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打官司去
瓊?cè)A住院的時候,俞嘉和銷了假回到崔家來了,一聽這個消息,他先是一驚,后來知道人已經(jīng)脫離危險,他反而掉下眼淚來。這個小丫頭,他本來只把她當(dāng)做一個嘴快心眼少的富家小姑娘,嘴里講的抗日救亡,一旦碰見真正的敵人,大概是會軟掉的。所以,當(dāng)立華要求他冒名假承認(rèn)那樁親事的時候,雖然只是逢場作戲,他也不大愿意,因?yàn)橛X得承擔(dān)這個虛名似乎有點(diǎn)降低自己。不想現(xiàn)在突然發(fā)生這樣的事!他忽然覺得自己那樣看瓊?cè)A是對不起這個姑娘,自己于心有愧,所以,不等立華來找他,他自己就主動去找立華。
立華白天有時候在自己屋里,有時在柜上。這一天恰好在柜上,他跑進(jìn)柜房,見立華正在那里和管買賣的同事講進(jìn)什么貨,張孝明站在旁邊聽。立華抬頭見是他,便問:“是找我嗎?什么事?”
他嘴里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找你,沒有大事?;仡^你空了來找我?!闭f完趕緊回頭就跑了。
到晚上,立華到書房來找他,他卻只是倒茶讓座,一下子說不出個事由來。立華倒比他還著急,端著茶杯湊到他的對面,開口問道:“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俞嘉和漲紅了臉,停了一下,才打定主意開口道:“我沒有別的事,是想托你給瓊?cè)A帶個話,我向她表示慰問。”
“慰問?”立華搖搖頭:“要是光為這個倒不用客氣,她已經(jīng)好了,馬上就快出院啦,你可以自己對她說?!?/p>
“不!”俞嘉和的臉還是漲紅的。他接下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不光是慰問她的病,是……是我覺得我把她看錯了,看低了。沒想到她是個有決斷有骨氣的人。我……我表示歉意?!彼幻嬲f一面感到自己的話簡直是詞不達(dá)意,說不出自己對這個姑娘十分感動的心情。只是用一雙誠摯的不安的眼光望著立華,他相信立華會比他本人更能向瓊?cè)A作合乎他本意的解釋。
但是立華聽了他的話,卻并不表示接受這歉意,兩只眼睛緊緊地盯住小俞反問道:“你真的覺得她挺好么?”
俞嘉和點(diǎn)頭道:“很好!一個誓死不與惡勢力妥協(xié)的青年,雖然辦法少一些,是一塊沒有好好雕琢過的璞玉?!?/p>
“對!”立華兩手拍到桌子上,突然像爆發(fā)似的痛苦地嘶聲叫出來:“她很勇敢,很堅決??!我是她哥哥,其實(shí)不如她。我對這些惡勢力毫無辦法,只會妥協(xié),幾乎由我的手送了她的命!可是我反倒看不起她,以為她軟弱。其實(shí)軟弱的不是她,是我!”他越說聲音越嘶啞,終于用兩手抓著自己的喉嚨,好像要把塞在喉嚨管里的吐不出的話,都用手指挖出來似的,俞嘉和急忙伸手去抓住他的手,勸道:“你不要這樣,你干什么!”
立華雙手撒開,仰面靠在圈椅背上,仰天“唉!”了一聲,他接著訴說他那無處可訴的衷腸:“我這幾天覺得真正看不起我自己!我天天急著跑醫(yī)院,找大夫,因?yàn)槲蚁脍H我的罪。我跑到柜房去管那些我向來不愛管的事,因?yàn)槲蚁氩怀鲛k法來塞滿我的時間。我過去以為自己好像一個耶穌,專門負(fù)擔(dān)人世的苦難,為別人作犧牲。其實(shí)我沒有為任何人作過一點(diǎn)必要的犧牲,連為我的妹妹,也沒有!你看不起我吧?小俞!我就真像我母親說的,是一個只會喝酒空談的少年名士!你揭穿我的假面具吧!”他手捂著臉,一手支著頭,伏在桌上,幾乎放聲哭了出來。小俞沒有想到自己想表示一點(diǎn)不安,卻引起了立華這樣的悲痛,他站起來,站在立華身邊,用手捏住立華那捂著臉的手,嘴里輕輕地說道:“立華,不要這樣,你對于你自己的估計不對?!?/p>
立華抬起汪著淚的眼睛疑問地望著他,低聲咕嚕了一句:“難道你以為我有什么作為么?”
