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研究

1．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1878年，我獲得倫敦大學(xué)的醫(yī)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后去了內(nèi)特里進修軍醫(yī)的必修課程。在那里完成學(xué)業(yè)后，被分派到諾桑伯蘭第五火槍團任軍醫(yī)助理。那個團當(dāng)時駐在印度。在我還沒趕到部隊報到前，第二次阿富汗戰(zhàn)役爆發(fā)了。我在孟買登岸時，聽說我所屬的那個團已通過各個關(guān)口，開拔到敵人后方去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跟著和我一樣掉隊的軍官們追了上去，平安到達(dá)坎達(dá)哈后，我找到了我的部隊，馬上開始了我的工作。

這場戰(zhàn)爭讓很多人得到了提升和榮譽，但帶給我的卻是不幸和災(zāi)難。我被借調(diào)到巴克州旅后，就和他們一起參加了邁旺德決戰(zhàn)。在這次戰(zhàn)役中，一粒捷則爾槍彈擊碎了我的肩胛骨，并把鎖骨下面的動脈也擦傷了。如果不是我那勇敢的勤務(wù)兵摩瑞抓起我扔到一匹馱馬的背上，我就不能安全回到自己的部隊，而會被那些兇殘的格吉人俘虜了。

槍傷和長期的輾轉(zhuǎn)勞頓讓我身體消瘦、虛弱不堪。我只有和大批傷員一起轉(zhuǎn)移到波舒爾的后方醫(yī)院。在那里，我的身體慢慢康復(fù)了起來，可是當(dāng)我剛能夠在病房中稍稍走動，能挪到陽臺上曬一會兒太陽的時候，我又染上了印度傷寒癥，再一次病倒了。一連幾個月，我都是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最后我終于挺了過來，身體逐漸好轉(zhuǎn)，只是體質(zhì)還是很虛，醫(yī)生們會診后，決定馬上送我回英國。于是，我就乘運兵船“奧侖梯茲號”回國。一個月以后，我在樸茨茅斯碼頭登陸了。那時，我的身體糟糕透了，政府給了我九個月的長假讓我好好康復(fù)。

我在英國無親無友，所以挺逍遙自在。我很自然地去了倫敦——那個大英帝國所有游手好閑之徒匯聚的地方。

我在倫敦河濱路的一家公寓里租住了一些時日，過著既不舒適又很無聊的生活，錢一到手就花光了，入不敷出，腰包一下子就空了。我很快醒悟過來了：我必須住到鄉(xiāng)下的什么地方去，要不就得徹底把我的生活方式給改變掉。我選擇了后一種活法，決心離開這家公寓，搬到一個簡陋一點、便宜一點的地方去住。

就在我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天，當(dāng)我站在克萊梯利安酒吧門前時，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斯坦弗。他是我在巴茨時的一個助手。對于一個孤獨的人來說，在倫敦城的茫茫人海中，碰到一個熟人，確實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斯坦弗當(dāng)時并不和我特別要好，但能再見到他，我還是很激動。他似乎也很高興。一陣狂喜之后，我請他一同乘車去侯本餐廳吃午飯。

車子穿行在倫敦街道上時，他很吃驚地問我：“華生，你最近怎么了？看你面黃肌瘦，只剩一把骨頭了。”

我簡單地把我的經(jīng)歷跟他說了一下。話還沒說完，侯本餐廳就到了。

他聽完后，同情地說：“不幸的人?。∧阋院蟠蛩阍趺崔k呢？”

我回答說：“我想找個價錢不多而又舒服點的房子，不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p>

我的伙伴說：“這可真怪，今天你是第二個對我說這樣的話的人了?！?/p>

“第一個是誰？”我問道。

“他是在醫(yī)院搞化驗的。今天早上他還唉聲嘆氣呢，他說他找了幾間好房子，但租金比較高，他一個人支付不起，又一時找不到人合租?！?/p>

我說：“太好了，如果他真想找個人合租，那就找我吧。兩個人住總比一個人住要好得多。”

小斯坦弗端起酒杯很吃驚地望著我，他說：“你還不知道歇洛克·福爾摩斯吧，要不你怎么愿意跟他住在一起呢？”

“怎么啦，難道他這人不好嗎？”

“不，他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不過他有點古怪——他老是不停地研究一些東西。據(jù)我了解，他人倒是蠻正派的?！?/p>

我說：“他是個醫(yī)生吧？”

“不是的，我一點都不清楚他鉆研的是什么。不過，他精于解剖學(xué)，又是第一流的藥劑師。但是，他好像從沒系統(tǒng)地學(xué)過醫(yī)。他所研究的東西很亂，不成系統(tǒng)，并且也很離奇；他積累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識，足以使他的教授都感到驚訝?！?/p>

我問道：“難道你從沒問他在鉆研些什么嗎？”

“沒有，他很難說出心里話，雖然他高興的時候，也愛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

我說：“我倒想見見他，我現(xiàn)在身體還不大好，受不了吵鬧和刺激，因此，我要與人合住的話，得挑個好學(xué)而又安靜的人。請問，我怎樣才能找到你這位朋友？”

我的伙伴回答說：“他現(xiàn)在肯定在化驗室里。他要么幾星期都不去，要么整天都呆在那兒。如果你愿意，我們吃了飯就一塊坐車去?！?/p>

“當(dāng)然愿意！”我說，隨后我們又談了些別的。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斯坦弗又給我講了些關(guān)于那位先生的詳細(xì)情況。

他說：“如果你和他合不來可別怪我。我只是偶爾在化驗室里見過他，稍稍知道他一點情況；他別的情況，我就一無所知了。你是自己要跟他住在一起的，到時，可沒我的事了?！?/p>

“要是我們合不來，散伙就是了?！蔽叶⒅固垢ダ^續(xù)說道：“我看，斯坦弗，你這么擔(dān)心這事，里頭肯定有原因。是不是那人的脾氣真的很壞，還是別的原因？有話直接說嘛！”

他笑了笑說：“要想把他介紹清楚可真不容易。我看他那人有點機械化，近乎冷血動物。有一回，他拿了一小撮植物堿讓他的朋友品嘗。雖然，他并沒有惡意，只是想了解這種藥物對不同人的效果而已，而且，我想他自己也會品嘗的，但這總有點不近人情，他的求知欲太強了?！?/p>

“這種精神是很好的嘛?！?/p>

“好是好，但也太過分了些。后來，他甚至在解剖室里用棍子打尸體，你說怪不怪？”

“打尸體！”

“是啊，他說為了看看人死以后還能造成什么模樣的傷痕。我親眼看見他打過?！?/p>

“你不是說他不是學(xué)醫(yī)的嗎？”

“是呀，鬼知道他研究的是些什么東西。好了，我們到了，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你自己看吧?！彼f著，就和我下了車。

我們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又從一個側(cè)門走進了一所大醫(yī)院的側(cè)樓。這地方我很熟悉。我們登上白石臺階，穿過長長的一條走廊。走廊兩壁刷得雪白，兩旁有很多褐色的小門。走廊盡頭有一個低低的拱形過道，一直通向化驗室。

化驗室是一間高大的屋子，屋里雜亂地擺放著很多的瓶子。幾張又矮又大的桌子縱橫排列著，上邊放著很多蒸餾器、試管和一些閃動著藍(lán)色火焰的小煤氣燈。屋里只有一個人在較遠(yuǎn)的一張桌子旁全神貫注地工作著。他聽到腳步聲后回頭看了一眼，然后突然跳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試劑，它只能用血紅蛋白來沉淀，別的都不行！”我想，即使發(fā)現(xiàn)了金礦，他也不一定會有現(xiàn)在這么高興。

斯坦弗給我們介紹說：“這位是華生醫(yī)生，這位是福爾摩斯先生?！?/p>

“您好。”福爾摩斯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我簡直不能相信他會有這么大的力氣。

“我想，您到過阿富汗。”

我吃驚地說：“您怎么知道的？”

“這很簡單，”他格格地笑了笑，“現(xiàn)在要談的是血紅蛋白的問題。您沒看出我這發(fā)現(xiàn)很有用嗎？”

我回答說：“從化學(xué)上說，是很有意思，但它的實用性……”

“怎么，先生，難道你還沒看出這種試劑能使我們?nèi)f無一失地鑒別血跡嗎？這可是目前實用法醫(yī)學(xué)的最大發(fā)現(xiàn)了，請到這邊來！”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口，把我拖到他剛才工作的那張桌子旁?！跋扰c血，”他說著，用一根長針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刺破了，然后用吸管吸了一滴血。

“現(xiàn)在把這滴血和一公升水混合。你看，混合后跟清水一樣。血在混合液中所占的比重還沒到百萬分之一。盡管這樣，我相信我們還是能夠看到一種特別的反應(yīng)?！闭f著，他把幾顆白色結(jié)晶物放進了混合液中，隨后又滴了幾滴無色液體。很快，混合液就呈現(xiàn)暗紅色了，一些棕色顆粒慢慢沉到了瓶底。

“哈哈！”他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拍著手高興地喊道，“您看怎樣？”

我說：“這個實驗看來很不錯?！?/p>

“這簡直太妙了！過去用愈創(chuàng)木液試驗的方法和用顯微鏡檢驗的方法都不太好，如果血跡凝干了，顯微鏡就起不了作用了?，F(xiàn)在，不管新舊血跡，用這種新試劑都會起作用。要是這種檢測方法早就有了，那么，世上就不會有那么多人逍遙法外了。”

我喃喃地道：“確實是的。”

“很多刑事案件都那樣，案子發(fā)生好幾個月后，好不容易查出一個嫌疑犯，在他的襯衣或其他衣物上發(fā)現(xiàn)有褐色的斑點，但這些斑點，到底是血跡，還是泥跡、鐵銹、果汁的痕跡，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呢？很多專家都不好下判斷，因為他們沒有可靠的檢驗方法?，F(xiàn)在，我們有了這個歇洛克·福爾摩斯檢驗法，事情就好辦多了?！?/p>

他說話時，兩眼炯炯有神。他邊說邊把一只手按在胸前，好像是對給他鼓掌的觀眾致謝似地鞠了一躬。

他那興奮的樣子很讓我驚奇，我說：“向你祝賀?！?/p>

“法蘭克福去年發(fā)生過馮·彼紹夫一案。當(dāng)時要是用這個方法去檢驗的話，那他早就判絞刑死了。另外還有布萊德弗的梅森，臭名遠(yuǎn)揚的摩勒；茂姆培利耶的洛菲活和新奧爾良的賽姆森等二十幾個案子，要是它們都用這個方法，案子就會徹底解決?！?/p>

斯坦弗不禁大笑起來，“你好像是犯罪案件的活檔案。你可以去辦一份報紙了，報名就叫‘警務(wù)新聞舊錄報’吧?！?/p>

“這樣的報紙讀起來肯定很有意思?！备柲λ惯呎f邊把一小塊橡皮膏貼到手指破口上，“我得小心一點，因為我經(jīng)常和毒品打交道?！闭f著他就伸出手讓我看，只見他的手上幾乎到處都貼著橡皮膏，并且由于遭到強酸的侵蝕，手上的膚色都變了。

“我們有點事要和你商量，”斯坦弗邊說邊在一只三腳高凳上坐下，然后用腳把另一只凳子推向我這邊，“我這位朋友要找個住處，而你正愁找不到合住的人，所以我想給你倆介紹一下。”

福爾摩斯聽說我要和他合住，好像很高興，他說：“我看中了貝克街一所公寓，我倆住進去很合適——如果你不討厭煙味的話?！?/p>

我回答說：“我愛抽‘船’牌?！?/p>

“那太好了。我會經(jīng)常在家里擺弄一些化學(xué)藥品，偶爾也做做試驗，你不介意嗎？”

“不會的?！?/p>

“讓我想想——我的其他缺點有——我有時心情不好，好幾天都不說話，你千萬別以為我這樣是生氣，我自己慢慢會好起來的。你的缺點呢？我想，我們合住之前，最好能彼此先了解一下對方的缺點?！?/p>

聽他這么一說，我不由笑了起來，說：“我養(yǎng)了條小虎頭狗。我的神經(jīng)受過刺激，最怕吵鬧。我很懶，經(jīng)常賴床。在我身體健壯起來以后，可能還有別的壞習(xí)慣，目前主要的缺點就這些。”

“你認(rèn)為拉拉提琴也算是吵鬧嗎？”他急忙問道。

我回答說：“那要看他拉得怎樣了。如果拉得好，那就有如仙樂一般好聽，如果拉得不好……”

“嗯，這就好了?！备柲λ垢吲d地說，“如果你滿意那房子的話，我們的事就這樣定了?！?/p>

“我們什么時候去看房子？”

他回答說：“你明天中午到這兒來找我，我們一起去，把事情給定下來?！?/p>

我握著他的手說：“行，那我們明天中午見?！?/p>

我們走的時候，他還忙著他的試驗。我便和斯坦弗一起向我所住的公寓走去。

“對了，我得問一下，”我突然停住腳步對斯坦弗說道，“真奇怪，他怎么會知道我是從阿富汗回來的呢？”

斯坦弗笑了笑說：“這就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來的?！?/p>

“嗯，真有意思。”我搓著手說，“很感謝你讓我們認(rèn)識，要知道‘研究人類最好的辦法是從具體的人著手’?！?/p>

“你一定得好好研究他，”斯坦弗分別時和我說，“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個研究不透的人物，我敢保證，他了解你要比你了解他高明得多。再見吧！”

“好，再見！”我說，然后慢慢向我的公寓走去，我覺得新結(jié)識的這個朋友很有趣。

2．演繹法

按照約定，第二天中午我們又見面了。我們到他提到的貝克街221號乙去看了看房子。這是所兩室一廳的房子，室內(nèi)的裝飾讓人感覺愉快，因為有兩扇寬大的窗子，所以屋里光線充足，很明亮。總之，這房子挺讓人滿意的。我們合租以后，租金也不貴。因此我們當(dāng)場交了錢，租下來了。當(dāng)晚，我就收拾好行李搬了進去。第二天一早，福爾摩斯也跟著把幾只箱子和旅行包搬了進來。我們忙著收拾屋子，忙了一兩天后，一切擺設(shè)好了，我們也就安定了下來，慢慢熟悉了這個新環(huán)境。

說實話，福爾摩斯并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他為人文靜，生活起居很有規(guī)律。晚上一般是十點鐘前就睡覺了。早上，我還沒起床他就吃了早飯出去了。有時，他一整天都呆在化驗室或解剖室里；偶爾也步行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通常是倫敦城里的貧民區(qū)。在他工作得起勁的時候，沒有誰的精力有他那么旺盛；但無事可做的時候，他整天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躺著，從早到晚，幾乎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每當(dāng)這時，他的眼里就有那么一種茫然若失的神色。如果不是他平常生活嚴(yán)謹(jǐn)而有節(jié)制，我會懷疑他是個癮君子。

幾個星期過去后，我對他越來越有興趣，好奇心也越來越大了。單他的相貌和外表，就足以引人注意。他身高六英尺多，又非常的瘦削，看起來顯得格外修長；他目光銳利（茫然若失的時候除外），鷹鉤鼻細(xì)長，給人以機警、果斷的印象；他往外突出的方下顎說明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他的兩手雖然斑斑點點地到處是墨水和化學(xué)藥品的痕跡，但動作起來非常麻利、細(xì)致——他擺弄那些精致易碎的化驗儀器時，我在一旁注意到了。

我承認(rèn)福爾摩斯大大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也老想著把他的所想所做所為從他嘴里套出來，讀者朋友們，你也許認(rèn)為我這樣是個不可救藥的很多事的人吧。不過，請你體諒一下我的處境，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虛無聊啊！即使天氣特別的好，我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我到外面去，而且，也沒什么朋友來看我。在這種情況下，我自然會對身邊的福爾摩斯和他的一些秘密很感興趣，并且，我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試圖揭開這些秘密上打發(fā)掉了。

他并不是在研究醫(yī)學(xué)。有一次他回答我的一個問題時，他承認(rèn)斯坦弗在這一點上的說法是正確的。他搞研究既不是為了獲得學(xué)位，也不是為了在學(xué)術(shù)界展露頭角。但他卻有著驚人的工作熱情。在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識領(lǐng)域里，他的學(xué)識淵博得讓人嘆為觀止?？梢院芸隙ǖ卣f，要不是為了某種目的，沒誰會這么辛勤地工作，沒誰會這么認(rèn)真細(xì)致。一個讀書很廣、很雜的人是博而不精的。除非有某種既定目標(biāo)，要不，是沒人會在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上花那么多的精力的。

和他知識豐富的那面相同，他知識貧乏的一面也同樣驚人。關(guān)于現(xiàn)代文學(xué)、哲學(xué)和政治，他幾乎是一無所知。當(dāng)我引用托馬斯·卡萊爾的文章時，他竟傻里傻氣地問我卡萊爾是什么人，干過些什么事情。最讓我吃驚的是，他對哥白尼的學(xué)說和太陽系的構(gòu)成也一無所知——都十九世紀(jì)了，一個有知識的人居然不知道地球是繞著太陽轉(zhuǎn)的，真是咄咄怪事。

他見我這么吃驚，很開心地說：“很奇怪嗎？即使我知道這些，我也會盡力把它忘掉的?！?/p>

“把它忘掉？”

他解釋說：“是的。我認(rèn)為人的大腦就像一間空屋子，應(yīng)該有選擇地把一些家具擺進去。只有傻瓜才會不管碰到什么都往里面裝。這樣一來，那些對他有用的東西反而會被擠出來；即使沒被擠出去，也會因為和其他東西混在一起，在取用的時候也就有些難。所以，一個會工作的人，他會有選擇性地吸收知識，他會非常小心仔細(xì)地選擇，除了對他有用的東西外，他什么也不帶進去，而他帶進去的東西，則有條有理。請相信我的話，當(dāng)你學(xué)習(xí)新知識的時候，多少會忘掉一些舊的知識的。所以，最要緊的是，別讓那些無用的知識把有用的給擠出?！?/p>

我申辯道：“可這是太陽系的問題啊！”

他不耐煩地把我的話打斷了：“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說我們是繞著太陽走，但這對于我和我的工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本想問問他的工作究竟是什么，但又怕惹他不高興，只好好好思索了一番，想努力從中找出點什么線索。他說他不想接觸與他工作無關(guān)的知識，那他所擁有的知識，當(dāng)然都是對他有用的。于是，我在心中把他所精通的學(xué)科列了出來，然后用鉛筆寫了出來。寫完一看，我不由地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學(xué)識范圍：

1．文學(xué)知識——無。

2．哲學(xué)知識——無。

3．天文學(xué)知識——無。

4．政治學(xué)知識——很少。

5．植物學(xué)知識——不全面，但對莨菪制劑和鴉片卻很了解。對毒劑無所不知，而對實用園藝學(xué)卻一無所知。

6．地質(zhì)學(xué)知識——偏于實用方面，雖然有限，但能一眼分辨出不同的土質(zhì)。有一次他散步回來，曾指著濺在他褲子上的泥點給我看，并且根據(jù)泥點的顏色和堅實程度告訴我是在倫敦的什么地方濺上的。

7．化學(xué)知識——精通。

8．解剖學(xué)知識——精通，但毫無系統(tǒng)。

9．驚險文學(xué)——很了解，似乎他對近一世紀(jì)來發(fā)生的所有恐怖事件都了如指掌。

10．提琴拉得很好。

11．善使棍棒，并精通刀劍拳擊。

12．關(guān)于英國法律方面，他具有很多實用知識。

看完這張紙條，我很失望地把它扔到了火里面，自言自語地說：“要想通過這張紙條來探究出他的職業(yè)，那實在是太難了，不如趁早作罷。”

我在前面曾提到過他會拉提琴。確實，他的提琴拉得很出色，但也像他的其它本領(lǐng)一樣，也有些古里古怪。我知道他能拉一些很難拉的曲子，在我的要求下，他曾為我拉過幾支門德爾松的短歌和一些他所喜愛的曲子?？墒钱?dāng)他一個人拉的時候，拉出來的曲子就很不像樣了。傍晚，他靠在扶手椅上，瞇上眼睛，信手彈弄著平放在腿上的提琴。琴聲時而歡快高亢，時而憂郁低沉。顯然，這些琴聲都是他當(dāng)時心情的反映。不過，這些曲子是他一時興之所致，還是那種心情久而久之的結(jié)果，我就不知道了。對于他的那些刺耳的獨奏，我非常的討厭；如果不是在這些難聽的曲子后面，又給我連拉幾支我喜愛的曲子作為補償，我真會跟他翻臉。

開頭的一兩個星期，沒人拜訪我們。我還以為我的伙伴也和我一樣，孤單單沒什么朋友。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認(rèn)識他的人很多，而且各個社會階層的人都有。其中有個面色黃黃、尖嘴猴腮的名叫雷斯垂德的先生，每個星期都要來那么三四次。有一天早上，來了個時髦的年輕姑娘，坐了半個多鐘頭才走。當(dāng)天的下午，又來了個很像是猶太小販的客人，他頭發(fā)灰白，衣服破舊，看起來神色很緊張，在他身后還跟著個邋邋遢遢的老婦人。還有一次，一個白發(fā)紳士來拜訪了我的伙伴。還有，一個穿棉絨制服的火車上的茶房也來找過他。每當(dāng)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來拜訪的時候，福爾摩斯總是請我到臥室去回避，把起居室讓給他使用。他經(jīng)常為此向我道歉，他說：“請原諒我占用這間起居室來辦公，這些人都是我的顧客。”本來，這是我直接問他到底從事什么職業(yè)的好機會，但，為了謹(jǐn)慎起見，我又沒有勉強讓他告訴我。我當(dāng)時想，他不跟我說他的職業(yè)，肯定有什么原因。沒想到，沒過多久，他出人意料地主動跟我談起了這個問題。

那是三月四日，我記得很清楚，我起得比平時要早一些，福爾摩斯正在吃早餐。房東太太知道我有晚起的習(xí)慣，因此，餐桌上沒有為我準(zhǔn)備食品，連咖啡也沒預(yù)備好。我一時沒來由地就發(fā)火了，讓房東太太馬上給我準(zhǔn)備早餐。隨后，我拿起一本雜志邊看邊等，而福爾摩斯卻一聲不響地只顧吃他的面包。雜志上有篇文章的標(biāo)題下讓人畫了一道鉛筆線，我自然而然地先看起了這一篇。

文章的標(biāo)題有點故弄玄虛，叫什么“生活寶鑒”。這篇文章企圖說明：一個善于觀察的人，如果精確而系統(tǒng)地觀察他所接觸到的事物，他就會有很大的收獲的。我覺得這篇文章很特別，既有見解獨到之處，也有荒唐可笑之處。文章推理嚴(yán)密緊湊，但結(jié)論卻有點牽強附會。作者說從每個人每一瞬間的表情，甚至肌肉的每一牽動和眼珠的每一轉(zhuǎn)動，都可以推測出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按照作者的說法，對于一個在觀察和分析上訓(xùn)練有素的人來講，是沒人能騙到他的，他作出的結(jié)論簡直和歐幾里得的定理一樣準(zhǔn)確——這對不明白怎樣去推理的門外漢來說，難免不把他驚為未卜先知的天人。

文章說：“一個邏輯學(xué)家能憑一滴水推測出大西洋或尼亞加拉瀑布的存在，即使他并沒親眼見過?？傊?，整個生活其實是一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只要看到了其中的一環(huán)，整個鏈條的情況也就知道了。推斷和分析的科學(xué)和手藝一樣，只有經(jīng)過長期和耐心的鉆研才能掌握，有些人即使為它嘔心瀝血了一輩子，也未必能夠達(dá)到得心應(yīng)手的境地。初學(xué)者，在研究比較難的心理方面的問題前，可以先從簡單的事情上入手。比如碰到了某個人，馬上就推測這個人的來歷和職業(yè)。這樣的訓(xùn)練，看起來是有些幼稚無聊，但它確實能讓一個人的觀察能力變得敏銳起來，并且能告訴人們從哪些地方去觀察。一個人的指甲、衣袖、鞋和褲子的膝蓋部分，拇指和食指間的繭子等等，這些小部位都能顯露出他的職業(yè)來。如果一個辦案的人，不能從這些東西上看出點什么，那真是不可思議。”

我看到這里，忍不住把雜志往桌上一扔，大聲說道：“這簡直胡說八道！我還從沒見過這么無聊的文章?！?/p>

“哪篇文章？”福爾摩斯問道。

“就是這篇文章。”我一邊坐下來吃早餐，一邊用小匙子指著那篇文章說，“我想你已經(jīng)看過了，下邊還畫了一條鉛筆線呢。我承認(rèn)這篇文章寫得好，但我看了后，還是忍不住要生氣。顯然，這是哪個吃飽了飯沒事做的人在胡編瞎造，一點都不切實際。我倒想把他關(guān)到火車的三等車廂里試試，看他能不能把同車人的職業(yè)一個個都說出來。我敢跟他打賭，一千對一的賭注都行?！?/p>

“那你輸定了，”福爾摩斯平靜地說，“這篇文章是我寫的?！?/p>

“是你？！”

“是我。我在觀察和推理這兩方面都有不一般的才能。我在這篇文章中所提出的這些理論，你可能會覺得荒謬絕倫，但它非常實用，實用到我就是靠它來吃飯的?！?/p>

“靠它吃飯？”我不禁問道。

“是啊，這就是我的職業(yè)，我是個咨詢偵探，我想這世上干這行的恐怕就只我一個，也許你明白這個職業(yè)是干什么的吧。在這倫敦城里，有很多官方偵探。他們一有困難就來找我，我?guī)退麄冎更c迷津。他們把所有的證據(jù)提供給我，而我憑著我對犯罪史的了解，糾正他們的錯誤。其實很多犯罪行為都有類似的地方，如果你對一千個案子的細(xì)節(jié)了解得如數(shù)家珍，而不能破解第一千零一個案子的話，那就怪了。雷斯垂德是一位很有名的偵探。最近他為一個偽造案而頭痛，所以他不得不找我?guī)兔?。?/p>

“那別的人呢？”

“他們多半是由私人偵探介紹的，都是遇到了麻煩，請我給他們出主意的。我仔細(xì)地聽他們講述各自的麻煩事情，他們則聽從我的指點。我從中收取應(yīng)得的報酬?！?/p>

我說：“你是說別人親眼目睹的事情都解決不了，而你足不出戶卻能把問題給解決了？”

“正是這樣。因為我有那么一種利用直覺分析事物的能力。有時也會碰到一些稍微復(fù)雜的案件，那么，我就得出門親自去偵查了。你知道，我有很多特殊的知識，把它們運用到案件上去，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那篇文章中提到的幾個推斷法雖然讓你笑話了，但實際運用上，卻是非常有用。因為我有很強的觀察能力。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說你是從阿富汗來的，我記得當(dāng)時你好像很驚訝哩?！?/p>

