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柱

師干久不息，農(nóng)為兵兮民重嗟。

騷然縣宇，土崩水潰。

畹中無熟谷，壟上無桑麻。

王春判序，百卉茁甲含葩。

有客避兵奔游僻，跋履險厄至三巴。

貂裘蒙茸已敝縷，鬢發(fā)蓬舥。

雀驚鼠伏，寧遑安處，

獨臥旅舍無好夢，更堪走風沙。

天人一夜剪瑛琭，詰旦都成六出花。

南畝未盈尺，纖片亂舞空紛拏。

旋落旋逐朝暾化，檐間冰柱若削出交加。

或低或昂，小大瑩潔，隨勢無等差。

始疑玉龍下界來人世，齊向茅檐布爪牙。

又疑漢高帝，西方來斬蛇。

人不識，誰為當風杖莫邪。

鏗鏜冰有韻，的玉無瑕。

不為四時雨，徒于道路成泥柤。

不為九江浪，徒為汩沒天之涯。

不為雙井水，滿甌泛泛烹春茶。

不為中山漿，清新馥鼻盈百車。

不為池與沼，養(yǎng)魚種芰成霪霪，

不為醴泉與甘露，使名異瑞世俗夸。

特稟朝澈氣，潔然自許靡間其邇遐。

森然氣結一千里，滴瀝聲沉十萬家。

明也雖小，暗之大不可遮。

勿被曲瓦，直下不能抑群邪。

奈何時逼，不得時在我夢中，倏然漂去無余些。

自是成毀任天理，天于此物豈宜有忒賒。

反令井蛙壁蟲變容易，背人縮首競呀呀。

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韞櫝玩之生光華。

這首詩作于憲宗元和五年（810）左右。此前作者有《入蜀》詩。韓愈由都官員外郎拜河南（今洛陽）令，作者“步行歸之。既至，賦《冰柱》《雪車》二詩，一旦居盧仝、孟郊之上?！保ɡ钌屉[《義山雜記·齊魯二生》）此詩寫冬日檐間冰柱，作者關注現(xiàn)實，借題發(fā)揮，在藝術上走上險怪幽僻一路，在唐詩中聊備一格。

從“師干久不息”到“更堪走風沙”十六句為一大段，交代寫作背景，于時戰(zhàn)亂不息，田園荒蕪，作者避兵奔往巴蜀，一路風塵仆仆，驚魂不定。“師干”本指軍隊的防御力量或軍隊，此指唐王朝討伐藩鎮(zhèn)（如劉辟、李锜、吳元濟、王承宗、李師道等），連年征戰(zhàn)，“農(nóng)為兵兮民重嗟”，即民不聊生?！膀}然縣宇，土崩水潰，畹中無熟谷，壟上無桑麻”，寫農(nóng)業(yè)凋敝，生產(chǎn)力遭受破壞?！巴酰ㄍ┐号行颉敝^春天節(jié)序分明，“百卉茁甲含葩”謂百草發(fā)芽生長，這是交代作者奔蜀的時序?！坝锌捅鼙加纹А倍?，作者為了躲避兵禍，逃向“三巴”（巴郡、巴東、巴西，今屬四川省及重慶市）?！磅豸妹扇滓驯挚|，鬢發(fā)蓬舥（蓬松）。雀驚鼠伏”，寫出途中奔逃狼狽的情景，“貂裘蒙茸”是北方胡人打扮，可見作者是河朔人。作者以文為詩，所以在描寫冰柱之前，先交代事由。

從“天人一夜剪瑛琭”到“直下不能抑群邪”為第二大段，進入正題，謂冰柱秉清澈之氣，具玉潔之質，不為世用不為俗夸，寄寓詩人懷才不遇之情?！扮f”指瓊玉，“詰旦”即平明，這是寫雪（“六出花”）?！靶湫鸪栈币韵录磳懕盎虻突虬海〈蟋摑?，隨勢無等差?！币韵鲁銎嬗?，或疑心是玉龍下凡、張牙舞爪；或疑心是漢高帝劉邦在斬白蛇，按《史記·高祖本紀》寫劉邦斬蛇，有一老嫗夜哭，謂其子白帝子為赤帝子所斬；或疑心是有人當空揮舞寶劍“莫邪”?！扮H鏜（鏗鏘）冰有韻，的玉無瑕”，形容冰柱有聲有光。然后推出六個排比長句，分別為“不為四時雨”“不為九江浪”“不為雙井（地名、其水適宜造茶）水”“不為中山漿（酒）”“不為池與沼”“不為醴泉與甘露”，大意是冰柱盡管有這樣的潛能，但為形態(tài)所限，遂不濟其用，不能投世俗之所好?！疤胤A朝澈氣”二句，言冰柱特稟朝澈之氣，高潔自賞，無遠弗屆。“森然氣結一千里，滴瀝聲沉十萬家”，是詩中佳句，寫冰柱分布之廣，消融時動靜之大?！懊饕搽m小”四句，言冰柱能力有限，既不能覆蓋所有陰暗，甚至不能覆蓋曲瓦，也不具備拔除群邪（即下文“井蛙壁蟲”之類）的能耐。表面是說冰柱，其實有自道苦衷的意思。

從“奈何時逼”到篇終為第三大段，為冰柱消融而生感慨?！安坏脮r在我夢中”二句，謂天晴凍解，冰柱消失，去如春夢。就像是過了一個冰雕藝術節(jié)，節(jié)時滿目琳瑯，節(jié)后蕩然無存。“自是成毀任天理”二句，是說成也天理，敗也天理?！胺戳罹鼙谙x變容易”二句，是說冰雪消融后，“群邪”如井蛙壁蟲之類，反而滋生更多更猖獗更嘈雜（“背人縮首競呀呀”）。最后曲終奏雅道：“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韞櫝玩之生光華”，希望天子有回天之力，使冰柱保持最佳狀態(tài)，永放光華。其喻義是重造盛世，珍重人才。

這首詩顯然受到盧仝《月蝕詩》的影響，句法長短不一，或散或整，奇譎奔放。全詩押險韻（麻韻）且一韻到底。措語上避熟就生、多用僻字，如“蓬舥”“瑛琭”“鏗鏜”“泥柤”等，怪怪奇奇，佶屈聱牙，至于不能卒讀。宋人葛立方辯解道：“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出于正也?！保ā俄嵳Z陽秋》三）可惜詩歌不以此為貴。明人李東陽譏為“殆不成語，不足言奇怪也?！保ā堵刺迷娫挕罚┮彩菍嵲拰嵳f。而作者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此詩聲名在外，在唐詩中別備一格，至少有標本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