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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好朋友的葬禮

請喜歡我 作者:梁佑寧 著


我最好朋友的葬禮

迎接新年那天,我在宜家閑逛,想要買一床四件套。正要結(jié)賬時,我接到耀輝媽媽的電話,她聲音很大,亂了陣腳的模樣,她在電話那頭喊:“你快些回來!耀輝不得了了!”聽到她的措辭,我實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得丟下挑選好的東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伸手?jǐn)r了出租車回家。

新年的北京儼然一座空城,原本有些長的車程竟然很快就到了。我急急忙忙上樓梯,才上到三樓,便看到耀輝媽媽正架著耀輝往樓下艱難地走。一米八幾的耀輝眉頭緊皺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我一臉茫然,不知道耀輝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送到醫(yī)院后,掛了急診,醫(yī)生很快便給耀輝安排做各種檢查。耀輝媽媽站在急診室門外的走廊里,搓著手,還沒從剛才的陣仗里回過神來。我遞過去保溫杯,讓她喝點水。

“怎么回事???”我問。

“我也不知道啊,晚上我做飯的時候,問他想吃什么,他說想吃面,我在廚房里做飯,他說身體有些疼,就躺在床上睡。飯好了我去叫他,他整個人就不行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給你打電話了?!彼攘艘豢谒诘首由?,夜晚的醫(yī)院走廊有些冷,我緊了緊衣服,走到急診室去,想找醫(yī)生問問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醫(yī)生一臉凝重,簡單說了幾句,是尿酸過高引起的痛風(fēng)。我有些好奇,耀輝不過二十幾歲,怎么會患上痛風(fēng)?醫(yī)生說:“已經(jīng)安排給病人抽血,到底是什么原因,化驗了才知道?!蔽尹c點頭,走了出去。

明明原本應(yīng)該是個熱鬧的新年,沒承想一屋子的病人,看來糟心的不止我與耀輝媽媽。病房里床位已經(jīng)滿了,耀輝只得平躺在推車上,斜放在房間一角。我擔(dān)心耀輝冷,在就近的便利店里買了幾片暖寶寶,貼在耀輝貼身的衣服上,他沖我咧了咧嘴角,艱難地給我一個微笑。我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安慰他:“沒事兒,醫(yī)生說就是尿酸過高,打過針就好了?!币x嘴角有些干裂,我拿濕毛巾給他擦了擦,從包里取出隨身帶著的唇膏,為他涂上。

晚上我與耀輝媽媽就坐在旁邊一位老人的床位上,輪班守著耀輝。中途我睡了過去,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里我又回到了十九歲,那時我一人在廣州一家公司里做職員,中午和同事出去吃午飯的時候,我接到了耀輝的電話,他口齒有些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地想要和我說些什么,似乎在趕時間。我問他:“你怎么了?”

耀輝說:“我能去找你嗎?”

我實在想不通,在家里生活優(yōu)渥的公子哥耀輝怎么會突發(fā)奇想要來找我,還想要問什么,他已經(jīng)急急忙忙地要掛電話,我只得應(yīng)聲好,心里想的是,等到耀輝來了廣州之后再問個究竟。

耀輝是在第二日的中午抵達(dá)廣州的,我特地請了假去接他。在機(jī)場里,他戴著鴨舌帽和墨鏡,一副明星模樣。見我守在機(jī)場,他小跑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說:“見到你真好。”退學(xué)之后,我離開故里,一直在廣州工作,鮮少與舊時的朋友碰面,能見到他,我也覺得好,仿佛我們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而耀輝臉上并無光彩,他一臉疲憊,又露出幾分警惕。在我們打車回去的路上,他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半路上醒來時,看到我就在他身邊,才放松了許多。

在我的一眾朋友里,耀輝算得上是傳奇。高中二年級時,他喝醉酒,跟自己喜歡的男生表白,在那個閉塞的小城鎮(zhèn)上,多少是不被人理解的。被表白的男生覺得耀輝是變態(tài),同學(xué)們中只有少數(shù)人能理解,多數(shù)是不表態(tài)。第二日,放學(xué)回去的路上,耀輝騎著自行車載著我,我們都沒有打算提起前一晚的那場鬧劇。

