃薯、切成大片有彈力的面包……
郎華的夾衣上那樣濕了,已濕的褲管拖著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襪也濕了。
他上床暖一暖,腳伸在被子外面,我給他用一張破布擦著腳上冰涼的黑圈。
當(dāng)他問我時,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彎:“餓了吧?”
我?guī)缀跏强蘖?。我說:“不餓?!睘榱说皖^,我的臉幾乎接觸到他冰涼的腳掌。
他的衣服完全濕透,所以我到馬路旁去買饅頭。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著氣,刷牙缸伴著我們把饅頭吃完。饅頭既然吃完,桌上的銅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問我:“夠不夠?”
我說:“夠了?!蔽覇査骸皦虿粔颍俊?/p>
他也說:“夠了。”
隔壁的手風(fēng)琴唱起來,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嗎?手風(fēng)琴凄凄涼涼地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開。這小窗是通過人間的孔道:樓頂、煙囪、飛著雪沉重而濃黑的天空,路燈、警察、街車、小販、乞丐,一切顯現(xiàn)在這小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發(fā)著響。
隔壁的手風(fēng)琴在我們耳里不存在了。
他去追求職業(yè)
他是一條受凍受餓的犬呀!
在樓梯盡端,在過道的那邊,他著濕的帽子被墻角隔住,他著濕的鞋子踏過發(fā)光的地板,一個一個排著腳踵的印泥。
這還是清早,過道的光線還不充足??墒怯械姆块g門上已經(jīng)掛好“列巴圈”了!
送牛奶的人,輕輕帶著白色的、發(fā)熱的瓶子,排在房間的門外。這非常引誘我,好像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麥香,好像那成串肥胖的圓形的點(diǎn)心,已經(jīng)掛在我的鼻頭了。
幾天沒有飽食,我是怎樣的需要??!胃口在胸膛里面收縮,沒有錢買,讓那“列巴圈”們白白在虐待我。
過道漸漸響起來。他們呼喚著茶房,關(guān)門開門,倒臉?biāo)?。外國女人清早便高聲說笑。
可是我的小室,沒有光線,連灰塵都看不見飛揚(yáng),靜得桌子在墻角欲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著桌子睡,靜得棚頂和天空一般高,一切離得我遠(yuǎn)遠(yuǎn)的,一切都厭煩我。
下午,郎華還不回來。我到過道口站了好幾次。外國女人紅色的襪子,藍(lán)色的裙子……一張張笑著的驕傲的臉龐,走下樓梯,她們的高跟鞋打得樓梯清脆發(fā)響。圓胖而生著大胡子的男人,那樣不相稱地捉著長耳環(huán)、黑臉的和小雞一般瘦小的“吉普賽”女人上樓來。茶房在前面去給打開一個房間,長時間以后,又上來一群外國孩子,他們嘴上嗑著瓜子兒,多冰的鞋底在過道上噼噼啪啪地留下痕跡過去了。
看遍了這些人,郎華總是不回來。我開始打旋子,經(jīng)過每個房間,輕輕蕩來踱去,別人已當(dāng)我是個偷兒,或是討乞的老婆,但我自己并不感覺。仍是帶著我蒼白的臉,褪了色的藍(lán)布寬大的單衫踱蕩著。
忽然樓梯口跑上兩個一般高的外國姑娘。
“啊呀!”指點(diǎn)著向我說:“你的……真好看!”
另一個樣子像是為了我倒退了一步,并且那兩個不住翻著衣襟給我看:“你的……真好看!”
我沒有理她們。心想:她們帽子上有水滴,不是又落雪?
跑回房間,看一看窗子究竟落雪不?郎華是穿著昨晚潮濕的衣裳走的。一開窗,雪花便滿窗倒傾下來。
郎華回來,他的帽沿滴著水,我接過來帽子,問他:“外面上凍了嗎?”
他把褲口擺給我看,我甩手摸時,半截褲管又涼又硬。他抓住我的摸褲管的手說:“小孩子,餓壞了吧!”
我說:“不餓?!蔽以跄苣兀榱俗非笫澄?,他的衣服都結(jié)冰了。
過一會,他拿出20元票子給我看。忽然使我癡呆了一刻,這是哪里來的呢?
家庭教師
20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師。
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臉上也像愉悅了些。我歡喜地跑到過道去倒臉?biāo)?/p>
心中埋藏不住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著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著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兩腿輕輕地跳動,單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蕩。我又跑出門外,看了幾次那個提籃賣面包的人,我想他應(yīng)該吃些點(diǎn)心吧,八點(diǎn)鐘他要去教書,天寒,衣單,又空著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還不見那提著膨脹的籃子的人來到過道。
郎華做了家庭教師,大概他自己想也應(yīng)該吃了。當(dāng)我下樓時,他就自己在買,長形的大提籃已經(jīng)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他仿佛是一個大蝎虎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欲,從籃子里往外捉取著面包、圓形的點(diǎn)心和“列巴圈”,他強(qiáng)健的兩臂,好像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里才能滿足。最后他會過錢,下了最大的決心,舍棄了籃子,跑回房中來吃。
還不到八點(diǎn)鐘,他就走了。九點(diǎn)鐘剛過,他就回來。下午太陽快落時,他又去一次,一個鐘頭又回來。他已經(jīng)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義似的。當(dāng)他回來時,他帶回一個小包袱,他說那是才從當(dāng)鋪取出的從前他當(dāng)過的兩件衣裳。他很有興致地把一件夾袍從包袱里解出來,還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夾袍,我穿毛衣,”他吩咐著。
于是兩個人各自趕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適。惟有我穿著他的夾袍,兩只腳使我自己看不見,手被袖口吞沒去,寬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邊掛好一個口袋,就是這樣,我覺得很合適,很滿足。
電燈照耀著滿城市的人家。鈔票帶在我的衣袋里,就這樣,兩個人理直氣壯地走在街上,穿過電車道,穿過擾嚷著的那條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門,上面封了紙片,郎華拉開它,并且回頭向我說:“很好的小飯館,洋車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這里吃飯?!?/p>
我跟著進(jìn)去。里面擺著三張大桌子。我有點(diǎn)看不慣,好幾部分食客都擠在一張桌上。
屋子幾乎要轉(zhuǎn)不過來身。我想,讓我坐在哪里呢?三張桌子都是滿滿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華的手說:“一張空桌也沒有,怎么吃?”
