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房子
千年來,阿拉伯語隨著時間慢慢演進,語匯幾乎無所不包,細節(jié)可說無微不至?!癰ayt”直譯是“房子”,但是它的含義豐富,超出了房舍與墻垣,召喚出人們對于家族與家園的渴望向往。放眼中東地區(qū),“bayt”是個神圣的字眼,帝國衰亡、國家覆滅、疆界改易,舊日的忠誠可能消失無蹤,或者一夕易主。然而“bayt”,無論指的是建筑物,還是熟悉的根據(jù)地,歸根究底,都代表一份永不褪色的認同。
馬佳永位于今日的黎巴嫩。很久以前,伊斯伯·薩瑪拉留下一間房子。這間房子從來不曾要求我們駐足或進入,它只是等待著,必要時提供庇蔭。伊斯伯·薩瑪拉把房子留給我們,也就是他的家人,讓我們與過往聯(lián)系起來,維系我們的生存,作為許多故事的場景。我曾經(jīng)花了許多年時間,拼湊伊斯伯的事跡。他年少時白手起家,我喜歡想象他如何生于斯、長于斯。霍蘭的原野向遠處延伸,連愛做夢的他也難以理解想象。
在一張歷代相傳的老照片中,伊斯伯的肩膀看似厚實,但已顯出老態(tài),盡管他并沒有機會老成那個樣子。而且他的表情帶有一抹淘氣的味道,感覺相當年輕。與其說伊斯伯英俊,不如說他引人注目,他的臉龐在風吹日曬中磨損,但眼睛依然是漂亮的也門藍,與周遭景物的閃族棕對比,分外獨特罕見。伊斯伯生養(yǎng)了六名子女,他看起來非常不修邊幅,紅棕色的頭發(fā)糾結蓬亂,胡須像一撮粗大蓬松的畫筆。他從小就出社會闖蕩,想證明自己的能耐;后來,他也相信自己已經(jīng)證明。
伊斯伯與家人拍攝這張照片時,年紀大約四十來歲。然而更讓我感興趣的,卻是后來的伊斯伯:他變成一位父親,雄心壯志不復當年,為了子女生存而將他們送往美國。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經(jīng)想象,自己的兒子女兒、孫兒孫女和一代又一代后人,度過跟他一樣變化莫測的人生。他是否早在多年之前就已預見我們流浪回來,走上龜裂的臺階,打開老房子的門?
伊斯伯傳承了游牧民族貝都因人的好客傳統(tǒng),他的房子總是歡迎旅人光臨。這幢房子是由巖石與瓷磚砌成,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后完工,周遭種了許多橄欖樹與李樹。它至今矗立在我們的故鄉(xiāng),那地方的戰(zhàn)爭經(jīng)常讓時間停止流動;它像一幅水中反射的倒影,在家族成員心中縈繞。我們是一個永遠無法安身立命的家族,成員關系緊密,從數(shù)十年前的幾個世代就開始背井離鄉(xiāng)。當我們想到“家”,根源意義或者地方意義的“家”,我們總是想到伊斯伯的房子。
伊斯伯的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丘上,洋溢地中海東岸的黎凡特[1]風情,也透顯出他期待渴望的生活形態(tài)。它讓人想起一個失落的開放年代,當時奧斯曼帝國尚未滅亡,各色各樣的人們在共享的土地上遷徙。伊斯伯房子所在的塞瑞爾區(qū),過去曾是當?shù)刈蠲啦粍偈盏男^(qū),石灰?guī)r建材、尖頂拱門、紅瓦屋頂。這些紅屋瓦是從法國的馬賽進口的,在十九世紀初年見證了當?shù)氐乃耐ò诉_與都會時尚。此外它們也像奧斯曼帝國士紳戴的塔布什帽一樣,透顯出黎凡特風格。塞瑞爾區(qū)的士紳們,銀器總是擦得發(fā)亮,每日午后必喝咖啡。家族元老,有如一張布滿塵埃的老舊長沙發(fā),拿起繡有姓氏字母的手帕,擦拭著濕黏的眼睛。他們父子世代交替,傳承備受看重的姓氏。然而,伊斯伯的姓氏原本并不特別顯赫。
在伊斯伯所處的地域和時代,白手起家的例子并不常見,但他打響了自己的名號。他所屬的大家族默默無聞,只有“不到二十間房子”。他的家具價格不菲,遠從敘利亞進口,但也是不久之前才成為他的財產(chǎn)的。他的房子獨樹一格,原因不只是新穎而已。建造這幢房子的伊斯伯是個作風粗獷的商人,唯有他的妻子芭希雅才能夠讓他不要一直盯著賬簿。這幢房子連接的時代,既蘊含珍貴的文化素養(yǎng),也曾發(fā)生難以想象的悲劇。此外,它彰顯出一個善良但并不完美的人,如何善用自己的一生。伊斯伯建造的房子告訴世人,他摯愛以及賴以維生的事物;也提醒我們,日常生活的所在盡管并不起眼,但具備豐富的意涵。進入房子的雙扇門高大寬闊,正適合伊斯伯這樣的人物,他是一個關不住的人。
