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過早向命運提問
我的痛苦使我衰老……
您簡直難以想象,
我直到二十二歲過的是
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致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1]信
1828年
這位二十歲的青年突然宣布,他要做作家、詩人,反正要做一個自由創(chuàng)作者,而不是做公證人或者律師。這對毫無思想準備的家人直如晴天霹靂。放棄確有保障的前程?一個巴爾扎克家的子弟,一個備受推崇的薩朗比耶家的外孫竟然要去做作家這種值得懷疑的行當!保障在哪里?怎么保證他會有一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可靠收入?文學、詩歌,這種多此一舉的奢侈品只有德·夏多布里昂子爵[2]這樣的人才玩得起,他在布列塔涅某地擁有一座美麗的宮殿。或者像德·拉馬丁[3]先生這樣的人,充其量還有雨果將軍的兒子[4]這樣的人可以從事,但絕不是一個小小的市民之子玩得起的。再說了——這個不靠譜的少年,曾經顯露過一絲一毫天才的痕跡嗎?有沒有讀到過他寫的一篇精彩的作文,他有沒有在外省的報紙上發(fā)表過詩歌?從來沒有!在所有他上過的學校里,他都和劣等生坐在一起。在拉丁文課上他排名三十二,更不用說數(shù)學課了。這可是每一個正經商人最重要的學問啊。
而他宣布這項決定恰好是在最不合適的當口,因為巴爾扎克老爸這時的財政狀況頭緒分外紊亂。復辟時期砍倒了戰(zhàn)爭時期的血紅葡萄,也把這些靠戰(zhàn)爭發(fā)財?shù)男∥磉B根拔掉。他們靠著戰(zhàn)爭,在幸福的拿破侖年代一直過著寄生蟲的生活。對于向軍隊提供軍需品的供應商和靠部隊大發(fā)橫財?shù)娜藖碚f,現(xiàn)在可是毫無油水的時代。巴爾扎克老爸豐厚的年金也從八千法郎降到所剩無幾。另外他在杜邁爾克銀行清賬時,在其他的投機買賣中也損失慘重?,F(xiàn)在還能說這個家庭富裕殷實,可以看見,他們還存得有幾萬法郎;但是對于小資產階級而言,最高法則乃是——這比國家的一切法律都更為有效——每次收入有所縮減,立刻就得以加倍的節(jié)儉來予以補償。巴爾扎克家立刻決定,放棄巴黎的住宅,搬到一個便宜的地方,搬到維勒帕黎西去住——當時離開首都約二十公里——,在那里可以毫不引人注目地節(jié)省開支。恰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這個天真的少年跑來,父母親本以為已經永遠擺脫了他的負擔,而他卻不僅要做詩人,還要求家里為他這種無所事事提供資助。
因此他家里人就宣布:絕對不行!并且把親朋好友請來幫忙,他們當然異口同聲地反對這個飯桶異想天開的狂妄要求。巴爾扎克老爸表現(xiàn)得還最為淡定,他不喜歡家里爭吵,最后和善地地咕嚕了一句:“為什么不支持他呢?”他自己就是個老冒險家,老牌投機商人,他變換自己的職業(yè)不下十幾次,后來才過著舒舒服服的市民階級的生活。他對于自己這個古怪兒子的荒唐行徑實在發(fā)不出火來。站在巴爾扎克一邊的,當然暗地里還有他親愛的妹妹洛爾;洛爾對于文藝有一種浪漫的愛好,想到她有一個著名的哥哥,虛榮心就得到滿足。浪漫的女兒夢想中的榮譽,受過小市民階級教育的母親卻覺得這是個嚴重的恥辱。倘若親朋好友聽說這件荒唐的怪事,說巴爾扎克夫人,薩朗比耶家閨女的一個兒子,成了一個寫書或者寫報的人,叫她怎么面對這些親友?母親懷著布爾喬亞對一種“不可靠”的職業(yè)的全部厭惡投身到這場斗爭中去,不行,絕對不行!這個懶惰成性的少年,在學校里就不成器,不能放任他去干那些賺不來錢的傻事;再說,家里也用現(xiàn)金法郎給他支付了上法學系的學雜費用。這個荒謬絕倫的計劃讓它永遠結束吧!