他說:“在這里吃飯是隨隨便便的,有空就坐?!彼任易匀坏枚?,接著,他把帽子掛到墻壁上。堂倌走來,用他拿在手中已經(jīng)擦滿油膩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時向旁邊正在吃的那個人說:“借光,借光?!?/p>
就這樣,郎華坐在長板凳上那個人剩下來的一頭。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獨(dú)坐的那個圓板凳搬來,占據(jù)著大桌子的一頭。我們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會,小小的菜碟擺上來。我看到一個小圓木砧上堆著煮熟的肉,郎華跑過去,向著木砧說了一聲:“切半角錢的豬頭肉?!?/p>
那個人把刀在圍裙上,在那塊臟布上抹了一下,熟練地?fù)]動著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豬頭肉呢?很快地我吃到豬頭肉了。后來我又看見火爐上煮著一個大鍋,我想要知道這鍋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當(dāng)時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來滿屋擺蕩。
“你去看看吧。”
“那沒有什么好吃的。”郎華一面去看,一面說。
正相反,鍋雖然滿掛著油膩,里面卻是肉丸子。掌柜連忙說:“來一碗吧?”
我們沒有立刻回答。掌柜又連忙說:“味道很好哩?!?/p>
我們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錢吧!我們面前擺了五六個小碟子,覺得菜已經(jīng)夠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這么多菜,還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說。
“肉丸還帶湯。”我看他說這話,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決心,肉丸子就端上來。
破玻璃門邊,來來往往有人進(jìn)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襖的,還有滿身紅綠的油匠,長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歲尖嗓子的小油匠。
腳下有點(diǎn)潮濕得難過了。可是門仍不住地開關(guān),人們?nèi)允莵韥硗?。一個歲數(shù)大一點(diǎn)的婦人,抱著孩子在門外乞討,僅僅在人們開門時她說一聲:“可憐可憐吧!給小孩點(diǎn)吃的吧!”然而她從不動手推門。后來大概她等到時間太長了,就跟著人們進(jìn)來,停在門口,她還不敢把門關(guān)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東西很快就走的樣子。忽然全屋充滿了冷空氣。郎華拿饅頭正要給她,掌柜的擺著手:“多得很,給不得?!?/p>
靠門的那個食客強(qiáng)關(guān)了門,已經(jīng)把她趕出去了,并且說:“真她媽的,冷死人,開著門還行!”不知哪一個發(fā)了這一聲:“她是個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個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兩眼?!比萑瞬畈欢喽夹α?,我卻聽不慣這話,我非常惱怒。郎華為著豬頭肉喝了一小壺酒,我也幫著喝。同桌的那個人只吃咸菜,喝稀飯,他結(jié)帳時還不到一角錢。接著我們也結(jié)帳: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錢豬頭肉,半角錢燒酒,丸子湯八分,外加八個大饅頭。
走出飯館,使人吃驚,冷空氣立刻裹緊全身,高空閃爍著繁星。我們奔向有電車經(jīng)過叮叮響的那條街口。
“吃飽沒有?”他問。
“飽了,”我答。
經(jīng)過街口賣零食的小亭子,我買了兩紙包糖,我一塊,他一塊,一面上樓,一面吮著糖的滋味。
“你真像個大口袋,”他吃飽了以后才向我說。
同時我打量著他,也非常不像樣。在樓下大鏡子前面,兩個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僅僅扣住前額,后腦勺被忘記似的,離得帽子老遠(yuǎn)老遠(yuǎn)地獨(dú)立著。很大的頭,頂個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這個小卷沿帽,在頭頂上看起來十分不牢固,好像烏鴉落在房頂,有隨時飛走的可能。別人送給他的那身學(xué)生服短而且寬。
走進(jìn)房間,像兩個大孩子似的,互相比著舌頭,他吃的是紅色的糖塊,所以是紅舌頭,我是綠舌頭。比完舌頭之后,他憂愁起來,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響。
“你看,我當(dāng)家庭教師有多么不帶勁!來來往往凍得和個小叫花子似的。”當(dāng)他說話時,在桌上敲著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著線條。我想破了倒不要緊,可是冷怎么受呢?