“是的，不過，有人事先告訴你?！?/p>

“沒有那回事。我之所以一眼就看出你是從阿富汗來的，這是長久以來的習(xí)慣原因，當(dāng)時一系列的思索飛快地掠過我的腦際，因此在我得出結(jié)論時，我還沒察覺到它是怎么得出來的，但，這中間是有著一定的步驟的。我當(dāng)時這么推理的：‘這位先生，既有醫(yī)生風(fēng)度，又有軍人氣質(zhì)，無疑他肯定是位軍醫(yī)。他臉色黝黑，手腕的皮膚黑白分明，說明他剛從熱帶回來，他面容憔悴，說明他久病初愈，而且歷盡了艱苦。他左臂受過傷，現(xiàn)在動起來還有些僵硬不便。試問，一個英國的的軍醫(yī)在熱帶地方歷盡艱苦，而且手臂受過傷，那他曾去過哪兒呢？自然就只有阿富汗了?！@一連串的推理，不到一秒鐘就完成了。因此我一下子就脫口而出說你是從阿富汗來的?！?/p>

我微笑著說：“聽你這么一說，這事還挺簡單的呢。你讓我想起了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中的偵探人物杜班來了。我真想不到除了小說以外，現(xiàn)實中竟會真有這樣的人物存在?！?/p>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點燃了煙斗，“你以為把我和杜班相提并論就是佩服我了?？墒?，在我眼中，杜班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家伙。他要先默想一刻鐘，然后才猛地說出他朋友的煩惱事，這種伎倆未免太做作，太愚蠢了。不錯，他確實有分析的能力，但他決不是愛倫·坡心中的超人。”

“你看過加波利奧的書嗎？”我問道，“你認(rèn)為主人公勒高克怎樣，他能算得是一個偵探嗎？”

福爾摩斯輕蔑地哼了一聲后，惡聲惡氣地說：“勒高克是個不中用的傻瓜。他除了旺盛的精力外，一無是處。那本書簡直糟透了，它只談了怎樣去識別不知名的罪犯，這樣的問題，我能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解決，可勒高克卻用了半年左右的時間。有這么長的時間，可以給偵探們寫一本教科書了，教導(dǎo)教導(dǎo)他們應(yīng)當(dāng)避免些什么?！?/p>

我聽到他把我很欽佩的兩個人物貶得一文不值，不由非常惱怒地走到窗子旁，對著繁華的街道，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人雖然很聰明，但也太自負(fù)了！”

他有些不滿地說：“這些天來沒什么案子發(fā)生，我都快成了沒用的人了。我知道我的才能足以讓我成名，從古到今，還沒有人像我這樣，既有偵破罪行的天賦又有對罪行的細(xì)致研究?？傻筋^來呢？竟沒案可查，即使有，也不過是些簡單幼稚的案子，犯罪動機一目了然，連警察廳的人也能一眼看破?！?/p>

我煩透了他這種大言不慚的談話，于是想換個話題。

“那個人在找什么呢？”我指著街上一個身材魁梧、衣著樸素的人說。他在街那邊慢慢地走著，焦急地找著門牌號碼。他手上拿著個藍(lán)色大信封，好像是給誰送信的。

福爾摩斯說：“你是說那個退伍的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曹嗎？”

我心想：“又吹牛說大話了。他明知道我沒辦法去證實那個人的身份?！眲傔@么一想，就見那個人看見了我們的門牌號碼后，就飛快地從街對面跑了過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過后，有人在樓下用低沉的聲音說著什么，接著，樓梯上便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這個人一走進我們的房間，就把那封信遞給了我的朋友。他說：“這是給福爾摩斯先生的信?！?/p>

這正是挫挫福爾摩斯傲氣的好機會——他剛才是信口胡說的，絕沒想到會有這么一步——我盡量用溫和的聲音問道：“先生，請問你是干什么的？”

“當(dāng)差的，先生，”那人粗聲粗氣地回答說，“我的制服拿去修補了?！?/p>

“你以前干過什么？”我一邊問，一邊略帶嘲笑地瞥了我同伴一眼。

“我在皇家海軍陸戰(zhàn)輕步兵隊中當(dāng)過軍曹。先生，你沒有回信嗎？好吧，再見?！?/p>

他立了個正，舉手敬禮，然后走了出去。

3．勞瑞斯頓慘案

福爾摩斯的推測又一次得到了證實，我得承認(rèn)，這又讓我大吃了一驚，但我還是有些懷疑，懷疑這是他事先布置好來捉弄我的圈套，至于為什么要捉弄我，我就不知道了。當(dāng)我看他的時候，他已看完了來信，兩眼茫然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是怎么推測出來的？”我問他。

他粗聲粗氣地問：“推測什么？”

“嗯，你是怎么推測出他是個退伍的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曹的呢？”

“我沒時間談這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他粗魯?shù)鼗卮鹫f，然后又笑了，“請原諒我的無禮。你把我的思路打斷了，但這沒關(guān)系，你，你真沒看出他曾是個海軍陸戰(zhàn)隊的軍曹嗎？”

“真的沒看出?！?/p>

“其實這很簡單，但要我解釋是怎么推測的，就不那么簡單了。就像要你證明二加二等于四一樣，你明知道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但還是很困難。我隔著街看見那個人手背上紋著一只藍(lán)色的大錨，這是海員的特征。何況他不僅留著軍人式的絡(luò)腮胡子，而且一舉一動很有軍人氣質(zhì)，因此，我敢肯定他是個海軍陸戰(zhàn)隊員。你一定也看到他昂首揮杖的那副姿態(tài)吧，像是發(fā)號施令似的，挺神氣，挺自高自大，但又不失穩(wěn)健和莊重——因為這些情況，所以我斷定他當(dāng)過軍曹。”

“真神了！”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

“這也沒什么，”福爾摩斯說。但，看得出來，他見我對他感到十分驚訝和欽佩而得意?！拔覄偛胚€說沒案可查，現(xiàn)在就有了——你看看這個！”他說著就把送來的那封信扔到我的面前。

“哎呀，”我粗略地看了下，不由吃驚地叫了起來，“真恐怖！”

他很鎮(zhèn)靜地說：“這個案子的確很不尋常。請你大聲地給我念一念信好嗎？”

我拿起信念了起來：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昨晚，布瑞克斯頓路的盡頭，勞瑞斯頓花園街3號發(fā)生了一宗兇殺案。今晨兩點鐘左右，巡邏警察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有燈光，因為該巡警知道這房子一向無人居住，所以懷疑出了事。他走近后，發(fā)現(xiàn)房門開著，大廳空蕩蕩的，躺著一具男尸。該尸衣著齊整，口袋中有寫著“伊瑙克·J·瑞伯，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城人”等字樣的名片。經(jīng)查，除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的幾處血跡外，未見死者身上有傷痕，現(xiàn)場也沒有搶劫跡象。死者是怎樣進入空屋的，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對此案措手無策。斗膽請你在十二點前去一趟現(xiàn)場，我將在那里恭候你。在你到來前，我們將保護好現(xiàn)場。如果你不能來，我將給你匯報全部詳細(xì)情況，如能給我指點一二，不勝感激。

特白厄斯·葛萊森上

福爾摩斯說道：“葛萊森在倫敦警察廳算是首屈一指的能人。他和雷斯垂德是那幫蠢貨中的佼佼者。他們兩個本來也算是眼明手快、機警干練的人，但都太因循守舊了，何況他們還明爭暗斗，就像兩個賣笑的婦人一樣互相猜忌、勾心斗角。如果他倆都插手這個案子的話，就有好戲看了?！?/p>

看到福爾摩斯還在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地侃侃而談，我非常的著急，不由大聲叫道：“別再耽誤時間了，我去給你叫輛馬車來吧！”

“我還沒決定去不去呢，你急什么？雖然有時我很勤快，但懶起來的時候比誰都懶?！?/p>

“什么？你不是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嗎？！”

“是啊，但這事與我無關(guān)，我是個非官方人士，即使我把案子給解決了，功勞也會被葛萊森和雷斯垂德那幫人撈走的?！?/p>

“但他們現(xiàn)在請了你幫忙呀?！?/p>

“這是他們知道我比他們強，但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一點。好了，盡管這樣，我們也得去瞧瞧，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我也要一個人單獨把這案子給破了，好讓他們出出丑?！?/p>

他匆忙披上大衣，一副急于躍躍欲試的樣子。

“戴上你的帽子?！彼麑ξ艺f。

“你讓我也去嗎？”

“是的，你要是沒別的事的話?！币环昼娨院?，我們坐上了一輛馬車，急急忙忙地往布瑞克斯頓趕。

這是個陰沉的早晨。福爾摩斯一路上頗有興趣地大談特談意大利克里莫納出產(chǎn)的提琴以及斯特萊迪瓦利提琴和阿瑪?shù)?sup>提琴的區(qū)別，而我卻因為這突發(fā)的事件和陰郁的天色而悶悶不樂，一言不發(fā)地聽著。

最后我終于忍不住打斷了福爾摩斯在音樂方面的談?wù)?，我說：“好像你對這個案子漫不經(jīng)心似的。”

他回答說：“哪能呢，只不過我有在沒掌握全部材料前不隨便下判斷的習(xí)慣。因為那樣常常會產(chǎn)生錯誤的判斷?！?/p>

“你很快就能得到些材料了?！蔽抑钢懊嬲f，“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布瑞克斯頓路就到了，而那里就是出事的那幢房子?！?/p>

“對，就這兒，停車，車夫，快停！”在離那幢房子還有一百碼左右的地方，他就堅持要下車，剩下的那段路，我們就步行。

勞瑞斯頓花園街3號，看起來就像一座兇宅。這里一連有四幢離街稍遠(yuǎn)的房子，兩幢有人居住，兩幢空著，3號就是空著的一幢。它臨街的一面有三排窗子，塵封的玻璃上到處貼著“招租”的字樣，景況極為凄涼冷清。每幢房子前面都有個小花園，把它們與街道隔開。小花園里有一條用黏土和石子鋪成的黃色小道，它被昨晚的大雨弄得泥濘不堪?；▓@周圍有約三英尺高的矮墻，墻頭裝有木柵。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倚墻而立，墻外有幾個人伸著脖子往屋里張望，但什么也看不到。

福爾摩斯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樣馬上進屋去偵查，他似乎并不著急，甚至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我見他這模樣，覺得他有點兒裝腔作勢。他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一會兒看看地面，一會兒抬頭看天和看對面的房子與墻頭的木柵。后來他又慢慢地從路邊的草地上走過去，仔細(xì)察看著泥濘的小路。他停下過兩次，有一次我還看見他露出了笑容，并且聽到他歡呼了一聲。這泥濘不堪的黏土路上，由于警察來來往往不知踩過多少回了，留下了很多腳印，我真不明白他能從上面辨認(rèn)出什么。然而我還是相信他敏銳的觀察力，相信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很多我沒發(fā)現(xiàn)到的東西。

一個頭發(fā)淺黃臉色白皙的高個子站在房子的門口迎接我們，他手里拿著筆記本，他跑上來熱情地握住我同伴的手說：“你來了就好辦了，我們把現(xiàn)場保護起來了，一切都保持原樣。”

“但那個沒保護好！”福爾摩斯指著那條小路說：“那里比被一群水牛踩過還要糟。葛萊森，看來你已經(jīng)得出了結(jié)論，要不你不會讓別人這樣做吧？”

葛萊森推托地說：“我在屋里忙著呢，外邊的事我全托付給我同事雷斯垂德了。”

福爾摩斯瞥了他一眼，擠了擠眉毛，說：“有你和雷斯垂德這兩位人物在，第三個人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了?！?/p>

葛萊森得意地搓了搓手說：“我想我已經(jīng)盡力了，這案子的確很離奇，很適合你的胃口?！?/p>

“你沒坐馬車來吧？”福爾摩斯問道?！皼]坐，先生?！?/p>

“雷斯垂德呢？”

“他也沒有?！?/p>

“那么，我們進屋看看。”

福爾摩斯問完這無頭無腦的話后，大踏步進了屋。葛萊森有些驚訝地跟在后面。

有一條短短的過道通向廚房，過道上沒鋪地毯，積滿了灰塵。過道兩邊各有一扇門。其中一個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開過，另一個是餐廳的門，慘案就發(fā)生在這個餐廳里。福爾摩斯走了進去，因為看見死尸，跟在他后面的我，心情異常沉重。

這是間方形大屋子，因為沒有家具陳設(shè)，所以更顯寬大。墻壁上貼著廉價的壁紙，有些地方斑斑點點起了霉，有些地方還大片大片地剝落，里面黃色的粉墻都露了出來。正對著門的，是一個漂亮的壁爐，壁爐框是用白色的假大理石料做的，爐臺上有一段紅色蠟燭。整個屋子只有一扇窗子，而且還是灰蒙蒙的，所以屋里的光線很暗。

上面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看到的。我剛進去的時候，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具非?？植赖氖w上。他僵臥在地板上，翻白的眼睛盯著褪了色的天花板。死者四十三、四歲的樣子，中等身材，一頭烏黑鬈發(fā)，短硬胡子，寬肩膀，身穿厚厚的黑呢禮服和背心，裝著白凈的硬領(lǐng)和袖口，淺色褲子。耳旁有一頂整潔的禮帽。死者雙拳緊握，兩臂大張，兩腿交迭，看來他死前曾痛苦地掙扎過。死者面貌兇惡、齜牙咧嘴，看來他非常的忿恨和恐懼。他前額低削、鼻子扁平、下巴外突，有些像怪模怪樣的扁鼻猴。我曾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人，但沒見過比這還恐怖的。

向來瘦削而且有偵探風(fēng)度的雷斯垂德，站在門口向我們打招呼。

他說：“這案子一定會哄動全城的，先生，我也不是辦案的新手了，可我還真沒見過這么離奇的事。”

葛萊森問道：“有什么線索嗎？”

雷斯垂德回答說：“一點也沒有?！?/p>

福爾摩斯走到尸體跟前，蹲下身仔細(xì)地檢查著。

“你們敢肯定死者沒有傷痕嗎？”他指著周圍的血跡問。

兩個偵探異口同聲地說：“絕對沒有?！?/p>

“那么，這些血跡一定是另一個人的了，也許是兇手留下的。如果這是兇殺案的話，這倒讓我記起了一八三四年修垂克特的范·堅森死時的情況。葛萊森，那個案子你還記得嗎？”

“忘記了，先生。”

“你應(yīng)該看一下那個案子的記錄。有好多所謂的新鮮事其實并不新鮮?！?/p>

他邊說邊用靈敏的手指這摸摸，那按按，一會兒又解開死者的衣扣，檢查一番。眼睛里又流露出茫然的神情。最后，他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又看了一下死者的靴底。

“尸體一直沒動過嗎？”他問。

“除了必要的檢查外，沒有動過?！?/p>

“現(xiàn)在可以把他拉走埋了，”他說，“沒什么需要再檢查的了?！?/p>

葛萊森早就準(zhǔn)備了一副擔(dān)架和四個抬擔(dān)架的人。他一招呼，他們就進來把死者抬了出去。當(dāng)他們把尸體抬起來時，一枚戒指滾落到地板上了。雷斯垂德連忙拾起它，吃驚地看著。

“一定有個女人來過。這是一枚女人的結(jié)婚戒指?！?/p>

他一邊說，一邊把托著戒指的手伸給大家看。我們圍了上去。果然是新娘戴用的金戒指。

葛萊森說：“如此一來，案子更復(fù)雜了?！?/p>

福爾摩斯說：“也許這枚戒指能使這案子簡單一些呢！這樣傻呆呆地看它是沒有用處的。你在死者衣袋里都搜了些什么東西出來了？”

“都在這兒，”葛萊森指著樓梯最后一級的一小堆東西說，“一塊倫敦巴羅德公司制的97163號金表，一條又重又結(jié)實的艾爾伯特金鏈；一枚刻著共濟會會徽的金戒指；一枚金別針，別針上有個虎頭狗腦袋，狗眼是兩顆紅寶石。還有俄國皮料的名片夾，里面裝有克利夫蘭，伊瑙克·J·瑞伯的名片，名字和襯衣上‘E·J·D’三個縮寫字母相符。沒有錢包，只有七英鎊十三先令零錢。一本袖珍版的卜迦丘寫的《十日談》，扉頁上寫著約瑟夫·斯坦節(jié)遜的名字。另外還有兩封信——一封是給瑞伯的，另一封是給約瑟夫·斯坦節(jié)遜的。”

“是寄到哪里的？”

“河濱路美國交易所留交本人自取。信是從蓋恩輪船公司寄來的，信里告訴了他們輪船什么時候從利物浦出發(fā)?？磥磉@個倒霉的人正準(zhǔn)備回紐約?！?/p>

“你們調(diào)查過斯坦節(jié)遜嗎？”

“先生，我當(dāng)時馬上就調(diào)查了?！备鹑R森說，“我已經(jīng)把尋人啟事送到各家報社去刊登，還派了人到美國交易所去打聽，人還沒回來呢。”

“你們跟克利夫蘭方面聯(lián)系了嗎？”

“今天一早我們就給那邊發(fā)了電報了?！?/p>

“電報上說了些什么？”

“我們把案子的情況詳細(xì)說了一下，并且請他們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報?！?/p>

“你沒有著重提到你認(rèn)為很關(guān)鍵的問題嗎？”

“我提到了斯坦節(jié)遜這個人。”

“沒再問別的？難道整個案子里一個關(guān)鍵性問題都沒有？你不能再發(fā)個電報嗎？”

葛萊森沒好氣地說：“在電報上我把該說的都說了。”

福爾摩斯暗暗笑了笑，正想說些什么，這時雷斯垂德又來了，他洋洋得意地搓著雙手。我們剛才和葛萊森在屋里談話的時候，他在前面的大廳。

“葛萊森先生，我剛剛發(fā)現(xiàn)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幸虧我仔細(xì)檢查了墻壁，否則就漏掉了?！边@個小子說話時，眼睛炯炯有神，顯然他是在炫耀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

“請跟我來，”他一邊說，一邊快速地回到了前廳。由于尸體抬走了，屋里的空氣好像清新了很多。

“好，就站那里吧！”

他把火柴劃亮，舉起來照著墻壁。

“看看這個！”他得意地說。

前面說過，墻上不少壁紙都剝落了。雷斯垂德指著的那個墻角上，壁紙剝落在地，黃色的粉墻露了出來。上面有個用血寫就的草字：

瑞契（RACHE）

“怎樣？”雷斯垂德像馬戲團老板夸耀自己的把戲一樣大聲說，“誰都沒看到它，因為它在屋里最暗的角落里，誰都不會想到到這里看看。這是兇手蘸著自己的血寫上的?？?，墻上還有血往下流的痕跡呢！可見，死者決不是自殺。為什么寫在這個角落里呢？你們看看壁爐上的那段蠟燭吧，把它點著了，這個墻角就是最亮而不是最暗的地方了。”

葛萊森輕蔑地說：“可是，這個字能說明什么呢？”

“說明什么？這說明兇手要寫一個女人的名字‘瑞契兒’（Rachel），但因為某種原因，兇手來不及寫完。你先記住我的話，到案子破了后，你肯定會發(fā)現(xiàn)有個叫‘瑞契兒’的女人和本案有關(guān)聯(lián)。當(dāng)然，福爾摩斯先生，盡管你斷案如神，你盡可以笑話我，但姜還是老的辣。”

福爾摩斯聽他這么一說，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這一笑就把那小個子給激怒了。福爾摩斯說：“真對不起！確實是你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個字的，你立大功了。而且正如你所說，這字確實是昨晚慘案中另外一個人寫的。剛才我還來不及檢查這屋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現(xiàn)在開始檢查。”

福爾摩斯說著，很快地從口袋里把卷尺和一個大的圓形放大鏡拿了出來，然后在屋里走來走去，時而立住，時而蹲下，有一次還趴在地上了。他專心致志地工作著，好像我們不存在似的，他一直自顧自地低聲說著什么，時而驚呼，時而嘆息，時而吹起口哨，時而高興地小聲叫起來。看到他這種模樣，我不由想起了那種訓(xùn)練有素的純種獵犬，它在叢林中跑來跑去，狺狺吠叫，不嗅出獵物的蹤跡絕不罷休。他一直檢查了二十分鐘，小心仔細(xì)地測量了一些痕跡之間的距離，而那些痕跡，憑肉眼是看不出來的。他偶爾也讓人莫名其妙地測量墻壁。后來，他從地板上的什么地方捏了一小撮灰色塵土，小心翼翼地把它裝入到一個信封里。接著又用放大鏡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把墻上的血字很仔細(xì)地檢查了一遍。然后很滿意地把卷尺和放大鏡放回衣袋。

他微笑著說：“有人說勤奮出天才。雖然這個定義下得有些武斷，但用在偵探工作上，倒確實如此?！?/p>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很好奇又很有幾分輕蔑地看著福爾摩斯的一舉一動，顯然他們還不明白福爾摩斯——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其實，他的每個、哪怕最細(xì)微的動作，都有它實際而又明確的目的。

“先生，你看出什么來了嗎？”他們兩個一起問道。

“要是我插手的話，就免不了要和你們爭功。你們現(xiàn)在進展得很順利，不需要人來插一手?！备柲λ褂行┳I諷地說：“如果你們隨時告訴我偵查的進展情況，我會盡力協(xié)助的?，F(xiàn)在我還想和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的巡警談?wù)?，你們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址嗎？?/p>

雷斯垂德看了看他的記事本說：“他叫約翰·蘭斯，家住肯寧頓花園門路，奧德利大院46號，他現(xiàn)在下班了，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福爾摩斯把地址記了下來。

“走吧，醫(yī)生，我們找他去?！彼仁歉艺f話，接著又回過頭對兩個偵探說：“告訴你們對這個案子有些幫助的事情吧，這是宗謀殺案。兇手是個六英尺多高的中年男子，他的腳有點小，穿一雙方頭的粗皮靴子，抽印度雪茄，他是和死者坐同一輛馬車來的，拉這輛馬車的那匹馬有三只蹄鐵是舊的，只有右前蹄的蹄鐵是新的。這個兇手可能是個紅臉漢，他的右手指甲很長，就這么一點，希望能對你們有所幫助?！?/p>

雷斯垂德和葛萊森面面相覷，有些懷疑地笑了笑。

雷斯垂德問道，“如果他是被人害死的，那么他是死于什么手段呢？”

“毒死的。”福爾摩斯簡單地回答，然后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補充說：“補充一點，雷斯垂德，在德文中，‘瑞契’這個字是復(fù)仇的意思，請別再浪費時間去找什么‘瑞契兒小姐’了?！?/p>

福爾摩斯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剩下兩位偵探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

4．警察蘭斯的敘述

我們是在下午一點鐘離開勞瑞斯頓花園街3號的，福爾摩斯和我先到附近的電報局發(fā)了封電報。然后叫了輛馬車，趕往蘭斯家里。

福爾摩斯說：“直接取得的證據(jù)比什么都重要，雖然我對這個案子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但我還是把情況查個一清二楚的好。”

“福爾摩斯，你真讓人莫名其妙。剛才你說的那些細(xì)節(jié)，你真那么肯定嗎？”

“當(dāng)然了。”他回答說，“我一到那里就看到了馬路石沿旁有兩道馬車車輪的痕跡，因為在昨晚下雨前晴了一星期，所以留下這個很深的車轍肯定是昨晚到那里的。另外，還有馬蹄的印子。其中有一個比其它三個要清晰得多，無疑這說明那只蹄鐵是新裝的。既然車子是雨后到那里的，而且葛萊森也說過，整個上午又沒馬車經(jīng)過，所以，兇手和死者是坐那輛馬車到那幢空屋去的?！?/p>

“聽你這么一說，好像挺簡單的，”我說，“但你又是怎么知道兇手的身高的呢？”

“這個嘛，也很簡單，一個人的身高，可以根據(jù)他步伐的大小測出來，不過我現(xiàn)在把方法教給你也沒有用。我是在屋外泥濘小路和屋里地板的塵土上量出那個人步伐大小的。接著我又用另一個方法驗證了我的計算結(jié)果——人們在墻上寫字的時候，通常會很自然地寫在和視線平行的地方——而那墻上的字跡剛好離地六英尺高，非常湊巧?！?/p>

“他的年齡呢？”我又問道。

“這也簡單——如果有個人能很輕松地跨過四英尺半寬的水洼，那他不可能是一個老頭，小花園的甬道上就有個這么寬的水洼，他是一步邁過去的，而穿漆皮靴子的死者卻是繞著走過的——這一點也不神秘，只不過是我那篇文章中提出的一些觀察和推理的方法在實際中的應(yīng)用而已。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指甲和印度雪茄呢？”我繼續(xù)問。

“墻上的字是一個人用食指蘸血寫的，寫字時刮下了不少墻粉——這是我用放大鏡看出來的——如果兇手的指甲修剪過，就不會這樣了。我還從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煙灰，這些煙灰顏色很深，而且呈片狀。我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灰，并且寫過這方面的論文，無論是什么牌子的雪茄或紙煙的煙灰，我都能分辨出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這是印度的雪茄。一個干練偵探與葛萊森、雷斯垂德之流的不同就體現(xiàn)在這些細(xì)微末節(jié)上?！?/p>

“紅臉是怎么推測出來的呢？”我又問道。

“嗯，那是一個更大膽的推測，不過我相信我是對的。在案子還沒弄清前，請先別問我這個問題吧?！?/p>

我摸了摸腦袋說：“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那兩人到底是怎么進的屋子，送他們?nèi)サ能嚪蛴衷趺礃恿?？一個人怎能迫使另一個人服毒？血又是從哪里來的？兇手既然不是為謀取錢財而殺人，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女人的戒指又是從哪兒來的？最主要的是，兇手在離開之前為什么要用德文在墻上寫下‘復(fù)仇’的字樣呢？——我沒法把這些問題聯(lián)起來一塊想?！?/p>

福爾摩斯贊許地微笑著。

他說：“你把案子的疑點總結(jié)得很好，簡明而扼要。雖然我現(xiàn)在還有很多地方不夠清楚，但大體上我已有了眉目。至于雷斯垂德發(fā)現(xiàn)的那個血字，只不過是一個圈套而已，企圖讓警察誤以為它是什么秘密黨團干的。其實那字并不是德國人寫的，真正的德國人寫‘A’用的是拉丁字體，而他不是。所以我敢肯定，這字絕不是德國人寫的，而是一個自作聰明的人摹仿著寫的，這種伎倆有點類似畫蛇添足。好了，醫(yī)生，我只能給你講到這里了，要知道，魔術(shù)家的戲法一旦說穿，就得不到別人的贊賞了，同樣，我把我的秘訣告訴你的話，你會認(rèn)為我福爾摩斯只不過是個很平常的人罷了?！?/p>

“這哪能呢?！蔽艺f，“我覺得你差不多把偵探術(shù)發(fā)展成一門精確的科學(xué)了?！?/p>

福爾摩斯聽我態(tài)度誠懇地說了這么一句話，高興得臉都紅了，就像一個姑娘聽到別人稱贊她漂亮?xí)r一樣。

“我再跟你說一點，”他說，“死者和兇手是同乘一輛馬車來的，而且還很友好似的，互挽著胳膊走過了花園小路。他們進屋后，穿漆皮靴子的死者是站著沒動的，而穿方頭靴子的人卻在屋里不停地來回走動——我從地板的塵土上看出了這些情況——他越走越激動，步子也越來越大了。他邊走邊說著什么，最后狂怒起來，于是慘劇就發(fā)生了?，F(xiàn)在我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其余的都是些猜測和臆斷。好在我們有了著手下一步的好基礎(chǔ)，咱們得抓緊時間，下午阿勒還有場音樂會呢，聽說是諾爾曼·聶魯達(dá)的，我想去聽聽。”