可是巴爾扎克媽媽第一次碰到了反抗的力量。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脾氣溫和懶懶散散的孩子竟會這樣反抗,她見識了奧諾雷·德·巴爾扎克的不屈不撓,什么外力也無法震撼的意志力,自從拿破侖的意志力被摧毀之后,歐洲無人具有可與之相比的堅強意志力。巴爾扎克想要的東西,就會得到實現(xiàn)。他下定決心想做什么,就能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無論是眼淚還是誘惑,哀求還是歇斯底里發(fā)作都無法使他改變主意——奧諾雷想做個大文豪,不想做公證人;世界作證,他后來成了大文豪。經過幾天艱苦的斗爭,達成了一個極具市民階級特色的妥協(xié),偉大的實驗放在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上進行。奧諾雷可以貫徹他的意志;他可以嘗試著去做一個偉大的著名作家。他如何著手進行,完全由他。他的家庭只向這個不大有把握的事業(yè)投入一筆相當有限的資本,他們充其量只對奧諾雷的極端可疑的天才投入兩年資助,對他的天才可惜沒人能夠提供擔保。倘若奧諾雷在這兩年之內沒有變成一個偉大的著名作家,那他就得乖乖地回到公證人事務所去,——不然就對這個浪子撒手不管。父子之間白紙黑字簽訂了一份奇特的協(xié)定,父母親根據(jù)協(xié)定,經過仔細計算,資助他最低生活費,答應到1821年秋天為止,支付給他們兒子每月一百二十法郎的援款,也就是每天四法郎,供他進行奪取不朽的征伐之戰(zhàn)——盡管巴爾扎克老爹從事過收益甚豐的軍需供應和金融投機,這一次歸根到底是筆一本萬利的最佳生意。
剛愎自用的母親,第一次不得不屈服于一股更加強烈的意志——可以想象,她多么絕望,因為根據(jù)她整個人生的經歷,她真誠地認為,她的兒子頑固成性——腦子充滿奇思怪想,已經把生活毀了。現(xiàn)在對她來說最主要的事情是,瞞著顯赫尊榮的薩朗比耶家族,不讓他們知道奧諾雷放棄了穩(wěn)定的職業(yè),想要以如此荒謬的方式謀求自立這樣的恥辱。為了遮掩奧諾雷啟程前往巴黎這件事,母親告訴親戚們,她兒子由于健康原因,已到南方去找他的一個堂兄;也許這次荒謬絕倫的改選職業(yè)之舉,會像一時興起,轉瞬即逝,也許這個不肖之子會再次考慮他干的這件傻事,那么誰也不會知曉他這不幸的越軌之舉。此舉可能會有損他的穩(wěn)固的職業(yè),從而徹底毀了他的婚姻和公證人事務所的業(yè)務。反正母親暗地里制訂她的計劃。既然用一片善意好心,連聲懇求也沒法使這個頑固的少年放棄這個聳人聽聞的行當,那現(xiàn)在就用計謀用堅韌來設法辦到這點。她將讓兒子挨餓,兒子得看到,在家里是何等舒適安逸,在那爐火燒得旺旺的公證人事務所的房間里是多么溫暖。等到奧諾雷在巴黎餓得肚子咕咕直叫,那些好高騖遠的計劃不久就會投降。等到他的手指在閣樓里凍得發(fā)僵,他很快就會放棄那愚蠢的寫作行當。媽媽借口出于母愛關心他的幸福,親自陪他前往巴黎,幫他在那兒找間房子:事實上媽媽處心積慮地為這位未來的作家找了一間最糟糕、最寒磣、最不舒服的房間,即使在無產者居住的巴黎也只能找到這樣差的一間,為了讓她兒子意志消沉。
勒斯第尼耶哀爾路九號那幢房子如今早已拆除,這很可惜。因為巴黎除了拿破侖的墳墓,沒有其他比這間寒酸的閣樓更雄偉壯麗的紀念碑,紀念激情如熾的壯烈犧牲。在《驢皮記》里可以讀到對這間閣樓的描寫。沿著又黑又臭的小樓梯爬上五樓,就能看到一扇用幾塊木板湊合著釘起來的破門。把門推開,就摸索著走進一間低矮黑暗的閣樓,冬天像冰窖,夏天像火爐。即使房租低廉,每月才五個法郎,——三個蘇一天——女房東也找不到房客愿意在這陋室里居住。巴爾扎克的母親恰好就選中“這個洞穴,可以和威尼斯的鐵皮屋”[5]相提并論,為了讓這位未來的作家對他的行當?shù)棺阄缚凇?/p>
巴爾扎克在多年之后還這樣寫道:“天下沒有什么比這斜頂?shù)拈w樓更令人憎惡的東西了,四壁發(fā)黃,骯臟不堪,散發(fā)出窮酸的味道……
屋頂不斷往下陷,松動的瓦片都露出天光……我這寓所要我每天花三個蘇,夜里花三個蘇點油燈。我自己打掃房間,我穿著法蘭絨的襯衫,因為我花不起每天兩個蘇的洗衣錢。我燒煤取暖,要是我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以總數(shù),每天花銷不超過兩個蘇……所有這些開銷合在一起,每天不超過十八蘇,這樣還剩下兩個蘇來支付意外開支。在這‘藝術之橋’上度過的漫長的艱苦歲月里,我不記得曾經為了買水而付出過什么錢。我總是每天清晨在圣·米歇爾廣場的井邊自己去拎水的……在我像僧侶一樣孤身一人度過的開頭十個月里,我窮困不堪,離群索居。我既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自己的仆人,我以難以描繪的激情過著一個第歐根尼[6]的生活?!保ā扼H皮記》)
