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冷
冬天到了,綿羊和山羊長出了新棉襖,馬兒們也穿上了毛茸茸的喇叭褲,駱駝還額外穿上了嫂子做的新氈衣(只有負重的幾峰駱駝還光著屁股),似乎只有牛還是那身稀稀拉拉的毛。于是只有牛享受到特別待遇,和人一樣也睡地窩子,馬、羊、駱駝則全部露天過夜。頂多給羊群四周砌一圈羊糞墻——能阻擋什么寒冷呢?估計也就防防狼吧。
冬天,大家一起努力抵抗寒冷。每天我們吃得飽飽的,不停往爐子里填羊糞塊(羊糞火力弱,熄得又快)。一大早等羊群一出發(fā),留守家里的人們就把羊圈的潮濕之處翻開、晾曬。再鋪上干糞渣。接下來還得清理牛圈,把濕牛糞和被牛尿濕后結(jié)冰凝塊的糞土從天窗拋出去,也墊上干糞渣。新什別克家則每天不辭辛苦地把駱駝趕回沙窩子里過夜,檢查它們的衣服有沒有掛壞、脫落。
到了十二月底,一天比一天冷。牧歸時,羊背蓋滿大雪,馬渾身披滿白霜,嘴角拖著長長的冰凌。牛和駱駝也全都長出了白眉毛和白胡子,一個個顯得慈眉善目。至于騎馬回來的人,眼睫毛和眉毛也結(jié)滿粗重的冰霜,圍巾和帽檐上白茫茫的。
就在那幾天,收音機的哈語臺播報了寒流預(yù)報,說一月頭幾天烏河以南的冬季牧場氣溫會降至零下四十二度,提醒牧民外出放牧不要走太遠。于是大家開始做準(zhǔn)備。泥土已經(jīng)不多了,但居麻還是和了些泥巴,把結(jié)著厚厚冰霜的墻角漏風(fēng)處糊了一遍。隔壁終于給他家的牛棚蒙了層塑料布,算是加了棚頂——之前一直敞著!對此我意見很大。他家的牛凍得一回家就往我家的牛圈鉆,趕都趕不出去。
我們還冒著大雪在羊圈四周刨了十幾麻袋干糞土,給羊圈鋪了一層厚厚的“褥子”。
嫂子特地提回一桶干羊糞,給在我們地窩子里“住院”的那只病號羊也鋪了床厚“褥子”。
擠牛奶時,嫂子拎了掃把,把每一頭牛背上的積雪細細掃去。
過去每天給馬兒捧四把玉米作為營養(yǎng)餐,如今給捧五把。
早茶時,嫂子會在爐板上放一點柏枝,她說烤出的煙霧和香氣會驅(qū)逐感冒。
高寒天氣終于到來了,每天早晚溫度計的水銀柱都停在零下三十五度左右(這是這支溫度計所能顯示的最低刻度)。我很想知道最冷的深夜又會降到多少度,水銀柱會不會一直縮進最下端的小圓球里……但在深夜里,就算醒來了也沒勇氣離開熱被窩跑出去看……蜷在被窩里,想到露天睡覺的熊貓狗,很是揪心。
有時上午九點,溫度已經(jīng)升到了零下二十四度,到了十點反而還會降兩度。甚至有一天正午時分都是零下三十度。在有太陽的大白天里都這么冷!真是少見。
這時候最倒霉的怕是便秘的人吧……屁股會凍麻的!
小牛也凍得早早回家了,一回家就一頭鉆進牛圈里不出來,連媽媽的奶都顧不上喝——那可是它們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頓正餐啊。
在零下三十五度的清晨里,喝著燙乎乎的放了胡椒的茶,雙腳還是冰涼的。離熊熊燃燒的火爐不過一米來遠,嘴里還能呵出白氣。我又靠近火爐一些,離半米遠,還是有呵氣。再靠近,一尺遠,還是有呵氣。再靠近……居麻說:“你要干什么?吃爐子嗎?”
