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朵上的沙塵暴

在沙漠 作者:楊獻平 著


花朵上的沙塵暴

1

一九九四年春天,我賴以收藏和安頓自己身體和靈魂的單位宿舍,座落在巴丹吉林沙漠靠近鼎新綠洲的地方,樓房背后有一座果園,梨花大規(guī)模盛開時候,黑夜都像白晝。我喜歡一個人站或坐在梨樹下面,看滿天閃耀的星斗。野草暗中蓬勃,飛蛾蜂擁燈火,人工湖畔總有一些蹦跳來去的青蛙,亮著清脆的嗓子,和跳出水面的魚兒們一起,將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春夜叫喊得靜謐而嘹亮。

如果再有一輪明月,與梨花相互輝映,一個人,就是世上最有福的了。從這時候起,晚上睡覺不需再加被子,身體可以大面積露在外面——睡眠成為了真正的養(yǎng)精蓄銳乃至肉身和精神層面的享受。早上,空氣干燥,清風拂面,但也心胸澄明,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干凈的。

上午的天空幽深如井,幾絲白云猶如裙裾。站在梨花從中,蜜蜂從額頭飛過,花香在風中散播;流動的渠水從缺口逃逸,在蔥綠色的苜蓿和去冬的干草之下,無聲滲漏。輪番開放的花朵,雖不能遮蔽一寸的戈壁,但它們的姿勢和芳香無可匹敵,對于久居沙漠的我,似乎是一場視覺和嗅覺,乃至精神和肉體的盛宴。

路過辦公樓前的花壇,盛滿了黃色的水,我覺得這是一種內(nèi)向的力量。不由駐足遐想,正要開放的花蕾枝干細長,顏色青翠。忽然刮過來的一陣風,掠過水面,驚起一股濃重的水腥味兒?;氐剿奚?,房間悶熱不堪,皮膚燥熱,像是燃了一層文火。

開窗,躺下來,持續(xù)灌入的風攜來花香,嗅著嗅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一陣狂亂的聲響將我吵醒。睜眼,房間鐵板一樣的黑,好像只有在夢中才可以抵達的某個世界。窗玻璃接連發(fā)出被銳物擊打的響聲,持續(xù)的大風如同滾雷。

天地一片濁黃,飛行的沙子發(fā)出銳嘯,從樹梢掠向樓頂,又從樓頂奔向曠野。不遠處的工地上塵土飛揚,狼藉不堪,簡易工棚上的油氈不見了,露出白花花的木板。傾倒在戈壁遠處的垃圾又飛了回來,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鼎新綠洲上空,破碎的旗幟一樣。我打開100瓦的燈泡,屋里還是一團漆黑,嗆人的塵土從窗縫蜂擁而入。

隔壁房門緊閉,走廊上飛騰的灰塵,像一堵霧墻。整個樓宇寂靜得似乎午夜。到水房,墻角蹲著十多個民工,頭發(fā)和臉上的灰塵懸懸欲掉,臉色就是塵土。我擰開水龍頭,嗤的一聲,先是噴出一股金黃色的水(像是從黃河引來的一樣),落在白瓷的水槽內(nèi),發(fā)出類似重物落地的聲音。

三小時后,風過天晴,陽光驟然撲下,讓人猝不及防而又欣喜若狂。站在操場上,像是剛剛從一場夢魘中醒來。大風吹送的塵土厚厚的,層次鋪展;工地上的木板、油氈、枯枝、瓦片和磚頭散落一地。更早來到的同事說:1967年,這里就刮過一場建國以來罕見的沙塵暴:吹倒了一座高逾30米的水塔、數(shù)十座村莊房屋倒塌,數(shù)百只綿羊不知去向,掀翻了12臺正在行駛的解放牌卡車。

樓后果園的梨花不見了,零星的“雪花”淹沒在濁黃的塵沙之中,柔軟的身子在繼續(xù)的風中羸弱得讓人心疼。剛剛冒頭的苜蓿和野草滿頭白灰——蒙難的綠,就像無助的孩子。曾經(jīng)的蝴蝶和蜜蜂不知躲在了什么樣的地方,天氣放晴,它們就飛舞起來,滿著巴丹吉林的天空,尋找瞬間消失的花朵。