巴爾扎克媽媽用盡心機,考慮周密,絲毫也不想把這囚室布置得舒適一些,宜于居住。這種不舒服的狀況能越快把她兒子趕回正常的職業(yè)中去,就越好。所以,她只是從家里的廢舊家具中找來必不可少的幾件布置她兒子的閣樓——一張平板硬床,“就像舊木搭起的支架”,一張蒙著破舊皮面的橡木小書桌和兩把舊椅子,這就是全部陳設:一張床供他睡覺,一張桌子供他工作,還有他工作時必要的椅子。奧諾雷熱切希望租一架小鋼琴,這個愿望也未蒙批準。過了短短幾天,他就不得不向家里乞求給他幾雙白色棉布長襪,灰色的絲襪和一塊毛巾。為了讓他荒蕪一片的墻壁變得稍稍令人愉悅一點,他剛買了一幅銅蝕雕版畫和一個鑲著金邊的方鏡,巴爾扎克媽媽立即讓女兒洛爾責備她哥哥過于“浪費”。
而在巴爾扎克身上,想象力遠比現(xiàn)實強過千百倍,他的目光可以把毫不顯眼的東西看得生意盎然,使丑陋不堪的東西得以升華。即便是他囚室外面,巴黎鱗次櫛比的灰暗的屋頂匯成的陰郁景色,他也能從中攫取欣慰。
“我記得,我把面包掰開來,浸到牛乳里,心情是多么歡快。我坐在窗前,吸進新鮮空氣。我的眼睛掃過石板和瓦片組成的一片褐色,淺灰色和紅色的景色,上面蓋有黃兮兮的或者綠幽幽的苔蘚。起先我覺得這片景色有些單調,可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獨特的美麗:現(xiàn)在是余霞滿天的傍晚,沒有關嚴的百葉窗,在夜色中標明了這種獨特景色的黝黑的深度,然后看見街燈發(fā)出的灰白色的光線,向下通過霧氣發(fā)射黃黃的反光,并且以控訴的姿態(tài),以它們微弱的光線在大街上反射出縮成一堆的屋頂匯成的波浪,建筑物匯成的一片霧海;有時候在這片陰郁迷蒙的荒漠之中凸顯出一些奇怪的人物。在某一個屋頂花園的鮮花當中,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佝僂的輪廓分明的側影。她正在澆灌她的旱金蓮花;在一個朽壞的閣樓窗框里,我看見一個姑娘正在梳妝打扮,她以為沒有人在注視她;我只看見她秀氣的額頭和長長的發(fā)辮,她正用兩只優(yōu)美白皙的手臂,迎著光舉起發(fā)辮。我欣賞那些長在屋檐小槽里的短命植物,那些可憐的小草,也許是一陣狂風把它們帶到這里。我研究這些苔蘚,它們的色彩,雨水澆淋,使得色彩鮮艷,日光照射,它們變成干燥的絲絨,呈褐色,光影變幻不定。終于開始一天里詩意盎然轉瞬即逝的印象,濃霧灑下悲哀,太陽突然躍出,一片沉寂,夜晚的魔力,日出時的神秘景色,煙囪里噴出的濃煙——這奇特的大自然中發(fā)生的所有事件,我都感到親切,它們使我愉悅。我愛我的這個囚牢,我是自愿囚禁于此。這些巴黎的熱帶草原,地曠樹稀,由那些像一片平原一般伸展開來的形狀相似的屋頂組成,鋪展在下面人生的深淵之上——溶入我的靈魂,和我的奇思怪想?yún)R成一片?!保ā扼H皮記》)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巴爾扎克離開他的房間,沿著布東大街向著郊區(qū)圣·安托阿那信步走去——這是他唯一能夠享受的快樂,因為它不花一個子兒——,向肺里吸進一點新鮮空氣。這次短短的散步竟成為對他的鼓舞,成為一段人生經歷。
“唯一的激情驅使我放下手頭的學習——這難道不也是學習的一部分嗎?我開始觀察郊區(qū)熙熙攘攘的生活,那里的居民,各式各樣的人物。我穿得和那里的人一樣寒磣,完全不在乎任何外表上的體面,我和他們混在一起,他們對我毫無避諱。我可以夾雜到他們的人群之中,他們剛干完活回來,我看見他們購物,聽見他們討論時政。這種觀察對我來說已經成為本能,我擠進他們的心靈之中,但并沒有忽視他們的外表,或者說我如此精確地把握住他們外表的特點,以致我的觀察立即就突破了外表的范圍;這種觀察使我能夠設身處地,與有關的個人共同經歷他的生活,這樣發(fā)展下去,這種觀察就使我能夠處于那人的地位,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那個乞丐,向一些人說出他的魔法咒語,從而換取了他們的外形和靈魂……