校園的走道很長,兩旁種著香樟樹,不時有細(xì)碎的葉子落下來。耀輝幽幽地和我說:“你肯定也以為我瘋了吧?!?/p>

我搖搖頭,我認(rèn)識的耀輝,一直都是人群中的異類,他有時候開心,有時候看上去像個抑郁癥患者,有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孩子,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年年得優(yōu),我打心眼里把他當(dāng)朋友,從未覺得他是個怪人。

耀輝笑了笑:“不過,我覺得自己有點瘋。我原本可以把這件事壓在心底的,可是到底沒有忍住。太難了啊,想要藏住對一個人的喜歡?!蔽遗呐乃谋?,示意他沒什么。

耀輝自幼隨母親長大,爸媽離婚后,爸爸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她母親一人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竟然也將耀輝照顧得很好,對他寄予厚望,平日里總對我念叨耀輝貪玩,可是最貪玩的耀輝總是我們那群同學(xué)里成績最好的那一個。

至于耀輝為什么會喜歡男生這件事,我沒打算過問,畢竟這是屬于個人的性取向問題,沒有對錯,就像春天會到,冬天總要下雪一樣簡單,在我看來再自然不過。

我們很快便抵達(dá)了住處,我和耀輝將床墊從床上搬下去,做成一床榻榻米,耀輝主動要求睡硬床板。他大概有些困了,沒多會兒就沉沉睡去了??紤]到他舟車勞頓,我到廚房里給他煮面。

面煮好后,我叫醒耀輝,他一臉迷糊,手拿著筷子,睡眼惺忪的模樣,讓我有些不知道該說他些什么好。我坐在他對面,問他:“說吧,又闖什么禍了?”

他揉揉頭,一臉無辜的模樣,吃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說:“我媽把我送精神病醫(yī)院了?!甭犓@么云淡風(fēng)輕地將這件事說出口,我有些詫異。

“原因呢?”我一直對耀輝媽媽印象很好,離婚多年,她扮演的都是女強(qiáng)人的角色,妝容干凈,從從容容的,從不會因為任何一件小事而跟別人紅臉,何至于把自己的兒子送到那樣的地方。

“我男朋友送我回家,在我家樓下親我的時候,被我媽看到了?!币x端起碗喝剩下的湯,說那句話時很自然,我卻大跌眼鏡,我說:“你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

耀輝閉口不談,沖我笑了笑,說:“你就別問了。總之,就是交了男朋友。他比我大五歲,在一家金融公司工作,腿特長,把我迷得……”我拍了他一下:“沒個正經(jīng)的。你倒是說說你怎么去了精神病醫(yī)院?”

耀輝這才端正了坐姿,跟我講了起來。耀輝媽媽發(fā)現(xiàn)他跟男人接吻之后,一度不能理解,早晨、中午、晚上各罵他一次,最后自己坐在客廳里大聲痛哭,說他不學(xué)好,凈干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再接著耀輝媽媽跟學(xué)校告假,稱他生病了,需要休學(xué)一陣,惹得耀輝哭笑不得。他沒有因此與男友斷了來往,他們交往兩年有余,山盟海誓,他覺得男友出自真心,耀輝對他也真心不假。有一晚男友爬水管進(jìn)了耀輝的房間,兩個人抱在一起睡了一覺,耀輝覺得能跟自己愛著的人在一起真好,能被愛真好。可惜,第二天早上男友臨走時被早起的媽媽又碰個正著。

耀輝媽媽心里著急,不知聽了誰的建議,把耀輝送到了精神病院。耀輝在里面待了半個月有余,每天都吃醫(yī)生配好的藥,腦子都跟著慢了一些。第三周時,耀輝媽媽去看他,看他一臉瘦削的模樣,心生不忍,耀輝知道媽媽的軟肋在哪兒,騙她說自己病好了,媽媽這才給他辦了出院手續(xù)。他一出醫(yī)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計劃如何逃跑,這才有了那一通電話。

