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留住激情,留住天真
十元鈔票
在綠色的燈下,人們跳著舞狂歡著,有的抱著椅子跳,胖朋友他也丟開風琴,從角落扭轉出來,他扭到混雜的一堆人去,但并不消失在人中。因為他胖,同時也因為他跳舞做著怪樣,他十分不協(xié)調地在跳,兩腿扭顫得發(fā)著瘋。他故意妨礙別人,最終他把別人都弄散開去,地板中央只留下一個流汗的胖子。人們怎樣大笑,他不管。
“老牛跳得好!”人們向他招呼。
他不聽這些,他不是跳舞,他是亂跳瞎跳,他完全胡鬧,他蠢得和豬、和蟹子那般。
紅燈開起來,扭扭轉轉的那一些綠色的人變紅起來。紅燈帶來另一種趣味,紅燈帶給人們更熱心的胡鬧。瘦高的老桐扮了一個女相,和胖朋友跳舞。女人們笑流淚了!直不起腰了!但是胖朋友仍是一拐一拐。他的“女舞伴”在他的手臂中也是諧和地把頭一扭一拐,扭得太丑,太愚蠢,幾乎要把頭扭掉,要把腰扭斷,但是他還扭,好像很不要臉似的,一點也不知羞似的,那滿臉的紅胭脂呵!那滿臉丑惡得到妙處的笑容。
第二次老桐又跑去化妝,出來時,頭上包一張紅布,脖子后拖著很硬的但有點顫動的棍狀的東西。那是用紅布扎起來的、掃帚把柄的樣子,生在他的腦后。又是跳舞,每跳一下,腦后的小尾巴就隨著顫動一下。
跳舞結束了,人們開始吃蘋果,吃糖,吃茶。就是吃也沒有個吃的樣子!有人說:“我能整吞一個蘋果?!?/p>
“你不能,你若能整吞個蘋果,我就能整吞一個活豬!”另一個說。
自然,蘋果也沒有吞,豬也沒有吞。
外面對門那家鎖著的大狗,鎖鏈子在響動。臘月開始嚴寒起來,狗凍得小聲吼叫著。
帶顏色的燈閉起來,因為沒有顏色的刺激,人們暫時安定了一刻。因為過于興奮的緣故,我感到疲乏,也許人人感到疲乏大家都安定下來,都像恢復了人的本性。
小“電驢子”從馬路篤篤地跑過,又是日本憲兵在巡邏吧!可是沒有人害怕,人們對于日本憲兵的印像還淺。
“玩呀!樂呀!”第一個站起的人說。
“不樂白不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個子老桐也說。
胖朋友的女人拿一封信,送到我的手里:“這信你到家去看好啦!”
郎華來到我的身邊。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信放到衣袋中。
只要一走出屋門,寒風立刻刮到人們的臉,外衣的領子豎起來,顯然郎華的夾外套是感到冷,但是他說:“不冷?!?/p>
一同出來的人,都講著過舊年時比這更有趣味,那一些趣味早從我們跳開去。我想我有點餓,回家可吃什么?于是別的人再講什么,我聽不到了!郎華也冷了吧,他拉著我走向前面,越走越快了,使我們和那些人遠遠地分開。
在蠟燭旁忍著腳痛看那封信,信里邊十元鈔票露出來。
夜是如此靜了,小狗在房后吼叫。
第二天,一些朋友來約我們到“牽牛房”去吃夜飯。果然吃很好,這樣的飽餐,非常覺得不多得,有魚,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湯。又是玩到半夜才回來。這次我走路時很起勁,餓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我。我特別充實地邁著大步,寒風不能打擊我。
“新城大街”,“中央大街,”行人很稀少了!人走在行人道,好像沒有掛掌的馬走在冰面,很小心的,然而時時要跌倒。店鋪的鐵門關得緊緊,里面無光了,街燈和警察還存在,警察和垃圾箱似的失去了威權,他背上的槍提醒著他的職務,若不然他會依著電線柱睡著的。再走就快到“商市街”了!然而今夜我還沒有走夠,“馬迭爾”旅館門前的大時鐘孤獨掛著。向北望去,松花江就是這條街的盡頭。
我的勇氣一直到“商市街”口還沒消滅、腦中、心中、脊背上、腿上,似乎各處有一張十元票子,我被十元票子鼓勵得膚淺得可笑了。
是叫化子吧!起著哼聲,在街的那在移動。我想他沒有十元票子吧!
鐵門用鑰匙打開,我們走進院去,但,我仍聽得到叫化子的哼聲。
同命運的小魚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后悔,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為什么只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干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么只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地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只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著干,所以有點害怕,并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lián)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xiāng)下沒有教養(yǎng)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闭f著,他把已經收拾干凈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魚活啦,魚活啦!”
“什么活啦!神經質的人,你就看著好啦!”他逞強一般地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
“怎么辦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
魚的腸子流在外面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p>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干凈。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面。
火爐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著花。
魚就在大爐臺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里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里有什么東西跳起來,噼噼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游著,那么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過身去,面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后到墻根處去哭……
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世界。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里游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里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墒俏也桓胰ィ欣扇A去看。
“盆里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游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只剩一條在水中上下游著,又為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郁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去。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里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么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蔽艺f。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里,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里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崩扇A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魚只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著水響。我每天在火邊燒飯,一邊看著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更愛惜一點。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里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里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里過個整夜。它什么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游著。家里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