我和他們彼此了解,我融入他們的生活,我感到肩上披著他們的破衣爛衫,腳上踏著他們破了窟窿的鞋,我的靈魂貫穿了他們的愿望,他們的苦難,或者我的靈魂化成了他們的靈魂。這是一種睜眼做夢。我和他們一起大發(fā)其火,因為那些企業(yè)老板欺侮他們。或者為老板們丑惡的手段火冒三丈,老板們采用這些手段迫使工人跑來好幾次,就不把工資發(fā)給他們。我放棄了自己的習慣,變成另一個人,為我道德的力量陶醉不已。我隨心所欲地玩著這個游戲,這是我自己的娛樂。我有這種天賦,該歸功于誰呢?這不簡直就像是第二視覺嗎?這不就是一種特性,濫用這種特性不就近乎瘋狂了嗎?我從來沒有探究過產生這種能力的原因。我擁有這種才能,我使用這種才能——這便是一切。重要的只是:我從那時起,把人們稱之為‘人民’的這一拼湊起來的群體的各種因素,能都分解開來。我分析了他們,能把他們善良的和惡劣的特性區(qū)別開來。我很清楚,這個郊區(qū)對我有什么用處。這座革命的神學院,連同它的英雄們,發(fā)明家們,它的講求實際的智者們,它的無賴們、罪犯們,它的眾多美德和罪惡,所有這些都通過窮苦擁擠在一起,通過苦難被壓抑下去,淹沒在葡萄酒里,消耗在燒酒之中。您沒法想象,在這座痛苦的城市里有多少冒險故事不受人們注意,正悄悄地演出,有哪些迅速為人遺忘的戲劇在這里上演!有哪些可怕的事情,又有哪些美好的東西可以在這里看見!想象力遠遠跟不上掩蓋在這里、還沒人發(fā)覺的現(xiàn)實;必須深入下去,才能找到這些值得稱贊的場景、悲劇或者喜劇,偶然誕生的杰作?!保ā斗ㄆ踔Z·卡訥》)
他房間里的書,大街上的人,看透一切思想和事件的眼睛,這已足以用來建造一個世界。從巴爾扎克開始工作的那個瞬間起,圍在他身邊的除了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再也沒有任何真實的東西。
花了巨大的代價贖得自由后的開頭幾天,巴爾扎克用來拾掇他的居所,拾掇他用來創(chuàng)作,以使自己未來不朽的寒磣住處。他不惜親自動手,給污漬斑駁的墻壁抹上石灰,貼上壁紙。他把帶來的幾本書排列起來,又從圖書館里借來幾本。他把白紙摞起來,為了撰寫自己未來的杰作。他削好羽毛筆,買來一支蠟燭,用一只空瓶作為燭臺。他為油燈買了燃油。這盞燈應該成為黑夜中的太陽,照亮他工作的無邊無際的沙漠。
現(xiàn)在一切都已齊備,就缺一樣,就缺一個不算微不足道的細小東西,——那就是這位未來的詩人還一點也不知道,他究竟該寫什么。巴爾扎克令人驚訝地決定鉆進一個洞穴,不寫出一部杰作決不離開??伤耆菓{著本能下定這個決心的?,F(xiàn)在該動筆了,他連一個確定的工作計劃也沒有,或者可以說,他是在百十來個模糊不清、尚未成熟的計劃里換來換去。這位二十一歲的青年沒有明確的想法,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想做什么樣的人,——當個哲學家、詩人、小說家、戲劇家還是科學家?他只感到身上有股力量,可是不知道該往哪兒使這股勁。
“我心里堅信,我有思想要表達出來,有個體系想建立起來,有門科學想予以闡述?!?/p>
可是究竟獻身于什么思想,什么體系,什么文藝類型呢?內心的極點尚未找到,意志的磁針還在騷動不安地擺來擺去。巴爾扎克打開從家里帶來的一些手稿,全都是斷簡殘篇,沒有一部已經完稿,沒有一篇稿子在他看來適合用于起跳,可以一躍而達到不朽。有幾本手稿簿是《關于靈魂不朽的筆記》,《關于哲學和宗教的筆記》,一部分是學校里記的筆記和閱讀心得,一部分是自己的寫作計劃,其中只有一句批語使人感到意外:“在我自己的悲劇之后,我要重新拾起此稿?!庇袔灼闵⒌脑娋?,一部叫作《圣·路易》的押韻史詩的開頭部分。悲劇《希拉》和喜劇《兩位哲學家》的習作。有一段時間,他打算寫作一部長篇小說《柯格西格呂》,一部書信體長篇小說《斯苔妮或哲學的謬誤》,另外一部名叫《斯苔拉》的“古典式”的書信體小說;與此同時,一出喜歌劇《海盜》的初稿插了進來:看見這一大堆令人失望的篇目,巴爾扎克越來越沒把握,現(xiàn)在到底該寫哪一篇來開頭。是靠一個哲學體系,一部郊區(qū)上演的歌劇腳本,一首浪漫主義的史詩還是一部長篇小說來把巴爾扎克這個名字帶往世界各地,使之遐邇聞名?首先得寫點什么,不論什么,寫完為止,讓他一舉成名,擺脫家庭,獨立生活!他以特有的狂熱激情,翻閱通讀一系列的書籍,既是為了尋找素材,也是為了從別人那里學幾招寫作的手法。
“我什么也不干,只是一味學習,鍛造我自己的文體,直到我深信我快喪失理智?!彼@樣寫信告訴他妹妹洛爾??墒菨u漸地時間開始逼人,尋尋覓覓,試來試去,足足浪費了兩個月的時間。年金無情,極為有限,撰寫哲學著作的計劃只好擱置,估計是因為寫起來太麻煩,收益也太少。要寫長篇小說,他感到還力不從心,只好寫劇本——不言而喻,這得是一出新古典主義的歷史劇,就像席勒、阿爾菲耶里、瑪麗·約瑟夫·謝尼耶[7]開一時風氣之先的作品——,為法蘭西喜劇院撰寫一個劇本;他再一次從圖書館借來幾十本書籍,翻閱一遍。用一個王國換取一個題材[8]!