伊斯伯是我的外曾祖父,他的女兒名叫瑞伊法,她生下了我的父親。在我成長過程中,關于伊斯伯的回憶讓他死而復生,那些故事讓他變得真實起來,同時也將我的家人傳送到他的世界,一座已從新近出版的地圖上消失的驛站:杰代迪特馬佳永(Jedeidet Marjayoun)。我的家人提到故鄉(xiāng)時,一定是稱呼它為杰代迪特馬佳永,不會只說“杰代迪特”或者“馬佳永”。我們使用全名,表達敬意,因為這地方是我們的源頭,是我們的家園,是我們存在的根本。
我的祖先定居的馬佳永,曾經(jīng)是商品貨物的集散地,貿(mào)易的路線由基督徒、穆斯林與猶太人開拓經(jīng)營,三大族群編織出古老中東的圖像。馬佳永是地區(qū)交通的門戶,通往地中海之濱的城市西頓、赫爾蒙山另一邊的大馬士革、古代巴勒斯坦地區(qū)的耶路撒冷、古羅馬城鎮(zhèn)遺址巴勒貝克。由此可見,馬佳永算是這個地區(qū)最具國際色彩的城鎮(zhèn),它的文化與發(fā)展鶴立雞群。
然而今日并不時興對小地方的流連忘返,這些小地方與大世界格格不入。的確,馬佳永的光彩逐漸黯淡,而且過程已持續(xù)數(shù)十年。廣受歡迎的星期五市集,如今難以為繼,過去人們總是盛裝打扮參加,女士穿上來自大馬士革的華服,男士掛上購自美國的懷表?,F(xiàn)在夜里的馬佳永,只見得到搖曳微弱的燈火,連走投無路的旅人都有可能錯過。來到城里的廣場,店鋪的商品滿布塵埃,幾十年來都標明降價求售。店主不再把柜臺擦得發(fā)亮,不再送上雪水釀成的果子露,也不再販賣來自異國的煙草。過去有一位壞脾氣的長老會幫人看病,心情好時還會開藥方,現(xiàn)在早已歇業(yè)。馬佳永已經(jīng)停止研究外面的世界,也完全跟不上這個世界的腳步。城里四處散落著各種碎片,幾十年前的舊報紙,昔人特別留下的古怪物品。當然,如今已沒有公路通過馬佳永;它的影響力曾經(jīng)遍及敘利亞全境,籠罩埃及西奈半島的大城阿里什,一路延伸到青尼羅河與白尼羅河[2]的匯流處;相較之下,現(xiàn)在沿著馬佳永最大的一條街走上一英里路,它就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
就在這地方,我的家族曾經(jīng)協(xié)助豎立一座十字架,打亂了當?shù)氐钠届o。我們雖然是馬佳永最早期的基督教徒,但是向來缺乏性情溫和公允的名聲。我們曾經(jīng)走過這些街道,在開辟的過程中決定它們要通往何方,后來又沿著它們背井離鄉(xiāng)。雖然我們家族仍持續(xù)有新生代加入,但在情感方面依舊保持深藏不露的傳統(tǒng),盡管我們回顧往事有時候還是會熱淚盈眶。
馬佳永有許多無人居住的房子,伊斯伯大宅是其中之一。我們稱這類房子為“mahjour”,阿拉伯文的意思是遺棄、荒廢、寂寞。它們搖搖欲墜,有如鬼屋,訴說著馬佳永一去不返的輝煌歲月。許多年頭過去,戰(zhàn)爭與死亡此起彼落,許多人從它們旁邊走過,把這些房子視為朋友。望向一扇又一扇破碎的窗戶,行經(jīng)的人看到的是閃亮的玻璃,以及玻璃后方發(fā)生的事情。人們通過想象看著那些幽暗的房間,除了看見斑駁剝落的墻面、塵埃堆積的地板,還有幾位老友正點亮油燈、燃起煤爐。
馬佳永的故事就是以這些房子寫成,寫成一段各奔東西的歷史?!拔疫€是每天都會想起他們。”離去的人留下來的房子四處可見,不再受到人們眷顧?!八麄儎傞_始還會寄信。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绷粝碌娜擞浀梦覀兪サ娜??!拔覀円挥X醒來,發(fā)現(xiàn)他們的房子成了空屋。”走進這些破落傾頹的房間,人們會聽到幽靈的聲音以及悔恨,來自仍然記得它們的人們。