在我們說話的過程中，車子不斷地在昏暗的大街小巷穿行。最后，在一條最臟、最凄涼的巷口，車夫把車停了下來，“奧德利大院就在那邊，”他指著一條黑磚墻的胡同說，“我在這等你們?！?/p>

奧德利大院是一個大雜院。我們穿過那條狹窄的胡同，便到了這個方形大院，院內(nèi)是石板鋪就的地面，四周有一些骯臟簡陋的住房。我們從穿著破爛的孩子堆里穿過后，又鉆過了幾排曬著的褪了色的衣服，然后才來到46號門前。46號的門上釘了個寫著“蘭斯”字樣的小銅牌。我們一打聽，知道蘭斯警察正在午睡，我們便在前邊的小客廳里等他出來。

蘭斯很快就出來了，不過，因為我們打攪了他睡覺，他有些不高興地說：“我把我知道的都給局里報告過了。”

福爾摩斯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半鎊的金幣，有所暗示地在手中玩弄著。他說：“我想請你把事情從頭到尾再說一遍?！?/p>

蘭斯兩眼盯著小金幣說：“我很樂意把我知道的一切奉告給你們?！?/p>

“我想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越詳細(xì)越好?！?/p>

蘭斯在馬毛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他皺起眉頭，好像在下決心不讓他的敘述有一點遺漏。

“這事得從頭說起?！彼f，“我值的是晚班，從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晚上十一點鐘時，白哈特街有人打架，除此外，我巡邏的地區(qū)非常平靜。凌晨一點鐘，天開始下雨。這時我遇到了亥瑞·摩切，他是在荷蘭樹林區(qū)一帶巡邏的。我倆就站在享利埃塔街的拐角處聊天。到大約兩點鐘時，我想該去轉(zhuǎn)一圈了，看布瑞克斯頓路有事情發(fā)生沒有。這是條又偏又爛的路，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輛馬車從我身邊駛過。我慢慢走著，心想，要有一壺?zé)峋坪群饶窃摱嗪谩Ｕ胫?，忽然發(fā)現(xiàn)那幢房子有燈光。我早知道勞瑞斯頓花園街有兩幢空房子，其中一幢的最后一個房客患傷寒病死了，房東還是不愿把陰溝修修。所以我一看到那幢房子有燈光，就嚇了一大跳，心想，肯定出事了。等我走到屋門口——”

“你就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又回到了小花園的門口?！备柲λ雇蝗徊逶捳f道：“你為什么要轉(zhuǎn)身呢？”

蘭斯跳了起來，驚訝地瞪圓了大眼盯著福爾摩斯。

“天哪，確實是這樣，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唉！當(dāng)我走到屋門口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太冷清了，我想還是找個人和我一起進去的好。人世上的東西我并不怕，天曉得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患傷寒病死去的房客，也許是他來檢查那條害他致死的陰溝了吧。這么一想，嚇得我轉(zhuǎn)身就走，退回到花園的大門口，看能不能望見摩切的燈，可是什么也沒看見?！?/p>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嗎？”

“一個人都沒有，先生，連狗都沒看到。我只好鼓起勇氣走了回去，把門推開。屋里靜悄悄的，于是我就走進了那間有燈光的房間。只見壁爐臺上點著一支紅蠟燭，燭焰搖擺不定，燭光下——”

“先打住。你看見的那些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在屋里走了幾圈后在尸體旁邊跪了下來，接著，你又走過去推廚房的門，然后——”

蘭斯聽到這里又突然跳了起來，一臉的驚懼和懷疑的神色。他大聲說道：“你當(dāng)時躲在哪兒，看得這么清楚？我想，這些事都是你不該知道的?！?/p>

福爾摩斯笑著拿出了他的名片，扔給桌子對面的這位警察?！澳憧蓜e把我當(dāng)作兇手逮住，”他說，“我們其實是自己人，這一點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先生都會證明的——你接著講下去吧，以后你又干了些什么？”

蘭斯重新坐了下來，臉上仍然還有些懷疑的神色。他接著說：“我跑到大門口，吹響了警笛，摩切和另外兩個警察聞聲趕來了。

“當(dāng)時街上沒別的人嗎？”

“沒有，凡是正經(jīng)點的人早就回家了。”

“這話是什么意思？”

蘭斯笑了笑說：“這輩子我見過不少醉漢，可還沒見過像那個家伙那樣爛醉如泥的。我跑出來的時候，他正靠著門口的欄桿，大聲唱著考棱班的那段小調(diào)，他醉得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這種人真拿他沒辦法?！?/p>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福爾摩斯問道。

福爾摩斯這一打岔讓蘭斯有些不高興，他說：“他是個很少見的醉鬼。如果當(dāng)時我有空的話，我肯定會把他帶到警察局去。”

“他的臉和衣服，你注意到了嗎？”福爾摩斯又忍不住插嘴問道。

“我當(dāng)時注意到了，我和摩切還攙扶過他呢。他是個高個子，紅臉，長著一圈——”

“好了，夠了?！备柲λ勾舐曊f道，“后來他怎樣了？”

“我們當(dāng)時太忙了，沒工夫照看他?！彼f。

接著，這位警察又很不高興地說：“我敢打賭，他肯定還認(rèn)識回家的路！”

“他穿什么衣服？”

“一件棕色外套？”

“他手里拿馬鞭了嗎？”

“馬鞭？沒有。”

“他一定把馬鞭給扔了，”福爾摩斯嘀咕著，“后來你有沒有見過或聽到過一輛馬車駛過去嗎？”

“沒有。”

“好了，這塊半鎊金幣歸你了，”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戴上帽子，“蘭斯，我想你一輩子都得不到提升了。你那個腦袋真是白長了。本來你可以撈個警長干干的。知道嗎，昨晚在你手上溜走的那個醉鬼，是這個案子的重要線索，我們正在找他?，F(xiàn)在說什么都白搭。好了，就這樣子。走吧，醫(yī)生?！?/p>

說完，我們一起出來找我們的那輛馬車，剩下那個警察半信半疑地呆在那兒。

在坐車回家的路上，福爾摩斯很氣憤地說：“真是個蠢貨！這么千載難逢的升遷好機會，竟讓他白白放過了。”

“我還是弄不明白。當(dāng)然那個警察說的醉鬼與你所想的兇手的情況正好符合，但他為什么要去而復(fù)返呢？”

“戒指，先生，他回來是為了戒指。要是我們沒別的辦法的話，可以拿這個戒指作餌，引他上鉤。我一定能逮住他的，醫(yī)生，我敢跟你打個賭，二比一都行，我一定能逮住他——這一切我得感激你呢，要不是你，我才不會管這個案子呢，這個從沒遇到過的最好的研究機會也就錯過了。我們把這次行動叫‘血字研究’吧？在這平淡無奇的生活中，謀殺案就像貫穿其間的一根紅線。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去找到它，把它清理出來，徹底地給以暴露。我們先去吃飯吧，然后再去聽諾爾曼·聶魯達(dá)的音樂會。她的指法簡直沒得說，她把蕭邦的那段什么小曲子真是演奏得妙極了：特拉——拉——拉——利——利拉——萊?！?/p>

看著福爾摩斯云雀般在馬車上唱個不停，我不禁想到，人類的頭腦真是無所不能啊。

5．廣告引來了不速之客

忙了一上午后，我的身體有些吃不消了，所以，福爾摩斯去聽音樂會后，我非常疲倦地躺到了沙發(fā)上，想睡它一兩個小時，可怎么也睡不著。上午發(fā)生的事情讓我靜不下心來，滿腦袋的胡思亂想。只要我一合眼，死者的歪扭得像猴子一樣的臉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它長得太丑惡了，如果相貌真能說明一個人的罪惡的話，我還真會感謝那個兇手，把伊瑙克·瑞伯這么丑惡的人給殺了。盡管這樣，我還是認(rèn)為處理問題應(yīng)當(dāng)公平點，因為在法律上，被害人的罪行并不能把兇手的罪行抵消。

福爾摩斯推測說，死者是被毒死的，我越想越覺得這個推測很大膽。我記得福爾摩斯曾嗅過死者的嘴唇，他肯定是嗅出什么來了，否則他不會這么說的，何況，尸體上既沒跌打的傷痕，又沒勒死的跡象，如果不是中毒而亡，那致死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地板上大灘的血跡是誰的呢？屋里沒有撕打的跡象，也沒有兇器留下。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解決，我想，不管是我還是福爾摩斯，誰都睡不安穩(wěn)。從他那種鎮(zhèn)靜自如的樣子看來，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只不過我還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福爾摩斯很晚才回來。我想，他不可能是聽音樂會聽到這么晚的。他回來的時候，晚飯都準(zhǔn)備好了。

“今天的音樂真棒！”福爾摩斯說著坐了下來，“你記得達(dá)爾文的那句話嗎？他說，人類還不會說話之前，就有了創(chuàng)造音樂和欣賞音樂的能力了。在我們的心靈深處，還遺留著對遠(yuǎn)古時代的一些朦朦朧朧的記憶，這也許就是人類容易被音樂感染的原因?！?/p>

我說：“這種說法太廣泛了些吧?！?/p>

福爾摩斯說：“一個人要描述大自然，那么，他的想象就得像大自然一樣廣闊——你怎么了？布瑞克斯頓路的案子把你弄得心神不寧了吧?！?/p>

“老實說，是這樣的。”我說，“經(jīng)過阿富汗的那次戰(zhàn)斗，我本該變得堅強起來。在邁旺德戰(zhàn)役中，我曾親眼看到戰(zhàn)友們血肉橫飛的情景，可我并沒害怕過?！?/p>

“我能理解你。這個案子有點神秘，容易引起想象，一想象，恐懼也就跟著來了。你看過晚報了嗎？”

“沒有?！?/p>

“晚報很詳盡地報道了這個案子，但它沒提到抬尸時有枚女人的結(jié)婚戒指掉到地板上，不過，沒提更好。”

“為什么？”

“你看看這個，”福爾摩斯說，“我們分別后，我把這則廣告送到了各家報社，讓他們給登上?！?/p>

他把報紙遞了過來，我看了一眼他指著的地方。這是“失物招領(lǐng)欄”的第一則廣告。廣告是這樣寫的：

今晨在布瑞克斯頓路，白鹿酒館和荷蘭樹林之間拾到結(jié)婚戒指一枚。請失主今晚8時至9時到貝克街21號乙華生醫(yī)生處認(rèn)領(lǐng)。

“請別介意，”福爾摩斯說，“我用你的名義打了廣告。我想，用我的名字的話，可能會被一些笨蛋偵探識破我的計謀，從而插手這個案子。”

“這沒什么關(guān)系，”我說，“不過，有人來領(lǐng)的話，我可沒戒指給呀?！?/p>

“不，你有，”他說著就給了我一枚戒指，“這枚能應(yīng)付過去，它幾乎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那么，來領(lǐng)取戒指的人會是誰呢？”

“唔，肯定是那個穿棕色外套的男人——我們那位穿方頭靴子的紅臉朋友。即使他自己不來，他也會打發(fā)一個人來的。”

“難道他不會覺得這有些冒險嗎？”

“決不會。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我有很多種理由相信我沒看錯。那個人為了這枚戒指會冒任何危險的。我想，戒指是他俯身察看死者尸體時掉下的，他當(dāng)時并沒發(fā)覺。直到離開那幢房子以后，他才察覺戒指不見了，于是又急忙回去。但是，這時他發(fā)現(xiàn)，由于他的粗心大意，忘記熄掉蠟燭，把警察引進了屋里。他為了怕暴露自己，不得不裝成一個大醉鬼。你不妨設(shè)身處地替他想想：他很有可能會以為戒指是在他離開現(xiàn)場后，掉在路上了。所以，他自然會急急忙忙地搜尋晚報上的招領(lǐng)欄目，希望有所發(fā)現(xiàn)。他看到我們的廣告后一定會高興得喜出望外的，怎么會想到這是一個圈套呢？他不會把戒指和謀殺案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他會來的，一小時內(nèi)你準(zhǔn)會見到他的?！?/p>

“他來了后我們怎么辦呢？”我問道。

“嗯，到時候我來應(yīng)付他。你有什么武器嗎？”

“我有一支舊的軍用左輪手槍，還有一些子彈?！?/p>

“你把它擦干凈，裝好子彈吧，這家伙是個亡命之徒，盡管我們可以出其不意捉住他，但還是防備一下好?！?/p>

我按他的意思，回到臥室做好了準(zhǔn)備。當(dāng)我拿著手槍出來的時候，餐桌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福爾摩斯正在信手撥弄他心愛的提琴。

“案情越來越明朗了——我給美國發(fā)的電報有回音了，剛才那邊的來電證明了我對這個案子的推測是正確的?！?/p>

我急忙問：“真的嗎？”

“我的提琴換上新弦后更好了，”福爾摩斯答非所問，“你把手槍放衣袋里吧。那個家伙進來的時候，你要若無其事地跟他說話，別的由我來應(yīng)付。千萬別大驚小怪，以免打草驚蛇?！?/p>

“現(xiàn)在八點了?！蔽铱戳艘幌卤碚f。

“幾分鐘后，他就該到了。你把門稍微打開些。好了。把鑰匙插在門里邊。好，謝謝。你看看這本珍貴的古書，我昨天在書攤上偶然買到的，書名是《論各民族的法律》，用拉丁文寫的，比利時列日出版社一六四二年出版。這本棕色封面的小書出版的時候，查理一世的腦袋還沒掉呢。”

“作者是誰？”

“是菲利普·德克羅伊，不知是怎樣的一個人。扉頁上寫著‘威廉·懷特藏書’，字跡褪色了。這個威廉·懷特也不知道是誰，可能是十七世紀(jì)的一位實證主義法律家吧，連他字里都蘊含著一種法律家的風(fēng)格——那個人來了，我想?！?/p>

話音剛落，門鈴就大響起來。福爾摩斯輕輕站起身，把他的椅子向房門口移近了一點。接著，我們聽到女仆走過走廊，打開門閂的聲音。

“華生醫(yī)生住這兒嗎？”一個態(tài)度粗魯?shù)Z音清楚的人問道。我們沒聽到女仆的回答，只聽到大門關(guān)上的聲音，接著，有人上樓了，慢吞吞地，像是拖著腳走。福爾摩斯豎起耳朵聽著，顯得有些吃驚。慢慢地，腳步聲沿著過道緩慢地走了過來，接著，門被輕輕地叩響了。“請進?！蔽掖舐曊f道。

出人意料的是，應(yīng)聲而入的并不是一個兇神惡煞似的人物，而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她蹣跚著走了進來。她剛進門時，被強烈的燈光映花了眼。她行了禮后，站在那兒，老眼昏花地看著我們，一只手顫個不停地在口袋里掏著什么東西。我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只見他非常的失望，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而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太婆好不容易掏出一張報紙，用手指著我們登的那個廣告說：“先生們，我是為這個來的?！闭f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廣告上說，在布瑞克斯頓路撿到一個結(jié)婚戒指。這是我女兒賽莉的，她去年這時嫁給一個英國船上的會計。他回來要發(fā)現(xiàn)我女兒的戒指掉了，我簡直不知道他會怎樣對待我女兒。他這人是個急性子，喝了點酒后，脾氣暴得不得了——對不起，事情是這樣的，昨晚她去看馬戲，和——”

“這是她的戒指嗎？”我問道。

“就是這枚！”老太婆叫了起來?！爸x天謝地！賽利今晚可要高興死了?！?/p>

我拿起一支鉛筆問：“您住哪兒？”

“紅茲迪池區(qū)，鄧肯街13號。離這兒遠(yuǎn)著呢?！?/p>

福爾摩斯突然說：“布瑞克斯頓路并不在紅茲迪池區(qū)和什么馬戲團之間呀?！?/p>

老太婆轉(zhuǎn)過頭，用她的小眼睛敏銳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說：“那位先生剛才問的是我的住址。我女兒賽莉住培克罕區(qū)，梅菲爾德公寓3號。”

“請問您貴姓？”

“我姓蘇葉，我女兒姓丹尼斯，她丈夫叫湯姆·丹尼斯。在船上，他是個又漂亮又正直的好小伙子，是出了名的會計；可一上岸，又喝酒，又亂玩女人——”

“給您戒指，蘇葉太太，”我按福爾摩斯的暗示把她的話打斷，“看來它確實是您女兒的，很高興它終于物歸原主了。”

老太婆嘰哩咕嚕地說了些千恩萬謝的話后，顫顫地包好戒指，裝進口袋，然后蹣跚著下樓。她剛出我們的房門，福爾摩斯就站了起來，沖進他的臥室，幾秒鐘后，他就穿上大衣，系好圍巾出來了。福爾摩斯匆匆地說：“我得跟蹤她。她一定是兇手的同黨，她會把我?guī)У絻捶改抢锶サ?。你先別睡，等我回來?！崩咸懦龃箝T后剛把大門砰地關(guān)上，福爾摩斯就下了樓。我隔窗向外望去，只見那個老太婆有氣無力地在前邊走著，福爾摩斯尾隨在她后邊的不遠(yuǎn)處。這時，我想，如果真如福爾摩斯所料的話，他現(xiàn)在就要深入虎穴了。即使他不讓我等他，在不知道他冒險的結(jié)果前，我也會睡不著覺的。福爾摩斯是快到九點鐘時出門的。我不知道他要去多長時間，只好呆在房里抽煙，看一本昂利·穆爾杰的《波亥米傳》。十點鐘時，我聽見女仆回房睡覺了。十一點鐘，房東太太也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房睡覺了?？斓绞c鐘了，我才聽到福爾摩斯開下面大門上的彈簧鎖的聲音。他走進屋來，表面上既不高興也不懊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高興地放聲大笑起來。

“說什么我也不能讓警察局的人知道這件事。”福爾摩斯說著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以前老嘲笑他們，要是這回讓他們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譏笑我的，不過，我也不在乎，我遲早會把面子挽回來的?！?/p>

“到底怎么了？”我問。

“這事跟你說倒沒什么。那家伙沒走多遠(yuǎn)，就裝作腳痛的樣子一拐一拐地走路。突然，她攔了一輛路過的馬車。我靠近了她一些，想聽聽她去哪兒。其實，我用不著這么急躁，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很大，隔著馬路都能聽清楚。她大聲說：‘去紅茲迪池區(qū)，鄧肯街13號’，當(dāng)時，我竟信了她的鬼話。我見她上車，就趕緊跳上了馬車的后部——這是每個偵探都必須掌握的功夫——我們就這樣向前行進。馬車一路不停地駛著，快到13號時，我先跳下馬車，裝作在街上閑逛。我看見馬車停了，車夫也跳下來把車門打開了，可老太婆并沒有下來。我走到馬車面前，車夫一邊在黑黑的車廂中摸索著，一邊用最難聽的話罵罵咧咧。老太婆早就不見了，要她付車費已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到13號去問了一下，那里住著一個叫凱斯維克的老實的裱糊匠。他從沒聽過叫蘇葉或丹尼斯的什么人在那里住過?！?/p>

我很吃驚地說道：“你的意思是那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婆居然在你和車夫的眼皮底下跳下去，而你們?nèi)徊恢?/p>

福爾摩斯自嘲地說：“什么老太婆，我們才是老太婆呢，被人家騙得團團轉(zhuǎn)。我想那人肯定是個很精明的小伙子，而且演技肯定錯不了，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演員。顯然，他肯定知道有人跟著他，因此來了這么一招金蟬脫殼?？磥砦覀円サ哪莻€人絕非等閑之輩，他有很多肯為他冒險的朋友。好了，醫(yī)生，你好像累得快不行了，聽我的話，你睡去吧。”

我的確累極了，所以我就聽他的話回房了。留下福爾摩斯一個人坐在微微燃燒著的壁爐邊。他那憂郁的琴聲在深夜里低低的拉響，我知道，他仍在思考著這個案子。

6．葛萊森大顯身手

第二天，每家報紙都大篇幅地刊登了所謂“布瑞克斯頓奇案”的新聞。此外，有的還特別寫了社論。其中一些消息連我都不知道。至今我還保存著不少有關(guān)這個案子的剪報。現(xiàn)在我從中摘錄一些附在下面：

《每日電訊報》報道：在犯罪史上，沒有比這個慘案更為離奇的了。不知兇手出于什么動機，在墻上用德文寫下了‘復(fù)仇’這個狠毒的字樣?？梢娺@是流亡的政治犯或社會黨干的。美國有很多派別的社會黨，死者顯然是因為觸犯了它們的內(nèi)部法律，而被人追到這里，最后慘遭毒手……這篇報道在簡略地提到過去發(fā)生的德國秘密法庭案，礦泉案，意大利燒炭黨案，布蘭威列侯爵夫人案，瑪爾薩斯原理案和瑞特克利夫公路謀殺案等案后，于結(jié)尾處向政府提出忠告，建議今后應(yīng)嚴(yán)密監(jiān)視在英國的外國人。

《旗幟報》評論說：自由黨執(zhí)政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生這種駭人聽聞的暴行，因為民心不穩(wěn)，政府措施不力。死者是一位在倫敦住了幾個星期的美國紳士。他生前曾在坎伯韋爾區(qū)陶爾魁里的夏朋婕太太的公寓住過。他是和他的私人秘書約瑟夫·斯坦節(jié)遜先生一起來英國旅行的。他們于本月四日辭別女房東后，去了尤斯頓車站，準(zhǔn)備乘快車去利物浦。當(dāng)時有人在車站月臺上看見過他們，此后就下落不明了。后來，巡警在離尤斯頓車站幾英里遠(yuǎn)的布瑞克斯頓路的一幢空屋中發(fā)現(xiàn)了瑞伯先生的尸體。他是怎樣來到這里以及怎樣被害等情況仍是一個謎。斯坦節(jié)遜至今不知所終。據(jù)悉，倫敦警察廳的著名偵探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同時偵查此案，相信不久該案便會水落石出。

《每日新聞》報道說，這無疑是一件政治案。由于歐洲大陸各國政府的專制及其對自由主義的憎恨，很多人被驅(qū)逐到我們國家。如果我們不去追查他們的來歷，還以為他們?nèi)亲窦o(jì)守法的公民。在這些流亡者之間，有一種很嚴(yán)格的“法規(guī)”，如有觸犯，必死無疑。為查清死者生前的情況，必須把他的秘書斯坦節(jié)遜給找到。死者生前在倫敦寄住的地方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案情已有重大進展。據(jù)悉，這是倫敦警察廳的葛萊森先生善于辦案的結(jié)果。

福爾摩斯和我邊吃早飯邊看完了這些報道，福爾摩斯似乎覺得這些報道挺好笑。

“我早跟你說了，無論情況怎樣，功勞總是雷斯垂德和葛萊森這兩人的。”

“案子還沒結(jié)束呢?！?/p>

“唉，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要是把兇手逮住了，當(dāng)然是因為他們辦案有方；要是兇手跑了，他們又會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但……無論怎樣，便宜的是他們，吃虧的是別人。即使他們沒干什么，也會有人為他們歌功頌德的。法國有句俗話說得好——笨蛋雖笨，但還有更笨的笨蛋為他喝彩。”

我們正說著，忽然聽見過道里和樓梯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不禁喊道：“這是怎么了？”

“這是貝克街的偵查分隊?！备柲λ构首髡?jīng)地說完后，六個流浪街頭的小孩沖了進來，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臟得不像樣。

“立正！”福爾摩斯大聲喝道。這六個小流浪漢聽到口令后立即像六個小泥人似地站成一排。

“以后讓維金斯一個人上來報告就行了，其他人在街上等著。維金斯，找到了嗎？”

一個孩子答道：“還沒有找到，先生。”

“我估計你們現(xiàn)在還沒找到，繼續(xù)找吧，直到找到為止。這是你們的工資?！备柲λ菇o了他們每人一個先令，“好了，下去繼續(xù)找吧，我等著你們給我報告好消息?！?/p>

福爾摩斯把手揮了揮，孩子們就一窩小老鼠似地溜下樓了。

接著，街上響起了他們尖銳的喧鬧聲。

福爾摩斯說：“這些小家伙每個人哪兒都能去，什么事都能打聽到，他們機靈得很，像針尖一樣，無縫不入。不過，就是沒人把他們組織起來。”

“你雇他們是為了布瑞克斯頓路的這個案子吧？”我問。

“是的，我只想弄清一個問題，不過，這需要等一段時間。??！我們快要聽到些新消息了！你看，葛萊森在街上正朝我們這邊走來?？此麧M臉的高興樣子，肯定是有什么要炫耀給我們看的。你看，他站住了。就是他！”

門鈴一陣猛響后，很快地，這位發(fā)型蠻好的偵探就一步三級地上了樓，闖進了我們的客廳。

“親愛的朋友，”他不顧福爾摩斯的冷淡，緊緊握著他的手大聲說道，“快給我道喜吧！我已經(jīng)把這個案子弄得一清二楚了?！?/p>

聽他這么一說，福爾摩斯顯露出一絲焦急的神色。

“你是說你已經(jīng)把案子破了？”福爾摩斯問道。

“是的！老兄，真是這樣的，兇手都讓我捉到了！”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阿瑟·夏彭捷，皇家海軍的一個中尉?！备鹑R森邊得意地搓著他那雙胖手，邊挺起胸傲慢地說。

福爾摩斯聽到這，如釋重負(fù)地吁了口氣，臉上又笑了起來。

“請坐，抽支雪茄吧?！彼f，“我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破案的，給你來點兒威士忌兌水行嗎？”

“來點兒就來點兒吧，”葛萊森說，“這兩天可把我累壞了。你知道，這雖然不是很費體力的活，但頭腦很緊張，這其中的辛苦你是知道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都是用腦子干活的。”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過獎了。還是給我們說說你是怎樣可喜可賀地把這案子給破了的吧！”

葛萊森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很得意地一口口地抽著雪茄，忽然，他高興地拍了一下大腿說：

“雷斯垂德那個傻瓜真是太好笑了，他還以為他有多高明呢，結(jié)果，他全錯了。他還在為斯坦節(jié)遜的下落奔波呢，而那家伙就像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一樣和這個案子沒丁點關(guān)系。我敢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那個家伙了?！?/p>

說到這里，他得意地呵呵大笑起來，一直笑到差點喘不過氣。

“請問你是怎么找到線索的？”

“嗯，我都告訴你們吧，華生醫(yī)生，雖然這是絕對機密，但我們是自己人，可以談。破這個案子的第一步是弄清這個美國人的來歷。有些人會登個廣告，等知情人前來報告，或者等死者生前的親朋好友來報告。我卻不這樣做，你還記得死者身旁的那頂帽子嗎？”

“記得，”福爾摩斯說，“那是從坎伯韋爾路229號約翰·安德烏父子帽店買的?！?/p>

葛萊森一聽這話，就變得非常沮喪起來。他說：“沒想到你也注意到這一點了。你有沒有去過那家帽店?！?/p>

“沒有。”

“哈！”葛萊森放下心了，“不管可能性有多么小，你都不能讓這機會白白浪費。”