關(guān)了燈,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兩人扯著一張被子,頭下破書當(dāng)做枕頭。
隔壁手風(fēng)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訴說生之苦樂。樂器伴著他,他慢慢打開他幽禁的心靈了:
“敏子,……這是敏子姑娘給我縫的??墒沁^去了,過去了就沒有什么意義。我對你說過,那時候我瘋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來,才算結(jié)束,結(jié)束就是說從那時起她不再給我來信了。這樣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許多日子……以前許多信都是寫著愛我……甚至于說非愛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卻罵起我來,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相信,可是事實(shí)是那樣……”
他起來去拿毛衣給我看,“你看過桃色的線……是她縫的……敏子縫的……”
又滅了燈,隔壁的手風(fēng)琴仍不停止。在說話里邊他叫那個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頭發(fā)著水聲。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紅?。 闭f到恰好的時候,在被子里邊他緊緊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紅通紅……啊……”他仍說下去。
馬蹄打在街石上嗒嗒響聲。每個院落在想像中也都睡去。
搬家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個窩就是罷!
一輛馬車,載了兩個人,一個條箱,行李也在條箱里。車行在街口了,街車,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鋪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兒”……汽車馳過去了,別人的馬車趕過我們急跑,馬車上面似乎坐著一對情人,女人的卷發(fā)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長臂沒有什么用處一般,只為著一種表示,才遮住女人的背后。馬車馳過去了,那一定是一對情人在兜風(fēng)……只有我們是搬家。天空有水狀的和雪融化春冰狀的白云,我仰望著白云,風(fēng)從我的耳邊吹過,使我的耳朵鳴響。
到了:商市街××號。
他夾著條箱,我端著臉盆,通過很長的院子,在盡那頭,第一下拉開門的是郎華,他說:“進(jìn)去吧!”
“家”就這樣的搬來,這就是“家”。
一個男孩,穿著一雙很大的馬靴,跑著跳著喊:“媽……我老師搬來啦!”
這就是他教武術(shù)的徒弟。
借來的那張鐵床,從門也抬不進(jìn)來,從窗也抬不進(jìn)來。抬不進(jìn)來,真的就要睡地板嗎?光著身子睡嗎?鋪什么?
“老師,用斧子打吧?!贝╅L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鐵床已經(jīng)站起,塞在門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夠的時候,郎華就用斧子打,鐵擊打著鐵發(fā)出震鳴,門頂?shù)牟A榱藘蓧K,結(jié)果床搬進(jìn)來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東借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郎華走了,說他去買水桶、菜刀、飯碗……
我的肚子因?yàn)槔?,也許因?yàn)槔郏衷谧魍?。走到廚房去看,爐中的火熄了。未搬之前,也許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爐中尚有木柈在燃。
鐵床露著骨,玻璃窗漸漸結(jié)上冰來。下午了,陽光失去了暖力,風(fēng)漸漸卷著沙泥來吹打窗子……用冷水擦著地板,擦著窗臺……等到這一切做完,再沒有別的事可做的時候,我感到手有點(diǎn)痛,腳也有點(diǎn)痛。
這里不像旅館那樣靜,有狗叫,有雞鳴……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了。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樣的鐵條,怎么敢去接近!
我餓了,冷了,我肚痛,郎華還不回來,有多么不耐煩!連一只表也沒有,連時間也不知道。多么無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絕。肚痛、寒冷和饑餓伴著我,……什么家?簡直是夜的廣場,沒有陽光,沒有暖。
門扇大聲哐啷哐啷地響,是郎華回來,他打開小水桶的蓋給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壺,他把這些都擺出來,紙包里的白米也倒出來。
只要他在我身旁,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買回來的草褥放在門外,我還不知道,我問他:“是買的嗎?”
“不是買的,是哪里來的!”
“錢,還剩多少?”
“還剩!怕是不夠哩!”
等他買木柈回來,我就開始點(diǎn)火。站在火爐邊,居然也和小主婦一樣調(diào)著晚餐。油菜燒焦了,白米飯是半生就吃了,說它是粥,比粥還硬一點(diǎn);說它是飯,比飯還粘一點(diǎn)。
這是說我做了“婦人”,不做婦人,哪里會燒飯?不做婦人,哪里懂得燒飯?
晚上,房主人來時,大概是取著拜訪先生的意義來的!房主人就是穿馬靴那個孩子的父親。
“我三姐來啦!”過一刻,那孩子又打門。
我一點(diǎn)也不能認(rèn)識她。她說她在學(xué)校時每天差不多都看見我,不管在操場或是禮堂。
我的名字她還記得很熟。
“也不過三年,就忘得這樣厲害……你在哪一班?”我問。
“第九班?!?/p>
“第九班,和郭小嫻一班嗎?郭小嫻每天打球,我倒認(rèn)識她。”
“對啦,我也打籃球?!?/p>
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來,坐在我對面的簡直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面孔。
“那個時候,你十幾歲呢?”
“十五歲吧!”
“你太小啊,學(xué)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學(xué)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皺的頭發(fā),掛胭脂的嘴,比我好像還大一點(diǎn),因?yàn)榛貞浲耆盐規(guī)Щ赝舻木车厝?。其?shí),我是二十二了,比起她來怕是已經(jīng)老了。尤其是在蠟燭光里,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更老。
“三姐!你老師來啦。”
“我去學(xué)俄文?!彼艿茉谕膺呉唤兴?,她就站起來說。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風(fēng)度,長身材,細(xì)腰,閃出門去。
飛雪
是晚間,正在吃飯的時候,管門人來告訴:“外面有人找?!?/p>
踏著雪,看到鐵柵欄外我不認(rèn)識的一個人,他說他是來找武術(shù)教師。那么這人就跟我來到房中,在門口他找擦鞋的東西,可是沒有預(yù)備那樣完備。表示著很對不住的樣子,他怕是地板會弄臟的。廚房沒有燈,經(jīng)過廚房時,那人為了腳下的雪差不多沒有跌倒。
一個鐘頭過去了吧!我們的面條在碗中完全涼透,他還沒有走,可是他也不說“武術(shù)”究竟是學(xué)不學(xué),只是在那里用手帕擦一擦嘴,揉一揉眼睛,他是要睡著了!我一面用筷子調(diào)一調(diào)快凝住的面條,一面看他把外衣的領(lǐng)子輕輕地豎起來,我想這回他一定是要走。然而沒有走,或者是他的耳朵怕受凍,用皮領(lǐng)來取一下暖,其實(shí),無論如何在屋里也不會凍耳朵,那么他是想坐在椅子上睡覺嗎?這里是睡覺的地方?