我從夢里醒來時,外面陽光正盛,這才意識到自己做的那個長夢,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件件都真實不假。我看了看耀輝,他睡得正酣,好像沒有什么痛了。

我顧不上梳洗,出了門徑直朝著服務(wù)臺走去,護(hù)士守在那里打著瞌睡,我輕輕叩了叩玻璃,她清醒過來,我問她:“你好,我來取林耀輝的驗血報告?!?/p>

她從白色的藥框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袋子走了過來,抽出檢查報告看了看,又睨我一眼,說:“你等一下,我去叫我們主任?!?/p>

沒多會兒,主任來了,一臉惺忪,看到我時還打著哈欠:“你是林耀輝家屬?”我點點頭,這些年來,在我心里,耀輝早已同我的親人一樣。

主任將檢查報告遞給我,拉了我一下,朝外面走去:“借一步說話?!?/p>

我與主任醫(yī)生站在門外,他遞來一根煙給我:“抽一根吧?!蔽医舆^煙,沒有點燃。他轉(zhuǎn)過身,小聲跟我說道:“病人的情況不是很樂觀。我們在驗血的時候排除了各種病癥,最終確認(rèn)他感染了艾滋病,已經(jīng)中下了,CD4處于低下狀態(tài)?!蔽毅躲兜卣驹谠?,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不知道CD4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只覺心中莫名一陣難過,覺得人生無力。“我說不樂觀是指,他已經(jīng)開始有并發(fā)癥了,肺結(jié)核很嚴(yán)重,我們這里處理不了,你們轉(zhuǎn)醫(yī)院吧?!彼麥缌藷?,朝里面走回去了,只留我一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到病房里,耀輝已然醒了,昨晚輸液起了效,他排完尿后好了許多,身體也好受多了。耀輝媽媽去買早飯了,耀輝想出去走走,我問護(hù)士借來一輛輪椅,耀輝坐在上面,我們朝外走去。我想起昨晚我推著他在醫(yī)院里無措地跑著去掛號、領(lǐng)藥、帶他抽血、拍CT,風(fēng)吹在臉上,又想起剛才醫(yī)生的那些話,忽然就哭了起來,聽到我的哭聲,耀輝小聲問:“你哭什么?”

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安慰他:“沒事兒,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來了。”

“是不是因為我?我得絕癥了嗎?”耀輝開玩笑似的問道。

我小聲責(zé)怪他:“不許多想,瞎說什么呢,醫(yī)生說你身體好得很?!甭牭轿疫@么說,耀輝輕笑了一聲:“別瞎說了,我前段時間檢查出來了,我得艾滋病了。對不起啊,一直沒告訴你,怕你害怕?!?/p>

我終于沒有忍住,蹲在路邊哭了起來,惹得幾名護(hù)士回頭看我。我蹲在耀輝面前,忍住哭泣,抬起頭來看著他:“沒那么簡單,已經(jīng)有并發(fā)癥了,醫(yī)生說是結(jié)核,讓換醫(yī)院?!焙臀翌A(yù)想的不同,耀輝并沒有顯得多悲傷,他反倒伸出手來拍了拍我,拍了兩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了手,說:“對不起?!?/p>

我自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說:“怕什么,這樣又不會傳染給我?!蔽蚁氡П?,被他輕輕推開了。耀輝自己搖動著輪椅,朝前走去,我在后面跟著,離得不遠(yuǎn),看著他瘦弱的背影,陽光很好,有些恍惚。

當(dāng)天下午,我們辦理了出院手續(xù),耀輝看上去心情不錯,回去的路上哼起了歌。他媽媽也心情不錯,問耀輝晚上想吃什么,耀輝說想吃一頓火鍋。耀輝媽媽說:“你尿酸過高,以后豬肉和火鍋都得少吃?!毕袷桥乱x會傷心一般,又補(bǔ)道,“不過清湯鍋底的可以多少吃一些?!币x點點頭,沒有說話。

回到家里,分外清靜,我和耀輝媽媽在客廳擇菜,耀輝坐在一旁看電視,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叫了叫他媽媽,讓她坐在自己身旁。他攬著媽媽,輕聲說:“媽,我跟你說件事兒?!蔽倚闹x將要說什么,這種事情瞞不住,她早知道好過晚知道,我手上的動作跟著慢了幾分,好幾次把擇好的菜丟到垃圾桶里。