“你沒有過?!庇峒魏统领o地回答,“但是我想你在機(jī)會允許的時候,會有的。對我自己,我也這么想。我不悲觀?!?/p>
“真的?你真的這樣相信我?”立華跳起來,兩手緊緊抓住了小俞的手,帶淚的眼睛變得閃閃發(fā)光,他的年輕瘦削的臉突然消失了平日那青年紳士老成持重的派頭,變成了一張充滿希望和興奮的真正青年人的臉。這個朋友對于他的信任和期望使他感到極大的歡樂,這正是等待了好久而一直未能等待到的,現(xiàn)在得到了,他就像一個在沙漠中干渴了很久的人,突然得到一杯涼蔭蔭的泉水一樣,喝下去簡直是沁人心脾啊!握著這個朋友的手,他終于鄭重其事地講出一句:“我真感激你對我的鼓勵?!?/p>
“我們要互相鼓勵?!毙∮嶙剿砼裕矐┣械卣f,“我們在這樣一個落后的環(huán)境里,再不互相鼓勵,難道讓自己墮落下去嗎?”
立華連連點(diǎn)頭,兩個青年人的四只手又互相握著,他們感到友情給他們以相互的支持,兩人都覺得信心增強(qiáng)了些,他們又提到瓊?cè)A的事,和母親沈明貞的態(tài)度。立華說:“我母親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她是一個富家的太太,而且是姨太太,她在家庭里實(shí)際沒有地位?!?/p>
小俞說:“對的。如果讓她去沖撞你那個大伯爺,她會肯干的,但是那簡直是以卵擊石?!?/p>
立華說:“她不去沖撞,總不能把瓊?cè)A就這樣犧牲掉??!現(xiàn)在再偷偷出走,也不行了,都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了?!?/p>
小俞用深思的目光凝視著他,說:“我看應(yīng)該保護(hù)她,——應(yīng)該你去!”他稍一停頓,終于明確地說出了這幾句話。
“我去!我去和他拼死了,我也不在乎!”立華剛才的興奮還在,他握著拳,捶到桌子上。這時候如果叫他打到大伯爺家,他也敢去。
“不!”小俞揮手表示要他冷靜些:“不要拼,讀完了那本《戰(zhàn)略與策略》沒有?我們也得講點(diǎn)策略?!?/p>
已經(jīng)很晚了,立華穿著皮袍,他見小俞只穿薄薄的棉衣,就說:“怪冷的,我穿得多你穿得少,你鉆到被窩里去我們接著談!”俞嘉和不肯。兩人本來是坐在床上的,立華硬把被子抖開,給小俞蓋上兩腿,自己也拉床毯子蓋上,兩個人靠在一起。
他們兩個討論這件事到底該怎么辦,前提自然是堅決反對掉那林家的婚事。俞嘉和說:“還應(yīng)當(dāng)趁此打擊一下這個縣城里的封建勢力,我們不能就這么聽?wèi){他們宰割!得讓他們看看我們也不是好惹的?!?/p>
立華眼睛望著書架上方一本雜志封面上執(zhí)號筒的女子,點(diǎn)點(diǎn)頭說:“對是對,可是我想不出,我們怎樣能打擊他們。我只希望怎么能逃出這個縣城,飛到外面的自由世界。要是還在這縣城里,唉!……”他長嘆了一聲,臉色又暗淡下去,說:“就只談我們家,這些年受大伯爺?shù)钠劬蛪蚨嗟牧?。小瓊又尋了一回死,母親已經(jīng)下決心去和大伯爺講理拼命了??墒瞧疵慕Y(jié)果是可以預(yù)料的?!?/p>