閉上雙眼,忘了馬佳永。接下來你將穿過利塔尼河谷,翻山越嶺,來到杰贊,再前往海岸邊的西頓。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奧斯曼帝國從崩解走向滅亡,一股持續(xù)百年的移民潮應運而生,我的阿姨、叔伯、祖父母與曾祖父母也隨波逐流。馬佳永地處內(nèi)陸,當時隸屬于所謂的“大敘利亞”,阿拉伯文稱之為“bilad al-Sham”,戰(zhàn)爭帶來經(jīng)年累月的無政府暴力狀態(tài),血腥殺戮是家常便飯,各種疾病猖獗,饑荒情況嚴重;后者是拜英國與法國之賜,兩國強行封鎖地中海岸所有的阿拉伯港口。數(shù)以萬計的民眾活活餓死,從黎巴嫩、敘利亞、巴勒斯坦到伊斯伯的家園,都無法幸免于難。一項針對一百八十二座村落的可靠調(diào)查顯示,四分之一的住宅毀于戰(zhàn)火,超過三分之一的居民死亡。
這可怕的十年以及后續(xù)的沖擊,促使許多村民背井離鄉(xiāng),飄洋過海,我的家人也是如此。從南美洲、西非到澳洲,都是他們的寄居之地;也有一些人來到美國俄克拉何馬州的俄克拉何馬市與堪薩斯州的威奇托。這段流離的年代結束之后,1920年,當歐洲列強瓜分奧斯曼帝國時,散居海外的黎巴嫩人竟然比國內(nèi)人口還多。
我的檔案柜中有一個綠色的文件夾,標題寫著“家族紀錄”。里面有歸化公民與婚姻的證書,美國陸軍發(fā)給我祖父的退伍令,一位姑姑為祖母寫的生平事跡,祖父從貝魯特搭乘“拉佐號”輪船來到波士頓的紀錄。還有兩份皺巴巴、折了三折的族譜,涵蓋我的母系與父系祖先,也就是薩瑪拉與沙迪德兩大家族。其中一份家譜上最早的一位先人薩瑪拉·薩瑪拉生于1740年,后來參與一場歷史性的大流亡,據(jù)說是由霍蘭地區(qū)(位于今日的敘利亞)的一群女性領導,來到山巒起伏的馬佳永。家譜的其他部分就更為復雜,開枝散葉成兩百多個名字,以英文和阿拉伯文一一仔細記錄。
文件夾里也有照片,其中一張出現(xiàn)我的外曾叔祖父米克巴爾,臉龐看起來還有點孩子氣,穿著很不合身的西裝外套,翻領上別著一朵碩大的白玫瑰。其他的照片,女士們愁眉苦臉;男士們蓄著翹八字胡,一簇一簇的頭發(fā)似乎永遠梳不整齊。無論女士男士,都拿出星期日才會穿的考究衣裳,打扮得非?;ㄇ?。老米克巴爾開了一家布料服飾店,招牌上寫著“物美價廉”,但是英語翻譯就不是那么肯定:“賓主互惠”。上面的字體顯然是出自母語人士之手,帶著阿拉伯文的優(yōu)雅斜度,向左邊傾側,壓倒正經(jīng)嚴肅、直挺挺的拉丁字母。
吸引我家人移民的美國,遠在馬佳永七千英里之外。盡管山道崎嶇,海路兇險,然而旅程中最艱難的一段,卻是在剛離開家園的幾英里路,離開那些日后不再熟悉的面容。等到我們抵達紐約、得克薩斯州、俄克拉何馬或者任何一個地方時,我們已經(jīng)失去許許多多事物。美國作家伊麗莎白·哈德威克寫道:“旅行時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就是自己并不存在。”換言之,你動身時不僅留下其他人,也留下你所知的自己。隨家族姓氏而來的權勢或懲罰消失了;先人胼手胝足換來的名聲,到新國度之后無人知曉;了解你生命歷程的人消失了;足以解釋你所犯錯誤的過往緣由消失了;在你抵達新國度的那一天,除了你的姓名之外,一切都會消失,甚至就連姓名都有可能被迫更改。
為了生存,太多的事物必須拋棄。你的感受遭到忽視,因為有更多的人吃了更多的苦。對這些旅人而言,他們還能擁有的就只是生存,以及回憶中的臉孔,直到他們珍藏的照片磨損不堪,甚或四分五裂。盡管我們都無法喚起它的形象,伊斯伯·薩瑪拉的大宅兀自矗立,訴說他的與我們的姓氏。這是一個讓人回顧過往的地方,有如一具船錨,回顧留在那里的一切。對于我的族人,無論是離散還是團圓,伊斯伯的大宅向他們宣示:記得過去,記得馬佳永,記得你的本來面目。
[1] 黎凡特(Levant)在歷史上泛指地中海東岸地區(qū),大約包括現(xiàn)今的黎巴嫩、敘利亞、約旦、以色列、巴勒斯坦自治區(qū)、塞浦路斯、土耳其的哈塔伊省,以及伊拉克部分地區(qū)和西奈半島。
[2] 青尼羅河與白尼羅河是尼羅河的兩條主要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