只聽耀輝輕聲說道:“我可能活不久了?!甭犓@么說,耀輝媽媽丟掉手里的菜,打了他一巴掌:“呸呸呸,大過年的,說這不吉利的話干嗎?我就不能對你好一點?!?/p>

我沒忍住哭了起來,耀輝媽媽這才意識到耀輝說的是真的,抓著耀輝的手:“是真的?”耀輝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說:“艾滋病,晚期了?!币x媽媽丟掉他的手,跑去房間里取出那個病歷袋,顫抖著手將檢查結(jié)果從里面抽了出來,像是不相信似的,盯著看了好久,最后丟掉病歷走到耀輝面前,抱著耀輝的頭,輕輕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小聲哭了起來。耀輝媽媽拍著他說:“讓你不聽話,非要搞什么同性戀,都怪媽不好,沒有管好你。”耀輝小聲說:“不怪你,也不怪我是同性戀?!?/p>

那一頓飯,我們吃得并不開心,白水煮青菜,我們?nèi)齻€人都各懷心事。當(dāng)晚,耀輝媽媽做了個決定,她要帶耀輝回家,耀輝也同意了這個安排,生平第一次沒有拒絕媽媽的意思。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幫耀輝媽媽一起收拾起東西來。耀輝坐在一旁拿手機(jī)小聲放著歌,萬芳的聲音低低地在房間里傳來。

耀輝媽媽早幾年前在我們市郊區(qū)買了處房子,依山傍水,旁邊就是果園,休養(yǎng)生息很好,唯一不便的是去醫(yī)院,好在耀輝媽媽有輛小車。在火車站,我反復(fù)叮囑耀輝要和我保持聯(lián)系,他一直沖我笑,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像是多年前從故鄉(xiāng)奔赴來找我時的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是病重的模樣。

接到耀輝電話是在第二日,他告訴我已經(jīng)到了,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他媽媽在收拾房間,沒多一會兒耀輝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從窗子望出去是一片竹林,很美。我跟耀輝說:“你且好好的,我得空就回去看你?!彼l(fā)我一個壞笑的表情,說酒肉管夠。我不知道回他什么好,盯著那個表情和那句話感傷不已。

耀輝回去后,新年結(jié)束,我這邊也恢復(fù)了工作,接連被公司安排到各處出差。就這么過了大半年,六月的時候,我被公司安排去家鄉(xiāng)出差,我一早和耀輝聯(lián)系好,我們兩人約喝下午茶。我從包里拿出在家里找到的泰迪熊遞給他。他一臉驚喜:“我以為丟了呢。傷心了好久?!蹦鞘且x去世的奶奶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他一直當(dāng)作珍寶,這些年無論去哪兒都帶在身上邊。我也是收拾東西的時候找到的,當(dāng)時我坐在地毯上,心里很想念耀輝。

耀輝生病之后,很注意養(yǎng)生,他說:“從前我浪蕩,現(xiàn)在得了這樣的病,只想好好惜命,好多活一會兒,陪陪我媽?!鼻?,明明是很開心的會面,卻讓他搞得傷心傷神,不過聽他這么說,我知道他是我了解的耀輝無疑,病魔沒有打倒他半分,縱然身體不舒服,可他依然在努力活著。

那個下午過后,我趕著去別處開會,耀輝媽媽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說讓我回去看看,我一一應(yīng)下,卻又心知根本沒有時間。我與耀輝告別時,他抱了抱我,說:“以后我們見一面就少一面了。真可惜我現(xiàn)在不能喝酒,不然跟你喝什么茶。”他壞笑著,我擺擺手,示意他先走。他生病后不能喝酒我是知道的,回去后雖說山中歲月清靜,但是難免寂寞,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一個,他偷偷出去買了一瓶紅酒,只喝了兩杯,當(dāng)晚就出了一身酒疹,渾身過敏,臉腫得老大,像是撒了發(fā)酵粉一樣。他分外痛苦,又要逗我開心,說:“快看,我這輩子恐怕沒幾次胖的機(jī)會了。”我一邊哭一邊笑,罵了他好幾句。