俞嘉和原來的設(shè)想是讓小瓊?cè)A自己具名上訴,然后他們組織一批青年人去支援,來個上公堂辯論,和那個大伯爺鑼對鑼鼓對鼓地干一場。這個主意說出來,立華先是點(diǎn)頭,說:“可以,我們家反正是豁出去了。為了反對封建勢力,瓊妹先打個沖鋒,我們就決一死戰(zhàn)。”他已經(jīng)料到了,那么一來,即使官司打贏,首先瓊?cè)A的學(xué)將不能再上,大伯爺對他們家要加強(qiáng)管制,對他的母親更要欺凌,就是說加重了全家的苦境了吧。但是這些年的郁悶在他心頭壓得太重,他恨不得振臂一呼把它全甩掉,甘愿付出任何代價。因此他咬著牙說:“行!”停一下又說,“不過我很希望能犧牲我,而不犧牲小瓊。我愿意替她,我反正是完了,這一輩子注定了做犧牲品。她可還年輕?!彼f這話時,心里簡直有老一代那些先行者的情緒,情愿自我犧牲來解救將來的人們,他心里似乎在呼喊“救救孩子”!其實(shí)他和妹妹的年齡相差還不到十歲。
立華的態(tài)度使俞嘉和重新慎重考慮,他搖了頭,說:“那可不行!不能那么干?!庇捎谒昙o(jì)輕輕就獨(dú)立生活,又是父子兩人相依為命,他的父親向來一切都聽他的。他沒有怎么嘗過大家庭的威脅,聽著立華的話,他用手指一下一下敲著桌面,心里思索,嘴唇嘬著“唔唔”了兩聲,終于慢慢地吐出幾個字:
“唔!你和你的母親,應(yīng)當(dāng)保護(hù),都應(yīng)當(dāng)保護(hù)。”
這些天他已經(jīng)看出沈明貞是一個很少見的家庭婦女,她的家是這縣城里很難得的環(huán)境。不!不能犧牲她和她的家。他現(xiàn)在還沒有跟什么救亡組織聯(lián)系上,但是他知道這是能聯(lián)系上的。如果將來能在這城里做一點(diǎn)工作,她的家顯然是個能起作用的據(jù)點(diǎn)?,F(xiàn)在怎么可以讓她去輕易作犧牲?而且,教了這一陣書,他還對這一家人發(fā)生了感情,不止立華是他的朋友,一家人都是他的朋友。小瓊?cè)A那么年輕純潔,是個可愛的姑娘。她想斗爭卻還不知道怎么去斗爭,讓她去犧牲?至少是太早了。立華呢?可以叫他去跟他那個大伯爺周旋。但是又如何能夠達(dá)到那打擊他們一下的目的?
他左右籌思著,一句話說不出,心里只有一點(diǎn)是拿定的,時代已經(jīng)又前進(jìn)了。不管這縣城本身怎么落后,畢竟已經(jīng)是一九三六年。不但《紅樓夢》里的慘劇不該再發(fā)生,巴金的《家》里那些年輕生命的摧折,也不該再發(fā)生了。他有一種必須挺身而出保護(hù)他們?nèi)业臎_動。咬著嘴唇沉吟了好幾分鐘,看著立華那通紅的興奮的臉,他突然爆發(fā)出一句:“我去!我替你們?nèi)?!?/p>
立華狐疑地問:“你去干什么?”
俞嘉和已經(jīng)想通了,坦然地說:“我去告狀!”