在野外拍照時,看到鏡頭上蒙了點塵土,便習(xí)慣性地吹了一口氣,結(jié)果水汽立刻凝結(jié)在鏡頭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凍成白色的冰霜,越擦越模糊。
總算明白了為什么古人會說“酸風(fēng)射眸子”——果然很酸!果然是“射”!迎風(fēng)眺望遠方,不到幾秒鐘就淚流滿面,眼睛生痛。加上眼淚在冷空氣中蒸騰,霧氣糊滿鏡片,很快又凝固為冰凌,立刻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而這風(fēng)明明又不是什么大風(fēng),只比微風(fēng)大了一點點而已。
還發(fā)現(xiàn)一件事:特別冷時,就吹不響口哨了。莫非嘴唇硬了?
房子盡管被認(rèn)真修補了一遍,還是四處漏風(fēng)。房間里的一鍋雪,放一晚上也化不了一滴。
晚飯時無論大家怎么勸茶,我都打死不喝——怕起夜上廁所……
那幾天,居麻放羊回來,一邊去除身上寒氣沉沉的厚重衣物,用力拔掉大頭靴,一邊咬牙切齒地說:“好得很!太好了!越冷嘛,我越高興。零下四十度不行,要零下五十度才好!”我趕緊問怎么了,他說:“早點把腳凍掉算了,以后就再也不怕腳凍了!”
我問:“為什么不買雙氈筒呢?”隔壁家就有一雙氈筒,新什別克兄弟倆輪換著穿,胖胖大大,連鞋子帶小腿一起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上去暖和極了。
他悶悶地說:“去年有,今年沒有。”
去年是罕見的高寒雪災(zāi)天氣。我問:“去年穿壞了嗎?”
卻答:“串門子時落在岳父家了?!?/p>
……
平時居麻回來得很晚,往往五點了,太陽落山很久了還看不到羊群??炝c時,暗沉的荒野里才有點動靜。當(dāng)羊群終于清晰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時,我就走下沙丘遙遙前去迎接。等我走近了,他撇下羊群打馬飛奔回家,留下我獨自趕著羊慢慢往回走。
但最冷的那幾天,居麻總等不及我的出現(xiàn),老早就把羊群留在遠處往回跑。等他上了東北面的沙丘,離家還有百十米時,像是走不動了一樣,下了馬就地躺倒。嫂子走上前,讓他回房子再休息。他低聲說等一等,慢慢坐起來,抬起腿讓兩只腳碰一碰,可能麻木了。看樣子著實凍壞了。
而我呢,趕羊回來的那一路上,臉頰凍得像被連抽了十幾耳光一樣疼,后腦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擊了一記。每天等羊完全入圈后回到溫暖的地窩子里,脫掉厚外套,摘去帽子圍巾,如剝?nèi)ヒ粚颖鶜ぐ闶鏁场?/p>
居麻喝過五碗茶后,才開口說話:“明天,騎馬去烏魯木齊!”
“干什么去?”
“買氈筒!”
以前每天早上加瑪賴床的時間最久,現(xiàn)在最遲遲不愿起床的是居麻。嫂子強行收走了他的被子,他就抱住她嗚咽道:“今天一天,明天還有一天!老婆子!明天還有一天!” ——他和新什別克輪值,一人放五天羊。嫂子無奈,就拍他的背柔聲安慰,但被子堅決不還。
每次出發(fā)前,居麻光穿他那身行頭就得花去老半天時間,尤其是穿靴子。他的靴子雖然大了兩號,但還是不夠大,不能同時穿羊毛襪和氈襪,否則太緊了,血流不暢會更冷。于是他在羊毛襪和氈襪間猶豫了半天,選擇了氈襪。氈襪雖然太硬,但畢竟密實些。穿上氈襪后,再往腳踝上各裹一塊厚厚的駝毛塊,并想法子使之順溜地塞進靴子。全身披掛妥當(dāng)后,再艱難地坐下來,連喝三碗熱茶再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