終于選定,1819年9月6日巴爾扎克告訴妹妹:
“我終于確定了《克倫威爾》這個題目。我之所以選擇這個題目,因為它是整個現(xiàn)代歷史中最出色的題材。自從我抓住這個題目,把它徹底思考一遍,我就向它撲了過去,幾乎達到喪失理智的地步。絕妙的想法紛至沓來,匯集在我腦子里,但是我一再受阻,由于在詩韻藝術上缺乏天才……
你顫抖吧,親愛的妹妹,為了把全劇寫成詩句,把我的設想充分表現(xiàn)出來,然后,為了進行刪改潤色,我至少還需要七八個月的時間……唉,寫這樣一些作品,困難比比皆是。你若知道就好了!偉大的拉辛[9]為了修改他的《菲德拉》整整花了兩年的時間。這應該讓你充分了解到其中的艱辛,這可是使每個作家都會絕望的事情。整整兩年??!兩年——你好好想象一下:兩個年頭!”
現(xiàn)在可是已經無路可退。
“沒有天才我就完了!”
那他就必須要有天才才行。生平第一次巴爾扎克給自己設定了一個任務,讓他不屈不撓的意志開始運作。這個意志一旦發(fā)生作用,就無法抵抗。巴爾扎克知道,他會完成《克倫威爾》,因為他要完成此劇,非完成不可。
“我下定決心寫完《克倫威爾》,即使讓我爆炸也在所不惜。媽媽會跑來要求我向她匯報,我這段時間是怎么過的,在這之前,我必須完成點什么?!?/p>
巴爾扎克便以偏執(zhí)狂般的干勁投入工作。他有一次曾經說過,即便是他最惡毒的敵人也不能否認他的這股干勁。巴爾扎克生平第一次把自己關禁閉,關在那個僧舍里,甚至可說是關在特拉普修會[10]的僧侶住的修行室里。他一生中所有集中精力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期,都以自我囚禁于修行室作為鐵的規(guī)則。他白天黑夜都坐在書桌旁,往往三四天不離房間,即便出門,也只是為了買點兒面包、水果和新鮮的咖啡,對疲勞的神經而言,這是不可或缺的物質刺激。漸漸地,冬天來臨。他的手指從來對冷就敏感,在這個沒有取暖的遮風不嚴的閣樓里,有凍僵之虞。但是巴爾扎克狂熱的意志力并不松懈。他釘在書桌旁一動不動,腳上蓋著一條他父親的舊毛毯,穿著一件法蘭絨的背心保護胸部。他求他妹妹給他寄條“什么舊得不能再舊的圍巾”,寫作時能披在肩上。他還求他媽媽給他織頂絨線小帽。為了節(jié)約昂貴的劈柴,他成天待在床上,繼續(xù)寫作他的神性悲劇。所有這些不順心的事都無法折斷他的意志,他只是擔心買昂貴的燈油,開銷太大,因為冬天日短,黑暗早早降臨,下午三點就不得不點燃油燈,否則白天黑夜對他全都無所謂:統(tǒng)統(tǒng)用來寫作。
整個這段時間,沒有朋友光臨,沒有女人來訪,不上飯店,不去咖啡館,在這極端緊張的日日夜夜里,沒有一點放松、散心。由于長期靦腆羞怯,這個二十歲的小伙子不敢接近女人。他一直在寄宿學校里和男生生活在一起,知道自己舉措不大靈活。他不會跳舞,沒有學過如何在上流社會周旋。因為家里節(jié)儉,他知道自己衣著很不講究。再加上巴爾扎克在這過渡年齡,發(fā)育得外表并不驚人;既由于他生理上的現(xiàn)象如此,也由于他疏于裝扮,有個這時期的熟人甚至說他丑得驚人:
“巴爾扎克當時特別難看,丑得驚人。盡管他的一雙小眼睛靈動異常,炯炯有神。個頭又矮又胖,一頭黑發(fā)亂成一團,臉上骨骼突出,嘴巴很大,牙齒不齊?!?/p>
既然他花每個蘇都得在手里轉上三圈,才能從指縫里放出去,那就連交際應酬最原始的條件也不具備。在年輕的記者們作家們坐在一起交談的咖啡館門口,飯店門口,他充其量只能在外面玻璃窗上照一照自己饑腸轆轆的面容。所有這些娛樂、歡樂,百萬人口的城市所有的壯麗輝煌,這位勒斯第尼耶哀爾大街的自愿僧侶在所有這幾個月里可是一丁點兒也沒有能夠得到。
就只有一個人時而來關心一下這個離群索居的人,這就是“小老爹達布林”。這位誠實的市民是五金鐵器批發(fā)商,作為巴爾扎克家的老朋友,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關心一下這個可憐的詩藝的初學者。漸漸地,年長的先生和遭到拋棄的青年之間產生了一種感人至深的關懷備至的友誼,而且一直延續(xù)了巴爾扎克的整個一生。這位真誠的人雖然僅僅是郊區(qū)的一個商販,卻對詩藝懷有一種感人的敬畏之情。法蘭西喜劇院是他的神廟,有時鐵器店里冷冰冰的生意一結束,他就帶著這位年輕詩人去朝拜這座神廟。這些夜晚在享受一頓奢華的拉辛的詩句之前,先飽餐一頓豐盛的晚飯,是這位感恩的客人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吸取到的唯一使人精神煥發(fā)的滋養(yǎng)。小老爹達布林每個禮拜都勇氣十足地爬上六層樓的樓梯,登上巴爾扎克的斗室,來探望他的被保護人。他讓他的這名旺多姆中學的蹩腳學生再做一遍拉丁文的練習,進行自修。