他解釋給立華聽:如果崔家母女去告狀,崔甫廷可以迫害她們,因?yàn)樗谴藜业淖彘L。對于他俞嘉和,卻無可如何。他怕那崔甫廷什么?頂多強(qiáng)迫沈明貞把他這家館教師解聘,那也不要緊,上別處找飯吃去。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而這次反對封建勢力的小小斗爭,卻是每個主張正義的青年責(zé)無旁貸的,他愿意干,叫崔家不必管。
立華說:“你愿意管,我也同意。不過,你又不是瓊?cè)A的什么人,用什么名義出頭呢?還不如我去?!?/p>
“我……我是……”俞嘉和說不出來了,他臉紅了。聰明的立華立刻想到了,接著說:“對,你如果肯公開冒充她的未婚夫,那倒行。”
俞嘉和臉全都紅了,他說:“我不怕?lián)魏蚊x,反正是假的。只要你們家不在乎?!?/p>
立華低著頭籌思再三,現(xiàn)在就讓瓊?cè)A自己去告狀呢,她還小,受大伯爺?shù)钠畚晔懿黄穑呀?jīng)尋過一回死了?,F(xiàn)在由俞嘉和代為告狀呢,將來她另嫁別人,又是“門風(fēng)”問題。不過,人總得走一站說一站,他早已打算好了,妹妹中學(xué)一畢業(yè)立刻送她到外面去念大學(xué)。那時家里只剩自己和母親,需要操心的對象沒有了。反正自己母子倆,要?dú)⒁獎帒{他去!妹妹一走,將來她愛嫁誰嫁誰,哪個還管得上?所以,由俞嘉和出面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告崔甫廷悔婚另配真是名正言順,不管這城里什么人也說不出二話來,十拿九穩(wěn)可以勝訴。而大伯爺還沒有借口來向妹妹施加壓力。——當(dāng)然,這個辦法實(shí)在有點(diǎn)折衷,不夠徹底。不過,為了妹妹,他想,這件事就折衷它一次吧。
他心里平靜下去,露出微微的笑容,說:“好,我看這個辦法可以。趁小瓊還沒有出院,我們趁熱打鐵,就說他干涉侄女婚姻,逼死人命。”
俞嘉和見他也贊成,兩人同心,便覺有了底。他們兩個正在商量,沈明貞走進(jìn)來了。她一看他們倆那兩個頭湊在一起議論的樣子,和立華眼睛里興奮的光,就知道他們是談什么了。她走過去坐下,說:“是說小瓊的事吧?我去到大房里說去!”他們兩個忙將腳上的毯子掀開,坐正。
立華說:“不!我去!”俞嘉和也同時說出來:“我負(fù)責(zé)!”
明貞爭道:“用不著你們!我的女兒,又是我闖的亂子,我一定去。哪怕你們大伯爺把我趕出崔家!”
立華搖頭說:“你老人家說的這些,我們先都討論過了,那樣不行。去是我去,外面活動由小俞負(fù)責(zé)?!?/p>
明貞狐疑地問:“這事情還要什么外面活動?”
俞嘉和笑道:“我去出面告狀??!告你們崔家一女許兩家。連你老人家也告在里面。我是不怕上公堂的。我還可以找?guī)讉€朋友一起出庭,我們跟他辯!”
沈明貞一聽這話,連連搖頭。她說:“那怎么可以!我那句話是臨時說來搪塞大伯爺?shù)?,哪能?dāng)真?再讓你去告狀,把你也連累進(jìn)去,經(jīng)官動府,我們一家心上怎么過得去?”
俞嘉和臉上現(xiàn)出嚴(yán)肅神情,他對沈明貞莊重地說:“你老人家這話可就不對!這不是你們一家我一家的問題,這是要反對封建,拯救一個被封建勢力逼迫的姑娘,我是要當(dāng)一件工作去做的。你老人家懂得了么?”
立華也在旁邊幫腔:“阿娘,我贊成他去告,這是見義勇為的事情?!?/p>
明貞?yīng)q疑地說:“可是,可是我們自己不去告,卻叫他告,那我們又算什么,不是把難辦的事推給他了?”
俞嘉和一挺胸,義形于色,說了幾個字:“不是這意思。”什么意思?他沒有講下去,還是立華仔細(xì)給母親講解他們的計劃。這件事可以叫瓊?cè)A自己去起訴,也可以讓沈明貞去大伯爺家堅決提抗議,再不同意就由她去起訴,這兩種做法痛快當(dāng)然痛快,只是后果實(shí)在難以逆料。目的既是為了救瓊?cè)A,那不如采取這城里一般群眾所能接受的做法去斗爭。所以呢,還是由小俞出面去告狀的好。他這一告狀,聲勢一造成,立華便趕到大伯爺家去火上添油,很可能不必上公堂就讓他屈服。
他這么一說,沈明貞才恍然大悟,原來連女兒婚事還有這么多門道,她只好點(diǎn)頭同意。
就連立華自己也為這一件小小的行動而激動得很。——他還從來沒有計劃過這樣性質(zhì)的行動。他記下了一篇日記,其中寫道:
過去我讀了工人如何從自在的階級變成自為的階級,總覺得好像有點(diǎn)生硬,現(xiàn)在我的理解深刻了,我自己現(xiàn)在就覺得從自在的盲目反抗變成了自為的戰(zhàn)士!