結(jié)果他也沒有說“武術(shù)”是學(xué)不學(xué),臨走時他才說:“想一想……想一想……”
常常有人跑到這里來想一想,也有人第二次他再來想一想。立刻就決定的人一個也沒有,或者是學(xué)或者是不學(xué)。看樣子當(dāng)面說不學(xué),怕人不好意思,說學(xué),又覺得學(xué)費(fèi)不能再少一點(diǎn)嗎?總希望武術(shù)教師把學(xué)費(fèi)自動減少一點(diǎn)。
我吃飯時很不安定,替他挑碗面,替自己挑碗面,一會又剪一剪燈花,不然蠟燭顫嗦得使人很不安。
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對著蠟燭吃著冷面。雪落得很大了!出去倒臟水回來,頭發(fā)就是混合的。從門口望出去,借了燈光,大雪白茫茫,一刻就要傾滿人間似的。
郎華披起才借來的夾外衣,到對面的屋子教武術(shù)。他的兩只空袖口沒進(jìn)大雪片中去了。我聽他開著對面那房子的門。那間客廳光亮起來。我向著窗子,雪片翻倒傾忙著,寂寞并且嚴(yán)肅的夜,圍臨著我,終于起著咳嗽關(guān)了小窗。找到一本書,讀不上幾頁,又打開小窗,雪大了呢?還是小了?人在無聊的時候,風(fēng)雨,總之一切天像會引起注意來。
雪飛得更忙迫,雪片和雪片交織在一起。
很響的鞋底打著大門過道,走在天井里,鞋底就減輕了聲音。我知道是汪林回來了。
那個舊日的同學(xué),我沒能看見她穿的是中國衣裳或是外國衣裳,她停在門外的木階上在按鈴。小使女,也就是小丫環(huán)開了門,一面問:“誰?誰?”
“是我,你還聽不出來!誰!誰!”她有點(diǎn)不耐煩,小姐們有了青春更驕傲,可是做丫環(huán)的一點(diǎn)也不知道這個。假若不是落雪,一定能看到那女孩是怎樣無知的把頭縮回去。
又去讀讀書。又來看看雪,讀了很多頁了,但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因?yàn)槲倚睦镏挥浀茫郝浯笱?,天就轉(zhuǎn)寒。那么從此我不能出屋了吧?郎華沒有皮帽,他的衣裳沒有皮領(lǐng),耳朵一定要凍傷的吧?
在屋里,只要火爐生著火,我就站在爐邊,或者更冷的時候,我還能坐到鐵爐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沒有木柈,我就披著被坐在床上,一天不離床,一夜不離床,但到外邊可怎么能去呢?披著被上街嗎?那還可以嗎?
我把兩只腳伸到爐腔里去,兩腿伸得筆直,就這樣在椅子上對著門看書;哪里看書,假看,無心看。
郎華一進(jìn)門就說:“你在烤火腿嗎?”
我問他:“雪大???”
“你看這衣裳!”他用面巾打著外套。
雪,帶給我不安,帶給我恐怖,帶給我終夜各種不舒適的夢……一大群小豬沉下雪坑去……麻雀凍死在電線上,麻雀雖然死了,仍掛在電線上。行人在曠野白色的大樹里,一排一排地僵直著,還有一些把四肢都凍丟了。
這樣的夢以后,但總不能知道這是夢,漸漸明白些時,才緊抱住郎華,但總不能相信這不是真事。我說:“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夢?照迷信來說,這可不知怎樣?”