“對一個偉人來說，沒有一件事是微不足道的。”福爾摩斯像是在引用誰的至理名言似地說。

“接著，我去找了店主安德烏，我問他是不是賣過這么一頂帽子。他們查了查售貨簿，很快就查到了，這頂帽子被一位住陶爾魁里，夏朋捷公寓的瑞伯先生買走了。這樣，我就找到了死者的住址?！?/p>

“漂亮，干得真漂亮！”福爾摩斯低聲贊道。

“后來，我就去夏朋捷太太那里了，”葛萊森繼續(xù)說：“我發(fā)現(xiàn)她臉色蒼白，神色非常不安。她的女兒也在家里——她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唇不停地顫抖，這些我都注意到了。因而，我開始懷疑起來。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正確線索時，心里有多高興。我問：‘你們知道了你們以前的房客克利夫蘭城的瑞伯先生被人暗殺的消息嗎？’

“夏朋捷太太好像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只是點了點頭。而她女兒更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我越看越覺得她們肯定知道些什么。

“我問道‘瑞伯先生是幾點鐘離開這兒去車上的？’

“‘八點，’她不停地咽口水，企圖把激動的情緒壓下去，‘他的秘書斯坦節(jié)遜先生說，有兩趟火車去利物浦，一趟是九點十五分，一趟是十一點，他坐的是第一趟。’

“‘這是你們最后一次見面嗎？’

“那個女人聽我提出這個問題，一下子變得面無人色。過了好久，她才告訴我是最后一次，但她說話時聲音是啞著的，很不自然。

“沉默了一會兒后，那位姑娘開了口。她態(tài)度很鎮(zhèn)靜，吐詞也清楚。

“她說：‘說謊是沒有用的，媽媽，我們，我們跟這位先生坦白了吧，我們后來還見過瑞伯先生?！?/p>

“‘愿上帝饒恕你！’夏朋捷太太喊了一聲后，雙手一伸，身體倒在椅背上，‘你可害了你哥哥！’

“‘阿瑟也會讓我們說實話的。’這位姑娘態(tài)度堅決地說。

“我連忙說道：‘你們最好把全部情況告訴我，別吞吞吐吐的。我想你們還不知道我們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吧?！?/p>

“‘都怪你，艾麗思！’她媽媽大聲對她說，然后又轉(zhuǎn)身對我說，‘我都告訴你吧，先生。你別以為我著急是因為他和這個命案有什么關(guān)系。他是清白無辜的。我所擔(dān)心的是，在你們或是別人看來，他好像是有嫌疑的，但，這是絕無可能的，他的高貴品格，他的職業(yè)，他的過去都能證明他的清白?！?/p>

“我說：‘你最好把事實都告訴我，相信我好啦，要是你兒子當(dāng)真清白無辜，他就會沒事的?！?/p>

“她把她女兒打發(fā)出去后接著說：‘先生，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我女兒已經(jīng)說破了，沒辦法，我只好跟你全說了吧，一點也不保留?！?/p>

“‘這就對了嘛！’我說。

“‘瑞伯先生住我們這里快有三個星期了。他和他秘書斯坦節(jié)遜先生是來歐洲旅游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每個箱子上都貼著哥本哈根的標(biāo)簽，可見他是從那兒來的。斯坦節(jié)遜是個不愛說話有涵養(yǎng)的人；但他的主人——卻很壞，跟他完全不一樣，他言語粗野，行為下流。他們住進來的頭天晚上，瑞伯就喝得大醉，到第二天上午十二點都沒醒過來。他對女仆們的態(tài)度更讓人惡心，輕佻、下流極了。最讓人痛恨的是，他竟然也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我女兒艾麗思。他不止一次地對她胡說八道。幸虧我女兒還年輕，不懂事。有一回，他居然把我女兒拉到懷里，緊緊抱著她。他太無法無天了，連他的秘書都罵他太無恥，簡直不是人?！?/p>

“‘可是，你為什么要忍受這些呢？’我問道，‘只要你愿意，你隨時可以把他攆走?！?/p>

“夏朋捷太太被我問得滿臉通紅，她說：‘要是我一開始就把他拒絕了就好。但他開出來的條件太誘人了。他們每人每天的房租是一鎊，一個星期我就得十四鎊，何況現(xiàn)在是客人稀少的淡季。我是個寡婦，兒子在海軍服役，花費很大。我實在舍不得白白錯過這筆收入，所以，我就盡量忍著。直到最近這次，他鬧得太不像話了，我才把他趕走，這就是他們搬走的原因?！?/p>

“‘后來呢？’

“‘我看他坐車走了，才放了心。我兒子現(xiàn)在正在休假。但這些事我都瞞著他，因為他不但脾氣暴躁，而且非常疼愛他妹妹。他們搬走后，我趕緊把大門關(guān)上。可是，還不到一鐘頭，老天啊，又有人叫門了，原來是瑞伯又回來了。他喝了不少酒，樣子很興奮。當(dāng)時，我和我女兒在房里坐著，那家伙一頭闖進來后，就驢頭不對馬嘴地說他沒趕上火車。后來，他竟敢當(dāng)著我的面建議艾麗思和他一起逃走。他說什么我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誰也管不了，還說他有的是錢，不必管我這個老婆子，他說只要我女兒馬上跟他走，就可以像一個公主那樣享福。可憐的艾麗思非常害怕，一直躲著他。但那家伙一把抓住我女兒的手腕，硬往外拉，我嚇得大叫起來。這時，我兒子阿瑟進來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聽到亂成一片的叫罵扭打聲，把我給嚇壞了，嚇得我連頭都不敢抬。后來抬頭看的時候，阿瑟拿著根棍棒站在門口大笑。阿瑟告訴我說那個壞蛋再也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了。還說他要出去跟著那壞蛋，看那壞蛋會干些什么。說完后，他就戴好帽子，跑到街上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聽說瑞伯被人謀殺了?！?/p>

“上面是夏朋捷太太親口跟我說的話。雖然她說話時喘一陣，停一陣，而且聲音低得差點讓我聽不清，但我還是把她的話全都速記了下來，一點不差?！?/p>

福爾摩斯打了個呵欠后說：“這的確很有意思，后來呢？”

葛萊森繼續(xù)說下去：“夏朋捷太太說完后，我看出了全案的關(guān)鍵所在。于是，我用一種對女性行之有效的眼神緊盯著她，追問她兒子是什么時候回的家。

“‘我不清楚?！卮鹫f。

“‘不清楚？’

“‘確實不清楚。他有鑰匙，他自己能開門進來?！?/p>

“‘他是在你睡了以后才回來的？’

“‘是的。’

“‘你幾點睡的。’

“‘大概是十一點。’

“‘如此說來，你兒子至少出去了有兩個小時?！?/p>

“‘是的?！?/p>

“‘有沒有出去四、五個小時的可能？’

“‘也有可能。’

“‘在這幾個小時里他都做些什么？’

“‘我不清楚?！@么回答的時候，嘴唇都白了。

“當(dāng)然，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別的就不用問了。我?guī)е鴥蓚€警官找到夏朋捷中尉后，就把他逮住了。

當(dāng)我拍他的肩頭，警告他老老實實跟我們走的時候，他竟肆無忌憚地說：‘你們抓我是認(rèn)為我和瑞伯那個壞蛋的被殺有關(guān)吧?！覀冞€沒向他提起這件事呢，他自己倒先說出來了，這就更可疑了?！?/p>

“確實可疑?！备柲λ拐f。

“他那個時候手里還拿著他母親所說的追打瑞伯用的那個大棒呢，那是一根很結(jié)實的木棍?！?/p>

“你認(rèn)為事情是怎樣的呢？”

“嗯，我是這么推測的。他一直把瑞伯追到了布瑞克斯頓路后又爭吵了起來，爭吵間，瑞伯狠狠地挨了一棒，也許正巧打在心窩，所以盡管打死了，卻什么傷痕也沒留下。因為當(dāng)晚雨下得很大，而且附近又沒有人，夏朋捷就把尸體拖到了那幢空房。而那些蠟燭、血跡，墻上的字跡和戒指等等，只不過是他糊弄警察的花招而已?！?/p>

福爾摩斯假裝稱贊他說：“做得好！葛萊森，你真是很有長進了，看來你出頭之日不遠(yuǎn)了。”

葛萊森洋洋自得地說：“我自以為這件事還算干得干凈利落?？赡莻€小伙子卻聲稱他在追了一程后，瑞伯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瑞伯先生坐上一輛馬車逃走了，而他只好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位曾經(jīng)在船上共事過的老同事，這位老同事陪他走了很久。可我問他那位老同事住哪兒時，他卻說不上來。我認(rèn)為這個案子前后情節(jié)非常吻合?？尚Φ氖抢姿勾沟拢婚_始就弄錯了。我想他是弄不出什么名堂的。嘿！說曹操，曹操就到了?！?/p>

進來的人果然是雷斯垂德。我們正說話的時候，他就上樓了，接著他就進屋了。他平常的那種洋洋自得和信心十足的樣子不見了，替而代之的，是一個神色慌張的他，愁容滿面的他，衣冠不整的他。他一看到他同事便忸怩不安、手足無措起來，顯然他是有事來向福爾摩斯求教的。他站在屋子中間，兩手不停地擺弄著帽子。最后，他說道：“這確實是個很離奇的案子，簡直不可思議?！?/p>

葛萊森得意地說：“你真這么認(rèn)為嗎，雷斯垂德先生？我早知道你會這么認(rèn)為的。你找到那個秘書斯坦節(jié)遜先生了嗎？”

雷斯垂德心情沉重地說：“那位秘書今天早晨六點鐘左右被人暗殺在郝黎代旅館了?！?/p>

7．一線光明

雷斯垂德帶來的消息既重要又突然，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聽了后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葛萊森猛地站了起來，手中的酒不小心全都潑灑在地。我默默地注視著福爾摩斯，只見他雙唇緊閉，眉毛緊鎖。

福爾摩斯喃喃地說：“斯坦節(jié)遜的死讓案情更復(fù)雜了?！?/p>

“開始就很復(fù)雜，”雷斯垂德抱怨地說，又坐了下來，“我就像參加什么軍事會議一樣，連頭緒都摸不著?！?/p>

葛萊森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你，你這消息，可靠嗎？”

雷斯垂德說：“我剛從現(xiàn)場過來，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被謀殺了的人?！?/p>

福爾摩斯說：“剛才葛萊森還在跟我們談他對這個案子的高見呢，不知道能不能請你把你看到的和你做過的一些事告訴我們？”

“當(dāng)然能，”雷斯垂德坐了下來，“我得承認(rèn)，我原以為瑞伯的被害肯定和斯坦節(jié)遜有關(guān)。但這突發(fā)事件證明我完全弄錯了。我按照我最初的想法，開始追查這位秘書。有人告訴我他曾在三號晚上八點左右看見他們兩人在尤斯頓車站。四號凌晨兩點，瑞伯的尸體就在布瑞克斯頓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于是，我想弄清楚從八點半以后到謀殺案發(fā)生的那段時間里，斯坦節(jié)遜他到底在哪里，到底干了些什么。我給利物浦發(fā)了個電報，告訴他們斯坦節(jié)遜的長相，讓他們監(jiān)視美國船。然后到尤斯頓車站附近的每家旅館和公寓里查找。當(dāng)時我是這么想的，如果瑞伯和斯坦節(jié)遜那晚分手了，按理說，斯坦節(jié)遜應(yīng)該會在車站附近找個地方住下，第二天早上他才會再到車站去?！?/p>

福爾摩斯說：“他們很可能事先把會面地點約好了?！?/p>

“事實確實這樣。我昨天跑了一整晚去打聽他的下落，但一無所獲。今天早上我又早早地就去打聽。八點鐘，我來到了小喬治街的郝黎代旅館。我問他們是不是有個叫斯坦節(jié)遜的住這里，他們立刻就說有。

“他們說：‘你一定就是他等的那位先生了，他等你兩天了?！?/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問道。

“‘他還在樓上睡呢，他要我們到九點鐘再叫醒他?！?/p>

“‘我要上去找他?！艺f。

“我當(dāng)時想，我的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肯定能讓他大吃一驚，他在驚慌失措之下也許會吐露出什么來。一個擦鞋的雜工自愿帶我去找。他在三樓住，一條不長的走廊直通到他房門口。雜工把房間指給我看后，就要轉(zhuǎn)身下樓，這時，我突然看到一種令人非常惡心的景象，雖然我有很多這種經(jīng)歷，但那一剎那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嘔吐——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跡從房門下邊流了出來，一直流過走廊，在對面墻腳下積成一灘——我尖叫了一聲，雜工聽到我的尖叫又轉(zhuǎn)身走了回來，他看見這副景象后，幾乎嚇暈了。房門反鎖著，我們用肩撞開，闖進屋內(nèi)。只見敞開著的窗下有一具男人的尸體，他穿著睡衣，蜷成一團，四肢僵硬冰涼，看來斷氣有一段時間了。把尸體翻過來后，雜工一眼就認(rèn)出他就是住這房間的斯坦節(jié)遜。

“他是被人用刀殺死的，左胸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捅到心臟了。最奇怪的是，你們猜猜看，死者臉上有什么？”

我聽到這里，不覺毛骨悚然，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福爾摩斯卻立刻答道：“是‘瑞契’，血寫的‘瑞契’?！?/p>

“正是的?！崩姿勾沟掠行┛謶值卣f。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下來。

這個兇手的暗殺行動似乎早就安排好了，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因此更顯得恐怖。我雖然經(jīng)過死尸成堆的戰(zhàn)爭的考驗，但一想到這個案子，竟忍不住不寒而栗。

雷斯垂德接著說：“有人看見過那個兇手。一個去牛奶房送牛奶的小孩，經(jīng)過旅館后面的那條通往馬車房的小胡同時，他看到平常在地上放著的那個梯子豎了起來，架在三樓的一個窗子上，那個窗子是敞開著的。這個孩子走過之后，曾經(jīng)回頭看了看。他看到有個人不慌不忙、大模大樣地走了下來。這孩子以為他是在旅館里干活的工匠，所以他也沒特別去注意這個人，只是覺得這時上工未免太早了些。他好像記得那個人是個紅臉大漢，身穿一件棕色的長外衣。他殺人之后，肯定還在房里呆過一會兒。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臉盆的水中有血，顯然兇手洗過手；床單上也有血跡，可見他殺人之后還從容地擦過兇器?！?/p>

我聽到兇手的身形面貌與福爾摩斯推斷很吻合，就瞥了他一眼，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一絲得意的樣子。

福爾摩斯問道：“你在屋里沒發(fā)現(xiàn)一點有助于破案的線索嗎？”

“沒發(fā)現(xiàn)。斯坦節(jié)遜身上帶著瑞伯的錢包，一切開支都由他掌管，這錢包平常就是他帶著的。錢包里有現(xiàn)款八十多鎊，可見兇手殺人不是沖錢來的。死者身上沒有文件或日記本，只有一份一個月前發(fā)自克利夫蘭城的電報。電文是‘J·H．現(xiàn)在歐洲’，這份電文沒有署名?！?/p>

福爾摩斯問道：“沒什么別的東西了？”

“沒什么重要的東西了。床頭還有一本小說，看來是死者睡前讀的，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有他的煙斗。桌上還有一杯水。窗臺上有個盛藥膏的木匣，有兩粒藥丸象在里頭。”

福爾摩斯猛地立起，高興得眉飛色舞地說：“這是最后一環(huán)了，我的論斷現(xiàn)在總算完整了?！?/p>

兩個偵探都驚奇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很自信地說：“案子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我都弄清楚了，當(dāng)然，還有些細(xì)節(jié)有待補充。但，從瑞伯和斯坦節(jié)遜在火車站分手起，直到斯坦節(jié)遜的被殺，這其間的所有主要環(huán)節(jié)，我都了如指掌，如同親眼所見一般。我要把我的看法證明給你們看。雷斯垂德，那兩粒藥丸帶來了嗎？”

“帶來了，”雷斯垂德說著，拿出了一只白色的小匣子，“藥丸、錢包、電報都拿來了，我本想把它們放在警察局里比較穩(wěn)妥的地方的，但因為急著到這里來，就都帶在身上。不過，我認(rèn)為這些東西都不重要?！?/p>

“請拿給我吧?！备柲λ箤姿勾沟抡f完后轉(zhuǎn)向我，“喂，醫(yī)生，這是平常的藥丸嗎？”

這些藥丸的確不平常。它們又小又圓，灰珍珠般，迎著亮光看去，簡直是透明的。我說：“從它的輕和透明這兩個特點來看，我想它能在水中溶解?！?/p>

“正是這樣，”福爾摩斯回答說，“請你下樓把那條可憐的狗抱上來好嗎？那條狗一直病著，房東太太昨天還請你把它弄死，免得讓它活受罪呢。”

我下去把狗抱上來了。這條狗呼吸困難，兩眼呆滯，活不長久了。我在地毯上放了一塊墊子，把狗放到上面。

“我現(xiàn)在把一粒藥切成兩半，”福爾摩斯說著，拿出小刀把藥丸切開了，“這半粒放回盒里以備后用，這半粒我把它放在水杯里。大家請看，我們這位醫(yī)生的話是對的，它溶了?！?/p>

“這真有意思，”雷斯垂德有些生氣地說，他以為福爾摩斯在捉弄他，“但這和斯坦節(jié)遜的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耐心點吧，我的朋友！很快你就會明白它是很有關(guān)系的了?，F(xiàn)在我給它加上些牛奶，然后把它擺在狗的面前，狗會把它舔光的?！?/p>

他說著就把杯里頭的液體倒到盤子里，剛放到狗面前，狗便三下兩下就把它舔了個干凈。福爾摩斯的認(rèn)真態(tài)度讓我們深信不疑了，我們都靜靜地坐著，仔細(xì)盯著那條狗，看它有什么反應(yīng)。但結(jié)果，一切正常，它依然躺在墊子上，很困難的呼吸著。顯然，那半粒藥丸對它既沒什么好處，也沒什么壞的影響。

福爾摩斯老早就把表掏出來看了，時間慢慢地過去了，可狗毫無反應(yīng)，他開始懊惱、失望起來。他咬緊嘴唇，用手指敲著桌子，非常的焦急。看見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由替他難過起來。而那兩個官方偵探卻一臉譏諷的微笑，他們因福爾摩斯受到挫折而感到很高興。

“這不可能！”福爾摩斯大聲地說，一面站了起來，很煩躁地踱著步，“這不可能僅僅是由于巧合。我一直懷疑瑞伯是被某種藥丸毒死的，現(xiàn)在，這種藥丸在那斯坦節(jié)遜死后真的發(fā)現(xiàn)了。但它為什么連一條狗都毒不死呢？我相信，我的推論絕沒差錯，絕對沒有！但那可憐的狗竟沒一點反應(yīng)。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叫著，把另外一粒藥拿出來，切成兩半，把半粒溶在水里后兌上牛奶，放到了狗的面前。這條不幸的狗甚至連舌頭都還沒完全沾濕，它的四條腿就痙攣起來，很快就像被雷電擊中一樣，直挺挺地死去了。

福爾摩斯長長地吁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看來我還不夠自信，我剛才就該想到，如果出現(xiàn)了和整個推論相矛盾的某種情況，那么，這種情況肯定有別的解釋方法。那小匣里的兩粒藥丸，一粒含有劇毒，另一粒則沒毒。這一步，在沒看到這匣子之前，我就該想到的?！?/p>

福爾摩斯后面那段話讓人聽了吃驚，讓人懷疑他是否神智清楚。但躺在地上的死狗又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我心里頭的疑云逐漸消失，隱隱約約地對這個案子有了新的認(rèn)識。

福爾摩斯繼續(xù)說道：“你們聽來可能會奇怪，因為你們一開始就沒有抓住那個惟一正確的線索。幸虧我把這個線索給抓住了，此后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證明了我最初的設(shè)想是符合邏輯的。因此，有些事情讓你們大惑不解，并讓你們覺得案情更加復(fù)雜，但我卻能從中有所啟發(fā)，更加完善我的推論。你們把奇怪和神秘混為一談是錯誤的，往往那些貌似奇怪的案件都很平淡，沒一點神秘可言，因為普通、平淡的案子讓人很難找到特別的地方作破案線索。假如這個案子的死者是在大路上發(fā)現(xiàn)的，而且又沒什么特別的、駭人聽聞的地方，那么，這個謀殺案就很難解決了。所以說，越奇特的案子，破起來越容易?！?/p>

福爾摩斯一開始發(fā)表這番議論時，葛萊森就有些不耐煩，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都承認(rèn)你精明能干，你有你特別的一套工作方法。但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你的空談理論和說教，而是逮住兇手。我已經(jīng)把我所做的說給你聽了，看來我抓錯人了，夏朋捷這小子，不可能跟第二個謀殺案有關(guān)。雷斯垂德查那個斯坦節(jié)遜看來也查錯了。你這說一點、那說一點，好像知道的要比我們多?，F(xiàn)在是你把所知道的全說出來的時候了，我想我們有權(quán)利要求你全說出來。你能告訴我兇手是誰嗎？”

雷斯垂德跟著說道：“先生，葛萊森說得對，我們兩人的行動都失敗了。自到你這里后，我就不止一次聽你說你已經(jīng)獲得你所需要的一切證據(jù)。你現(xiàn)在該把它告訴我們了?！?/p>

我說：“如果還不把兇手捉拿歸案，他很有可能再會行兇的?！?/p>

福爾摩斯被我們這樣一逼，反而猶豫不決起來。他不停地在房里踱來踱去，低垂著腦袋，雙眉緊鎖，他正在思考著什么。

“他不會再去暗殺誰的，”最后，他突然站定了，面對我們說，“這一點你們盡管放心吧。至于兇手姓甚名誰，我是知道，但僅僅知道兇手是誰，那算不了什么，把兇手抓到了才算真有本領(lǐng)。我想我很快就能把他抓住了。我要親自去抓他，我得小心翼翼，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既兇狠又狡猾的家伙。而且，有情況表明，還有一個和他一樣機警的人在幫他。只有他感覺不出有人盯上他，我們才有可能把他逮住。但，只要他一有懷疑，他就會隱姓埋名，很快消逝在這個有四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中。不是我小看你們，你們得明白，我只是認(rèn)為官方偵探絕不是他們的對手，這就是為什么我沒請你們幫忙的原因。如果我失敗了，當(dāng)然，我愿意一個人承擔(dān)責(zé)任?，F(xiàn)在我向你們保證，只要不會妨礙我的行動，到時候，我一定會立刻告訴你們?！?/p>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對福爾摩斯的這種保證以及他對官方偵探的瞧不起，感到非常不滿。葛萊森氣得連脖子都紅了。雷斯垂德又驚又怒地瞪圓了雙眼。他們正要開口發(fā)泄心頭的不滿時，有人敲門了，接著，小維金斯，那個街頭流浪兒的代表進來了。

維金斯舉手敬了個禮說：“請吧，先生，我把馬車叫來了，就在下邊。”

“好孩子，”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你們警察局為什么不采用這樣的手銬呢？”他一面說，一面從抽屜里拿出一副鋼手銬，“多好的鎖簧呀，一碰就銬住了。”

雷斯垂德說：“只要我們把犯人抓住了，老式的手銬也能用?！?/p>

“很好，很好。”福爾摩斯說著笑了起來，“最好讓馬車夫來幫我搬箱子。去叫他上來，維金斯?！?/p>

我聽了這話不禁奇怪起來，福爾摩斯的意思好像是要出遠(yuǎn)門，但他卻一直沒跟我說起過。房間里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皮箱，福爾摩斯把它拉了出來。在他忙著系箱子上的皮帶時，馬車夫進來了。

“車夫，幫我把這個皮帶扣扣好。”福爾摩斯蹲在那里擺弄著皮箱，頭也不回地說。

車夫緊繃著臉，不大情愿地向前走去，伸出兩只手正要幫忙。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鋼手銬咔噠一響，福爾摩斯猛地跳了起來。

“先生們，”他兩眼炯炯有神地說：“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杰費遜·侯波先生吧，他就是殺死瑞伯和斯坦節(jié)遜的兇手?！?/p>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了，我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但在那一瞬間，福爾摩斯臉上那勝利的表情，他那宏亮的聲音和馬車夫眼看著自己被閃亮的手銬耍魔術(shù)似地銬住時那種茫然、兇蠻的面容，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當(dāng)時，我們木頭人般呆了一兩秒鐘之久。此后，馬車夫怒吼了一聲，掙脫了福爾摩斯，沖向窗子，把窗框和玻璃撞得粉碎。就在馬車夫快要跳出去的時候，葛萊森、雷斯垂德和福爾摩斯就像獵狗似地一齊沖了過去，把他給揪了回來。一場激烈的打斗開始了。這個人兇猛極了，就像瘋了一樣，我們四個人一再被他擊退。在跳窗時，他的臉和手給割破了，血一直流個不停，但他仍然頑強地和我們打斗著。直到雷斯垂德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喘不過氣時，他才明白再怎么掙扎都沒用了。但，盡管這樣，我們還是有點擔(dān)心，直到把他的手腳都捆好后，我們才站起身不停地喘氣。

“他的馬車在下面，”福爾摩斯說，“就用他自己的馬車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吧。好了，先生們，這個小小的有些出奇的案子到這里總算告一段落了，現(xiàn)在你們有問題盡管提吧，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的?！?/p>

8．沙漠中的旅客

北美大陸的中部，從內(nèi)華達(dá)山脈到尼布拉斯卡，從北部的黃石河到南部的科羅拉多，完全是一片荒涼的區(qū)域，它一直是文化發(fā)展的障礙。這里有長年積雪的大雪山，有陰森幽暗的深谷，有夾在山石林立的峽谷間奔流的河流，有冬天是茫茫積雪，夏天是一片灰色的鹽鹼地的荒原。不過，總的來說，這是一片不毛之地。

在這片一望無垠的荒漠上，渺無人煙。只是偶爾的有波尼人和黑足人結(jié)隊經(jīng)過這里，前往其他獵區(qū)。即使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也巴不得早日走出這可怕的荒原，重新回到大草原中去。在這里，只有躲躲藏藏的山狗在矮矮的灌木叢中穿行，只有那蠢笨的大灰熊在幽暗的峽谷里搜尋食物，只有巨雕在天空盤旋，除此外，別無生機顯出。

站在布蘭卡山脈上遠(yuǎn)望過去，可以看見一條蜿蜒的小道，彎彎曲曲地在沙漠上延伸，最后消逝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這條小路由很多年來無數(shù)冒險家的踐踏和無數(shù)車輛的輾軋慢慢形成的。在這條小道上，東一堆，西一堆，烈日下到處都有閃閃發(fā)光的白森森的東西。走近一看，白色的東西原來是一堆堆的白骨：大而粗的是牛骨，小而細(xì)的是人的骨頭。這長達(dá)一千一百英里的商賈之路，是人們沿著倒在路旁的前人的遺骨走出來的。

