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一株水稻對視

每一個簡靜的日子都是良辰 作者:周華誠 等著


與一株水稻對視

文圖-周華誠

當我們吃著一碗米飯時,會不會生出敬畏之心?對我們的大自然產生愛惜之情?是不是,也有一點點的感恩?

因為,從一株水稻,到一粒大米——我們是否曾想到過,有很多人,在用一生的時間,與它默默對視。

晨曦正把金色的光線斜抹在草葉尖上。

一大早,沈希宏博士又到田里去了。這時候田里遍地清露,晨曦正把金色的光線斜抹在草葉尖上,四周一派寧靜。

南國,海南陵水縣,沈博士30畝的水稻田就在幾棵高大的椰子樹和兩叢婆娑的香蕉樹旁邊。這里冬春季的氣溫比杭州平均要高十幾攝氏度,適宜水稻生長。

春節(jié),沈博士只在家里待了幾天,初八就啟程來海南了。幾乎年年如此。沈博士是中國水稻研究所的育種專家。在他的試驗田里,常年種著幾千上萬個品種的水稻。每年從春到秋,他把它們種下,讓它們生長,使它們雜交,觀察它們,研究它們,從中挑出覺得有用的那一株,然后等到第二年春天在海南繼續(xù)種下,讓它們生長,使它們雜交,觀察它們,研究它們……周而復始,秋冬春夏。

有時要過二十年三十年,才能培育出一個新品種。

這是時間的游戲,而你必須活得夠長。

為了加快進度,水稻專家像候鳥一樣往南飛。在海南島上,有最具影響力的農業(yè)科技試驗區(qū)。僅陵水一縣,就有全國150多家科研機構駐扎,有著各自的繁育基地。他們把那兒叫作“南繁”,南繁堪稱中國種業(yè)的“硅谷”。你們喚它“春暖花開”,他們叫作“南繁加快”。

三亞、陵水一帶,是海南島的最南端,那里仿佛是一片熱土。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一直有一批南繁人在那里埋首忙碌。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甜瓜大王吳明珠、玉米大王李登海、棉花專家郭三堆……這些在新中國農業(yè)發(fā)展史上鼎鼎大名的大腕級人物,大多是從南繁走出來,并在南繁基地培育出一個又一個優(yōu)秀的農作物新品種。

可以說,南繁為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好了,這樣你就知道了:沈博士不過是成千上萬中國南繁科學家大軍中的普通一員。沈博士到南繁,不過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沈博士的家在杭州,但他在南繁的基地要待上兩個月。20年來,年年如此。

沈博士在杭州有試驗田,在海南有試驗田,在印度尼西亞也有試驗田,因為熱帶地區(qū)冬天也可以種植水稻,一年當中就可以多種幾季。對于育種專家來說,好像這就是一個游戲,一個與時間奔跑的游戲。其實想想,也很殘酷——就好像你生了一個孩子,你盼著她快點兒長大,可是她越快長大,你就越快老去。

在田里的時候,沈博士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與水稻對視,與一株一株的水稻對視。

說“對視”,是有原因的。那不是單方面的注視,那是相互的過程。沈博士說,我在田里看水稻時,水稻也在看我。水稻會想,我要不要把秘密告訴這個人。

這是沈博士的原話。一般人或許很難理解沈博士的感性,以及對于那片田的牽腸掛肚。早上去看,中午去看,傍晚去看,每天去看。他的田也種得很奇怪,每一種水稻種三行,每行種六棵。那片田里有著五千種材料。這個數字不是大略的形容,也沒有一絲絲的修辭意義。事實上,他的這片田里至少有五千種,加上杭州基地的,就有上萬種材料。

——他把那些水稻叫作材料:成品出來前,所有的這些只是試驗田里的材料。

遠遠望去,田里的水稻們長得亂七八糟、古怪離奇,頗有著武林大會怪俠云集的盛況。它們很任性,有的低矮,如埂上野草;有的荒唐,只結幾粒谷子;有的瘋狂,葉子像茅稈一樣長。但,這是正常的,每一個“怪俠”在沈博士的眼里都可能是極好的寶貝。

這從他注視它們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來。

有人開玩笑,說沈博士的田是一個后宮,那里有著三千佳麗。當然還可以換一個句子來形容,那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一人有一相,一稻也有一相。每個材料都可以用,也或許都沒有用。但是這沒什么,一無用處,也是一種用。

他是怎么與水稻對視的——他走過去,站在那三行水稻中間,就那么專注地看著它們。有的時候十分鐘,有的時候半小時。目不轉睛,若有所思。時不時地,他還俯下身子,手撫稻葉,或摘下幾粒稻花放到鼻邊,猛虎細嗅薔薇。

太陽出來了,汗水很快就浸濕了衣衫。

水稻抽穗開花的這段時間,對于育種專家來說最為珍貴。這是水稻們發(fā)生愛情的時節(jié)。對于水稻來說,這是一生中的大事。任何植物,繁衍后代都是它們生來的使命。它們拼盡全力,努力綻放,把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展示出來,雌雄結合,傳花授粉。