“真糊涂,一切要用科學(xué)方法來解釋,你覺得這夢是一種心理,心理是從哪里來的?是物質(zhì)的反映。你摸摸你這肩膀,凍得這樣涼,你覺到肩膀冷,所以,你做那樣的夢!”很快地他又睡去。留下我覺得風(fēng)從棚頂,從床底都會吹來,凍鼻頭,又凍耳朵。
夜間,大雪又不知落得怎樣了!早晨起來,一定會推不開門吧!記得爺爺說過:大雪的年頭,小孩站在雪里露不出頭頂……風(fēng)不住掃打窗子,狗在房后哽哽地叫……
從凍又想到餓,明天沒有米了。
他的上唇掛霜了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遠(yuǎn)一條僻街上去教兩個人讀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yè),不能說是職業(yè),只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
禿著耳朵,夾外套的領(lǐng)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著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著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像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著,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著。
“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xué)武術(shù)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yán)肅一點(diǎn),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作平凡的事??傊?,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shù)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干的?!?/p>
“我不穿?!?/p>
“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薄坝行〗?,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嗎?”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著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錢。晚飯后,又是教武術(shù),又是去教中學(xué)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zhuǎn)來,我感到非常孤獨(dú)了!白晝使我對著一些家具默坐,我雖生著嘴,也不言語;我雖生著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著手,而也沒有什么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么寂寞!連視線都被墻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么也不能夠,玻璃生滿厚的和絨毛一般的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沒有色,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毛草荒涼的廣場。
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
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jīng)便要震蕩一下,鐵門響了無數(shù)次,來來往往都是和我無關(guān)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領(lǐng)子和她很響的高跟鞋相配稱,她搖搖罷晃,滿滿足足,她的肚子想來很飽很飽,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樣子用手指點(diǎn)我一下:“??!又在等你的郎華……”她快走到門前的木階,還說著:“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
她的聲音在冷空氣里來得很脆,也許是少女們特有的喉嚨。對于她,我立刻把她忘記,也許原來就沒把她看見,沒把她聽見。假若我是個男人,怕是也只有這樣。肚子響叫起來。
汪家廚房傳出來炒醬的氣味,隔得遠(yuǎn)我也會嗅到,他家吃炸醬面吧!炒醬的鐵勺子一響,都像說:炸醬,炸醬面……
在過道站著,腳凍得很痛,鼻子流著鼻涕。我回到屋里,關(guān)好二層門,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臟水見她,平日不很說話,很生疏,今天她卻說:“沒去看電影嗎?這個片子不錯,胡蝶主演?!彼{(lán)色的大耳環(huán)永遠(yuǎn)吊蕩著不能停止。
“沒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這個片很好,煞尾是結(jié)了婚,看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么美滿的……”
她熱心地來到門縫邊,在門縫我也看到她大長的耳環(huán)在擺動。
“進(jìn)來玩玩吧!”
“不進(jìn)去,要吃飯啦!”
郎華回來了,他的上唇掛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遠(yuǎn)時,她的耳環(huán)和她的話聲仍震蕩著:“你度蜜月的人回來啦,他來了?!?/p>
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來給我吃。
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鳥兒,捉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著燒餅,也好像餓倒下來。
小姐們的耳環(huán),對比著郎華的上唇掛著的霜。對門居著,他家的女兒看電影,戴耳環(huán);我家呢?我家……
當(dāng)鋪
“你去當(dāng)吧!你去當(dāng)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愿意進(jìn)當(dāng)鋪,進(jìn)當(dāng)鋪我一點(diǎn)也不怕,理直氣壯?!?/p>
新做起來的我的棉袍,一次還沒有穿,就跟著我進(jìn)當(dāng)鋪去了!在當(dāng)鋪門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門時郎華要的價目—非兩元不當(dāng)。
包袱送到柜臺上,我是仰著臉,伸著腰,用腳尖站起來送上去的,真不曉得當(dāng)鋪為什么擺起這么高的柜臺!
那戴帽頭的人翻著衣裳看,還不等他問,我就說了:“兩塊錢。”
他一定覺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么連看我一眼也沒看,就把東西卷起來,他把包袱仿佛要丟在我的頭上,他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兩塊錢不行,那么,多少錢呢?”
“多少錢不要。”他搖搖像長西瓜形的腦袋,小帽頭頂尖的紅帽球,也跟著搖了搖。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點(diǎn)也不怕,我理直氣壯,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難,正想把包袱接過來就走。猜得對對的,他并不把包袱真給我。
“五毛錢!這件衣服袖子太瘦,賣不出錢來……”
“不當(dāng)?!蔽艺f。
“那么一塊錢,……再可不能多了,就是這個數(shù)目。”他把腰微微向后彎一點(diǎn),柜臺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
一只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陽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帶著一元票子和一張當(dāng)票,我怏怏地走,走起路來感到很爽快,默認(rèn)自己是很有錢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過,臂上抱了很多東西,感到非常愿意抱這些東西,手凍得很痛,覺得這是應(yīng)該,對于手一點(diǎn)也不感到可惜,本來手就應(yīng)該給我服務(wù),好像凍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鋪門前,又買了十個包子,看一看自己帶著這些東西,很驕傲,心血時時激動,至于手凍得怎樣痛,一點(diǎn)也不可惜。路旁遇見一個老叫化子,又停下來給他一個大銅板,我想我有飯吃,他也是應(yīng)該吃?。∪欢鴽]有多給,只給一個大銅板,那些我自己還要用呢!又摸一摸當(dāng)票也沒有丟,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么心思也沒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覺得很軟,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門口,才想起來從搬家還沒有出過一次街,走路腿也無力,太陽光也怕起來。
又摸一摸當(dāng)票才走進(jìn)院去。郎華仍躺在床上,和我出來的時候一樣,他還不習(xí)慣于進(jìn)當(dāng)鋪。他是在想什么。拿包子給他看,他跳起來:“我都餓啦,等你也不回來。”
十個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細(xì)問:“當(dāng)多少錢?當(dāng)鋪沒欺負(fù)你?”