1847年5月4日，一個孤單的旅客在山上望到了這可怕的一切。這個孤單的人看起來像是歷盡劫難的孤魂野鬼。即使是眼力再強的人，都難看出他到底是四十歲還是快六十歲了。他的臉瘦削憔悴，干羊皮樣的棕色皮膚下只剩一把突出的骨頭了。他長長的棕色須發(fā)已然斑白，雙眼深陷，目光呆滯。他拿著來復(fù)槍的那只手上，也沒什么肌肉。他站著的時候，用槍支撐著身體。但從他高高的身材，魁偉的體形來看，他本來是一個十分健壯的人。而現(xiàn)在，他瘦削的面龐和大口袋般罩在骨瘦如柴的身體上的衣服，使他顯得老邁不堪?？磥磉@人由于過度饑渴，行將就木了。

他是強忍著饑渴的折磨，沿著山谷一步步掙扎到這片高地上來的，他希望能夠找到一點水源。但是，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無邊無際的鹽鹼地和遠(yuǎn)在天邊的一帶荒山，連一棵樹的影子都看不到，更不要說能使樹木賴以生存的水源了。在這片廣袤的高地上，一點希望都沒有。他睜大瘋狂、困惑的眼睛四望了一周后，清楚地認(rèn)識到，他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他就要葬身在這荒崖上了。“死在這里，和二十年后死在鵝絨被的床上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往一塊突出的大石的陰影里坐下去。

在他還沒坐到地上之前，他先把那把無用的來復(fù)槍扔在地上，又把右肩上用一大塊灰色披肩裹著的大包袱放了下來?？磥硭丫ＡΡM，拿不動了。他放下包袱時，著地很重，以至于灰色包袱里發(fā)出了哭聲，一張受驚的、長著明亮的棕色眼睛的臉鉆出來了，兩只胖胖的長著雀斑的小手也伸出來了。

“你把我摔痛啦?！边@個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埋怨道。

“是嗎？”這個男人很抱歉地說，“我不是有意的?！彼f著把灰色包袱打開了，抱出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這是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腳穿精致的小鞋，身穿漂亮的粉紅色上衣，圍著麻布圍嘴。從她的打扮上可以知道，她媽媽對她有多么疼愛。盡管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她那結(jié)實的胳膊和小腿都說明她基本上沒經(jīng)受什么苦難。

“現(xiàn)在好些了嗎？”男人看見她還在揉腦后蓬亂的金發(fā)便很關(guān)切地問道。

“你吻吻這里就好了?！彼J(rèn)真地說著，并且把頭上碰著的地方指給男人看，“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呢？”

“媽媽走了，我想我們不久就能見到她了?！?/p>

小女孩說：“什么，她走了？真的嗎？她還沒和我說再見呢。以前她每次去姑媽家喝茶前都要和我說再見的?，F(xiàn)在她都走了三天了。喂，你是不是也口干得要命？這里難道沒一點吃的喝的嗎？”

“沒有，什么都沒有，親愛的。你暫時忍一忍吧，等下就會好的。把頭靠到我身上來吧。嗯，這樣你就會舒服些了。我的嘴唇干得像皮子一樣了，連說話都費勁，但我還是把真實情況跟你說了吧。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小女孩把兩塊云母石片拿給男人看，高興地說：“你看，多漂亮??！回家我把它們送給鮑伯弟弟?！?/p>

男人很確信地說：“你不久就能看到比這還要漂亮的東西了。對了，剛才我想跟你說，你還記得我們離開的那條河嗎？”

“嗯，記得?！?/p>

“當(dāng)時我們估計很快就要遇到另一條河的?？墒牵阒绬?，不知道是羅盤出了毛病，還是地圖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出了毛病，我們再也沒有遇到河了。水喝得差不多了，只剩一點點，留給你們孩子喝。再后來——后來——”

“連臉都不能洗了?！毙∨⒁荒槆?yán)肅地打斷了他的話。同時，抬頭望著男人那張骯臟的臉。

“不但不能洗臉，喝的水都沒了。本德先生第一個走了，緊接著是印第安人皮特，再就是麥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后，親愛的，就是你媽媽了?！?/p>

“你的意思是，媽媽也死了?！毙∨⒄f著，用圍嘴捂著臉痛哭起來。

“是的，他們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開始我還以為到這里能找到水，就背著你一步一步地走到這里來了。結(jié)果這里也沒有水，看來我們也很難活下去了！”

孩子聽到這，停住不哭了，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道：“這么說，我們也要死了嗎？”

“我想快了?！?/p>

“為什么你不早點告訴我呢？”小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害得我嚇了一跳。死了不是更好嗎？我們就又能和媽媽在一起了。”

“是的，小寶貝，一定能。”

“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對我很好。我敢保證，她肯定會在天堂門口迎接我們的。嗯，她手上還提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熱氣騰騰的蕎麥餅，兩面都烤得焦黃焦黃的蕎麥，就像我和鮑伯愛吃的那樣?？墒牵覀円榷嗑貌拍芩滥?？”

“我不知道——不會很久的。”男人邊說邊眺望著北方的地平線。原來在遠(yuǎn)處的天邊，出現(xiàn)了三個小黑點，黑點來勢極快，越來越大。很快，就可以看出那是三只褐色的大鳥，它們在這兩個可憐的人的頭上盤旋著，最后落到一塊大石頭上。這是三只巨雕，也就是美國西部稱為禿鷹的鳥，它們是死亡即將來臨的預(yù)兆。

“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指著這三只巨雕高興地說，并且不停地拍著小手，企圖讓它們驚得飛起來，“你說，這個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嗎？”

“當(dāng)然是的?！蹦腥藢⒆拥倪@一問很是吃了一驚。

小女孩接著說：“那邊的伊里諾州是他造的，密蘇里州也是他造的。我想這里肯定不是他造的，那個造這里的人造得一點都不好，連水和樹都忘記造了?！?/p>

男人有些不安地說：“我們做做祈禱，好嗎？”

“可是，還沒到晚上呢?！毙∨⒒卮鹫f。

“沒關(guān)系，什么時候都可以祈禱，放心吧，上帝不會怪罪我們的。你現(xiàn)在就祈禱一下吧，就像以前每天晚上在篷車?yán)镒龅哪菢印！?/p>

“你自己為什么不祈禱呢？”小女孩睜圓眼睛問。

男人說：“我忘記禱文了。我長到那槍一半高的時候就再也沒祈禱過。但我想現(xiàn)在再祈禱也還來得及。你把禱文念出來就會感覺好些的?！?/p>

只有巨雕看到了這幅奇特的景象：兩個流浪者并排跪在狹窄的披肩上，一個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一個是魁偉、堅強的冒險家。他們一起抬起臉，抬頭仰望著無云的天空，虔誠地面對神靈祈禱著。一個聲音清脆細(xì)嫩，一個聲音低沉沙啞，他們乞求上帝的憐憫和饒恕。祈禱結(jié)束后，他們又重新坐到大石下的陰影中，孩子靠在男人寬闊的胸膛里慢慢睡著了。他開始瞧著她睡，但過了一會兒，他也抵不住疲倦的侵襲——他已經(jīng)有三天三夜沒合眼休息過了——眼皮慢慢下垂，終于閉上了眼，他的頭也漸漸耷拉在胸前。他的發(fā)白的胡須和小孩金黃的頭發(fā)混在一起，兩人都沉沉入睡了。

如果這個男人再堅持半個小時，他就能看到這一幕了：一片煙塵在這片鹽鹼地的盡頭揚了起來，開始的時候，很難將煙塵與遠(yuǎn)處的霧氣分清楚。后來煙塵越飛越高，并且不斷地擴散。在天空中形成一團濃云，顯然，這是大隊的馬群揚起來的。如果這里是肥沃的草原，人們會以為這是大隊牛群正奔跑而來。但在這片不毛之地，顯然是沒有牛群的。滾滾煙塵越來越逼近這兩個可憐的人睡覺的這塊峭壁了。漫漫煙塵中，出現(xiàn)了帆布為頂?shù)能嚭臀溲b騎士的身影，原來這是往西去的大篷車隊。這支篷車隊真是浩浩蕩蕩??！就在這無邊的荒原上，雙輪車、四輪車絡(luò)繹不絕，有的男人騎在馬上，有的男人在馬下步行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行列里，無數(shù)婦女肩背沉重的包袱蹣跚著前進，大多數(shù)孩子踮著小腳跪在車旁，還有些小孩子坐在車上，在白色的車篷里向外張望。顯然，這不是一般的移民隊伍，而像是一支游牧民族，因為環(huán)境所迫，不得不遷移，另尋樂土。在這寂靜的荒原上，人喊馬嘶和車子的隆隆聲響震天宇，但那兩個沉睡的可憐人卻并沒有因此驚醒。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二十多個表情嚴(yán)肅、果敢堅毅的騎馬人。他們身穿樸素的手織布做的衣服，帶著來復(fù)槍。他們在山腳下，停下來簡短地商議了一小會兒。

一個嘴唇緊繃、胡子刮得很凈、頭發(fā)斑白的人說：“右邊有井，弟兄們，往右邊走。”

另一個說：“讓我們沿布蘭卡山的右側(cè)前進，這樣可以到達(dá)利歐·葛蘭得?！?/p>

第三個人大聲喊道：“別擔(dān)心沒水，能夠把水從巖石中引出來的神是不會舍棄他的信民的。”

“阿門！阿門！”幾個人異口同聲地祈禱。

就在他們要重新趕路的時候，一個眼力最好的小伙子突然指著他們頭上面那片高聳的峭壁大叫了一聲。原來他看見有件很小的粉紅色的東西在上面飄蕩著，這粉紅色的東西在灰色巖石的襯托下，更加鮮艷顯眼。騎手們看到這個東西后，一齊把馬勒住，舉起了槍。同時，更多的騎手從后面飛快地打馬過來增援。他們大聲叫道：“有紅人了！”

“這里不可能有紅人，”一位年長的看來是領(lǐng)袖的人說，“我們早已越過波尼紅人區(qū)了，在翻越前面那座大山之前，不會再碰到任何部落。”

其中有個人說：“我上去察看一下吧，斯坦節(jié)遜兄弟？”

“我也去，我也去。”又有十幾個人自告奮勇地說道。

“好吧，把馬留在這里，我們在下面接應(yīng)你們?！蹦俏婚L者說。

年輕人得到指示后，立刻翻身下馬，把馬拴好后，就沿著陡峭的山坡，攀向那個引起他們注意的目標(biāo)。

他們悄無聲息地迅速前進，一個個動作敏捷，顯然是訓(xùn)練有素。山下的人們只見他們在山石間如履平地，很快就到山巔了。跟在他后面的人向前一看，都被眼前的這番情景給驚呆了。

在這峭壁上的一小塊平地里，聳立著一塊單獨的大石頭。石頭旁，躺著個高大的男子。只見他須發(fā)長長、面容枯槁憔悴。從他那安詳?shù)纳裆梢钥闯?，他睡得很沉。在他旁邊還睡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又圓又白嫩的小手臂摟著大人黑瘦的脖子。她金發(fā)散披的小腦袋在穿著棉絨上衣的男人的胸前倚著，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露著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滿含稚氣的臉上掛著頑皮的微笑；白白胖胖的小腿穿著白色短襪，干凈的鞋子，鞋子的扣子閃閃發(fā)光。這些和那個手足長大而干瘦的伙伴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兩個人上方的巖石上，立著三只虎視眈眈的巨雕，它們一見來了這么多人，便失望地啼著，無可奈何地飛走了。

巨雕的啼聲把兩個熟睡的人驚醒了，他們惶惑地瞧著面前的人們。男人搖晃著站起身，往山下望去。他看見在他睡前還是一片寂靜的荒原上，現(xiàn)在卻有了無數(shù)的人馬。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他舉起枯瘦的手搭在眉頭上仔細(xì)觀望。他喃喃地說道：“我該不是神經(jīng)錯亂了吧?！毙∨①嗽谒砼裕o緊地抓住大人的衣襟，她驚得說不出話來，四下呆望著。

來救他們的人很快就讓這兩個瀕臨死境的人相信這一切并非出于他們的幻覺。其中一個人把小女孩抱了起來，讓她騎在自己肩上，那個瘦弱不堪的同伴被另外兩人攙扶著，他們一同走向車隊。

“我叫約翰·費瑞厄。”男人自報家門，“我們一行二十一人就剩我和這個小家伙，他們因為沒吃沒喝，都死了。”

有人問道：“這孩子是你的嗎？”

這個男人大膽地認(rèn)了下來，他說：“我想，這孩子是我的了，她應(yīng)該是我的了，我救了她，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帶走，從今天起，她就是露茜·費瑞厄了。請問，你們是誰呀？”他好奇地瞧了瞧救他的這些高大健壯、皮膚黝黑的恩人，接著說：“你們好像有很多人。”

“差不多有一萬，我們都是遭受迫害的上帝的兒女，天使梅羅娜的子民?！?/p>

男人說：“這位天使的情況我沒聽說過，可我有幸遇到了你們——她的忠誠、善良的子民?！?/p>

另外一個人嚴(yán)肅地說道：“談神的事不準(zhǔn)隨便說笑。我們信奉摩門經(jīng)文，這些經(jīng)文是用埃及文寫在金葉上的，在派爾邁拉交給了神圣的約瑟·史密斯。我們來自伊利諾州的瑙伏城。在那里，我們有自己的教堂。為了逃避那個專橫的史密斯和那些對神不敬的人們，我們即使是流落荒漠也心甘情愿?！?/p>

一聽到瑙伏城，費瑞厄很快地想起了一些東西，他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摩門教徒。”

“對，我們是摩門教徒?！?/p>

“那么，你們現(xiàn)在要到哪里去呢？”

“我們自己也不清楚，上帝通過我們的先知指引我們。我們現(xiàn)在帶你去見先知，看他怎么安置你?！?/p>

他們說著，已到了山腳下，立刻有一大群人們一擁而上，把他們圍在中間，圍上來的有溫柔善良的婦女，有嬉笑健康的孩子，還有目光誠懇的男人。大家都對這一小一弱的兩個陌生人感到同情地嘆息起來。但，護送的人們并沒有停住腳步，他們排開圍觀的人群向前走著，一大群摩門教徒跟在后邊。他們一直來到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前。這輛馬車和別的馬車大不相同，別的馬車一般套有兩匹馬，最多的也不過四匹，但它套有六匹馬。在馬車夫的旁邊，坐著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人，從他那碩大的頭顱和堅毅的神情來看，他是他們的領(lǐng)袖。當(dāng)人群來到他車前時，他把正在讀著的一本棕色封面的書擱在一邊，仔細(xì)地聽取人們的匯報。聽完后，他看著這兩個可憐的落難者。

他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你們只有信仰我們的教義，才能跟我們一塊走。我絕不允許非本教人士混入我們的隊伍。與其讓你們兩個異教徒日后為禍我們，那還不如讓你們暴尸荒野。你愿意接受跟我們走的這個條件嗎？”

“只要能跟你們一起走，我什么條件都愿意?！辟M瑞厄說得那么堅定，把那些穩(wěn)重的長老們都逗得笑了起來，但那位首領(lǐng)仍然十分的莊嚴(yán)、肅穆。

他說：“斯坦節(jié)遜兄弟，你把他收留了吧，給他和這個孩子?xùn)|西吃，還要負(fù)責(zé)給他講授我們的教義，我們已經(jīng)耽擱很久了，起身吧，向郇山前進！”

“前進，向郇山前進！”摩門教徒們一齊喊了起來，命令波浪般一個接一個傳了下去，漸漸消逝在遠(yuǎn)處。隨后馬鞭揮起，車聲隆隆，整個移民隊伍又行動起來，蜿蜒前進了。斯坦節(jié)遜長老把兩個落難者帶到自己的車?yán)铮嚴(yán)镱^早已給他們預(yù)備好了吃食。

他說：“你們就住這里吧，不久你們就會恢復(fù)好的。你們要記住，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們教的教徒了。卜瑞格姆·揚是這樣指示的，他的話也就是約瑟·史密斯的話，也就是上帝的旨意。”

9．猶他之花

我不打算在這里一一記述摩門教徒們在最后定居前的遷移中所遭受的苦難。他們以前人從未有過的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在密西西比河兩岸直到洛磯山脈西麓這片土地上行進著。正是他們這種類似盎格魯薩克遜的頑強意志，使他們克服野獸、饑渴、疾病等上蒼降給他們的一切苦難。不過，即使是他們中間最堅強的人也難免不為長途跋涉和無盡的恐怖而膽寒。所以，當(dāng)他們沐浴在陽光中的廣闊的猶他山谷，并聽到他們的領(lǐng)袖宣布這塊處女地就是神賜給他們的樂園，而且永遠(yuǎn)屬于他們的時候，一個個都高興地跪在地上，虔誠地膜拜。

很快，事實就證明揚不但是一個行事果斷的領(lǐng)袖，而且還是一個干練的行政官。他把猶他谷的規(guī)劃圖制出來后，未來的城市有了基本的輪廓。城市外圍的全部土地，按教徒的地位高低，以一定的比例分了下去。以前經(jīng)商的依舊經(jīng)商，以前做工的依舊做工。城里的街道、廣場耍魔術(shù)般先后出現(xiàn)了。在農(nóng)村，農(nóng)民開荒引渠，播種栽培。一片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氣象；到第二年夏天，田野里麥浪涌涌，一片金黃。在這個偏僻的移民區(qū)里，萬事萬物都欣欣向榮。他們在市中心建造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聳起來。教堂里的斧鋸聲每天從早到晚都響個不停，教堂是他們?yōu)榧o(jì)念引導(dǎo)他們歷盡艱險，終于找到樂土的上帝而建造的。

約翰·費瑞厄和小女孩相依為命。不久，費瑞厄正式把小女孩收為義女了。這兩個落難者隨著這群摩門教徒也來到了猶他山谷。小露茜·費瑞厄寄居在長老斯坦節(jié)遜的篷車?yán)?，非常讓人憐愛。和她同住一起的，有斯坦節(jié)遜的三個妻子，還有他那調(diào)皮任性、早熟的十二歲的兒子。由于露茜非常乖巧，而且小小年紀(jì)便沒了母親，所以很快就得到了斯坦節(jié)遜的三個妻子的寵愛。沒多久，小露茜便恢復(fù)了健康，她對于這四處漂泊、以帳篷為家的新生活也逐漸習(xí)慣了。與此同時，費瑞厄的身體也恢復(fù)了，他不但顯示出他是一個好的向?qū)?，而且還是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獵人。因此，很快地，他就獲得了新伙伴們的尊敬。所以，當(dāng)他們決定定居猶他山谷時，大家都贊成除了先知揚和斯坦節(jié)遜、肯鮑、約翰和瑞伯等四個長老外，費瑞厄應(yīng)該和其他移民一樣，分得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于是，費瑞厄也獲得了一份土地。他在自己的地上建筑了一座堅實的木屋。并且每年都將大屋增建一點。漸漸地，小木屋最后成了一幢寬敞的別墅。費瑞厄是一個非常務(wù)實的人，他處世精明，技藝超群，再加上他體格健壯，能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耕種和改良土地。因此，他的莊園很快興旺起來。三年之后，他的家境就趕超了他的鄰居；六年之后，他就過上小康生活了；到第九年，他就十分富有了；十二年后，整個鹽湖城，沒幾戶人家能和他相比了。從鹽湖這個內(nèi)陸海到遙遠(yuǎn)的瓦撒齊山區(qū)，就數(shù)他約翰·費瑞厄的名聲最大。

費瑞厄只一件事讓同教人感到不愉快——不管別人怎么勸他、開導(dǎo)他，他都不肯像其他教徒那樣娶妻成家，他一再拒絕解釋不再娶妻的理由，他只是一味的堅持己見。因此，就有人指責(zé)他不忠于摩門教；也有人認(rèn)為他是個吝嗇鬼，不肯破費財物；還有些人猜測他以前肯定有過一番刻骨銘心的戀愛經(jīng)歷，或許大西洋彼岸曾經(jīng)有位金發(fā)女郎為他憔悴而死。但，不管是因為什么，費瑞厄仍我行我素過著單調(diào)的獨身生活。除此外，摩門教的其他教規(guī)，他都嚴(yán)格遵守、奉行，并被人們公認(rèn)為是一個篤信教義、作風(fēng)正派的人。

露茜·費瑞厄在這個木屋中慢慢成長，幫義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山區(qū)里清新的空氣和松木香氣慈母般地?fù)嵊@個年輕的少女。時間一年年過去，露茜一年年長大，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非常美麗。她面頰紅潤，步態(tài)輕盈。很多路人經(jīng)過費瑞厄莊園旁的大道時，都忍不住要特意看看露茜穿過麥田的輕盈身影，或者她騎在她父親的馬上時，顯露的西部少女所具有的那種嫻熟優(yōu)美的姿態(tài)。想起往事，人們不由在心里感嘆，當(dāng)年的蓓蕾如今已綻開成一朵美麗的花。這些年來，就在她父親變成農(nóng)民中最富裕的人的同時，她也成長為太平洋東岸的山區(qū)里一個難得的美少女。

但是，最先發(fā)覺露茜已長大成人的并不是她父親——這種事情很少是由父親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這種變化非常的神秘、微妙，而且其變化過程非常緩慢，不能以時間來衡量——對這種變化最難察覺的，還是少女本身，她要到聽了某人的話，或碰觸了某人的手而感到心頭突然亂跳有一種既驕傲又恐懼的心情襲來時，她才知道，一種新的、更加奔放的人的本性已在她內(nèi)心深處覺醒了。人們通常都能清楚地記得自己情竇初開時的一些細(xì)微瑣事。至于露茜·費瑞厄，糟糕的是，她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會對她和其他人的命運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六月里的一個早晨，陽光明媚，摩門教徒們開始像蜜蜂一樣忙碌起來——他們就是以蜂巢作他們的標(biāo)志的。無論農(nóng)村還是市區(qū)，到處都有人們勞動發(fā)生的嘈雜聲。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滿載重荷的騾馬絡(luò)繹不絕地往西進發(fā)。這是加利福尼亞州采金狂潮期。一條橫貫東西，通往太平洋東岸的大道在依雷克特這座新城穿城而過。在道上有從遠(yuǎn)方牧區(qū)走來的成群的牛羊，也有一隊隊的移民，他們在長途跋涉后，都疲憊不堪了。騎技高明的露茜·費瑞厄在人畜混雜的大道上策馬而行。她漂亮的面龐因為用力而漲紅了，栗色長發(fā)隨風(fēng)飄起。她是奉她父親的命令，到城里去辦事的。她像平常一樣，藝高人膽大地一邊催馬前進，一邊想著她要去辦的事情。那些風(fēng)塵仆仆的淘金的冒險家們，一個個驚奇地望著她；那些做皮革生意的冷漠的印第安人，看到這個美貌無比的少女，也驚愕地把一向板著的面孔松弛了下來。

到城郊時，露茜發(fā)現(xiàn)六個粗魯?shù)哪撩褛s來的一群牛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她在一旁等不及了，打著馬往牛群中擠去，企圖闖過牛群。但是，她剛進入牛群，后面的牛就圍了上來，她立刻便陷在牛的包圍中了。到處都有鼓著眼睛，長著長角的龐然大物在攢動。她平常和牛群相處慣了，因此，即便如此，她也毫不驚慌，仍然瞅準(zhǔn)空隙策馬前進。可是，糟糕的是，馬在側(cè)腹被一頭牛的角猛地頂了一下后狂怒起來。它騰起前蹄，狂嘶不已，接著又不停地顛簸，如果不是露茜馬技高明，早就被摔下馬來了。受驚的馬每跳動一次，腹部就免不了被牛角再頂一次，而這更讓它暴跳不已。這時的露茜只好緊貼馬鞍，因為稍一松手，就會被馬顛落蹄下，踩個粉碎。露茜還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情況，挺過一段時間后，便頭昏眼花起來，緊拉韁繩的手有些拉不住了。更要命的是，她被飛揚起來的塵土和從擁擠的牛群里散發(fā)出來的臭氣給憋得喘不過氣來。就在這危急時刻，要不是她聽到一個親切的聲音，使她確信有人來救她，恐怕她就會絕望地松開手了。只見一只強勁的棕色大手一把抓住了驚馬的嚼環(huán)，并且在牛群中擠開一條小路，很快就把她拉出了牛群的包圍圈。

這位救星很關(guān)切地問道：“小姐，你沒受傷吧？”

露茜抬頭看了眼他那黝黑粗獷的臉，大笑著說：“真把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匹驕寵慣了的馬竟會被一群牛嚇成這模樣！”

“謝天謝地，幸虧你抱緊了馬脖子?！毙』镒诱\懇地說。這是一個身材高大、面目粗獷的小伙子，他身穿結(jié)實的粗布獵服，肩背長筒來復(fù)槍，胯下騎著匹身帶灰白斑點的駿馬。他接著說：“我想，你是約翰·費瑞厄的女兒吧。我看到你是從他的莊園里出來的。你見到他時，請問問他還記不記得圣路易的杰費遜·侯波這一家人。他要是記得的話，那他就是和我父親非常要好的那位費瑞厄了?！?/p>

“你親自去問他不是更好嗎？”露茜認(rèn)真地說。

小伙子對這個建議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黑眼睛里閃現(xiàn)快樂的光芒。他說：“我會去問他的。不過，我們在大山里頭呆了兩個月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便去拜訪。我想，他要看到我們，肯定會招待我們的。”

她回答說：“他肯定會好好地感謝你哩，我也要感謝你。他很疼我，如果我剛才被那些牛踩死了的話，他不知會有多傷心?！?/p>

小伙子說：“我也會很傷心的?！?/p>

“你？你怎么會傷心呢，你還不算是我們的朋友呢。”

小伙子聽她這么一說，黝黑的面孔不由陰了下來。露茜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又大笑起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說，“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了。我現(xiàn)在要走了，不然，父親就不會叫我去辦事了。你有空一定要來看我們。好了，再見！”

“再見?！毙』镒诱f著，摘下他那頂墨西哥式的寬檐帽，低頭吻了一下她的小手。露茜掉轉(zhuǎn)馬頭，快馬加鞭，一下子消逝在煙塵滾滾的大道盡頭。

小杰費遜·侯波和他的同伴繼續(xù)趕路。一路上，他都情緒低落，一言不發(fā)。他們剛從內(nèi)華達(dá)探尋銀礦回來，他們現(xiàn)在是返回鹽湖城籌集錢款去開采他們所發(fā)現(xiàn)的那些礦藏的。以前，他和他的同伴一樣很熱衷于采礦，但他現(xiàn)在，剛剛遇到的那個姑娘，使他的思想有所轉(zhuǎn)變。這個美麗的姑娘，山風(fēng)一樣清純的姑娘，把他心里頭沉睡的火山給觸發(fā)了。當(dāng)她從他的視線中離開后，他猛然覺得，銀礦也好，其他任何別的東西也好，都沒有那個姑娘重要。他覺得，他到了要作出重大選擇的時候了?，F(xiàn)在，他心靈深處產(chǎn)生的這種感情，不是年少無知時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變化不定的幻想了，而是一個性格剛毅的成熟男人的那種強烈奔放的激情。他長這么大，還沒做過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所以，他暗暗發(fā)誓，他要通過不懈的努力和永恒的愛心去獲得他的愛情。

