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2:活在最幸福的時代
文 蔡瀾
我命好,是一個富二代,雙親留給我的不是錢,而是教養(yǎng)。
他們鼓勵的是獨立地思考,并從中引導,絕對不說教,讓我們四個子女自由發(fā)揮。
自己的努力奮斗也有幫助,但這不是最基本,努力是理所當然的事,當今被遺忘而已。
這一切都有前因后果,但是運氣還是主宰著我的一生,是的,我是幸運的。幸運在一顆炸彈投到我家天花板,沒有爆炸,否則怎么還有那么多話說?
幸運在我媽媽背著我逃難,日本人的轟炸機低飛,用機關槍掃射,母親自然反應地跳進溝渠,留著我在外面大哭大叫,還能避開每一顆子彈。
更幸運的,我一生沒有遇到斗爭,小時雖然也經(jīng)過災難,但都能在事后當成笑話來講。
長大后,不知不覺地搞上了電影,更懵懵懂懂當上了所謂的作家,都是運氣所然,若是活在其他年代,邊都沾不上我這種半桶水的學問。
更因為我父母來香港小住,我?guī)麄內(nèi)コ詮V東點心,座位要等個半天,坐了下來,侍應的態(tài)度又差,致使我在專欄上多寫關于吃的經(jīng)驗和食材,令編輯們以為我對吃很有研究,叫我寫食評,造成了一股“黑勢力”!以后位子有了,態(tài)度也轉(zhuǎn)為親切。
我這所謂的懂吃,只是懂得比較,這一家比那家好,另一家更為精彩,比較的結(jié)果,就是“懂得”了。
但還是運氣,而運氣在哪里?運氣在碰上我還能趕上尾班車,還吃到像黃魚、鰣魚那類海鮮。
當然古人不當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古人不可能像我一樣飛到日本吃刺身,而他們嘗的只是中國名廚手藝,不會像我那么幸運去吃到法國米其林三星大廚保羅·包古斯親手煮的菜。
我每天感謝上蒼,讓我生活在每一個區(qū)域的黃金年代。我出道時干電影,那時候的戲院可以坐兩三千人,觀眾和銀幕上的人物一起歡笑,一塊悲傷,當年拍什么戲都能賺錢,香港電影的市場龐大,可以先“賣埠”,越南、柬埔寨、老撾,以致所有海外華人的市場都來“買花”,等于是預購版權(quán),加起來,已是一部電影的制作費,還要有利潤。
這都要拜賜錄像帶、DVD(數(shù)字通用光盤)還沒有發(fā)明,盜版的情形還沒有發(fā)生。
更幸運的是香港電視只有兩個臺可以選擇,電視的尺度也還沒那么嚴謹,讓我們?nèi)齻€人胡作非為,抽煙、喝酒、騷擾對方,都能原諒,得到前所未有的收視率。這種節(jié)目,是空前絕后的。
命運還安排了一些悲劇,Beyond(中國香港搖滾樂隊)的黃家駒在日本富士電視臺意外身亡,日本人鄭重其事地來香港為他舉辦喪禮,而一切的安排由我去協(xié)助。富士電視臺感恩,讓我上他們的烹飪節(jié)目《料理的鐵人》當評審。
我有什么說什么,與其他評審有別,他們都不太肯說實話,只有我一個批評那個太難吃了,快些從我面前拿走!
說的實話成為嚴厲的批評,日本叫我為“辛口”(Karaguchi),觀眾們大為受落,編導一次又一次地邀我從香港飛去,得到的酬勞非??捎^。
當年正好遇上日本經(jīng)濟起飛,不惜工本搜集天下最貴的食材,邀請世界名廚來競賽,讓我有機會與他們結(jié)交,也令我在日本的美食界打開了名堂,去什么日本最好的餐廳,都受到尊敬。
美食節(jié)目因此產(chǎn)生,我在無線做的《蔡瀾嘆世界》也剛好遇上航空公司最輝煌的日子,他們出了龐大的制作費讓我周游列國,享受到當年最好的美食。
在北海道拍攝的第一集,和李嘉欣大浸露天溫泉,當年沒有人在冬天去北海道的,后來也變成大受歡迎的熱門旅游地,許多朋友都要求我?guī)麄兦巴?,就是我組織美食旅行團的開端。
又遇到旅行團從來沒有那么高級的,市場就打開了,一團接一團,都是爆滿,這都是一波接一波的后果。
寫文章時,是報刊的黃金年代,那時候的《明報》和《東方日報》的副刊最多人看了,當今比我寫得好的多得是,但報紙的銷路,已今非昔比。
出版成書,也是香港人讀書最盛行的年代,能一本又一本,都是因為游戲機還沒發(fā)明,電子讀物也沒人想到,香港書展擠滿了人,都不是去買漫畫的。
最幸福的連番遇到許多好朋友和好老師,金庸先生、黃霑兄、倪匡兄,向他們學習的事多不勝數(shù),學習書法的馮老師,更令我在雅趣上得到無上的歡樂。
今后的科技,也許會讓人活到一兩百歲,但是食物已被快餐集團統(tǒng)治,美好的天然食材已經(jīng)快要絕跡,空氣充滿污染。有什么比當今這個年代的美好?今后的香港也許更為繁榮,但是我認為我的運氣還是好的,若有其他的轉(zhuǎn)變,我歸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