巴爾扎克迄今為止在他自己家里只知道小資產階級的拼命節(jié)約的欲望和屈從成性的野心——他將以火焰燃燒的如椽之筆在他的長篇小說中使之永垂不朽——,而在小老爹身上卻看到了那神秘的倫理道德,這種道德往往在這樣一些鮮為人知的中產階級人物形象身上比在文壇上的職業(yè)叫賣者和撰寫者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純正。日后巴爾扎克在小說《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對誠實的小市民唱起贊歌來時,懷著感激之情加了一段,頌揚他的這第一個援助者。此人“懷著內在的感覺的能力,毫不嘩眾取寵,也不虛張聲勢”,充分理解巴爾扎克由于年輕,心中無數(shù),苦惱不堪,從而幫他化解。這個“小老爹達布林”轉化成了心地善良其貌不揚的公證人比耶羅,他那可愛的形象我們感到分外親近。此人盡管因為他那市民的職業(yè)變得視野狹窄,可是憑著內心的直覺,早已預見到并且認識了巴爾扎克的天才,比巴黎、文壇和全世界決心發(fā)現(xiàn)他足足早了十年。
就只有這一個人關心巴爾扎克,可以不時減輕他外部的無比孤獨的狀態(tài)。但是真正災難深重的痛苦是由于內心的毫無把握。這點小老爹達布林卻無法從這位未受訓練、毫無經驗的作家身上排除。巴爾扎克寫啊寫,直寫得太陽穴脈搏突突直跳,處在一種焦躁不耐的恍惚陶醉的情緒之中,雙手像發(fā)燒似的滾燙:他的《克倫威爾》無論如何必須在幾周之內完成??墒窃谶@期間,每一個在創(chuàng)作時既無朋友亦無顧問的文壇新手,都要經歷這樣可怕的清醒的瞬間。這時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才能,懷疑他自己尚需完成的作品。巴爾扎克不斷地反躬自問:“我有足夠的天才嗎?”他在一封信里央求妹妹,千萬不要用一種充滿憐恤之心的稱贊使他糊涂:
“憑著你對我的兄妹之情,我請求你:在你和我談起我的某部作品時,千萬別說:它寫得好!你只該向我指出我的錯誤,你的贊美留給你自己吧。”
這個激情如熾的年輕人根本不愿意創(chuàng)造出平平庸庸的作品,普普通通的東西。
“平庸之物,見鬼去吧!”他叫道——“要當就要當一個格累特里[11],當個拉辛!”
當然,有的時候,陶醉在創(chuàng)作的五彩云霧之中,巴爾扎克也會覺得,他的《克倫威爾》妙不可言。他驕傲地宣稱:
“我的悲劇應該成為君王和民眾每日必讀的祈禱書,我要用一部杰作躍登文壇,或者摔斷我的脖子?!?/p>
接著,心神忐忑的時刻又復來臨:
“我所有的憂愁煩惱都源于我看到我多么缺乏天才?!?/p>
這樣巴爾扎克的全部勤奮豈不盡付東流?因為在藝術中單憑勤奮又算得了什么……
“世界上所有的勤勞工作都無法取代點滴的天才?!?/p>
《克倫威爾》越接近完成,這個孤獨的人就越來越為這個問題苦惱:這部悲劇在他手里究竟是變成了一部杰作,還是什么也不是?
極為糟糕的是,巴爾扎克的《克倫威爾》不大可能成為一部杰作。這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對內心的道路并不清楚,又沒有經驗豐富的人進行指導,他邁進了一個錯誤的方向。這位二十一歲的天才羽翼未豐,涉世甚淺,既不了解世界,也不熟悉舞臺實踐。對他而言,再也沒有比寫悲劇更不合適的了——而寫一部韻文的悲劇尤其不合適。巴爾扎克想必自己也意識到“對于韻律,他極其缺乏天才”,因此,他的韻文——包括在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那幾首詩里——遠遠落在他自己的水準之下,也就不是偶然的了。韻文,尤其是亞歷山大詩體,以它沉穩(wěn)緩慢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要求詩人寫出寧靜、穩(wěn)重和耐心。這些特性正好和巴爾扎克激越奔放的天性完全相背。巴爾扎克只能在翱翔之中思索,在翱翔之中寫作,羽毛筆跟不上字句,跟不上思想。他的想象力從一個聯(lián)想躥到另一個聯(lián)想,根本無法停留下來計算音節(jié),巧妙設計韻腳。僵硬的格式必然只會阻止他本性旺盛的精力。這位激情四射的年輕人努力以古典形式創(chuàng)作的東西,變成了一出冰冷、空洞,模仿他人的悲劇。
但是巴爾扎克沒有時間進行自我認識,他一心只想寫成這部作品,取得自由,一舉成名。于是巴爾扎克就寫著磕磕絆絆的亞歷山大詩體,連滾帶爬地直往前趕:趕快寫完,趕快回答對命運的提問,他究竟是否“擁有天才”,還是說又該回去做公證人的文書,家庭的奴隸。1820年1月,經過四個月狂熱的寫作,《克倫威爾》的初稿完成。春天,巴爾扎克在亞當島的朋友們那里對文稿進行了最后的潤色和加工。五月份,他回到維勒帕黎西的家中。在他狹小的行李箱里放著修改完畢的手稿,拿出來向家人朗讀?,F(xiàn)在必須做出舉足輕重的決定,究竟法蘭西,究竟全世界是不是擁有了一位名叫奧諾雷·巴爾扎克的嶄新的天才。