這個過程會在短短的十來天里完成。水稻一生當中最燦爛的時刻,最關鍵的事件:一種水稻的好與壞,它的喜怒哀樂,它的小性子與壞脾氣,都會在這些天里得到最集中的釋放。

在田里的時候,沈博士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與水稻對視,與一株一株的水稻對視。

沈博士一刻都不敢懈怠。

太陽最強的中午,他都在田里。稻花會在中午十一點到兩點集中開放。氣溫二十六七度,陽光打在裸露的皮膚上有灼痛感。但沈博士似乎毫不在意,他的面孔就是這樣曬得黧黑的。在這樣的太陽底下,他對著那些水稻們脈脈含情又滿懷期待。

表面上他表情平淡,沉默不語(身上背著軍綠書包,手上拿著硬塑封面的本子——上面寫著“試驗研究記載本”),間或在那本子上記錄下一些什么。

但也許,他的內心正卷起風暴與波瀾。

是的,許多美妙的想法都是沈博士在田間迸發(fā)出來的(很多有趣的細節(jié),會在沈博士的眼中呈現)。

我問他:你到底在那里發(fā)現了什么?

他笑了,說:就像面對一位美人,你可以觀看所有的細節(jié)。此刻,他手上握著一只青色的穗子,穗子上的稻花正在次第開放。

我必須提前告訴你:每一個青色的水稻穎殼里,都包裹著一朵水稻的花。每一朵水稻的花,都會結出一粒稻谷。水稻是自花授粉的植物,一朵花中既有雄蕊,也就是花粉;也有柱頭,那是它的雌性器官之一。

水稻穎殼張開,也就是水稻開花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當整片稻田里的稻花開放的時候,風吹過,花粉會飛揚起來,那是如一陣青煙一樣的東西。如果不細看,你甚至都察覺不到這一切。那青煙是如此薄,如此輕快,輕快得簡直就像我們自己的青春。它們彼此尋覓,就像我們尋覓彼此。

水稻的柱頭小小的,小到甚至不足半毫米。水稻穎殼張開,花朵開放,那小小的柱頭伸到了穎殼外面,以便有機會承接更多的花粉。

柱頭外露——這微乎其微的變化,居然就是沈博士努力多年的成果。因為柱頭外露,就可以接觸更多的花粉,大大增加授粉成功的概率。育種上的好處,很明顯——今天開花,即便沒有得到花粉,但這個柱頭還留在外面,她的活力可以保持兩三天。如果三天內還可以得到花粉,她依然可以結實——這對于所有植物來說都是一件性命攸關的事。對于雜交水稻,更是如此。

水稻的祖先是野生稻,為了在漫長的歷史中存活下來,它們生來練就了強大的生命力,也就是強大的生殖能力。沈博士觀察過大量的野生稻,發(fā)現它們在開花的時候,幾乎都是柱頭外露的。但是水稻經過人類長久的馴化,這一特性有所減弱。沈博士非常注意柱頭外露這個性狀,因此用了很多時間,選出那些柱頭外露的優(yōu)良稻株,把它繁衍下來——柱頭外露,也是由水稻的基因控制的。但是,這不是黑與白那么二元對立、那么簡單,而是有著一整套復雜的控制系統(tǒng)。慢慢地,沈博士從三千佳麗中尋找出最合適的,把它們配到一起,組合出優(yōu)良的搭配,使柱頭外露的特性不斷提高。

每一個青色的水稻穎殼里,都包裹著一朵水稻的花。

另一位育種專家,曾給沈博士看過他的材料。他一直重視研究提高水稻的柱頭外露。做了二三十年,把粳稻的柱頭做了出來。

沈博士是從秈稻里,用笨笨的辦法——通過不斷回交,把柱頭外露的性狀轉移到了粳稻里。

沈博士常做的一件事是,讓秈稻與粳稻雜交,從而吸取雙方的優(yōu)勢特性。

但是秈稻與粳稻雜交,本來就存在著天然的困難。秈粳之間的雜交,有著一道巨大的鴻溝,叫作“生殖隔離”。就好像是兩個物種之間,即便讓它們結婚,也生不出結晶來。最近幾年,秈粳稻之間的雜交終于得到突破。這是無數中國的育種專家都在埋頭做的事,提高稻米產量,改良稻米品質——只是,哪怕小小的柱頭外露,都值得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去研究,去攻克難題。

田間小徑。

好了,長話短說——現在,沈博士在自己的田里,高興地看到手中的稻穗開花了,它們無一例外柱頭外露,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

沈博士站在田間,在陽光下,一邊與水稻對視,一邊對助手說,把這株水稻的花粉抖到那一株水稻里面。

這叫作“抖花粉”。沈博士他們先培育出“不育系”,就是讓水稻自己不結實,然后在它開花的時候,把一枚枚的穎殼剪開,再用別的“父本”花粉抖進它的花朵中。有時候,“兩系不育系”在合適的低溫氣候條件下也會結實,但在另一個高溫氣候條件下不會結實。那就需要人工處理——比如,用45攝氏度的溫水浸泡稻穗五分鐘,使稻花在溫水中開放,而自身的花粉失活,再把它的穎殼剪開,用別的“父本”花粉抖進它的花朵中。

每一個材料,都可能存在一個“絕配”。所謂“絕配”就是說,除了“你”和“我”,世上再無更合適的了。雜交水稻育種,就是為了發(fā)現那一對對“絕配”。

水稻與水稻,也就好像人與人一樣。

茫茫人海,誰是那個對的人,我們不也用一生在尋找嗎?