把當(dāng)票給他,他瞧著那樣少的數(shù)目:“才一元,太少。”
雖然說當(dāng)?shù)玫腻X少,可是又愿意吃包子,那么結(jié)果很滿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來比包子還大,一個跟著一個,包子消失盡了。
借
“女子中學(xué)”的門前,那是三年前在里邊讀書的學(xué)校。和三年前一樣,樓窗,窗前的樹;短板墻,墻外的馬路,每塊石磚我踏過它。墻里墻外的每棵樹,尚存著我溫馨的記憶;附近的家屋,喚起我往日的情緒。
我記不了這一切啊!管它是溫馨的,是痛苦的,我記不了這一切啊!我在那樓上,正是我有著青春的時候。
現(xiàn)在已經(jīng)黃昏了,是冬的黃昏。我踏上水門汀的階石,輕輕地邁著步子。三年前,曾按過的門鈴又按在我的手中。出來開門的那個校役,他還認(rèn)識我。樓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學(xué),卻咬著耳說:“這是找誰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務(wù)牌、信箱、電話室,就是掛衣架子,三年也沒有搬動,仍是擺在傳達(dá)室的門外。
我不能立刻上樓,這對于我是一種侮辱似的。舊同學(xué)雖有,怕是教室已經(jīng)改換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樓上還是在樓下?!傲合壬獓牧合壬谛??”我對校役說。
“在校是在校的,正開教務(wù)會議?!?/p>
“什么時候開完?”
“哪怕到七點(diǎn)鐘吧!”
墻上的鐘還不到五點(diǎn),等也是無望,我走出校門來了!這一刻,我完全沒有來時的感覺,什么街石,什么樹,這對我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
“吟—在這里?!崩扇A在很遠(yuǎn)的路燈下打著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邊,再不說別的。
順著那條斜坡的直道,走得很遠(yuǎn)的我才告訴他:“梁先生開教務(wù)會議,開到七點(diǎn),我們等得了嗎?”
“那么你能走嗎?肚子還疼不疼?”
“不疼,不疼?!?/p>
圓月從東邊一小片林梢透過來,暗紅色的圓月,很大很混濁的樣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邊去。腳下的雪不住在滑著,響著,走了許多時候,一個行人沒有遇見,來到火車站了!大時鐘在暗紅色的空中發(fā)著光,火車的汽笛震鳴著冰寒的空氣、電車、汽車、馬車、人力車,車站前忙著這一切。
順著電車道走,電車響著鈴子從我們身邊一輛一輛地過去。沒有借到錢,電車就上不去。走吧,挨著走,肚痛我也不能說。走在橋上,大概是東行的火車,冒著煙從橋下經(jīng)過,震得人會耳鳴起來,索鏈一般地爬向市街去。從崗上望下來,最遠(yuǎn)處,商店的紅綠電燈不住地閃爍;在夜里的人家,好像在煙里一般;若沒有燈光從窗子流出來,那么所有的樓房就該變成幽寂的、沒有鐘聲的大教堂了!站在崗上望下去,“許公路”的電燈,好像扯在太陽下的長串的黃色銅鈴,越遠(yuǎn),那些銅鈴越增加著密度,漸漸數(shù)不過來了!
扶著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陰溝,我們滾在溝中。攜著手吧!
相牽著走吧!天氣那樣冷,道路那樣滑,我時時要滑倒的樣子,腳下不穩(wěn)起來,不自主起來,在一家電影院門前,我終于跌倒了,坐在冰上,因?yàn)榈郎蠠o處不是冰。膝蓋的關(guān)節(jié)一定受了傷害,他雖拉著我,走起來也十分困難?!岸亲拥戳藳]有?你實(shí)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來的一點(diǎn)米煮成稀飯,沒有鹽,沒有油,沒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飯,肚子仍不能暖,餅干盒子盛了熱水,盒子漏了。郎華又拿一個空玻璃瓶要盛熱水給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來,滿地流著水。他拿起沒有底的瓶子當(dāng)號筒來吹。在那嗚嗚的響聲里邊,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買皮帽
“破爛市”上打起著陰棚,很大一塊地盤全然被陰柵連絡(luò)起來,不斷地?cái)[著攤子:鞋、襪、帽子、面巾,這都是應(yīng)用的東西。擺出來最多的,是男人的褲子和襯衫。我打量了郎華一下,這褲子他應(yīng)該買一條。我正想問價錢的時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頭,看那些掛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寬大的領(lǐng)子,黑色毛皮的領(lǐng)子,雖是馬夫穿的外套,郎華穿不也很好嗎?又正想問價錢,郎華在那邊叫我:“你來。這個帽子怎么樣?”他拳頭上頂著一個四個耳朵的帽子,正在轉(zhuǎn)著彎看。
我一見那和貓頭一樣的帽就笑了,我還沒有走到他近邊,我就說:“不行。”
“我小的時候,在家鄉(xiāng)盡戴這個樣帽子?!彼s快頂在頭上試一試。立刻他就變成個小貓樣,“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兩個耳朵放下來,立刻我又看他像個小狗—因?yàn)樾r候爺爺給我買過這樣“叭狗帽”,爺爺叫它“叭狗帽”。
“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頂在拳頭上,轉(zhuǎn)著彎,搖了兩下。
腳在陰棚里凍得難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幾個彎子,許多“飛機(jī)帽”,這個那個,他都試過。黑色的比黃色的價錢便宜兩角,他喜歡黃色的,同時又喜歡少花兩角錢,于是走遍陰棚在尋找。
“你的……什么的要?”出攤子的人這樣問著。同是中國人,卻把中國人當(dāng)作日本或是高麗人。
我們不能買他的東西,很快地跑了過去。
郎華帶上飛機(jī)帽子!兩個大皮耳朵上面長兩個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p>
繞過不少路,才走出陰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褲子戀住了,尤其是馬車夫們穿的羊皮外套。
重見天日時,我慌忙著跟上郎華去!
“還剩多少錢?”