全家好奇心切,焦躁不耐地期待著這個問題兒子和他的作品。不知不覺中有個小小的轉折出現(xiàn),對他有利。家里的財政情況多多少少有些好轉,家里的氣氛又變得歡快起來——尤其因為奧諾雷心愛的妹妹洛爾嫁給了出身貴族、頗有資產的工程師德·蘇爾維耶,聯(lián)上了這么一門出類拔萃的親事。一件出人意表的事情無疑地也引人注目,巴爾扎克竟然如此堅毅地熬過饑餓,居然沒有欠下一個蘇的債務——怎么說也證明他具有堅強的性格和特別的意志力。一部寫了兩千詩行的手稿,單從廢掉稿紙的數(shù)量來看也證明,公證人事務所的預備雇員并不是由于懶惰成性才如此突兀地放棄他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那俺獭!靶±系_布林”親切友好地報告了這位年輕詩人僧侶般省吃儉用的生活,很可能也起了作用,使父母親產生懷疑,歸根到底這樣嚴酷地對待兒子,對他那么不信任,是否有些過分。說不定在這個性格乖張、倔強頑固的家伙身上還真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倘若他真有天才,那么法蘭西喜劇院舉行一場首演對于薩朗比耶家族和巴爾扎克家族來說,歸根到底絕對不能說是那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甚至巴爾扎克的母親也開始對她兒子的作品表現(xiàn)出了一種相當遲到的興趣。她自告奮勇,要親手抄寫一遍她兒子涂滿了修改字跡的手稿。這樣,這位年輕的作者不致因為字跡潦草,在影響深遠的朗讀時受到阻撓。生平第一次,奧諾雷在他父母家里稍微受到一點重視——但為時不會長久。
這次朗讀將決定,奧諾雷·德·巴爾扎克是否真有“天才”!這次朗讀于五月份在維勒帕黎西他父母家里舉行。全家賦予這次朗讀的規(guī)格是親密圈子里操辦的小型慶典。為了使這一最高法庭人員齊備,除了巴爾扎克的新妹夫蘇爾維耶之外,還有幾個重要的朋友獲得邀請,其中有納戛爾大夫,此人一直到巴爾扎克去世,都將是他的醫(yī)生、朋友和仰慕者。忠厚的“小老爹達布林”當然也不會錯過參加這次奇特的首次朗誦會的機會。他自己駕著那種名叫“Coucou”的老式馬車顛簸兩小時從巴黎趕來。
奇特的首次朗讀會:巴爾扎克家把大客廳為這次朗誦好好布置了一下,在靠背椅上坐著巴爾扎克老爸這位見多識廣的農民的兒子,巴爾扎克嚴峻的母親,患有憂郁癥的老外婆薩朗比耶老太太,巴爾扎克的妹妹洛爾和她年輕的丈夫,這位德·蘇爾維耶工程師對于造橋修路要比精雕細刻的或者矯揉造作的亞歷山大詩體懂得多。這幾個人充滿期待地圍成一圈,而貴賓席則留給納戛爾大夫——皇家醫(yī)學協(xié)會的秘書和“小老爹達布林”。在后面竊聽的,大概也不大專注,是奧諾雷的弟弟亨利和小妹妹洛朗絲。新出爐的這位作者就當著這些不太在行的聽眾的面,坐在一張小桌子旁,用他白皙的小手緊張地翻動稿紙。這一次巴爾扎克很例外地洗得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一個二十一歲的瘦削的年輕人,長了一頭濃密的獅鬃似的頭發(fā),神采飛揚地梳到腦后,一雙黑色的小眼睛,此刻卻忘卻了平時那逼人的火焰,略微有些不安地向一個個聽眾投去詢問的目光。他相當拘謹?shù)亻_始朗誦:第一章,第一場??墒呛芸炀团d奮起來,于是亞歷山大詩行猶如瀑布從天而降,轟然猶如雷鳴,颯颯風聲,流水拍岸,喧囂翻騰,在房間里回響,達三四個鐘頭。
關于這次引人注目、值得紀念的朗誦會進程如何,效果如何,我們沒有得到報告。我們不知道,老外婆薩朗比耶老太太是不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們不知道,在查理一世處死的場面之前,小弟弟小妹妹是否已經打發(fā)上床。我們只知道,這朗讀使聽眾陷入某種尷尬的局面:這次——有些使人疲倦的——排演剛完,就得馬上頗具權威性地做出決定,奧諾雷是否擁有天才。一位上了歲數(shù)的軍需供應商,一個販賣鐵器的批發(fā)商,一位橋梁工程師和一名外科醫(yī)生絕不是一部詩劇的理想評論員。要他們確定,這出怪模怪樣的戲劇僅僅只是使他們個人感到厭煩,還是本身就很無聊,這委實不太好辦。面對著大家不知所措的窘境,蘇爾維耶工程師建議,得把這位“新索??死账?sup >[12]”——奧諾雷有點冒失,已夢想自己成了“新索??死账埂薄淖髌诽峤唤o一個真正有資格的機構審閱。工程師這時想起了,他上的那所綜合技術學校教“美文學”的老師自己便是幾部詩體喜劇的作者,這些喜劇甚至還被搬上了舞臺。他很樂意介紹這位安德里歐先生來做出判斷。判斷一位年輕的作家是否有天才,除了一位標準的教授文學史的教授以外,還有誰更加合適?這位教授近來甚至已受聘到法蘭西學院去執(zhí)教了呢。