沈博士是一個感性的人。他對水稻,是把它當作人來看的。他覺得水稻也有帥哥或美女,他覺得短圓米不好看,細長米才好看,他對水稻的研究是為了培育更好看也更好吃的大米。

沈博士想要培育出一種叫作“長粳”的品種。原來的粳米,所有都是短肥圓,只有南方的秈米是長粒形。沈博士覺得長粳漂亮,而短肥圓不好看。“好看”“漂亮”,這從一個科學家的口中說出來,還是讓我覺得有點兒意外。

好了,他又說,米的品質要好。

秈米不如粳米好吃,這是多數人的看法。所以,沈博士要培育長粒形的粳稻,并且在南方推廣種植?!胺f殼那么纖長,水稻從灌漿開始,它就可以灌得很舒服?!?/p>

經過十多年的科研積累,沈博士田里所有的材料,都慢慢地帶上了他自己的特征:清一色都是長粳系列。比如,長粳的香米,長粳的軟米,長粳的黑米,長粳的香糯,還有很多很多暫時都沒有名字,有的只是一個一個的代號。

有時,一個突然降臨的有趣想法,會使他激動起來;有時,只是因為觀察到田間的水稻突然出現新的意外,會讓他思緒飛奔。越來越多的想法,帶上了他對稻米的期許。從基礎材料做起,沈博士構建了一個自己的小田園,一個自己的水稻世界。

在中國水稻研究所,每一位科學家都有自己的一個小世界。有的研究了30年的抗旱水稻,有的研究了一輩子的病蟲害,有的一門心思研究稻田里的雜草,有的孜孜不倦于野生稻,還有的專注于水稻的基因,水稻有四萬多個基因,隨便哪一個基因都可以讓人埋頭苦干幾十年。

水稻專家們似乎都是如此——他們埋頭走向田野,一低頭,一起身,腰就彎了,頭發(fā)就白了。

沈博士對他一位姓張的導師印象極為深刻。那時他還年輕,張先生是國內著名的水稻育種專家。張先生年紀長了,每天最愛做的事,依然就是站在稻田里,看水稻。

站定了,面對一株水稻,兩個小時甚至更久,他都不挪步。那個腿腳有些不便的老先生,一直站在稻株旁邊。有時候,他邊看,邊繞著水稻講故事。他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講出的故事,讓助手和學生們聽得耳朵起繭,連打哈欠。但老先生樂此不疲,繼續(xù)講著那些遙遠的故事,只是他的目光須臾離不開水稻——仿佛水稻是他前世的情人。

很多水稻暫時都沒有名字,有的只是一個一個的代號。

從前,沈博士站在身邊躁動不安。不知不覺間,幾十年過去,他也成了水稻的情人。

幾千上萬種材料,全部看上一遍都要十幾天。重點關注的,還要看上兩三遍。因為你不知道哪株水稻會發(fā)生變化。之前它們給你驚喜,但是某天它們又突然讓你驚訝?;蛘吣硯字晁局百Y歷平平,其貌不揚,但是某天它們讓你眼前一亮。這都是不可避免的。你不能錯過這些重要的瞬間,而必須綜合起來看見水稻的一生,多少個輪回,從而稍顯公正地對它們作出評價。

在杭州,夏初多梅雨。既下雨,又悶熱,沈博士穿著雨衣,依然會出現在稻田中,渾身被雨水和汗水濕透。有一次,他在田中看水稻,站得久了,膠鞋深陷泥中,拔都拔不出來。他索性把腳從鞋中拔出來,繼續(xù)看別的材料去了。

后來,是別人把那雙孤獨的膠鞋從泥中挖了出來。

猛烈的太陽底下,我們肚子餓得咕咕叫,沈博士仍然站在田間,不舍得離開。

我知道,沈博士他們,這些田野上的科學家,比真正的農民待在田里的時間要多得多。

越來越多的農民,離開田地去打工賺錢。這是一個講究效率的時代。網紅可以一夜走紅,明星可以一周成名,企業(yè)也許可以一年上市。創(chuàng)造這些神話的人,被人們廣為知曉,被人們津津樂道。但還有許許多多像沈博士這樣的人,他們注定只能像水稻一樣默默無聞,為這個時代和這個世界作出巨大的貢獻(哪怕有的人直到退休,也沒有達到過任何的“輝煌”)。

但他們,是英雄。

(英雄不會一夜走紅,只會因長久的風吹日曬而讓臉色慢慢變黑。)

當我們吃著一碗米飯時,會不會生出敬畏之心?對我們的大自然產生愛惜之情?是不是,也有一點點的感恩?

因為,從一株水稻,到一粒大米——我們是否曾想到過,有很多人,在用一生的時間,與它默默對視。

相看兩不厭,只因有熱愛。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