沒有多久,陽光和萬物就把時間帶到夏天,到處都是火焰,楊樹柳樹槐樹葉子打卷——沒有風,大地紋絲不動。坐在車上,時??梢孕岬捷喬频南鹉z味道。遠處的戈壁之上,騰著連綿不斷的熊熊氣浪。沒有人愿意站在陽光下爆曬,就連灰色的鳥雀,也都超低空飛行,從一個樹蔭到另一個樹蔭,或者干脆就在扭曲了的沙棗、紅柳和榆樹灌木中跳來跳去。

2

巴丹吉林沙漠常年不見一滴雨,倒淌的弱水河橫穿巴丹吉林沙漠,泱泱流淌,注入居延海(蘇泊淖爾),而在亙古的荒蕪之中,它只是上帝的一滴眼淚,對于位列世界第四大沙漠,總面積4.7萬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來說,無疑杯水車薪。沙漠仍舊干燥,伸出一根手指,就可攪起一片灰塵。所有事物都很焦躁,像是一群猛獸。有人說,放幾只雞蛋在戈壁,不用十分鐘就可以吃了。一九九五年八月,我在臨近沙漠的營房值班,中午的水泥板燒焦鞋底,到下午8點多,落日西下,才會有微風吹來,打卷的樹葉舒展,在黑夜展現(xiàn)它們豐裕的光澤。

我們常勞動,常到戈壁往菜地拉土,正挖之間,驀然看到一條蜷縮在砂土之中的四腳蛇——栗色的皮膚,頭頂兩只尖角,看人的眼睛很是兇猛。當?shù)厝苏f,這種蛇很厲害,爬上人的影子就會中毒。我倒覺得沒有那么可怕,輕輕地用鐵锨將它端起,放在另一面沙坡上。

當?shù)厝苏f,四腳蛇用來泡酒,再加上蓯蓉、枸杞和大棗等,有明顯的壯陽補腎功能——夏天,見到最多的動物就是蜥蜴了,恐龍的后裔,巨大的大和微小的小,形成了兩個極端。有很多次,在正午的沙丘上,我看到奔跑迅速的腹背蒼灰、下腹?jié)嵃椎尿狎?,從一株駱駝草到另一株駱駝草,捕捉黑色的甲蟲或落地的飛蛾。

蜥蜴的身體極其靈活,在沙漠奔行,猶如魚在水中,讓我覺得了微小之物的強大存在和天性意義上的靈魂奔跑——它們小小的身子就像奇怪的魚——沙漠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海洋,唯有它們可以游刃有余,迅然而來又迅然消失。有一次,我和同鄉(xiāng)的安去附近的沙山玩,看到一只蜥蜴驕傲地站在最高的沙尖上,神情專注,迎風眺望,抒情得像個詩人,也像是站在冷僻的高處端詳人世的先哲。

螞蟻是隱秘的,與人鄰居,或者就在腳下或者我們熟視無睹的地方,紅色的螞蟻,我開始懷疑它們有毒,幾次看到,不敢用手觸摸,只是蹲著看——小小的動物,總是很忙碌,推動比自己身體龐大的事物,穿梭在無跡可尋的路上。

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其《戈壁沙漠之謎》一書中記載:“小蟲子和蚊子令人討厭,帳篷內(nèi)外,有毒的大蜘蛛會突然襲擊人。這些蜘蛛被捉住后,放入裝有蝎子和其他爬行動物的烈酒罐子內(nèi)。最糟糕的是在最熱天氣里入侵營地的毒蛇,錢默滿曾在他的帳篷中殺死3條蛇。它們也在作為廚房的帳篷里大批滋生,土爾扈特和中國人都很害怕它們,每晚上床睡覺之前都習慣在帳篷的周圍巡視一番,殺死所有爬進和飛進帳篷的害蟲。”

鼎新鎮(zhèn)的人說:很多年前,一個小伙子去附近的合黎山中挖沙蔥,忽然狂風大作,煙塵彌天,不一會兒,就被狂沙掩埋了,等他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面紅色的巖石上,不遠處站著一只紅色的狐貍,一直盯著他看。另一個:一個小伙子,一夜之間做了新郎,誰也不知道新娘從哪里來。早上,開門一看,原來家徒四壁的小伙子眨眼之間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新郎與漂亮的新娘款款而出。

