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亂彈

(2016再版精裝)輕經(jīng)典:多余的話 作者:瞿秋白 著


亂彈(代序)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北斗》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31年10月20日),署名笑峰。以下《世紀末的悲哀》、《吉訶德的時代》、《一種云》、《非洲鬼話》、《苦力的翻譯》各文與本篇同時發(fā)表,合為一組,總題作《笑峰亂彈》,以本篇作為代序。

中國紳士的黃金時代,曾經(jīng)有過自己的藝術(shù)。譬如“乾嘉之世”,或者更神秘些,“唐虞三代”??墒牵f咱們末世還記得“流風余韻”的,那還是說得近些罷。三代的“韶樂”,現(xiàn)在即使沒有失傳,至多也不過給吃租階級的大魔王做做“配享”,例如上海第一名大市民哈同大出喪的時候,曾經(jīng)用過“韶樂”;至于小市民,那是輪不到的了。倒是三代而下的乾嘉之世的“昆曲”,卻跑到了上海的無線電里。這一個中國的“國粹”居然也發(fā)揚而光大起來了。不但第一名市民,就是第五六名等等,也可以偶然的欣賞欣賞。

“市民”(citizen)是所謂自由的公民,這是和“奴隸”對待的名稱。中國現(xiàn)在,只有所謂“紳商”才配叫做市民。但是,紳商和紳士已經(jīng)不同了。商與士一字之差,在時間上至少隔了一世紀。而昆曲卻不是紳商的藝術(shù),而正是紳士等級的藝術(shù)。這老老實實是中國舊式紳士等級的藝術(shù),而不僅是地主階級的藝術(shù)。固然,乾嘉之世的紳士之中已經(jīng)攙雜了些鹽商“駔儈”——鄭板橋之類的名士所瞧不起的;然而,他們始終也是鹽官兒,至少也是類似于官的“準官兒”,他們也總要弄些身份,——例如:屁股可以不挨打,見官可以用大紅名片的身份??傊?,一定要加入那個紳士等級。當時,紳士等級的藝術(shù),什么詩古文詞,什么昆曲,都是和平民等級的藝術(shù)截然的分開的。昆曲原本是平民等級的歌曲里發(fā)展出來的。最早的元曲幾乎都是“下流的俗話”??墒牵搅饲沃?,昆曲里面,早就給貴族紳士的文人,填塞了一大堆一大堆牛屎似的“饾饤”進去!這還是戲臺上的歌劇嗎?對不起,先要問一問:這所謂戲臺是個什么樣的戲臺?這已經(jīng)絕對不是草臺班的戲臺!昆曲已經(jīng)被貴族紳士霸占了去,成了紳士等級的藝術(shù)。

聽罷!昆曲的聲調(diào)是多么細膩,多么悠揚,多么轉(zhuǎn)仄,多么深奧。其實,那樣的猥瑣,那樣的低微,真象[像]它的主人的身份。昆曲的唱工是要拗轉(zhuǎn)了嗓子,分辨著聲母介母韻母,咬準那平上去入,甚至于陰上陽上陰去陽去……中國的四方塊的謎畫似的漢字,在這里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束縛音樂和歌曲的發(fā)展,弄得簡直不像活人嗓子里唱出來的東西。這的的確確是所謂“紅氍毹上”的歌曲。在紳士的第宅——“狀元及第”之第——里面有這么三開間或者五開間的花廳,一頭鋪上兩丈開闊的紅地毯,這就算戲臺了?!皯蚺_”前面三四步路的光景,就是聽戲的大人老爺?shù)淖?,再后去十幾步,二十步光景,是太太小姐“垂簾聽曲”的地方。自然,這里可以聽得清平上去入。而且唱昆曲的戲子,在當時還有許多和幕友一樣,豢養(yǎng)在紳士的第宅或者衙門里面。他們本來和“倡優(yōu)所畜”的文人清客是差不多的東西,同樣是“主上所戲弄,流俗之所輕”的。這種昆曲,當然不是給公館衙門之外的平民小百姓聽的?,F(xiàn)在,“治于人的小人”,要想在無線電的播音里去聽清楚昆曲的平上去入,自然是牛聽彈琴,一竅不通了。

“乾嘉以降”不久,昆曲的清[輕]歌曼舞的綺夢,給紅巾長毛的“叛賊”搗亂了,給他們的喧天動地的鼙鼓震破了。是的!乾嘉之世和同光之世之間,夾著這么一段“可怕可恨”的回憶。不知怎么一來,在同光之世,我們就漸漸,漸漸的聽著那昆曲的笙笛聲離得遠了,遠了,一直到差不多聽不見。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亂彈——皮簧,居然登了大雅之堂。這本來是草臺班上的東西。高高的戲臺搭在曠場上,四周圍是沒遮攔的,不但鑼鼓要喧天,而且歌曲也要直著嗓子叫,才敵得過臺底下打架相罵的吵鬧,也配得上“亂彈”的別名。滿腿牛屎滿背汗的奴隸們,仰著頭張著嘴的看著臺上。歌詞文雅不得,也用不著文雅,因為禁不起那唱戲的直著嗓子一叫,叫到臨了:不押韻的也押韻了,平仄不調(diào)的也就調(diào)了!這是,這曾經(jīng)是別一個等級的藝術(shù)。當然是平民等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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