瓊?cè)A住了兩星期醫(yī)院,把她的哥哥和俞嘉和都忙壞了。他們找了幾個過去同過學(xué)的朋友都到崔家來,開了兩次會,研究了俞嘉和自己起草的訴狀。這張訴狀改了好幾遍。俞嘉和坐在他平時教書的廂房里,像學(xué)生答考卷一樣地苦苦推敲。開始時他想,首先需要伸張正義,說清反對包辦婚姻的道理,這是這次告狀的主題。于是他把訴狀寫成了完全好像一個不相干的人在為崔瓊?cè)A打抱不平,反對她的大伯爺。大家傳看了說這不行,這樣官司打不贏。怎么能不提起訴人自己呢?于是他又改,改成像沈明貞向崔甫廷說的那樣。說原是瓊?cè)A的母親已同意將女兒許給自己,后因崔甫廷貪圖勢利而悔婚,所以自己來告狀。但是寫了一半自己一看也不滿意。這像什么話?本身就不是反封建,倒成了宣揚(yáng)封建了。他把草稿拿給朋友們看,果然也都說不行。俞嘉和說:“我的意思,就是保護(hù)一個女青年。她是個小姑娘,人太幼稚,我愿意替她打官司。別的都是瞎話?!?/p>
大家又討論了半天,最后商量結(jié)果改成:強(qiáng)調(diào)崔甫廷貪圖勢利,把侄女許給有錢人家,從而干涉侄女的婚姻自由。最后捎帶一句她原來曾同意過與自己訂婚,故代為出面,就完了。俞嘉和又寫了個第三遍。寫好訴狀,就送到了縣里。
他們這群青年人在計劃,小俞寫訴狀,沈明貞都知道。她常常跑進(jìn)東廂房去看。
她又進(jìn)來了。只見這間完全舊式的書房陳設(shè),已經(jīng)有了雖然極小卻十分觸目的變動。小俞把兩個書架上的線裝書全集中到一個架上,空出來的書架上除書以外還擱著許多五顏六色封面的雜志。最觸目的是豎在書架最上層的一本,放在書堆上面,封面正面朝外,是一個穿毛衣的大姑娘手里拿著號筒。這種書架,格寬而架高,本來是專為橫放線裝書用的,最上層都不興放書,更不可立著放書,這才能和墻上的中堂以及對聯(lián)配套。現(xiàn)在這么立架著一本雜志,其總高度就超過了應(yīng)有的限度,正好把對聯(lián)末尾“多福多壽多男”那個“男”字擋住了,變成“多福多壽多……”一個大姑娘。沈明貞不覺想笑。只見他們共六個人圍書桌坐著,立華也在內(nèi)。正在高聲大嗓談著,一見她進(jìn)來,都住了嘴,立華忙說:“談我們的!照舊談我們的!”明貞朝靠墻的小方凳上一坐,說:“我聽你們怎么商量,我也好幫上點(diǎn)忙?。 逼鋵?shí),是他們給她家?guī)兔?,她?dāng)然知道。但是這時看他們討論的熱火勁,她不能不覺得這場事情他們是主體,自己只有退居客位才適當(dāng)。
中間一個從上海大學(xué)里回來的小伙子說:“這里的法院,名義上叫三權(quán)分立,縣政府門口也掛著地方法院的招牌,實(shí)際上審訊還是在縣政府大堂。沒那么嚴(yán)的規(guī)矩,也不發(fā)旁聽證。上回審一個案子,我就親眼見一群鄉(xiāng)下人都擁進(jìn)了大堂。我看,到時候我們就找上幾十人,都進(jìn)去。和他們辯論。看看那崔甫廷和林四少爺能不能辯得過我們。”
俞嘉和說:“著??!指名就要那林四少爺出來,他敢不出來?這張訴狀也可以先拿出去造造聲勢。”
立華說:“對!咱們把它油印。不是反對‘黑頭帖子’嗎?這不是黑頭帖子,是有名有姓公開的。給它到處散發(fā),還貼到街上去。我們家門口就可以來一張!”