3

秋風是一瞬間的事情。黃葉似乎是大地的煙灰,片片歸倉,它們下落的姿勢優(yōu)雅而傷心。風是最好的牧者,它的長鞭總是攜帶塵土,從這一片戈壁到另一片戈壁,它們的遷徙徒勞但卻興致盎然。不消半個月,灰塵、砂土、風暴又回到了我們和它們的生活當中。這似乎是一種命運,貫穿了沙漠乃至其周邊萬物的整個生命歷程?!帮L吹不固,瞬即隆滅”,透徹的話語,說出了現(xiàn)象,也抵達了本質(zhì)。

十月底開始,停止了一個夏天的沙塵暴卷土重來,全天候運行,就像善于偷襲的敵人,用細小而又強大的灰塵,圍困生命,覆蓋天空,銷魂噬骨。有資料說:巴丹吉林沙漠的大風天氣每年最高達41天,風暴過后為靜風,大氣中的懸浮顆粒物和可吸入顆粒物高達35.7毫克每立方米和31.87毫克每立方米。

飯菜總不潔凈,偷襲的沙子經(jīng)常在口腔與牙齒展開巷戰(zhàn),一陣“槍聲”之后,是濃重的土腥。每天晚上,上床之前,都要清掃一遍床鋪。看不見的灰塵與布匹混淆,在我躺倒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沾上肉身。我每天清洗它們,用來自祁連山的雪水,擰開的水龍頭就像瀑布——我感到快樂,輕松和愉悅,但不要兩天,就又覺得全身皮膚發(fā)癢,倍感沉重。

還沒有腐爛的葉子被清掃后,埋在樹下,或者運送到遠處的戈壁灘上。冬天的渠水圍繞光禿禿的樹木,風暴把灰塵放在水、玻璃和墻上。我覺得這種丟棄或者遮蓋是有意味的:水總會滲下泥土的,灰塵的覆蓋不過一種預兆。窗戶再也不敢敞開了,午夜,大風在大地上怒吼,一個人躺在床上,總像躺在汪洋水波之上,一切都在晃動、傾覆和翻倒,在高空折斷,迅速落地的枯枝聲音很是清脆,似乎一把持續(xù)碎裂的骨頭。

早上醒來,被子上都是灰塵——自己也被掩埋了,桌面上也是,連掛著的衣服也未能幸免,穿的時候,總要使勁抖抖,沙子落在地面上,還像乒乓球那樣彈跳幾下;鞋子也需要翻過來倒倒??偸且们逅搭^,擦拭胸脯、后背乃至全身。潔白的床單兩天一洗,被罩三天一換。不用半天,飯盒里就是一層沙土。我總說——我們是吃著沙子在巴丹吉林度過青春的,從十八歲到三十多歲,每年都要吃進上百克的沙子。

4

冬天的巴丹吉林是烏鴉的天堂。楊樹葉子還沒落盡,那些黑色的使者就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遷徙而來,聚集在日漸干枯的楊樹樹巔,呱呱的叫聲單調(diào)而枯燥。這里的人們和內(nèi)地人的觀念一致,以為烏鴉是不祥的,在人居前后的聚集,充滿了沮喪的暗示性質(zhì)。

此外,除了偶爾從祁連山飛過來的鷹隼、烏鴉和土著的麻雀之外,冷峭深邃的天空之中,就只有日光流云了。但烏鴉不筑巢的習慣實在不好,慘烈的朔風吹疼大地,寒鴉瑟縮樹枝,有一些抵抗不住寒冷的,身體失去溫度。每天清晨,我都可以看到幾只成年烏鴉或者它們幼雛的尸體,石頭一樣硬硬地躺在枯草叢中。