他當(dāng)晚就去拜訪了約翰·費瑞厄。后來，他又拜訪了好多次，一來二往，大家都很熟悉了。約翰·費瑞厄十二年來一直深居山谷，只在他的莊園里一心一意地勞作，對外面的事幾乎一無所知。而侯波對外面近幾年發(fā)生的事卻清楚得很，他經(jīng)常把他的所見所聞一件件地講給費瑞厄聽。他講得繪聲繪色，不僅費瑞厄愛聽，露茜也聽得蠻有興趣。侯波是當(dāng)年最先到達(dá)加利福尼亞的一個，因此，他能很清楚地說出在那到處是黃金、到處充滿暴力的土地上，有多少人發(fā)財致富，又有多少人傾家蕩產(chǎn)。他干過偵探、捕過野獸、尋過銀礦、當(dāng)過牧場工人。只要是冒險的事，他就想去試一試。費瑞厄很快就喜歡上他了，他不斷地夸獎侯波。每當(dāng)這時，露茜總是默默無言。但從她紅暈的臉蛋，明亮、充滿幸福的眼睛，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情竇初開的心早已不屬于她自己了。她那老實的父親并沒看出女兒的變化，但贏得了她芳心的小伙子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一個夏天的黃昏，侯波打馬奔向費瑞厄家。露茜站在門口等著他。他把馬拴在樹樁上后，就沿著門前的小路大踏步走了過來。

“我要走了，露茜?！彼f著，握住她的兩手，含情脈脈地望著她的臉，“我不要求你立即跟我走，但我回來后，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可是，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她害羞地笑著問道。

“最多兩個月，親愛的，那時，你就是我的了，誰也別想把我們分開。”

“可是，父親他同意嗎？”

“他早就同意了，只要我們的銀礦能開采得順利，這絕不是問題?！?/p>

“嗯，這就好了。我聽你們的?！甭盾巛p輕說著，把頭依偎在侯波的胸膛上。

“感謝上帝！”他激動地說，一面低頭去吻她，“那我們就這樣定了。我不能再呆了，否則我會舍不得離開你的。我的同伴在峽谷里等著我呢。再見吧，親愛的，不到兩個月，我們就會再見的?！?/p>

他邊說邊松開擁抱她的雙手，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急馳而去，好像一回頭他就會動搖決心似的。她站在門口久久地望著，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才轉(zhuǎn)身進屋，她現(xiàn)在可以說是猶他地區(qū)最幸福的姑娘了。

10．厄運降臨

杰費遜·侯波和他的同伴離開鹽湖城已經(jīng)三個星期了。約翰·費瑞厄每每想到這個年輕人一回來，他就要失去他的義女這件事，便非常的痛苦。但女兒那張充滿幸福的臉又讓他不得不順從他們。他早已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讓他女兒嫁給一個摩門教徒。他認(rèn)為，摩門教一夫多妻制的婚姻根本不能算是婚姻，而是一種恥辱。不管他對摩門教的其他教義的看法究竟怎樣，但在這一點上，他是始終持反對意見的。但是，他始終把這個問題悶在肚子里，因為在摩門教的范圍里，發(fā)表違反教義的言論是十分危險的。

的確，這是十分危險的，甚至一些在教會中有頭有臉的人為免招橫禍，即使有意見，也只有老老實實地暗地里偷偷談?wù)?，生怕泄露出去。摩門教有一個非?？植赖慕M織，這個組織與塞維爾的宗教法庭、日爾曼人的叛教律和意大利秘密黨所擁有的那些龐大的行動組織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這個無形的組織神出鬼沒，雖然人們既看不到，也聽不到這個組織是怎樣行動的，但它似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誰要是膽敢反對教會，誰就會突然失蹤。誰說話稍有不慎，誰行動有失檢點，他就會有殺身之禍。這個組織太神秘了，以至于誰都不知道在他們頭上籠罩著的可怕的勢力到底是什么，誰都為此驚慌恐懼，就連在無人的曠野中也沒人敢對壓迫他們的這種勢力表示不滿。

起初，這個可怕的神秘組織只是用來對付叛教者的。但，過了段時間后，它的勢力范圍越來越廣了。隨著成年婦女越來越不夠供應(yīng)，一夫多妻制的教條很快就會形同虛設(shè)的。于是，就有了各種奇怪的傳聞：在印第安人還從未到過的地方，不少移民中途被謀殺，過路旅客的帳篷遭劫，而摩門教長老的屋子里卻出現(xiàn)了陌生女人。她們神色憔悴，哭個不停，臉上還留著一時難以消去的恐懼。據(jù)山里回來很晚的游民說，他們在天黑之前曾看見一支戴著面具的武裝騎兵隊，悄悄地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這些傳言開始是東一鱗，西一爪的，但后來卻越來越清楚了，經(jīng)過一些事情的印證后，大家都知道這是什么人做的了。直到今天，西部大草原上，還流傳著“丹奈特幫”和“復(fù)仇天使”等罪惡的幫派名稱。

人們對這個罪惡的組織的情況知道得越多，就越恐怖，因為誰都不明白這個恐怖組織里到底有誰。這些打著宗教的幌子去殺人的劊子手的姓名都是絕對的保密。沒人敢把自己對先知及其教會的不滿講給他的朋友聽，因為這個朋友很有可能就是恐怖組織的一員。因此，人人都對自己的鄰居小心提防著，誰也不對誰說心里話。

一天早晨，天氣晴朗，約翰·費瑞厄正打算到麥田里去。忽然，他聽到院門的門閂咔噠響了一下，他從窗口望去，只見一個身強力壯、長有一頭淡茶色頭發(fā)的中年男人沿著小道走了過來。他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先知卜瑞格姆·揚。他非常的害怕，因為他知道，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費瑞厄連忙跑到門口迎接這位摩門教首領(lǐng)。但揚對他的迎接顯得很冷淡，他板著臉隨費瑞厄進了客廳。

“費瑞厄兄弟，”揚說著坐了下來，目光嚴(yán)峻地盯著費瑞厄，“上帝忠實的信徒一直對你很友好，你在沙漠里行將待斃的時候，是我們把你救了，我們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你，把你平安地帶到這個上帝選定的山谷中，還分給你一大片土地，讓你在我們的保護下慢慢地富了起來，你說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辟M瑞厄回答說。

“在救你的時候，我們提出過一個條件，要你信奉我們這個純正的宗教，并且遵守我們所有的教規(guī)。你當(dāng)時也接受了這個條件?？墒牵绻蠹曳从车那闆r屬實的話，你一直沒有遵守我們的教規(guī)。”

費瑞厄伸出雙手申辯道：“我怎么沒遵守呢？難道我沒按規(guī)定繳納公共基金嗎？難道我沒去教堂禮拜嗎？難道我……”

“那么，你的妻子呢？”揚問道，四處看了一眼，“把她們叫出來吧，我要見見她們?！?/p>

費瑞厄回答說：“我沒娶妻是事實，但女人已經(jīng)不多了，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女人。另外，我也不是孤身一人，我有我女兒侍奉?！?/p>

這位摩門教的頭領(lǐng)說：“我就是為你女兒來的。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而且她可以稱得上是我們猶他地區(qū)首屈一指的美女。很多有地位的人物都看中了她?！?/p>

約翰·費瑞厄聽到這里，不禁暗暗叫苦。

“外面有人傳說她和某個異教徒訂了婚，我不相信這些謠言。圣約瑟·史密斯經(jīng)典中的第十三條是怎么說的？‘讓摩門教的每個少女都許配給上帝的選民，如果她嫁給了某個異教徒，她就是犯了彌天大罪?！?jīng)書上這么說。你既然信奉神圣的摩門教，就該遵守它的教義?！?/p>

約翰·費瑞厄沒有說話，兩手不停地擺弄著他的馬鞭。

“現(xiàn)在到了考驗?zāi)愕降资遣皇悄﹂T教徒的時候了，這件事，四圣會就這樣定了。你女兒還年輕，我們不會讓她嫁給老頭子的，我們會讓她有所選擇的。我們這些作長老的，老婆夠多了，可我們的孩子們還不夠。斯坦節(jié)遜有個兒子，瑞伯也有一個，他們都很樂意你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去。你叫露茜在他們兩人中選擇一個吧。他們年輕又有錢，而且都是忠實的信徒，關(guān)于這件事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費瑞厄雙眉緊鎖，一聲不響地沉默著。

最后他說道：“給我們一些時間吧，我女兒還小，還沒到結(jié)婚的年齡呢。”

“行，我給她一個月時間去選擇?！睋P說著就站起身，“一個月到了，她就要給我答復(fù)?！?/p>

揚走到門口又突然回過頭，漲紅臉，眼露兇光惡狠狠地說：“約翰·費瑞厄，你要膽敢違抗四圣的命令，無異于雞蛋碰石頭，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他威脅地?fù)]了揮拳頭，掉頭大踏步走了。

揚走后，費瑞厄一直抱膝坐在原地，考慮著該怎么跟女兒去說這件事。正想著，忽然有一只柔軟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費瑞厄抬頭一看，露茜已站到他身邊了。露茜一臉的蒼白、驚恐，顯然剛才的那番話，她都聽到了。

她看著父親，有些焦急地說：“我都聽到了，他說得那么大聲，整個屋子都聽得到。噢，爸爸，我們該怎么辦呢？”

“別害怕，”費瑞厄邊說邊把她拉到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們會有辦法的。你不會對那個小伙子變心吧？”

露茜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低低地啜泣著。

“不會的，當(dāng)然不會的。我不想聽到你說你會，他是很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且他還是個基督教徒，就憑這點，他就強過他們。明天早上，有人要到內(nèi)華達(dá)去，我想給侯波捎封信，把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告訴他，如果我沒把他看錯的話，他看了信后，他一定會像拍電報那么快，飛似地趕回來的?！?/p>

露茜被她父親的這番話逗得破涕而笑。

“他回來后，肯定會給我們想個好辦法的。不過，爸爸，我最擔(dān)心的是你，我聽說——聽說誰要是違抗先知，誰就會遭到迫害?！?/p>

費瑞厄回答說：“但是，我們還沒違抗他呢。不過，我們得提前防備一下，我們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打算在這一個月內(nèi)逃出這個鬼地方?！?/p>

“逃出這里？”

“只有這樣了?！?/p>

“那，我們的莊園呢？”

“能變賣的，我們就盡量賣掉，賣不掉的也只好算了。說實話，露茜，其實我早就想離開這里了。我是一個自由的美國人，我不想屈服于任何人，我看不慣這里的一切，我絕不能像這里其他人那樣屈服于那位該死的先知，盡管我老了，但他真要敢在我的莊園里胡作非為的話，我會讓他嘗嘗獵槍子彈是什么滋味的?！?/p>

“可是，他們是不會讓我們走的。”

“侯波一回來，我們就能逃出去了。在他回來之前，我的好女兒，你千萬別自尋煩惱，別把眼睛給哭腫了，不然的話，他看見你變成這副模樣，肯定會找我算帳的。記住，別害怕，我們不會有什么危險的?！?/p>

約翰·費瑞厄的這番安慰話，說得很堅定、很有信心。但，當(dāng)天晚上，露茜就看到她父親和平時不一樣了，他不僅把門窗一一加閂關(guān)好，而且把掛在臥室墻上的那支生銹的舊獵槍也取了下來，擦拭干凈后，把子彈也給裝上了。

11．逃命

約翰·費瑞厄第二天一早，就到鹽湖城里去了。他找到了那個要去內(nèi)華達(dá)山區(qū)的朋友，把寫給侯波的信交給了他，讓他捎去。他把威脅著他們幸福的危急情況寫在了信里，并且讓侯波趕快回來。把信讓人捎走后，他才松了口氣，懷著比較愉快的心情往家趕。

當(dāng)他快到他的莊園里，他很驚奇地看到大門兩旁的門柱上各拴著一匹馬。更讓他驚奇的是，他進屋后，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兩個年輕人。蒼白長臉的那個躺在搖椅上，兩只腳高高蹺起，蹺到了火爐邊。高大丑陋的那個盛氣凌人地站在窗前，他把兩手插在褲袋里。嘴里哼著流行的贊美詩。他們見費瑞厄進屋便點了點頭，躺在搖椅上的那個最先開了口。

他說：“你可能不認(rèn)識我，我先給你介紹一下，他是瑞伯長老的兒子，我是約瑟夫·斯坦節(jié)遜。當(dāng)我們摩門教把你從荒漠上救起來的時候，我們就認(rèn)識你們了。”

那個長相丑陋的人帶著很重的鼻音說：“上帝遲早會把他的子民聚在一塊的，雖然這個進程很慢，但上帝不會把任何一個人給遺忘的?！?/p>

約翰·費瑞厄冷冷地鞠了一躬，他已經(jīng)明白這兩個人是什么人了。

斯坦節(jié)遜繼續(xù)說道：“我們都是奉父命來向你女兒求婚的，請你和你的女兒從我們中間挑一個你滿意的。我呢，有四個老婆，瑞伯兄弟有七個，因此，我想，我比他更需要你的女兒?！?/p>

“不能這樣說，斯坦節(jié)遜兄弟。”另一個大聲爭辯，“問題不在于我們有了多少老婆，而在于我們能養(yǎng)活多少老婆，現(xiàn)在我父親已經(jīng)把他的磨坊給了我，所以，我比你更有錢得多?！?/p>

斯坦節(jié)遜激烈地說：“但以后我會比你更有錢的。等我家老頭子去見上帝的時候，他的硝皮場和制革廠就是我的了。”

小瑞伯一面照鏡子，一面滿臉堆笑地說：“我們還是讓這位姑娘自己去決定，她選誰就是誰吧。”

約翰·費瑞厄站在門邊聽得肺都快氣炸了，他差點忍不住要用馬鞭抽這兩個該死的家伙。

最后，他實在忍不住了，大踏步走到他們跟前喝道：“你們聽著，只有我女兒叫了你們，你們才能到這里來，如果她沒叫，誰也別想跨進我的家門！”

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見費瑞厄這樣，都大吃一驚，他們瞪大了眼睛盯著費瑞厄。他們原以為，他們這樣爭著向他女兒求婚，無論對他女兒，還是對他本人來說，都是一種天大的榮幸。

費瑞厄喝道：“要想從這兒出去，有兩種選擇，一是門，一是窗戶，你選擇哪樣？”

費瑞厄棕色的臉變得十分難看，雙手青筋暴露，模樣挺兇狠嚇人。兩個年輕人見勢不妙，跳起來，拔腿便跑。

費瑞厄把他們追到大門后挖苦著說：“你們自己選一個人出來吧，到時通知我就行了?！?/p>

“你這是自討苦吃！”斯坦節(jié)遜氣白了臉，大聲嚷道，“你竟敢違抗先知，違抗四圣會議的決定，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小瑞伯也嚷道：“上帝會重重地懲罰你的，他既然能夠讓你生，也就能讓你死！”

“看我們誰先死，”費瑞厄咆哮著，要不是露茜使勁拉住他的胳膊，他早就沖上樓把他的槍拿出來了。他快要從露茜手里掙脫出來時，馬蹄聲響了起來，斯坦節(jié)遜他們騎上馬跑了，追也來不及了。

他氣呼呼地一面擦額頭上的汗，一面大聲說：“這兩個混帳東西！我女兒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他們。”

露茜激動地表示贊同：“是的，爸爸，我死也不嫁給他們。不過，還好，杰費遜馬上就要回來了?！?/p>

“是的，他馬上就要回來了?；貋碓皆缭胶茫恢滥切牡皶鯓訉Ω段覀??！?/p>

的確，這個堅強的老農(nóng)和他義女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們很需要一個能夠為他們出謀劃策、幫助他們的人。在他們這個地方，還從來沒人敢這么公然違抗四圣的決議。在這里，連犯一點小錯都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那么，像他們這樣大逆不道，會有怎樣的下場呢？費瑞厄明白，他的財富，他的地位現(xiàn)在都無濟于事了。在此之前，曾有些和他一樣有錢又有名望的人都被暗殺了，他們的財產(chǎn)也被教會沒收了。雖然他是個勇敢的人，但一想到即將降臨的莫名的恐怖，他就不寒而栗。任何擺在明處的危險，他都可以咬牙勇敢地面對。但是，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實在難以忍受。僅管如此，他還是小心地把他的恐懼給隱藏起來，不讓女兒知道。可是，雖然他一直裝著若無其事，他聰明的女兒還是看出他內(nèi)心一直在忐忑不安。

他已經(jīng)預(yù)料，他這樣做會招來揚的某種警告。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早晨，費瑞厄起床時，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被子蓋在胸口的地方，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力道粗重的字：

“限你二十九天內(nèi)改邪歸正，否則——”

后面的這一橫比任何明示的恐嚇都要令人害怕。這個警告是怎樣貼到他被子上來的，約翰·費瑞厄?qū)Υ税偎疾唤?。因為他的仆人是睡在另一幢房子里的，他這幢房子所有的門窗又都關(guān)得好好的。他把這個紙條揉成一團，沒有告訴女兒?？墒?，這件事的發(fā)生，使他更膽戰(zhàn)心寒起來。紙條上說的“二十九天”是指揚所限定的一個月期限所剩下的日子。對付揚這樣擁有神秘組織的敵人，單憑匹夫之勇是行不通的。來貼警告的那個人，本可以一刀把他殺死的，而且，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殺他的人是誰。

第二天早上的事更讓費瑞厄感到吃驚。當(dāng)他們坐下來吃早餐時，露茜忽然指著天花板尖叫了起來。原來，天花板的中央，有一個用燒焦的木棒畫的“28”。他女兒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他也沒告訴她。那天晚上，他沒有睡覺，拿著槍守了一晚，他什么動靜也沒發(fā)現(xiàn)。但，第二天早晨，一個大大的“27”又出現(xiàn)在他家門上了。

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他每天早晨都能發(fā)現(xiàn)暗藏的敵人寫下的數(shù)字，這些令人恐怖的數(shù)字，有時出現(xiàn)在墻上，有時出現(xiàn)在地板上，還有幾次是寫在小紙片上后，貼在花園的門上和欄桿上。約翰·費瑞厄雖然嚴(yán)加警戒，但他還是沒發(fā)現(xiàn)這些警告是什么時候降臨的。他一看到這些警告，就像中了邪似的恐怖。為此，他天天坐臥不安，他一天天憔悴起來，他就像被追逐的野獸一樣驚惶失措?，F(xiàn)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盼著侯波早些從內(nèi)華達(dá)回來。

二十天變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變成了十天，侯波還是杳無音信。限期一天天逼近，侯波還是不見蹤跡。每當(dāng)馬蹄聲在大路上響起的時候，或者馬車夫吆喝起來的時候，費瑞厄就不禁要趕緊跑到大門口張望，以為是侯波回來了。直到最后，眼看著期限從五天變成四天，又從四天變成三天，他終于不得不失望了，把逃跑的念頭放棄了。他一個人孤獨無助，對這個移民區(qū)四周環(huán)繞著的大山的情況又不熟悉，他們是逃不出去的。而通行大道有人嚴(yán)密把守，沒有“四圣會”的允許，誰都不能通過。他差不多是走投無路了，這場臨頭大禍，看來是躲不過去了。不過，費瑞厄仍沒有屈服，他寧愿拼掉老命，也不能讓他女兒蒙受這場污辱。

一天晚上，他一個人獨坐著，不停地琢磨著，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出該怎么躲避這場災(zāi)難。在這天的早上，屋里的墻上被人寫了個“2”字。明天就是期限里的最后一天了，到時事情會怎樣呢，好多種模糊不清而又令人可怕的情景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在他死后，他女兒怎么辦呢？這道無形的天羅地網(wǎng)真的就逃不出嗎？他一想到自己竟這樣無能為力，便禁不住趴在桌子上啜泣起來。

這是什么聲音，寂靜的黑夜里傳來一絲輕微的抓爬聲。聲音很輕，但在這萬籟俱靜的深夜，卻聽得非常清晰。這是從大門那邊傳來的聲響，費瑞厄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他屏住呼吸，凝神聽著。過了一會兒，這個輕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接著有人輕輕叩門了。是秘密法庭派人來暗殺了嗎？還是哪個狗腿子來警告到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呢？約翰·費瑞厄這時覺得與其這么令人膽戰(zhàn)心寒地受折磨，不如去痛痛快快死了的好。

于是，他沖到門前，拔下門閂，打開了門。

門外一片寂靜。晴朗的夜空，有幾顆星星在一閃一閃。費瑞厄看見的只是庭前花園，花園周圍的籬笆和一個門，不管是花園里，還是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費瑞厄左右都看了一下后，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放心了。但是，他接著無意中往腳下一瞧時，不禁大吃了一驚：只見地上趴著一個人，手腳直挺挺地伸展著。

看到這副情景，費瑞厄恐懼極了。他靠在墻上，用手卡著自己的喉嚨，才沒有喊出聲來，一開始，他還以為地上趴著的可能是個受了傷，快要死了的人，后來，他仔細(xì)一瞧，才看見那人手足并用，蛇一樣悄無聲息地爬進了客廳，這人一到屋里便立刻站了起來，把門給關(guān)上了。嚇得目瞪口呆的費瑞厄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人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杰費遜·侯波。

“天哪！”約翰·費瑞厄氣喘吁吁地說“你嚇?biāo)牢伊?，你為什么要這樣進來？”

“快找點吃的給我，”侯波有氣無力地說，“我有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彼f著，瞥見費瑞厄一家當(dāng)天吃剩的晚餐還放在桌上沒收拾掉，便跑到桌旁，抓起冷肉面包就狼吞虎咽起來?！奥盾邕€好嗎？”侯波吃飽后問。

“她很好。她并不知道危險已經(jīng)來臨?！辟M瑞厄回答說。

“那就好，這屋子四面都有人監(jiān)視，這便是我為什么要爬著進來的原因。他們很會監(jiān)視，但想抓住我，還差那么一點兒?！?/p>

約翰·費瑞厄像換了個人似的，他一把抓住這個智勇雙全的救星的大手，很激動地說：“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只有你才能幫我們脫離險境。”

侯波回答道：“您說得對，先生。為了您和我們的露茜，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含糊。我想，在那些壞蛋動手之前，我們早就遠(yuǎn)走高飛了，猶他州從此再沒有姓侯波的人家了?！?/p>

“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我們今晚就得走，否則就來不及了。我在鷹谷那邊藏好了一頭騾子和兩匹馬。您有多少錢？”

“兩千塊金洋和五千元紙幣?！?/p>

“這足夠了，我這兒還有一些錢，我們把錢放在一起吧，我們得穿過大山到卡森城去。你快去把露茜叫醒吧，謝天謝地，幸虧仆人沒睡在這屋子里，省了不少事?！?/p>

費瑞厄去叫露茜準(zhǔn)備上路的時候，侯波把他能找到的所有可以吃的東西都打在一個包里，又灌了滿滿一磁瓶水，他很有經(jīng)驗，知道山中水井很少，即使有也離山路很遠(yuǎn)，他剛收拾好，費瑞厄就和他女兒一起出來了，準(zhǔn)備出發(fā)。這對戀人很親熱地互相問候了一番，因為時間寶貴，還有很多事要做，他們只親熱了一會兒。

“我們馬上就得走，”侯波聲音低沉而又堅決地說，他這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前門和后門都有人在把守。不過，我們可以小心地從旁邊窗戶爬出去，然后再穿過農(nóng)田逃走。只要上了大路，再走那么兩里地，我們就到鷹谷了。我的馬匹就藏在那。天亮之前，我們至少得趕到半山腰?！?/p>

費瑞厄問道：“要是被人攔住了，我們怎么辦？”

侯波拍了拍露出衣襟的左輪手槍的槍柄，獰笑著說：“即使我們對付不了，也得干掉他們兩三個?！?/p>

屋里的燈早就吹熄了。費瑞厄從漆黑的窗口望出去，眼前這片屬于他的土地，現(xiàn)在就要永遠(yuǎn)地放棄了，雖然他有點舍不得，但事關(guān)他女兒的榮譽和幸福，即使是傾家蕩產(chǎn)，他也毫不在乎。沙沙作響的樹林和一望無際的平靜的田野，那么的寧靜，那么的讓人感到幸福。誰能想得到，這里竟然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們出沒的地方。從侯波那蒼白的臉色和緊張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剛才爬進來的時候，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周圍的危險情況。

費瑞厄提著錢袋；杰費遜·侯波帶著不多的食品和水；露茜也提了個小包，包里頭是她的一些珍貴物品。他們慢慢、慢慢地，很小心謹(jǐn)慎地推開窗子。直等到一片烏云把月亮遮住時，他們才一個跟著一個越窗而出，走進了那個小花園。他們屏聲靜氣，彎著腰，躡手躡腳地穿過花園，來到花園籬垣的暗處。他們沿著籬垣走到一個通向麥田的缺口。他們正要再往前走，侯波猛地一把抓住費瑞厄父女，把他們拖回暗處。他們一聲不響地蹲在那兒，嚇得渾身顫抖。

幸虧侯波在草原上呆過一段時間，練就了一雙山貓般靈敏的耳朵。他們剛剛蹲下，就聽見離他們幾步遠(yuǎn)的地方響起了一聲貓頭鷹的啼聲。一會兒，不遠(yuǎn)的地方，立刻也呼應(yīng)著啼了一聲。隨后就在那個缺口處，隱隱約約地有一個人出現(xiàn)了，他又發(fā)出一聲這種凄慘的啼叫暗號，很快，另外那個人應(yīng)聲從暗處走了出來。

“明天半夜，怪鴟叫三聲時下手?！钡谝粋€出現(xiàn)的人說，顯然，他是這次行動的頭目。

另一個回答道：“好的，有什么要我傳達(dá)給瑞伯兄弟的嗎？”

“告訴他，讓他傳達(dá)給其他的人。九到七！”

“七到五！”另一個接著說。隨后，他們兩個便分頭悄然離去了。他們最后說的兩句話，顯然是一種暗號。等到他們走遠(yuǎn)了，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時，侯波立刻站了起來，扶著費瑞厄父女，穿過缺口，隨后帶著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越過農(nóng)田。這時，露茜有些跑不動了，侯波馬上半拖半拉地挾著她飛跑。

“快點，快！”他氣喘吁吁地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著，“我們已經(jīng)闖過警戒線了，現(xiàn)在就看我們的速度了，快跑！”

到了大路上后，他們又飛快地跑了起來。路上，他們碰到人就馬上閃進麥田去躲避，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快到城邊時，侯波把他們帶上了一條通往山上的崎嶇小道。兩座黑壓壓的大山聳立在眼前，他們正走著的這條狹窄的小道就是鷹谷，馬匹就藏在這里。侯波憑著他多年的經(jīng)驗穿過一片亂石后，又沿著一條干涸了的小溪走了一段，最后在一塊大山石的后面，把馬和騾子牽了出來。露茜騎上了一匹騾子。費瑞厄背著錢袋，騎上了一匹馬。侯波騎上另外一匹馬。侯波領(lǐng)著他們在崎嶇的山道上行進。

對于一般人來說，這么崎嶇的山路他們是不敢走的。山路的一邊是懸崖萬丈，山石林立，黑壓壓的，陰森嚇人；懸崖上一條條石梁活像魔鬼化石身上的根根肋骨。另一邊則亂石縱橫，無路可走。只有這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夾在這中間。這條小道，有些地方很窄，只能容得下一個人通過。盡管如此，這三個逃亡者的心情卻是愉快的，因為他們每前進一步，就遠(yuǎn)離他們剛逃出來的那個魔窟一步。