對于老老實實的市民而言,再也沒有比一個響當當?shù)墓俜筋^銜更令人重視的了。誰若能被國家任命為教授并且可以在法蘭西學院講課,想必不會有錯。于是巴爾扎克的媽媽帶著女兒像朝圣似地前往巴黎,向這位先生呈上巴爾扎克的初稿,請他做出評判,此人很樂意被人提醒,他曾是一位著名的作家——而別人卻早已忘記此事——為此感到受寵若驚。教授看了一遍《克倫威爾》,已經認為這部作品毫無指望,他做出的判斷,后世也早已證實。我們甚至必須認為,教授對這部作品所做的嚴酷的判決,并不至于導致粗暴地徹底否定奧諾雷·德·巴爾扎克的詩才。這是教授的功績。他非??蜌獾貙懶沤o巴爾扎克的媽媽:
“我絲毫不想讓令郎泄氣沮喪,可我認為他最好把時間用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不要去寫什么悲劇或者喜劇。他倘若有意給我愉悅,親自光臨寒舍,我將樂于向他解釋,如何按照我的意見去學習美文學,從中能得到哪些益處,不必同時成為一個職業(yè)作家?!?/p>
巴爾扎克父母此刻最愿意聽到的,恰好就是這樣一個“理性的”折中建議。倘若奧諾雷繼續(xù)想當作家,干嗎不讓他當呢?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坐在書桌前總比待在咖啡館里瞎混,或者找些不正經的女孩浪費時間、損害健康要好些(要省錢些)。當然,不言而喻,就像想必十分懂行的安德里歐教授所勸告的那樣,不要當“專職詩人”,而是在有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收入可觀的市民職業(yè)之余,瀟瀟灑灑地從事業(yè)余創(chuàng)作??墒?,盡管他的《克倫威爾》遭到失敗,巴爾扎克依然覺得自己是個“負有使命的詩人”,認識到這樣做的危險。他通過一種神秘的本能,感到自己的天賦使命過于重大,絕不可能僅僅只是附帶地去淺嘗輒止。
“要是我接受一個職位,我就完了。我會變成一個小伙計,一部機器,一匹馬戲團里的馬,得轉上三四十個圈子,按照規(guī)定的鐘點喝水、吃飯、睡覺。我將變成蕓蕓眾生。這種推磨一樣的循環(huán)往復,同樣的事情永遠一再重復。而這,人們還稱之為生活?!?/p>
巴爾扎克并不知道他的任務究竟何在。只是感到,他是為了完成一項特殊任務而出生的,而這要求一個人全力以赴,甚至超額投入。因此巴爾扎克拒絕做出妥協(xié),保持他的現(xiàn)狀。根據(jù)他和父親簽訂的合同,兩年試驗的時間并沒有期滿,他還有整整一年多時間可以支配,他要充分利用。經歷了人生給他的上百次各式各樣的失望,他每次失意之后都依然不屈不撓,勇往直前。他變得比以往更加堅定不移地使自己“獨立不羈”,擺脫徭役和家庭,回到他自己選定的勒斯第尼耶哀大街的那間囚室里去。
[1] 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巴爾扎克女友。
[2] 弗朗索瓦·勒內·德·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國作家,貴族出身。
[3] 阿爾豐斯·德·拉馬?。?790—1869),法國詩人,貴族出身。
[4] 維克多·雨果(1802—1885),法國作家,父親是拿破侖手下的將軍。
[5] 威尼斯的鐵皮屋乃是囚禁犯人的監(jiān)獄。
[6] 第歐根尼(Diogenes,約前404—約前323),古希臘哲學家。
[7] 弗里特里?!は眨?759—1805),德國古典作家,著有《華倫斯坦》《唐·卡洛斯》《瑪利亞·斯圖亞特》等歷史劇。維多里阿·阿爾菲耶里伯爵(1749—1803),意大利戲劇家?,旣悺ぜs瑟夫·德·謝尼耶(1764—1811),法國戲劇家。
[8] 參看莎士比亞名劇《理查三世》,理查三世在戰(zhàn)場上痛失戰(zhàn)馬,來回奔走,高呼:“一匹馬,給我一匹馬,用我的王國換取一匹戰(zhàn)馬!”茨威格在此改寫一下,把“戰(zhàn)馬”改成“題材”,說明心情之急切。
[9] 讓·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偉大劇作家,名作為《菲德拉》等。
[10] 特拉普修會:天主教修會,以嚴酷著稱。
[11] 安德烈·埃爾奈斯特·莫德斯特·格累特里(1742—1813),法國作曲家,其作品對法國喜歌劇的發(fā)展意義重大。
[12] 索??死账梗ㄇ?96—前406),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