稀少的楊樹樹干挺直而光潔,天長日久,樹枝結(jié)滿灰塵,粘合力極強,蹭在衣服上,很難擦掉。彎曲探下的沙棗和紅柳樹枝上也是,像敷了一層面膜又像是蟲子們的越冬巢穴。戈壁灘上的駱駝草莖上的灰塵也呈灰白色,似乎一群死去白色螞蟻——紅色的駱駝在遠處像是紅色的化石,幾乎聽不到鳴叫聲。我時常在靠近額濟納旗古日乃蘇木的戈壁上遇到死去的羊和駱駝(羔)尸骨,腐爛得只剩下骨頭和皮毛。

酷冷的天氣,讓人“束手待斃”,甚至徹底絕望。一九九七年臘月,我到鼎新鎮(zhèn),傍晚,站在馬路邊等車,凍徹骨頭的風不知來自哪個方向,從荒蕪的田地邊、樹叢和茅草之間,像是一把居心叵測的冰冷刀子,攜帶著粘結(jié)力極強的灰塵,打著看不到的美麗旋兒,從領口、袖口找到突破,進入身體。

我的肌肉疼痛,骨頭就像冰凌——當?shù)氐娜硕脊窈竦难蚱ご笠?,頭頂我們戴的那種大頭帽,不管男人女人,嘴巴上都有一面厚厚的白口罩——夏天也是,哪怕天氣熱得令人發(fā)瘋,也都頭裹一頂花頭巾,蹲在田里干活。有人說她們怕強烈的紫外線灼傷皮膚。

有人說,是怕無孔不入的灰塵。傳說,當年唐僧師徒西去取經(jīng)至此,豬八戒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四處搶掠婦女,便以薄布掩蓋容顏……但事實的情況是,她們更害怕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灰塵。

灰塵是一種籠罩,有時候,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放晴,無精打采的太陽持續(xù)溫熱幾天,風經(jīng)常吹,緊接著就是沙塵暴——大致是地域的緣故,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乃至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區(qū)的人會患一種奇怪的病——塵肺病——其發(fā)病癥狀是胸悶氣短。有的人咳嗽,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昏倒或者死去。

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去附近的東勝村買蘋果梨、大棗和葡萄,親眼目睹了一位胡須霜白的老人猝然死亡——他坐在陽光下面,正對著牲口圈蓬,頭頂?shù)奶炜照克{深邃。他一直在咳嗽,很夸張,也很用力,似乎嗓子里有一個什么堅硬的東西——就要離開的時候,我聽到了大片的驚叫和哭喊。

5

每年的三月到五月是沙塵暴高發(fā)期,占全年73%;其次是十一月到二月之間。古老的額濟納在日復一日的風暴中深陷,被橫行的沙子不斷抬高。從我所在的地方到額濟納旗大約300公里的路程,中途有一片梭梭樹林——直立、倒伏的和腐爛的梭梭,蟄伏于白沙之中,構成了巴丹吉林沙漠嚴酷環(huán)境中最為壯觀的生命景象。

穿過梭梭林,30公里之后,進入牧區(qū),有一些干涸了的水塘,不多的蘆葦爭先恐后,根部深深扎進濕潤的污泥,頭部蜂擁,四散開來。夏天的正午和傍晚,可以看到成群的蚊子,圍成一個循環(huán)的巨大的圓圈。牧人巴圖就住在這里,他的幾十峰駱駝散布在周圍的草灘上。其實這里沒有多少草,駱駝一步步走遠,羊群游蕩一天,返回后仍舊咩咩叫喚。

巴圖的房屋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四合院,黃土結(jié)構,大門處堆著大批的形體渾圓的沙子,表面光潔,形似饅頭。他們的窗戶一直關閉著,窗臺上落著一層明顯的灰塵,房間里充斥著濃重的土腥味道——只有在他做醫(yī)生的二女兒格娜房間,才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蘇打水和藥品的味道。

額濟納旗府所在地達來庫布鎮(zhèn)很小,走在里面,有一種空曠的感覺——幾乎沒有行人,沒有更大的商店,有時走完一條街道碰不到一個人。在城郊居住的人們,都用紅柳枝在門前圍起一道籬笆,成群的沙子像是偷窺的敵人,一點點升高,一點點向內(nèi)滲漏。漢族居民白志良說:不要十天,總要清理一次沙子,用芨芨草編織的籃子提到遠處的沙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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