主張上公堂辯論的那小伙子拍手大笑:“我們就把打官司的訴狀當(dāng)成宣傳隊的傳單!不過,小俞這一來可吃虧了,崔瓊?cè)A自殺已經(jīng)傳遍全城,你再在訴狀上署名,再往外一貼,你可成了桃色新聞的人物了?!?/p>
俞嘉和臉色卻很嚴(yán)肅,他慷慨地?fù)u搖頭,大聲說:“我才不怕他們!無非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圖人家的小姐。再不然,說我自由戀愛、師生戀愛、勾引女學(xué)生……。不就是這些難聽的嗎?行了吧?我反正是窮小子,沒什么可顧慮的。這次是為了反封建,你們大家都知道我和崔瓊?cè)A毫無關(guān)系。只要自己人理解,這個城里的所謂輿論,我看不值一個銅錢!”
“好!”其他五個人哄然喊好。旁邊坐的沈明貞也不由得說:“真好啊。我就沒法再說什么感謝的話了?!?/p>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狀子已經(jīng)遞上去,也油印好了一百份,在中學(xué)里散發(fā)。貼到鼓樓下面兩張,還貼到崔家門口一張。法院已經(jīng)定期傳訊了。于是,崔立華才按原定計劃跑到大房里去。
他把一切都想妥了,所以,當(dāng)他走進(jìn)大房的大門,門口照例喊一聲“二房的大少爺來了”時,他只微微一點(diǎn)頭,毫不像過去那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樣子。挺著胸就走了進(jìn)去,承華出來接待,叫聲大弟,他也沒有現(xiàn)出笑容,只嚴(yán)肅地說:“我有事情要見大伯爺?!?/p>
他坐在堂屋里等,不過兩分鐘崔甫廷就出來了。還是那一身長夾背心,小帽盔兒,并沒有穿長衫。立華已經(jīng)抱定宗旨,所以一見崔甫廷出來,馬上就開口,他甚至沒有覺察到今天崔甫廷連聲招呼:“立華快些坐,承華快喊他們倒茶來,拿瓜子、金橘來?!辈幌裢諏Υ磔叺哪歉奔茏印?/p>
立華說:“我是專門來談?wù)劖偯玫氖??!?/p>
崔甫廷插嘴道:“當(dāng)然,當(dāng)然。曉得,曉得?!?/p>
立華連問也沒問他什么“當(dāng)然”,裝出了自己事先早已演習(xí)好了的姿態(tài),連連搖著頭好似驚慌失措地說:“大伯爺!不得了不得了!那俞家里果然不答應(yīng),自從瓊妹為這另外許親的事自殺,俞老先生就托人找上門來,說我們家這樣做是逼死他家的兒媳,要告我們。前兩天狀子已經(jīng)進(jìn)了法庭,不但告我們,還告了大伯爺你,現(xiàn)在全城都嚷嚷動了,油印的狀子已經(jīng)貼到了我家大門口!”
“啊??!”崔甫廷只皺著眉啊啊了兩聲,并未大發(fā)雷霆。
立華繼續(xù)說下去:“要說這件事,你老人家要怪只可以怪阿娘和我許婚不當(dāng),可是瓊妹是遵照母兄之命答應(yīng)的。這是你老人家過去的教導(dǎo)。按新法律,她婚姻自主。按舊道德,她可以說是女子不事二夫?。∪绻@次真死了,那就成了烈女。而逼她去死的人,不是我做晚輩的多口,可就成了名教罪人,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立華裝出義正詞嚴(yán)的樣子,越說越來勁,他一面說一面心里暗笑,今天總算找著機(jī)會把大伯爺當(dāng)面罵了一頓,看你有什么話答對!