“五毛?!?/p>
走過菜市,從前吃飯那個小飯館,我想提議進(jìn)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錢,只好硬著心腸,背了自己的愿望走過飯館。五角錢要吃三天,哪能進(jìn)飯館子?
街旁許多賣花生、瓜子的。
“有銅板嗎?”我拉了他一下。
“沒有,一個沒有?!?/p>
“沒有,就完事?!?/p>
“你要買什么?”
“不買什么!”
“要買什么,這不是有票子嗎?”他停下來不走。
“我想買點(diǎn)瓜子,沒有銅板就不買?!?/p>
大概他想:愛人要買幾個銅板瓜子的愿望都不能滿足!于是慷慨地摸著他的衣袋。
這不是給愛人買瓜子的時候,吃飯比瓜子更要緊;餓比愛人更要緊。
風(fēng)雪吹著,我們走回家來了,手疼,腳疼,我白白地跟著跑了一趟。
廣告員的夢想
有一個朋友到一家電影院去畫廣告,月薪四十元。畫廣告留給我一個很深的印像,我一面燒早飯一面看報,又有某個電影院招請廣告員被我看到,立刻我動心了:我也可以吧?
從前在學(xué)校時不也學(xué)過畫嗎?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華回來吃飯,我對他說,他很不愿意做這事。他說:“盡騙人。昨天別的報上登著一段招聘家庭教師的廣告,我去接洽,其實(shí)去的人太多,招一個人,就要去十個,二十個……”
“去看看怕什么?不成,完事?!?/p>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p>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塊廣告,這回更能滿足我的欲望。那文告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著職業(yè),職業(yè)會來嗎?”我又向他說。
“要去,吃了飯就去,我還有別的事?!边@次,他不很堅(jiān)決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個朋友。
“到哪里去?”
“接洽廣告員的事情?!?/p>
“就是《國際協(xié)報》登的嗎?”
“是的?!?/p>
“四十元??!”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懸的大表還不到十一點(diǎn)鐘,十二點(diǎn)才開始接洽。已經(jīng)尋找得好疲乏了,已經(jīng)不耐煩了,代替接洽的那個“商行”才尋到。指明的是石頭道街,可是那個“商行”是在石頭道街旁的一條順街尾上,我們的眼睛繚亂起來。走進(jìn)“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樓房二層樓上,剛看到一個長方形的亮銅牌釘在過道,還沒看到究竟是什么個“商行”,就有人截住我們:“什么事?”
“來接洽廣告員的!”
“今天星期日,不辦公?!?/p>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還是有勇氣的。是陰天,飛著清雪。
那個“商行”的人說:“請到電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們這里不替他們接洽了?!?/p>
郎華走出來就埋怨我:“這都是你主張,我說他們盡騙人,你不信!”
“怎么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氣。
“不都是想當(dāng)廣告員嗎?看你當(dāng)吧!”
吵起來了。他覺得這是我的過錯,我覺得他不應(yīng)該同我生氣。走路時,他在前面總比我快一些,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樣子,好像我對事情沒有眼光,使他討厭的樣子。
沖突就這樣越來越大,當(dāng)時并不去怨恨那個“商行”,或是那個電影院,只是他生氣我,我生氣他,真正的目的卻丟開了。兩個人吵著架回來。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爐板上烘著手。他自己出去,戴著他的飛機(jī)帽。
“南崗那個人的武術(shù)不教了。”晚上他告訴我。
我知道,就是那個人不學(xué)了。
第二天,他仍戴著他的飛機(jī)帽走了一天。到夜間,我也并沒提起廣告員的事。照樣,第三天我也并沒有提,我已經(jīng)沒有興致想找那樣的職業(yè)??墒撬詣拥?,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個電影院去過兩次。
“我去過兩次,第一回說經(jīng)理不在,第二回說過幾天再來吧。真他媽的!有什么勁,只為著四十元錢,就去給他們耍寶!畫的什么廣告?什么情火啦,艷史啦,甜蜜啦,真是無恥和肉麻!”
他發(fā)的議論,我是不回答的。他憤怒起來,好像有人非捉他去做廣告員不可。
“你說,我們能干那樣無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滾蛋吧!”他竟罵起來,跟著,他就罵起自己來:“真是混蛋,不知恥的東西,自私的爬蟲!”
直到睡覺時,他還沒忘掉這件事,他還向我說:“你說,我們不是自私的爬蟲是什么?只怕自己餓死,去畫廣告。畫得好一點(diǎn),不怕肉麻,多招來一些看情史的,使人們羨慕富麗,使人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這樣,只怕自己餓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東西,……若有人每月給二百元,不是什么都干了嗎?我們就是不能夠推動歷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敗壞歷史!”
他講的使我也感動了。并且聲音不自知地越講越大,他已經(jīng)開始更細(xì)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點(diǎn)聲啊,房東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來?!蔽艺f。
又是一天,我們在“中央大街”閑蕩著,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點(diǎn)鐘時,已經(jīng)快要黃昏了,陽光僅僅留在樓頂,漸漸微弱下來,街路完全在晚風(fēng)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掃著人們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見朋友,總是不把手套脫下來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涼吧,我見郎華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來。我低下頭去,順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著紅綠的小斑點(diǎn)。
“你的鞋上怎么有顏料?”
他說他到電影院去畫廣告了。他又指給我們電影院就是眼前那個,他說:“我的事情很忙,四點(diǎn)鐘下班,五點(diǎn)鐘就要去畫廣告。你們可以不可以幫我一點(diǎn)忙?”