但沒走多久，他們便發(fā)現(xiàn)仍沒逃出摩門教徒的勢力范圍。當(dāng)他們走到山路上最荒涼的地段時，露茜突然驚叫了一聲，用手指著上面。原來在一塊突兀而出的、可以俯看山路的大黑石上，有一個人在站崗。他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也看見了他們。于是，寂靜的山谷里響起了一聲吆喝：“誰在下面？”

“是去內(nèi)華達(dá)的旅客?！苯苜M遜·侯波回答道，同時抓住馬鞍旁的來復(fù)槍。

他們看見這個站崗的已扣著扳機，向下看著他們，好像對候波的回答有些懷疑。

“是誰準(zhǔn)許的？”站崗的哨兵又叫道。

費瑞厄回答說：“四圣準(zhǔn)許的?！备鶕?jù)他在摩門教的經(jīng)驗，他知道。教中四圣的權(quán)力最大。

哨兵叫道：“九到七?！?/p>

“七到五。”杰費遜·侯波馬上接著說——他想起了他在花園中聽到的這句口令。

哨兵說：“走吧，上帝保佑你們?！边^了這關(guān)后，前面的道路就寬闊起來了，馬匹可以放開腳步，小跑著前進了。他們回頭一看，那個哨兵倚著他的槍，仍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這時，他們知道，他們已經(jīng)闖過了摩門教區(qū)的邊防要隘了，自由就在前面。

12．復(fù)仇天使

他們這晚走過的全是些錯綜的小路和崎嶇難行、亂石縱橫的山道。他們有幾次差點迷路了，多虧了侯波熟悉山中的情況，才使他們重新回歸正道。天亮后，他們看見眼前的景色雖然有些凄涼，但總體上來看，卻是壯麗無比的。他們置身于一片白雪封頂?shù)娜荷街?，一層一層的山直延到遙遠(yuǎn)的地平線。山道兩旁全是懸崖絕壁，懸崖上垂掛著的落葉松就在他們頭頂不遠(yuǎn)的地方，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落下來壓在他們頭上。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在這個荒涼的山谷中，草木叢生，亂石遍地，曾經(jīng)有樹石這樣滾下來過。他們往前走了一段，突然一塊巨石雷鳴般滾落下來，靜靜的峽谷里立刻回蕩著一陣隆隆之聲。本已走累了的馬和騾子被嚇得跑了起來。

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慢慢升起的時候，群山像張燈結(jié)彩樣一個接一個地點亮了，最后所有的山峰都披上了微紅的薄紗，明亮耀眼。這種奇景讓三個逃亡者的精神為之一振，跑得更有勁了。他們在一個溪水奔騰的谷口停了下來，讓馬喝足了水，同時，他們匆匆忙忙吃了點東西作早餐。露茜和他父親想多歇一會兒，但侯波堅持要走。他說：“說不定這時他們正沿著我們的足跡追了過來。我們能否逃脫就看我們的速度了，只要我們能平安到達(dá)卡森城，想休息一輩子都行?！?/p>

他們在山道上奔波了整整一天。黃昏時他們算了算行程，他們已經(jīng)把敵人拋開三十多英里了。天黑后，他們安頓在寒風(fēng)吹不到的一塊懸?guī)r下。為了更暖和些，他們?nèi)司o緊擠成一團，瞌睡了幾個小時。未等天亮，他們又動身上路了。他們一直沒有發(fā)覺有人追來的跡象，因此，侯波便以為他們可能逃離了魔爪，那個要迫害他們的恐怖組織現(xiàn)在是鞭長莫及了。可惜，他一點都不清楚這只魔爪究竟能伸出多遠(yuǎn)，他更沒想到，這只魔掌正在迫近他們，就要把他們抓得粉碎了。

他們逃亡的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的食品只剩一點點了。不過，侯波并沒有因此而不安，因為這大山里，有的是可以打來充饑的飛禽走獸。他以前就常?？克膩韽?fù)槍打獵來維持生活的。他選了個比較隱蔽的地方，拾了些枯枝把火生了起來，讓費瑞厄父女暖和一下。因為他們現(xiàn)在是在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山上，非常的冷。他拴好馬匹騾子，告別了露茜后，就背上來復(fù)槍去打獵了。他走出一段路后回頭看了看，他們父女倆正圍著火堆取暖，坐騎們動也不動地站在他們后面。他再往前走了幾步后，就被巨石擋住了視線，看不見他們了。

他翻山越嶺，走了兩英里遠(yuǎn)了，可還是什么也沒見著，然而，從樹上的痕跡或其他一些跡象來看，附近是有野熊出沒的。但他找了兩三個小時，卻還是不見獵物的蹤影。最后，他正準(zhǔn)備空手回去的時候，忽然抬頭一看，不由高興起來。他看見在離地三四百英尺高的一塊突出來的懸?guī)r邊上，站著一只很像是羊的野獸，它長著一對巨大的長角，因此被人們叫做“大犄角”。它現(xiàn)在可能正為侯波看不到的它的同伴放哨。“大犄角”是背對著侯波的，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瞄上他了。侯波趴在地上，把槍在一塊巖石上架好，他慢慢瞄準(zhǔn)后扣動扳機。這只野獸跳了起來，在懸?guī)r上掙扎了幾下，便滾落下來了。

這只野獸重得很，一個人背不起，侯波將死獸的一只腿和一些腰肉割了下來。這時，天快黑了，他背起獵來的東西連忙沿著來路往回走，但是，他舉步要走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他一門心思尋找野獸的時候，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走出了他所熟悉的山谷，現(xiàn)在要走回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現(xiàn)在所在的這個山谷，到處都是溝壑，到處都差不多，根本辨不出是從哪條溝來到這里的。他沿著一條山溝走了一英里遠(yuǎn)后，遇到了一個流水淙淙的山澗，他來的時候并沒見過這個山澗，他知道自己是走錯了。于是，又走另一條，結(jié)果還不是。夜色很快就降臨了，當(dāng)他終于找到來時的小道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雖然路找到了，但要摸黑沿著這條小道一直走下去不再走錯，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月亮還沒升起，小道兩邊絕壁高聳，使得道路格外的暗。侯波背著沉重的東西，壓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感到非常的累了。但他仍蹣跚著一步步地往前走，當(dāng)他想到每往前走一步就靠近了露茜一步，而且這些食物足夠他們今后路上吃時他就精神振奮起來。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回到了留下費瑞厄父女烤火的那個山谷的入口處了，他在黑暗中認(rèn)出了遮在入口處的那些巨石的輪廓。他想，他們肯定等得很著急了呢，因為他差不多離開五個小時了。他高興地把兩只手放在嘴邊，借著峽谷的回音，大聲喊了起來，告訴他們他回來了。他停了一下，傾聽回答。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呼聲不斷地撞在這片沉寂、荒涼的峽谷石壁上，形成的無數(shù)回音外，什么也沒聽到。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喊得更大。但還是沒聽到費瑞厄父女的回答。他莫名地有了一種恐懼，急急地跑進山谷，慌忙中，他把好容易獵到的獸肉都給扔了。

轉(zhuǎn)過一個彎，他看到了剛才生火的地方。那里的那堆炭火雖然還在閃爍發(fā)光，但很明顯，他離開后，火堆就沒有料理過。山谷一片死寂。他恐懼的東西變成了現(xiàn)實。他急忙沖上前去。除了火堆，什么都不見了，馬、騾子，老人和露茜都不見了。顯然，他離開后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災(zāi)難，使他們無一幸免，而且連痕跡都沒留下。

這個意外的打擊，讓侯波驚慌失措，目瞪口呆。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趕緊用來復(fù)槍支撐著自己，以免跌倒下去。不過，侯波到底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他撿起火堆里的一根燒得半焦的樹枝，把它吹燃了。他借著這個光亮，在火堆周圍仔細(xì)察看了一番，地上到處都是馬蹄印子，顯然摩門教的人騎馬追到這里來了。從蹄印看來，他們又轉(zhuǎn)回鹽湖城了。他們是不是被摩門教給抓走了呢？侯波這樣想，可是，當(dāng)他的目光落到一件東西上時，他嚇得毛骨悚然起來——就在離火堆沒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堆不高的紅土，而原來是沒有這紅土堆的，這分明是一個新掘成的墳?zāi)?。侯波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土堆上面還插著根木棒，木棒裂縫里還夾著一張紙，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紙上寫著：

約翰·費瑞厄

生前居于鹽湖城，死于一八六〇年八月四日

他才離開不久的那位健壯的老人就此離開了人世，而這幾個字就是他的墓志銘。杰費遜·侯波又到處尋找，看是否還有第二個墳?zāi)?，但沒找到?？磥砺盾缡潜荒菐蛺耗兘o抓回去了，她是逃不脫她命中注定的惡運，要被迫嫁給長老的兒子作小妾了。當(dāng)侯波想到露茜的悲慘命運，而他又無法把她救出來時，他真想和費瑞厄一樣長眠不醒。

但最終，他的復(fù)仇心理戰(zhàn)勝了悲傷絕望。他想，即使他無法挽回一切，他也可以在剩下的一生里，去為他們報仇雪恨。杰費遜·侯波有著堅強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因此，他的復(fù)仇心理就更加的堅決。他的這種復(fù)仇心理，可能是在和印第安人相處的日子里，跟印第安人學(xué)來的。他站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覺得只有親手殺死他的仇人才能減輕他的悲痛。他下定了決心，非徹底、干凈、痛快地報仇不可。他一臉凄白，猙獰可怕，一步一步地沿著來路往回走，找到了他扔下的獸肉。他把快要熄滅的火堆挑燃了，把獸肉放在火上烤著，烤熟后，他把獸肉捆成一包。這時，他雖然疲憊不已，但仍踏著摩門教徒的足跡，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他艱難地沿著先前走過的山路走了五天，直走得腳痛難忍，疲憊不堪。夜里，他就躺在亂石中，胡亂睡上幾個鐘頭。天還未亮，又起身趕路。第六天，他到了鷹谷，他們就是從這里開始他們不幸的逃亡的。他站在鷹谷遠(yuǎn)望過去，摩門教徒們的田舍家園清晰可見?，F(xiàn)在，他已經(jīng)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了。他倚著他的來復(fù)槍，狠狠地向腳下這片寬廣而安靜的城市揮舞起他瘦削的拳頭。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個城市的一些主要街道掛著旗幟和其他慶賀節(jié)日的標(biāo)志。他正為此納悶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蹄響，只見一個人正打馬向他這邊跑來。當(dāng)騎馬的人走近時，侯波認(rèn)出這是一個名叫考波的摩門教徒。以前，侯波曾幫過他好幾次忙，所以，當(dāng)考波走近時，侯波主動給他打了個招呼，想從他那里打聽一下露茜的消息。

他說：“我是杰費遜·侯波，你還認(rèn)得我嗎？”

這個摩門教徒非常驚訝地望著他，眼前這個面色蒼白、雙目深陷、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很難讓他相信這就是當(dāng)初那個年輕英俊的獵人。最后，當(dāng)他終于認(rèn)出這確實是侯波時，他便由驚訝變得恐怖起來。

他叫了起來：“你是不是瘋了，竟然還敢跑到這里來？！要是有人看見我和你說了話，我的小命也沒了。你知道嗎？因為你幫費瑞厄父女逃跑的事，四圣已經(jīng)下令通輯你了?！?/p>

侯波堅定地說：“我不怕他們，他們通輯我我也不怕。考波，你一定聽說了這件事情，你告訴我吧，我們是朋友，請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拒絕我?！?/p>

這個摩門教徒膽怯地問道：“趕快告訴我你想知道什么問題吧，摩門教徒到處都有耳目哩?！?/p>

“露茜·費瑞厄怎么樣了？”

“小瑞伯昨天和她成婚了。喂，你給我站穩(wěn)些，站穩(wěn)。你沒事吧？”

“我沒事，”侯波有氣無力地說。他萬念俱灰地跌坐在身旁的石頭上，嘴唇都白了，“他們結(jié)婚了？”

“昨天結(jié)的，街上掛的旗就是為了慶祝他們。為了誰娶她的問題，小瑞伯還和斯坦節(jié)遜爭吵了一番呢。他們兩人都參與了追捕露茜的行動，露茜的父親是斯坦節(jié)遜開槍打死的，他認(rèn)為他更有資格得到露茜。但在四圣會議上決定露茜的歸屬時，因為瑞伯的勢力大一些，先知就把露茜判給了瑞伯?？墒牵还苷l得到她，都不會長久的，因為我昨天看見她時，她臉色灰白，哪里還像個女人，折磨得像個鬼了。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苯苜M遜·侯波說著就站了起來。他剛毅冷峻的臉龐就像是大理石雕刻出來的，兩眼兇光逼人。

“你要去哪里？”

“你別管。”他一面回答，一面背起來復(fù)槍，大步走進山谷，直往野獸出沒的大山深處走去。侯波從此成為了一個比猛獸還要危險的人。

露茜的命運被考波說中了。可憐的她不知是為了父親的慘死，還是由于不幸的婚姻，一直萎靡不振，郁郁寡歡，沒過一個月，她便含恨而死。該死的瑞伯娶露茜主要是為了得到約翰·費瑞厄的財產(chǎn)，因此，對于露茜的死，他一點也不傷心，倒是他的大小老婆們都為露茜哀悼，并且按摩門教的風(fēng)俗在下葬前，為她整夜守靈。露茜死后的第三天早晨，她們在靈床邊圍坐著，突然，房門撞開了，一個衣衫襤褸、面目粗野、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男人闖了進來。她們嚇得縮成一團，張嘴結(jié)舌。這個人進來后好像沒看見這些嚇呆了的婦女一樣，徑直走向露茜的遺體。他彎下腰，虔誠地在她那冰冷的額上吻了一下。接著，又拿起露茜的一只手，取下了還戴在手上的結(jié)婚戒指。他凄厲地叫道：“她決不能戴著這個東西下葬！”他沒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就飛身下樓，消失了。事情發(fā)生得這么突然、出奇，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枚婚戒確確實實不見了，就連那些守靈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是事實，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杰費遜·侯波在大山里流浪了幾個月，過著原始人一樣的生活，他時刻謀劃著該怎樣報仇雪恨。當(dāng)時，鹽湖城里到處都傳說有一個從大山里來的怪人，他時常在城外徘徊。有一次，一粒子彈嗖嗖地?fù)舸┝怂固构?jié)遜的窗戶，射在離他不到一英尺遠(yuǎn)的墻壁上。還有一次，瑞伯在懸崖下經(jīng)過時，上面有塊大石頭砸了下來，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沒命了。這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很快察覺有人要謀殺他們。他們曾幾度帶領(lǐng)人馬到山里頭去抓企圖謀殺他們的人，要把他們抓住殺死，但他們總是無功而返。于是，他們非常謹(jǐn)慎起來，不敢一個人出門，天黑后就足不出戶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在住宅周圍布下了不少警衛(wèi)。這樣過了段時間后，他們才有所放松，因為侯波杳無音訊了，于是他們就希望侯波的復(fù)仇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給消磨掉。

但事情恰恰相反，侯波的復(fù)仇決心更加強烈了，意志堅定的侯波心里頭只裝著復(fù)仇這件事，不過，侯波是一個很實際的人，他很快便意識到，盡管他體格強壯，但經(jīng)常的風(fēng)餐露宿、饑寒交迫和過度的操勞會把他的身體給整垮的，如果他像野狗一樣死在山中，那么，誰替他報仇呢？這不正是瑞伯他們一直期盼的嗎？于是，他振作精神回到了內(nèi)華達(dá)，回到他過去呆過的礦山，好在那里恢復(fù)身體，賺足錢，以便以后復(fù)仇行動不會受制于貧困。

他原來計劃挖一年礦就回去報仇，但由于各種意外的發(fā)生，他一直脫不開身，在內(nèi)華達(dá)呆了五年。雖然過去了五年的時間，但往日的一點一滴仍記憶猶新，他的復(fù)仇決心和當(dāng)年他站在約翰·費瑞厄墓邊的那個晚上一樣強烈。他喬裝打扮、更名換姓后，潛入鹽湖城。他為了復(fù)仇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他到了鹽湖城后，才知道在幾個月前，摩門教鬧了內(nèi)訌，教中年輕的一派企圖推翻長老們的統(tǒng)治，于是有很多造反的人脫離了教會。他們離開猶他后，變成了異教徒。瑞伯和斯坦節(jié)遜也成了異教徒。據(jù)說，瑞伯的大部分財產(chǎn)早就設(shè)法變賣了，因此，他離開時，已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而他的同伴斯坦節(jié)遜與之相比，卻窮得要命。但他們離開后，到底去了哪里，卻沒有人知曉。

在這種報仇無門的情況下，一般人難免會灰心喪氣、把復(fù)仇的打算給放棄了，但杰費遜·侯波卻一刻也沒動搖過。他帶著他那筆為數(shù)不多的錢出發(fā)了，他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在美國各地找著他的仇人。錢用完了，就隨便找個事做糊糊口，時間一年年過去了，他的一頭黑發(fā)也白了，但他仍四處尋覓，就像一只不找到獵物決不罷休的獵犬一樣。他把他的全部心智都用在了復(fù)仇這件事上，他為了復(fù)仇，已經(jīng)付出了他的大半生。后來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一天，在克利夫蘭城里，他偶然瞥見他的仇人在一個窗子旁，他高興了：他尋找已久的兩個仇人就在這里。他連忙趕回他寄住著的破舊的住處，謀劃好了該怎樣去復(fù)仇。但是，不巧的是，瑞伯那天望向窗外的時候也認(rèn)出了在大街上流浪的侯波，而且發(fā)現(xiàn)他仍然眼藏殺機。所以，他在斯坦節(jié)遜的陪同下（斯坦節(jié)遜已是他的私人秘書了），急急忙忙地找到了負(fù)責(zé)當(dāng)?shù)刂伟驳囊晃环ü伲f他被一個以前的情敵盯上了，他們的生命受到了嚴(yán)重的威脅。當(dāng)晚，侯波被捕了，由于他找不到保人，只有老老實實地被監(jiān)禁了幾個星期。等到放出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瑞伯的住處空無一人，瑞伯和斯坦節(jié)遜已經(jīng)到歐洲去了。

這一次，侯波的復(fù)仇計劃又落空了。但他的復(fù)仇決心再一次激勵著他，讓他繼續(xù)追蹤下去。但是，因為沒有路費，他又不得不做了一個時期的事，為了復(fù)仇計劃得以實現(xiàn)，他盡量節(jié)省著每一塊錢。最后，他積蓄了一筆足夠到達(dá)歐洲的錢后，就動身了。他在歐洲各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尋找他的仇人。沒錢了的時候，他什么活都做。盡管這樣，他還是沒能追上這兩個壞蛋。當(dāng)他趕到圣彼得堡時，他們卻在去巴黎的路上。當(dāng)他趕到了巴黎，他們卻剛剛動身往哥本哈根去了。當(dāng)他追到丹麥?zhǔn)锥几绫竟鶗r，他又晚了，他們幾天前就往倫敦去了。他終于在倫敦把他的仇痛快淋漓地報了。至于此后發(fā)生在倫敦的事情，我們最好還是引用醫(yī)生華生日記中詳細(xì)記載的這個復(fù)仇者自己所講述的故事吧。

13．再錄華生回憶錄

侯波的瘋狂抵抗顯然對我們并沒什么惡意，因為當(dāng)他發(fā)覺他逃脫不了時，他便溫和地微笑了起來，并且很擔(dān)心地說，希望剛才他掙扎時，沒傷到我們。隨后他又對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吧。我的馬車就停在門口。如果你們把我的腿松開，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車。我不想勞駕你們把我抬下去?！?/p>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交換了一下眼色，覺得這種要求最好還是別答復(fù)。福爾摩斯卻立刻接受了侯波的這個要求，立即把綁在他腳上的毛巾給解開了。侯波站起身，把兩條腿舒展了一下，好像是要看看它們是不是真的獲得了自由似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我一面打量他，一邊暗自驚嘆：他的魁偉健壯真是世間少有，而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黑臉?biāo)憩F(xiàn)出的那種果敢而有活力的神情跟他的體力一樣令人驚異。

侯波用衷心欽佩的眼神盯著福爾摩斯說：“我想，警察局長讓你去當(dāng)，是最合適不過了。如果不是你，誰也抓不住我。”

福爾摩斯對那兩個警方偵探說：“我們最好還是一塊去吧。”

雷斯垂德說：“我來趕車。”

“行，那么葛萊森和我們一起坐車。還有你，醫(yī)生，既然你對這個案子有了興趣，那就跟我們一塊走一趟吧?！?/p>

我很高興地同意了，于是我們一起下了樓。侯波一點逃跑的企圖都沒有，他老老實實地坐到了他的馬車?yán)铮覀円哺狭塑?。雷斯垂德爬上了車夫的座位打馬前進，沒多久，便把我們拉到了警察局。我們被領(lǐng)進了一間小房間，坐在那里的那個警察把嫌疑犯侯波的姓名和他殺死的兩個仇人的名字記錄了下來。這個警察是個膚色很白，表情冷漠的人，他很機械地履行著職責(zé)。他說：“犯人將在本周內(nèi)移交法庭審訊，杰費遜·侯波先生，你在審訊之前有話要說嗎？不過，我得事先告訴你，你所說的每句話都有可能成為呈堂證供?！?/p>

侯波慢慢地說：“先生們，我有很多話要說，我愿意把事情的原原委委都告訴你們?！?/p>

那個警察問道：“你為什么不等到審訊時再說呢？”

“也許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們別大驚小怪，我不是要自殺。”侯波說著，又把他那雙兇悍而黝黑的眼睛轉(zhuǎn)向我，“你是醫(yī)生嗎？”

我說：“是的，我是醫(yī)生?！?/p>

“那么，請你按按我這里?！彼f著笑了一下，用他被銬著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按了按他的胸部，立刻覺察到里邊的跳動很不正常。他的胸腔微微震動，就像在一個不牢固的房子里頭，開動了一架大馬力的機器一樣。在這間靜靜的房間里，我甚至聽到他的胸膛里有一陣輕微的嘈雜之聲。

我叫道：“怎么，你有動脈血瘤癥！”

侯波平靜地說：“他們都這么說，上個禮拜，我看過一次醫(yī)生，他說過不了幾天，血瘤就會破裂。我得這個病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糟糕。我這個病是當(dāng)年在鹽湖城的大山里頭風(fēng)餐露宿，吃不飽、歇不好引起的，現(xiàn)在我把仇都報了，隨便什么時候死都行。不過，我想在死之前，把這件事交代清楚，我不想在我死后讓別人把我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殺人犯。”

警官和兩個偵探匆匆協(xié)商了一下，討論這個時候讓他交待案情是否恰當(dāng)。

“醫(yī)生，你看他的病有突發(fā)的可能嗎？”

我回答說：“很有可能?！?/p>

這位警官馬上說道：“既然這樣，為了維護法律，我首要的職責(zé)顯然是盡快給他錄口供。侯波先生，你想說就說吧，不過，我得再告訴你一次，你所交代的都會成為呈堂證供。”

“請允許我坐著說吧。”侯波一面說，一面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我的這個病使我很容易就疲勞了，何況幾小時前我們還打斗了一番，就更加累了，我是一個快死的人了，我沒必要對你們?nèi)鲋e。我說的每句話都千真萬確。至于你們究竟如何處置我，那是你們的事?！?/p>

杰費遜·侯波說完這番話后，就靠在椅背上，說出了下面這篇驚人的供詞。他交代的時候不急不緩，講得有條有理，就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樣。我乘機從雷斯垂德的筆記本上把侯波的供詞全抄了下來，而雷斯垂德是逐字逐句地按侯波所說記錄下來的，因此，我敢保證，下面的供詞和侯波的原供詞沒有絲毫出入。

他說：“我恨這兩個人的原因，對你們來說，是可知可不知的。他們罪大惡極，害死過兩個人——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因此，他們死在我手上，也是罪有應(yīng)得。從他們犯罪到現(xiàn)在，過了好多年了，我也找不出什么罪證到法庭去控告他們。但是，他們有罪，這點我確定了，于是，我決定，我要把法官、陪審員和行刑的劊子手的任務(wù)由我一個人擔(dān)當(dāng)起來。我想，你們要真是一條漢子的話，而且處于我那個境地，你們也一定會像我這樣干的。

“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姑娘，二十年前，她本來是要嫁給我的，最后卻被迫嫁給了那個瑞伯，她因此含恨而終。我從她遺體的手指上取下了這枚戒指，我當(dāng)時就發(fā)誓，一定讓瑞伯看著這枚戒指死去——讓他在臨死前認(rèn)識到，他是自取滅亡的。我為了追蹤瑞伯和他的幫兇，千里迢迢地找遍了兩大洲，這枚戒指一直隨身帶著。他們打算東躲西藏，把我給拖垮，但他們是枉費心機。就算我明天就死——這很有可能，我也死而無憾，因為我出色地完成了我的復(fù)仇任務(wù)，他們兩人都死了，都是我親手殺死的，我的這一生已經(jīng)別無他求了。

“當(dāng)然，他們是有錢人，而我卻是一個窮光蛋，到處追蹤他們，確實很不容易。到達(dá)倫敦城的時候，我差不多是身無分文了。當(dāng)時我想，得立刻找個工作，好維持我的生活。趕車、騎馬對我來說，是很拿手的。所以我到一家馬車行去找事做，結(jié)果，車主當(dāng)天就要了我，我每個禮拜給車主繳納一定數(shù)目的租金，剩下的就歸我自己。但是，賺的錢也不多，不過，我總是能設(shè)法維持生活。最困難的事情是不熟悉道路。我認(rèn)為在所有城市里，沒有比倫敦的街道更復(fù)雜難認(rèn)的了。我隨身帶了張地圖，直到我熟悉了一些大旅館和幾個主要車站后，我的復(fù)仇行動才進展得順利起來。

“過了好久，我才找到那兩個壞蛋的住處。我是在東查西問的時候，無意中碰上他們的。他們住在泰晤士河對岸坎伯韋爾的一家公寓里。只要我找到了人，我知道，他們是逃不了的了。我已經(jīng)蓄了胡須，他們是認(rèn)不出我來的。我緊緊地跟著他們，伺機下手。我發(fā)了誓，這次絕不能讓他們再逃脫了。

“盡管這樣，他們還是差點兒溜掉了。他們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有時，我趕馬車跟在他們后面，有時步行跟著。不過，趕馬車是最好的辦法，因為這樣他們就擺不脫我了。我只在清晨和深夜才做點生意，賺點錢，但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及時向車主繳納租金了。不過，這無所謂，只要能親手殺死仇人，別的我什么都不管。