崔甫廷起初是臉色頓變。當(dāng)聽立華說到這次告狀,瓊?cè)A也決定出庭的時候,他的眉毛皺緊了,開口說:“那可要不得,姑娘家拋頭露面到法庭上去打官司,太丟臉面了?!?/p>
立華再緊逼一步:“她已經(jīng)說好了,自己不但要出庭,還要站在俞家一面,說說我們家逼她服毒的細(xì)情。這林家的親事,都會由她嘴里說出來?!?/p>
“對簿公庭!”崔甫廷搖著頭:“和自己的侄女對簿公庭!”他遲疑了一下,這兩天知道了瓊?cè)A自殺的事,又聽說了俞家告狀的事。本來已經(jīng)重新考慮過怎樣趨吉避兇?,F(xiàn)在,關(guān)于要不要和自己的侄女去對簿公庭的事,又在他心里的天秤上擺來擺去。他要稱出來這兩個做法哪方面的害處小些,總得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他向林家攀親,本是為了找一門好親戚有利于自己家,那也就是有利于瓊?cè)A。哪里估計到這小丫頭還會有什么話好說。他對所有兒輩的婚姻都是這么做的,沒有遇到過阻礙,沒想到在瓊?cè)A這小丫頭身上翻了船?,F(xiàn)在她的自殺事件早已鬧得全縣皆知,俞家告狀又已經(jīng)鬧到法庭上,狀子貼到門口來,現(xiàn)在還要把林家牽扯進(jìn)去,這就太不成體統(tǒng)了。本來,瓊?cè)A的這頭親事并不是林家來求他,而是他自己攀上去要把侄女挨給林四少爺?shù)?。而且只是酒席筵前的一句話,并沒有過禮文定?,F(xiàn)在忽然把林四少爺拉來打官司,人家一定認(rèn)為是大大的丟面子,會和他翻臉。這個縣城里上層社會的習(xí)俗,丟面子是頭等重要的壞事。子弟們書可以不讀,上進(jìn)可以不求上進(jìn),就是聚賭宿娼也不十分要緊,唯有公開丟面子是萬萬丟不得的。這事弄得為好成惡,和林家翻臉。他崔甫廷本人也上公堂去對簿,真是有何面目見祖宗于地下。古來讀書君子向來都是不興上公堂的,上公堂也是要一揖到地,縣官要以禮相待。要認(rèn)真當(dāng)被告去站在下面打官司,成何體統(tǒng)?而況他也并不是地道守舊派,多少也知道些按照新法律做家長的不能完全包辦孩子們的婚姻,大概要孩子靠家長養(yǎng)活,才好卡得住他們。而瓊?cè)A卻并不靠他生活。
他坐在那里聽立華講,這許多雜亂的思緒就在他腦子里打架,東沖西撞。等立華把瓊?cè)A尋死的細(xì)節(jié)講完,把俞嘉和告狀并且要組織朋友和崔家辯論的事也全說了。大伯爺坐在那里,滿面愁云地聽著。嘴里只重復(fù)著一句話:“家門不幸!家門不幸!”立華也看出來了,這回的挑戰(zhàn)確實(shí)把他困住了,便又跟著渲染,崔家這一次將要如何如何地大損名聲。那大伯爺皺著眉,甚至把煙袋放下,把自己那熏滿煙垢的左手食指放在唇間半咬著籌思。又說了兩句“家門不幸”,他忽然腦子一轉(zhuǎn),轉(zhuǎn)開路子了。他本來一點(diǎn)也不笨。立即把雙手一拍膝蓋,放大聲音叫道:“好??!好??!果然不愧崔氏詩禮人家之女!當(dāng)這種亂世,女孩子們只曉得講摩登,瓊?cè)A能夠這樣節(jié)烈,真正是可以風(fēng)世了!好孩子!好孩子!”他一面連聲贊揚(yáng),一面搖頭晃腦,大有一唱三嘆之勢。反把立華弄糊涂了,——好像下命令叫瓊?cè)A嫁那林四少爺?shù)娜瞬皇撬频摹?/p>
只見這位大伯爺一句不再提瓊?cè)A尋死的原因,也不接立華的話茬,做到了唾面自干,受之無愧,光在那里驢唇不對馬嘴地贊美瓊?cè)A,還說要叫媛華敏華都學(xué)學(xué)她的榜樣。
立華在心里罵著這個老狐貍真鬼!你跟他講:他搬起石頭打了自己的腳,他會說自己的腳上打腫了才格外舒服,跟他義正詞嚴(yán)簡直犯不上。但是自己的目的并不是來和他拌嘴,要拌嘴,釘是釘,鉚是鉚,敢相信自己未必說不過他。自己的全部目的是保護(hù)瓊?cè)A的未來,誰來和你爭做什么貞節(jié)烈女的代言人。他心里一轉(zhuǎn)念,決定放棄了當(dāng)面訓(xùn)斥崔甫廷出一口骯臟氣的機(jī)會,恢復(fù)了往日正常對待大伯爺?shù)膽B(tài)度,依然畢恭畢敬地問道:“那么,大伯爺,你老人家同意俞家的親事了?”