聽了這話,郎華和我都沒回答。
“五點(diǎn)鐘,我在賣票的地方等你們。你們一進(jìn)門就能看見我。”老秦走開了。
晚飯吃的烤餅,差不多每張餅都半生就吃下的,為著忙,也沒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圍在爐邊吃的。他的臉被火烤得通紅。我是站著吃的??匆豢葱沦I的小表,五點(diǎn)了,所以連湯鍋也沒有蓋起我們就走出了,湯在爐板上蒸著氣。
不用說我是連一口湯也沒喝,郎華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頭上的帽子,一面追隨他。才要走出大門時,忽然想起火爐旁還堆著一堆木柴,怕著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來的時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說我:“做飯也不曉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會磨蹭,女人就能耽誤事!”
可笑的內(nèi)心起著矛盾。這行業(yè)不是干不得嗎?怎么跑得這樣快呢?他搶著跨進(jìn)電影院的門去。我看他矛盾的樣子,好像他的后腦勺也在起著矛盾,我?guī)缀跣Τ鰜?,跟著他進(jìn)去了。
不知俄國人還是英國人,總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處賣票。問他老秦,他說不知道。
問別人,又不知道哪個人是電影院的人。等了半個鐘頭也不見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學(xué)說一到家就生出來,照樣生出來:“去他娘的吧!那是你愿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這自私的東西,多碰幾個釘子也對?!?/p>
他到別處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
“你們怎么不去找找?”老秦一邊脫著皮帽,一邊說。
“還到哪里找去?等了半點(diǎn)鐘也看不到你!”
“我們一同走吧。郎華呢?”
“他出去了。”
“那么我們先走吧。你就是幫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均分?!?/p>
在廣告牌前站到十點(diǎn)鐘才回來。郎華找我兩次也沒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氣。
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買酒喝,我也搶著唱了一半,哭了,兩個人都哭了。
他醉了以后在地板上嚷著說:“一看到職業(yè),途徑也不管就跑了,有職業(yè),愛人也不要了!”
我是個很壞的女人嗎?只為了二十元錢,把愛人氣得在地板上滾著!醉酒的心,像有火燒,像有開水在滾,就是哭也不知道有什么要哭,已經(jīng)推動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樣。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畫了一天的廣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沒有去,電影院另請了別人。
廣告員的夢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
新識
太寂寞了,“北國”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組織一個畫會,大概是我提議的吧!又組織一個劇團(tuán),第一次參加討論劇團(tuán)事務(wù)的人有十幾個,是借民眾教育館閱報室討論的。
其中有一個臉色很白,多少有一點(diǎn)像政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繼續(xù)講座。許久沒有到過這樣暖的屋子,壁爐很熱,陽光曬在我的頭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熱了!第二天是個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邊透過玻璃的白霜,晃晃蕩蕩的一些人在屋里閃動,同時陣陣起著高笑。我們打門的聲音幾乎沒有人聽到,后來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沒有人聽到,后來敲玻璃窗片,這回立刻從紗窗簾現(xiàn)出一個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子上抹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現(xiàn)在小洞。于是聲音同人一起來在過道了。
“郎華來了,郎華來了!”開了門,一面笑著一面握手。雖然是新識,但非常熟識了!我們在客廳門外除了外套,差不多掛衣服的鉤子都將掛滿。
“我們來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還有沒到的呢!”
客廳的臺燈也開起來,幾個人圍在燈下讀劇本。還有一個從前的同學(xué)也在讀劇本,她的背靠著爐壁,淡黃色有點(diǎn)閃光的爐壁襯在背后,她黑的作著曲卷的頭發(fā)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劇一般地在讀劇本。她波狀的頭發(fā)和充分作著圓形的肩,停在淡黃色的壁爐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婦美麗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在讀劇本了!我們兩個靠著墻,無秩序地談了些話。研究著壁上嵌在大框子里的油畫。我受凍的腳遇到了熱,在鞋里面作癢。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著好了!
客廳中那么許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這家的主人來來往往地走,他很像一個主人的樣子,他講話的姿式很溫和,面孔帶著敬意,并且他時時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領(lǐng)結(jié)不知整理多少次,這一切表示個主人的樣子。
客廳每一個角落有一張門,可以通到三個另外的小屋去,其余的一張門是通過道的。
就從一個門中走出一個穿皮外套的女人,轉(zhuǎn)了一個彎,她走出客廳去了。
我正在臺燈下讀著一個劇本時,聽到郎華和什么人靜悄悄在講話??慈ナ且粋€胖軍官樣的人和郎華對面立著。他們走到客廳中央圓桌的地方坐下來。他們的談話我聽不懂,什么“炮二隊(duì)”“第九期,第八期”,又是什么人,我從未聽見過的名字郎華說出來,那人也說,總之很稀奇。不但我感到稀奇,為著這樣生疏的術(shù)語,所有客廳中的人都靜肅了一下。
從右角的門扇走出一個小女人來,雖然穿的高跟鞋,但她像個小“蒙古”。胖人站起來說:“這是我的女人!”
郎華也把我叫過去,照樣也說給他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坐在旁邊細(xì)聽他們的講話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華告訴我:“那個是我的同學(xué)?。 ?/p>
電車不住地響著鈴子,冒著綠火。半面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賣豆?jié){的燈火好像個小螢火蟲,賣漿人守著他漸漸冷卻的漿鍋,默默打轉(zhuǎn)。夜深了!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