“但是，他們狡猾得很。他們意識到了可能會有人跟蹤他們，所以他們從不單獨外出，也絕不在晚上出門。兩個禮拜以來，我每天都趕著馬車在他們后面跟著，但他們總是在一起。瑞伯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的，而斯坦節(jié)遜卻小心謹(jǐn)慎。我起早摸黑地盯著他們，但總是沒有下手的機會。我并沒有因此灰心、喪氣，我總感覺到，復(fù)仇的時刻就快來了。我惟一擔(dān)心的是我胸口里的這個病，怕它過早地破裂，使我的復(fù)仇大業(yè)功虧一簣。

“最后，一個傍晚，當(dāng)我趕著馬車在他們住著的叫陶魁里的地方徘徊時，我忽然看見一輛馬車停在他們公寓門前。而且，有人拿著些行李出來了，沒多久，瑞伯和斯坦節(jié)遜也出來了，他們一同上了馬車。我趕緊打馬跟上去，遠(yuǎn)遠(yuǎn)地在他們后面跟著。我當(dāng)時很擔(dān)心他們又要離開倫敦。他們在休斯頓車站下了車。我找了個小孩幫我看馬車后，就跟著他們到了月臺。我聽到他們在打聽去利物浦的火車，車站的人告訴他們剛剛開出去一趟，第二趟車還要等那么幾個鐘頭。斯坦節(jié)遜為此很懊惱，但瑞伯卻非常高興。我夾在離他們很近的人群中，他們的一字一句，我都聽得比較清楚。瑞伯說他要去辦一點私事，要斯坦節(jié)遜等他一下，他很快就會回來。斯坦節(jié)遜不讓他去，并且提醒他說，他們曾經(jīng)決定過彼此要始終在一起的，誰也不準(zhǔn)單獨行動。而瑞伯堅持說這是件比較微妙的事，他得單獨去。我沒聽得很清楚斯坦節(jié)遜又說了些什么，后來聽見瑞伯破口大罵了，他說斯坦節(jié)遜只是他雇用的仆人而已，竟然裝腔作勢地反而指責(zé)起雇主來了。斯坦節(jié)遜聽他這么一說，覺得自討了一場沒趣，就沒再勸阻他了，只是說如果他回來晚，萬一耽誤了最后一趟火車，就可以到郝黎代旅館去找他。瑞伯回答說，他在十一點鐘前絕對可以回到這里，然后，他就往車站外面走。

“我期待已久的千載難逢的時刻終于到了。我的仇人是逃不了的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互相照應(yīng)；而一旦分開，他們就在我的掌握中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小心翼翼。很早以前我就決定在報仇的時候，我一定要讓仇人明白到底是誰要殺他，如果讓他死得不明不白，那我這仇就報得不能令人稱心滿意。我一定要讓他有時間明白，現(xiàn)在是結(jié)束他惡貫滿盈的生命的時候了。恰巧，幾天前有個顧客坐我的車到布瑞克斯頓路去看房屋，把其中一處房屋的鑰匙掉在我車?yán)?。雖然他當(dāng)晚便把這枚鑰匙拿了回去，但是，在他拿回以前，我早就弄了一個它的模子，并照樣配制了一把。這樣，在倫敦，我終于有了一個可靠的地方，可以毫無拘束地復(fù)仇，而不會受到別人的干擾?，F(xiàn)在要解決的難題是如何把瑞伯引到那幢房子里去。

“他出了車站，進了兩家酒店。他在最后那家酒店呆了半個多小時。他走出酒店時，走路歪歪倒倒的，顯然他醉得很厲害。在我前面正好停了輛雙輪小馬車，他坐了上去，我一路緊緊跟著。我們過了滑鐵盧大橋后，在大街上跑了好幾英里路，讓我感到很奇怪的是，他竟然又回到了他原來居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回那里干什么，但我還是跟了下去，在離他原來住處約一百碼的地方停了下來。他走進了那座房子，拉他的馬車走開了。請給我一杯水吧，我說得口干了?！?/p>

我給他遞過一杯水，他一飲而盡。

他說：“這下好多了——我等了一刻鐘，或者等了更久，突然屋子里傳來一陣打架似的吵鬧聲。接著，大門忽然打開了，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瑞伯，另一個是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我不認(rèn)識。他一把抓住瑞伯的衣領(lǐng)，當(dāng)他們走到臺階邊的時候，他用力推了瑞伯一把。跟著又踢了一腳，把瑞伯一直踹到了大街上。他揮著手中的木棍沖瑞伯大聲喝道：‘狗東西，我要教訓(xùn)你，你竟敢污辱良家婦女！’他怒不可遏，要不是那個壞蛋逃得快，我想，那年輕人肯定會痛打他一頓的。瑞伯跑到轉(zhuǎn)彎的地方時，看到我的馬車了，他招呼著，跳上我的車，他要我把他送到郝黎代旅館去。

“我見他上了我的車，簡直高興壞了，我的心跳得快了起來，我很害怕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我的血瘤會迸裂。我趕著馬車慢慢地往前走，心里盤算著究竟該怎么辦才好。我完全可以一直把他拉到郊區(qū)，在偏僻無人的小道上跟他算帳。我正這么想的時候，他忽然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他的酒癮又發(fā)作了，他讓我在一家酒店外面停下來。他吩咐我在外面等他，然后進去了，他在里面一直呆到酒店打烊才爛醉如泥地出來，我看到他這個樣子，知道報仇是沒問題的了。

“你們別以為我會趁他不小心，一刀把他結(jié)束了，我絕不會這樣做的，因為這只是一般的復(fù)仇方法而已。我決定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幸運的話，他還能有一線生機。我在美洲流浪的時候，干過各種各樣的差事。我曾經(jīng)做過一段時間的約克學(xué)院實驗室的看門人和掃地工友。有一天，教授講解毒藥，他拿出一種叫生物鹼的東西給學(xué)生看。這生物鹼是他從一種南美土著人制造毒箭的毒藥中提煉出來的。它的毒性很猛，一小點就能把人毒死。我記住了那個盛放毒藥的瓶子，并偷了些出來，把它做成了兩顆容易溶解的小丸子。我把它們放到兩個盒子里，每個盒子同時放上一粒模樣相同但沒毒的丸子。當(dāng)時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給那兩個壞蛋每人一盒，讓他們每人挑一粒吃下去，剩下的由我吃。這樣子，對大家都比較公平。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把這些裝著藥丸的盒子帶在身邊，隨時準(zhǔn)備用它們。

“當(dāng)時過了午夜，快凌晨一點了。這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耧L(fēng)暴雨，天氣壞透了，但我卻很高興，我高興得要叫起來了。先生們，要是你為一件事朝思暮想了二十幾年，現(xiàn)在終于唾手可得了，你就不難理解我當(dāng)時的心情了。我點了支雪茄抽了起來，以此平靜我心里頭的興奮。但還是因為過分激動，拉車的手不停地顫抖著，太陽穴也跳得突突響。我開始出現(xiàn)幻覺了，我看見老約翰·費瑞厄和可愛的露茜在黑暗中朝我微笑。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現(xiàn)在看見你們一樣。一路上，他們總走在我眼前，一邊一個地走在馬的兩側(cè)，一直領(lǐng)著我來到了布瑞克斯頓路的那幢空屋。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除了雨聲外，也沒別的什么聲音。我下車往里一看，瑞伯在里面蜷成一團，睡著了。我搖著他的手臂說：‘該下車了。’

“他說：‘好的，車夫?！?/p>

“我想，他肯定是以為到了郝黎代旅館，因為他二話沒說就下車跟我走進了空屋前的花園。他頭重腳輕，走路一搖三晃。我怕他摔跤就扶著他走。走到門口，我開了門引他進了前廳。說實話，我當(dāng)時清清楚楚感覺到，是費瑞厄父女引我走進那屋子的。

“‘這里太黑了。’他跺著腳說。

“‘馬上就不黑了，’我說著便劃亮了一根火柴，把我?guī)淼哪侵灎T點上了。我向他轉(zhuǎn)過身，把蠟燭舉近我的臉。接著說：‘好了，伊瑙克·瑞伯，現(xiàn)在讓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他迷迷糊糊地看了我好久，最后，他的臉色變得恐懼起來，痙攣起來，他認(rèn)出我來了。他嚇得要命，歪歪倒倒地后退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滲出他的額頭，他的牙齒也打顫了，格格作響。我見他這副熊樣，不禁靠到門上哈哈大笑。報仇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這我早就知道，但我沒想到會這么痛快。

“我說：‘你這個狗東西！我從鹽湖城一直追到圣彼得堡，可是總沒追上?，F(xiàn)在你可以不再到處逃命了，因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艺f話的時候，他又退后了幾步。我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認(rèn)為我瘋了。那時，我的確跟瘋子一樣，太陽穴跳個不停，一起一伏，像鐵匠手中的鐵錘一起一落，幸好當(dāng)時一股血從我鼻子里涌了出來，使我輕松了一下，要不我的病就會發(fā)作。

“‘你說露茜·費瑞厄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一面叫著，一面把門鎖上，舉起鑰匙在他眼前晃了幾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天看你往哪兒逃？！’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兩片嘴唇哆哆嗦嗦，他知道，他磕頭求饒是沒用的了。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要謀殺我嗎？’

“我回答說：‘什么謀殺不謀殺的，殺一只瘋狗也算是謀殺嗎？當(dāng)你把我可憐的露茜從他慘死的父親身旁搶走，搶到你那骯臟的新房中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那才是真正的謀殺？！’

“他叫道：‘我沒殺她父親！’

“‘但你殺死了她那顆純潔的心！’我大聲喝道，把毒藥盒拿到他面前，‘讓上帝來裁決吧。這里有兩粒藥丸，一粒有毒，一粒無毒。你挑一粒吃吧，剩下的給我吃。我要好好瞧瞧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公道！’

“他嚇得躲到一旁，大喊大叫起來。我拔刀架到他脖子上他才乖乖地挑了粒吞下去，我也立即吞下了另一粒。我們面對面站著，誰也沒說話，都等著看究竟誰死誰活。一兩分鐘后，他的臉開始痛苦地扭曲起來，顯然他吞下去的是毒藥。他當(dāng)時的那副嘴臉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他那副模樣，高興地大笑了起來，并且把露茜的婚戒舉給他看?？上芡纯嗟臅r間太短了，生物鹼的毒效來得太快，他的臉痙攣著，很快就扭曲變形了，他兩手向前亂抓，接著就慘叫了一聲，倒在地板上。我用腳把他翻轉(zhuǎn)身，伸手去摸他的胸口，他的心不跳了，他死了！

“這時，我鼻孔里的血一直流個不停，但我沒去管他，我當(dāng)時實在是覺得太痛快淋漓了，突然，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了一個德國人在紐約被人謀殺的事件，兇手在死者的身上寫著‘瑞契’這個字，當(dāng)時的報紙評論說，這是秘密黨干的。我接著想，當(dāng)年這個讓紐約人迷惑不解的字，說不定也能迷惑倫敦人，甚至能把警察引入歧途。于是，我用手指蘸著我自己的血，在墻上找了個適合的地方寫下了這個字。后來，我回到了我的馬車上，我發(fā)覺周圍還是一個人都沒有，風(fēng)雨還是那樣大。我趕著馬車走了一段路后，伸手摸了摸放著露茜婚戒的那個衣袋，這才發(fā)覺它不見了。我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個東西是她惟一留下的紀(jì)念物。我想，它可能是在我彎腰看瑞伯是否死了的時候掉下去的。于是，我又趕著馬車往回走。我把馬車停在附近的一條橫街上，壯著膽向那幢房子走去。為了撿回這枚婚戒，我可以冒任何危險。我走到那房子門口時，和從里面出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為了不讓他懷疑我，我只好裝成一個大酒鬼。

“這就是伊瑙克·瑞伯死的全過程。我接著要做的，就是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斯坦節(jié)遜，這樣我就可以替約翰·費瑞厄報仇雪恨了。我知道斯坦節(jié)遜當(dāng)時住在郝黎代旅館里。我在旅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但他一直沒露面。我想，大概是瑞伯的失蹤讓他覺察到什么了。斯坦節(jié)遜是個很狡猾的家伙，他一直很小心謹(jǐn)慎。但是，如果他認(rèn)為他呆在房子里就可以萬事大吉，他就大錯特錯了。很快，我就弄清了他的臥室的窗戶。第二天清晨，我豎起旅館后面胡同里的那張?zhí)葑?，趁著天還沒大亮，爬進了他的房間。我弄醒了他，說現(xiàn)在是該他為很久以前他殺死過的那人償命的時候了。我告訴了他瑞伯是怎樣死的，并讓他挑一粒藥丸吃。他不愿接受我給他的這個活命機會，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想扼住我的喉嚨。為了自衛(wèi)，我捅了他一刀。但不管怎樣，他都是要死的，上帝是不會讓他那只罪惡的手揀起那粒沒毒的藥丸的。

“我還有幾句話要說，說完了就好，因為我也快完了。事后我又趕了一兩天馬車，因為我想盡快賺足路費回美洲。我把車停在廣場上，忽然有個穿得很破爛的小孩打聽是否有個叫杰費遜·候波的車夫，他說，貝克街221號有位先生要雇他的馬車。我絲毫沒有懷疑地就跟著來了。接著，我就被這位先生把手給銬上了，我真沒想到，他會銬得這么干凈利落。先生們，這就是我的全部經(jīng)歷。你們可以說我是一個兇手，但我自己卻認(rèn)為我和你們一樣是執(zhí)法的法官?！?/p>

他講述的故事驚心動魄，我聽得出了神了，連那兩位閱歷頗深的偵探也都聽得有滋有味。他講完后，我們還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會兒，屋里頭靜得可以聽見雷斯垂德速記供詞的最后幾句鉛筆落紙的沙沙聲。

福爾摩斯最后說道：“我還想知道一件事。我的廣告登出來后，幫你領(lǐng)取指環(huán)的那個同黨究竟是誰？”

侯波頑皮地對福爾摩斯說：“我只能供出我自己，我是不會讓別人受到連累的。我知道你的廣告或許是個圈套，但我朋友見我確實很看重那枚婚戒，他便自告奮勇地代我取了回來。我想，你一定會承認(rèn)，這件事他辦得很漂亮吧?！?/p>

“確實很漂亮?！备柲λ估侠蠈崒嵉卣f。

這時，那位警官很嚴(yán)肅地說：“那么，先生們，請你們遵守法律手續(xù)。在本周四，這個嫌疑犯送交法庭審訊時，你們一定要出席。開庭以前，他交由我負(fù)責(zé)?！闭f完，他按了一下鈴，進來兩個看守把侯波帶走了。福爾摩斯和我也就離開了警察局，坐馬車回貝克街了。

14．尾聲

我們事先都接到了要我們本周四出庭的通知。可是，到星期四的時候，我們不用去法庭作證了，原來，就在侯波被捕的當(dāng)天晚上，他的動脈血瘤就迸裂了，上帝把他叫到天堂里去了。第二天早上，獄警發(fā)現(xiàn)他死在獄中的地板上。他的臉上流露著笑容，顯然，他臨死前，因大仇已報而心滿意足。

第二天傍晚，當(dāng)我們聊天說到這件事時，福爾摩斯說道：“侯波的死會讓葛萊森和雷斯垂德氣得發(fā)瘋的。因為他們吹牛的本錢沒了?！?/p>

我接著他的話說：“我真看不出他們在這個案子里究竟做了些什么?！?/p>

福爾摩斯挖苦地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最要緊的，不是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而是如何讓人們相信你做了些什么?！彼酝Ａ艘粫?，又無所謂地說：“不過沒關(guān)系。不管怎樣，我是不會放過這個案子的。我還沒遇到過比這更精彩的案子呢。盡管它簡單，但其中也還有幾點值得記住的東西?！?/p>

“簡單！”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是的，除了‘簡單’二字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字可以形容它?！备柲λ拐f。他見我很驚訝的樣子，不禁微笑了起來，“你想想看，我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只是憑著一番尋常的推理，便在三天內(nèi)把侯波給抓住了，這不是很簡單嗎？”

我說：“說來也是的?！?/p>

“我跟你說過，但凡異乎尋常的事物，一般來說，不但不是阻礙，反而是一種線索。解決這類問題時，關(guān)鍵要善于推理，一層層來回推理。這種推理很有用，也很容易，不過，人們很少用這種方法，平常，人們習(xí)慣了向前推理，而忽略了往回推理這個方法。如果說從事物的各個方面加以綜合推理的人有五十個的話，那么，用分析法進行推理的，最多就那么一兩個人而已?！?/p>

我說：“老實說，我還是不太懂你的意思?！?/p>

“你不懂也沒多大關(guān)系。我盡量說得明白些吧，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如果你把一系列事實告訴他們后，他們就能把可能導(dǎo)致的結(jié)果告訴你，因為他們能夠比較容易地把這些事實聯(lián)在一起去思考。但，也有極少數(shù)人，如果你把結(jié)果告訴他們，他們就能通過其內(nèi)在的緣由，推斷出之所以導(dǎo)致這種結(jié)果的各個步驟是什么。這就是我所說的‘往回推理’或‘分析法’?！?/p>

我說：“現(xiàn)在我懂了?！?/p>

“現(xiàn)在這個案子就是一個例子。你只知道結(jié)果，別的要靠自己去發(fā)現(xiàn)。好，現(xiàn)在我干脆把我對這個案子進行推理的各個步驟全告訴你吧。我從頭說起。你知道的，我是走到那座屋子去了。當(dāng)時，我對這個案子的細(xì)節(jié)問題一無所知。所以，很自然的，我要從檢查街道著手，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我在街道上很清楚地看到了一輛馬車的痕跡，經(jīng)過仔細(xì)比較，我確定這個痕跡是夜間留下的。因為車輪之間的距離比較小，所以我斷定這是一輛出租的四輪馬車而不是自用馬車，因為倫敦所有出租的四輪馬車都要比自用馬車小一些。

“這就是我觀察推理的第一步。接著，我慢慢走上了花園小路。碰巧，這是條粘土路，很容易留下印跡。顯然，你認(rèn)為那只是一條被人踐踏得一塌糊涂的爛泥路而已。但在我這雙火眼金睛看來，這條路上的每個痕跡都有用。偵探學(xué)中，最容易被人忽略，但又最重要的就是對足跡的研究。幸虧我是很重視足跡的，經(jīng)過多次實踐運用，我已經(jīng)很好地掌握了這門學(xué)科。我不僅看到了警察們深深的靴印，還看到最初來到花園的那兩個人的足跡。但是，他們的某些腳印被警察踩得亂七八遭了，這說明他們比警察先來。這樣，我完成了我的第二個推理——當(dāng)夜一共來了兩個人，一個很高大，這是量了他的步伐長度后推算出來的；另一個則穿戴得很時髦。他留下的小巧精致的靴印說明了這點。

“進屋一看，我的推斷得到了證實。穿漂亮靴子的那位先生就躺在我的面前，顯然，如果這是一件謀殺案，那兇手無疑就是那個大高個。死者身上沒有傷痕，但死前的表情很恐懼、緊張，說明在死之前，他已料到自己會死。如果是因為心臟病突發(fā)，或其它病發(fā)造成的自然死亡，那么，死者的臉上是絕不會有這么恐懼、緊張的表情的。我嗅了嗅死者的嘴唇，聞到了一點酸味，因此，我斷定他是服毒而死的。另外，他臉上還有一種表情——忿恨，因此，我進一步斷定他是被迫服毒的。我是排除了很多和事實不相吻合的假設(shè)才最終這么推理的。你別以為強迫服毒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據(jù)犯罪年鑒記載，早在敖德薩的多爾斯基一案和茂姆培利耶的雷吐里耶一案就有這種事情，所有毒物學(xué)家都知道這事，因此，這絕不是什么新聞。

“現(xiàn)在我們來談?wù)勚\殺動機吧。死者身上的東西一點未少，說明這不是搶劫案。那么，這是件政治案還是件仇殺案？當(dāng)時，我想可能是仇殺案。因為在政治暗殺中，兇手得手后一般會立即逃走，但這件謀殺案卻恰好相反，兇手干得非常從容不迫，而且從現(xiàn)場他滿屋子的腳印來看，說明他自始至終都在現(xiàn)場。因此，這肯定不是政治謀殺，只有仇殺才會這么處心積慮地采取行動。當(dāng)墻上的血字發(fā)現(xiàn)后，我更肯定我的推斷了——那血字顯然是兇手故意布下的疑陣。接著，戒指的發(fā)現(xiàn)，證實了我的推斷是正確的。很明顯，兇手曾經(jīng)利用這枚戒指使死者想起了某個死去的或是不在場的女人。我曾就這一點問過葛萊森，問他在拍往克利夫蘭的電報中是否提到瑞伯過去的經(jīng)歷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你還記得吧，當(dāng)時他說沒提到這個問題。

“接著，我開始對這間屋子仔細(xì)檢查了一番。檢查結(jié)果，除了再次肯定兇手是大高個外，還發(fā)現(xiàn)了其他一些細(xì)節(jié)：例如印度雪茄煙，兇手的長指甲等等。因為屋里沒有打斗的痕跡，因此我斷定地板上的血是兇手太激動時流出的鼻血。我發(fā)現(xiàn)，凡是有血跡的地方，就有他的腳印。只有血液旺盛的人才會在感情激動時這樣大量地流血的。所以我就大膽地推斷，這個兇手可能是個身強體壯的紅臉漢。后來的事實果然是這樣。

“離開現(xiàn)場后，我就去做葛萊森疏忽未做的事了。我拍了個電報給克利夫蘭的警察局長，特意詢問伊瑙克·瑞伯的婚姻問題?；仉娬f瑞伯曾指控過一個叫杰費遜·侯波的舊情敵，并且請求過法律保護，這個侯波目前正在歐洲。這個電報使我掌握了這個秘密案件的線索。剩下的任務(wù)就是逮住兇手了。

“我當(dāng)時就已斷定：和瑞伯一同進屋的那個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趕馬車的。

“我從留在街上的一些痕跡看出拉車的馬曾隨便行動過，如果有人照看著，是不會發(fā)生這種情況的。馬車夫要不是進了那屋子，他又去了哪里呢？再一個，神經(jīng)正常的人是絕不會在第三者面前明目張膽地復(fù)仇的。何況，一個人要想在倫敦城里到處跟蹤另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扮作馬車夫了。這樣一想，我就很清楚了，杰費遜·侯波肯定隱藏在城里頭眾多的出租馬車車夫中間。

“如果兇手曾是馬車夫，他不會就此就不做馬車夫了。相反，他為了人們不懷疑他，還會做一段時間的馬車夫的。他也不會更名改姓的，異國他鄉(xiāng)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也沒必要更名改姓。于是，我召集一些街頭流浪兒組成了我的偵查隊。有步驟地分別把他們派到倫敦城的各家馬車行去打聽，要他們找到侯波為止。我的這支偵察隊伍的工作效率有多高，他們辦得有多漂亮，這些你都知道吧。至于謀殺斯坦節(jié)遜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有些意外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在斯坦節(jié)遜的房子里，葛萊森找到了兩粒藥丸。我早就知道一定會有什么藥丸存在的。你看，這案子里頭有一根鏈條毫無間斷地前后連著。”

“真絕了！”我不禁拍腿叫好，“應(yīng)當(dāng)把你的本領(lǐng)公布出來讓大家都知道。你應(yīng)該把這個案子寫出來發(fā)表。你要是不想寫的話，我來替你寫?！?/p>

“你看著辦吧，醫(yī)生，”他回答說，“你先看看這個！”他說著，遞給我一張報紙。

報上這樣說：由于侯波的突然死去，使人們失去了一些可供談?wù)摰脑掝}。侯波是謀殺伊瑙克·瑞伯先生和約瑟夫·斯坦節(jié)遜的嫌疑犯。雖然，我們從有關(guān)當(dāng)局獲悉，這是件積怨已久的命案，其中牽涉到愛情和摩門教等問題。但是案子的具體內(nèi)幕，可能永遠(yuǎn)是個謎。據(jù)悉，這兩個被害者年輕時都曾是摩門教徒。已死的兇手侯波，也是來自鹽湖城。要說這案子沒其他意義的話，是不負(fù)責(zé)任的，它至少可以說明我們的警探破案非常神速，足以令外國人等引以為戒——他們的紛爭最好還是在他們本國解決的好，帶到不列顛來是沒什么好下場的。本案的神速偵破，歸功于倫敦警察廳的知名偵探雷斯垂德和葛萊森這兩位先生，這是眾所周知的，據(jù)悉，兇手是在一個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先生家被捕的。歇洛克·福爾摩斯是一個私家偵探，在偵探方面有一定的才能，相信他在這樣的兩位導(dǎo)師的教誨之下，將來也一定會有所成就。按慣例，這兩位警官將因他們的卓越業(yè)績而榮膺某種獎賞。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笑著說：“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我們對血字的研究的結(jié)果，果然給他們掙來了褒獎！”

我回答說：“這沒關(guān)系，我把事情經(jīng)過全記在筆記本里頭了，人們一定會知道事實真相的。既然案子已經(jīng)了結(jié)了，你就可以心滿意足了。就像羅馬守財奴那樣：

笑罵由你，錢財我愛；

家藏萬貫，獨自開懷。

1. 捷則爾是一種笨重的阿富汗槍的名稱?！g者注
2. 回教徒士兵。——譯者注
3. 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國散文家，歷史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著有《英雄與英雄崇拜》等書?！g者注
4. 克里莫納為意大利著名提琴產(chǎn)地?！g者注
5. 斯特萊迪瓦利（Antonio Stradivari）：克里莫納提琴制造家，死于1737年。——譯者注
6. 16—17世紀(jì)時克里莫納的阿瑪?shù)偌易逡灾圃焐虾锰崆俾劽谑?。——譯者注
7. 卜迦丘B(yǎng)occacil（1313—1375）：意大利小說家?！g者注
8. 考棱班Columbine為一出喜劇中的女角?！g者注
9. 指英王查理一世。1649年1月30日，他經(jīng)議會組織的法庭審判后，以民族叛徒的罪名被處以死刑?！g者注
10. 《波亥米傳》是十九世紀(jì)法國劇作家昂利·穆爾杰的劇本——譯者注
11. 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xiàn)均為州?！g者注
12. 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xiàn)均為州。——譯者注
13. 波尼人、黑足人均為美國西北部地區(qū)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稱?！g者注
14. 布蘭卡山脈是美國洛磯山脈的一支，在科羅拉多州境內(nèi)?！g者注
15. 摩門教是約瑟·史密斯于1830年在美國紐約州所創(chuàng)立的基督教的一個流派。該教于1840年在伊利諾州建立瑙伏城后，儼然成為一個獨立王國。史密斯后來以叛亂罪下獄，不久為暴徒所殺，摩門教遂告分裂，卜瑞格姆·揚出任該教首領(lǐng)。1846年摩門教被迫向美國西部遷移至猶他州鹽湖城一帶定居。摩門教盛行一夫多妻制，以后并經(jīng)揚訂為該教教規(guī)之一。一夫多妻制在教內(nèi)一直有爭論，在教外也引起普遍的反感，1890年該項教規(guī)終于廢止?！g者注
16. 郇山是耶路撒冷的地名，是基督教圣地。此處代指摩門教徒門行將擇居之地。——譯者注
17. 鹽湖城是美國猶他州首府，在鹽湖旁邊?！g者注
18. 丹奈特幫是摩門教的一個秘密、險惡的流派?！蛔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