“那何消說!”崔甫廷說的好像是一件本來不成問題的事情:“不過呢,要對俞家說說這個兒媳婦是不同尋常的,聘禮、婚禮都要辦隆重些。我已經(jīng)早聽縣衙門里的西席老夫子說過瓊?cè)A的事跡了。雖然現(xiàn)在不時興旌表節(jié)烈了,可是民間推崇一下還是可以的。他說縣城有些紳士們常?;ハ喑?,在鐘樓那邊老寶興酒樓里有詩會。我去請他下次詩會的時候把我們瓊?cè)A的事提出來做個題目。嘿嘿!弄好了這就可以刻印出來的?!?/p>
轉(zhuǎn)得真快!他這篇話簡直使頭腦相當(dāng)靈活的立華也有些跟他不上。原來如此!原來他馬上把林家的親事不提了,馬上又從瓊?cè)A身上另外找到了一個可以爭面子的機(jī)會!無論她是活著,是尋死,是聽他話,是不聽他話,都同樣可以給他制造“光宗耀祖”的機(jī)會。這是一張網(wǎng),黑網(wǎng),使青年人逃也逃不出去!這一瞬間在立華胸中升起了一股像火焰似的忿怒。他覺得這才完全看透了崔甫廷以及他的一類人,這是些什么東西!還說什么仁義道德,忠孝節(jié)烈?。?/p>
但是所有這一切心思,當(dāng)然一點(diǎn)兒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最后在他告辭的時候,大伯爺竟破例親自送他這個晚輩到門口,而且好似輕描淡寫地囑咐了一句:“也去告訴那個姓俞的一聲啊。要他撤訴啊。都是親戚,那像什么樣子!”立華立刻明白了,今天他的全部談話和全部姿態(tài),目的無非在這一句。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仍然作恭敬狀,唯唯稱是,說:“回去我就告訴阿娘,照大伯爺說的辦?!彼麑?shí)在因這次未能完成計劃痛快窘辱崔甫廷一次而感到遺憾。好像一場戰(zhàn)斗還沒有打響,敵方就煙消火滅了。這實(shí)在使摩拳擦掌的戰(zhàn)士覺得太不過癮,他們還沒有機(jī)會試試身手哩!立華不得不仍然按照常禮告別了回家去,他一面走,一面覺得雖然情況并不如自己的預(yù)料,但是心里倒有一條很痛快,他想通了:如果你聽崔甫廷的話,他簡直能活活治死你。但是如果你不聽他那一套,他的伎倆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們是外強(qiáng)中干!小瓊?cè)A倒做了一次有意義的試驗(yàn)。
這樣的結(jié)果不止使立華十分掃興,他們那全體參與謀劃的朋友們也都十分掃興。計劃好了的一場小試身手的斗爭竟然不能公開演出。他們都罵那個崔甫廷,為什么這么松包!為什么不堅持到底!他這樣,使他們的戰(zhàn)斗成了面對“無物之陣”的戰(zhàn)斗,真叫人喪氣。他們在崔家書房得知了這個消息,一個個捶胸拍桌子。倒還是主角俞嘉和鎮(zhèn)定一些。他笑了笑,說:“準(zhǔn)備歸準(zhǔn)備,我老早就有點(diǎn)猜到會有這個結(jié)果。你們以為那封建舊勢力真是那么強(qiáng)大,敢于面對一切強(qiáng)者的挑戰(zhàn)的嗎?我早就猜他們只會壓服弱者?!?/p>
沈明貞聽完了立華的匯報,也是出乎意料之外,她想得出崔甫廷忽然軟下去的道理——他怕丟面子,可是她不認(rèn)為這件事就可以這樣算完了。她說:“這是他又在我們名下記了一筆賬,將來還要討賬的,你等著看?!绷⑷A卻搖著頭不大相信。他想,就算大伯爺將來再找茬報復(fù)吧,無非從嚴(yán)處治他們母子,最厲害是把他們趕出門去。那更好,他盼還盼不到趕快離開這個大家庭哩。他想到最近看到一本書上說的:人到了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東西時,就一切都不怕了。自己所以還要怕這怕那,大約是可失去的東西(也即現(xiàn)在擁有的東西)還太多的緣故。再失去一些,也許只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