耀輝一直是拒絕服藥的,他生病后變得無辜許多,讓人不舍得威逼他,媽媽拿他沒法子,只得什么都依他。自他生病后,媽媽一心都只想他怎么開心一些,他們都知他時日不多。

然而耀輝媽媽到底沒那么堅強(qiáng),終究是跟耀輝的姨媽說了耀輝得病的事情。耀輝的姨媽不知從哪里請了一個會算命的人,跑到耀輝家里念經(jīng)念了足足七日,每天聽著那人在那兒祈求眾神寬宥耀輝,可憐可憐他的母親。耀輝的姨媽還勸說耀輝媽媽吃飯的餐具要和他分開,畢竟是那種病,萬一一家出了兩個這樣的病人可怎么辦。甚至讓耀輝媽媽再過繼一個兒子,他媽媽氣急,將她趕了出去。

耀輝媽媽跟我打電話,拜托我勸說他幾句,她說:“就數(shù)你和耀輝好,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我半個兒子,你讓耀輝不要跟我置氣?!蔽尹c點頭,再跟耀輝打電話過去時,耀輝反倒安慰我:“我沒事,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愿意生誰的氣呢?!蔽覓炝穗娫?,自己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躺在床上沉沉陷入夢里。

夢里我和耀輝都還年少,他總愛穿白色的襯衫,小小年紀(jì)留著油頭,跟我分享他新寫的句子,那時我們有夢,對于明天一切都處于未知,可也斷然沒想到耀輝會有這樣的一天。我一直都以為,他會是我們那一群人中混得最不錯的一個。

半夜醒來,我點開朋友圈,看到耀輝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他寥寥幾字,卻惹得我傷心不已。他說舊城下雨,自己一人躺在床上,聽到遠(yuǎn)處山里傳來鳥鳴狗吠,他說活著真好,還想這樣活。我在下面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最后又刪去,佯裝沒有看見。

有幾次耀輝跟我打電話,說起之前的男友來,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問他:“你到底是想說還是沒想好怎么說?”

耀輝說:“他要結(jié)婚了?!?/p>

我點點頭,又想到他看不見,便應(yīng)了一聲,問他:“然后呢?”

“跟他分手前,他開著車,將車開到了河里,跟我說,耀輝,我們一起死吧。我把他從河里拖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打他,罵他沒有跟我在一起的勇氣,卻要拉著我去死?!币x哭了,聲音很小,壓抑著自己盡量不想發(fā)出聲來,可還是傳到電話這頭,被我聽到,我沒有安慰他,他要是想哭,我只能讓他盡情流淚。

“再后來,我們就分手了,是我提的。我從他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凈凈,電話、微信,全部都刪了。我去了上海,每天都玩命加班,心情不好時就去酒吧喝酒,有好幾次半夜醒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跟誰睡在一起,我就是在上海得病的。我不甘心啊,我在這個圈子里算是最純情的那種,戀愛都只跟那一個人,何至于讓我得了這樣的???”耀輝在電話里嗓音有些激動,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跟我打了這通電話,可我也欣慰他愿意跟我講起這些,我唯一感到無力的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前段時間我又犯病了,臉腫得像發(fā)面饅頭一樣,我媽拿著艾蒿煮的水,給我擦臉,邊擦邊哭。她怕我聽到,自己一個人躲到洗手間里哭,我那時候多想起來跟她說我沒事兒,可是我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像個廢物。我人生第一次感到絕望,感到悲傷,真的,從前的失戀和媽媽的不理解,我都覺得是小事。為什么在我想好好活的時候,老天給我宣判了結(jié)果?我這樣活著算什么?我的吻有毒,我連我最喜歡的人都不能去親,你知道我姨媽說什么嗎?她勸我媽給我找一個得艾滋病的女人跟我過……我沒有做錯什么啊,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啊,為什么結(jié)果是這樣?”我試圖安慰他,最終都化作輕輕一聲嘆息。

耀輝掛斷了電話,我沒有打回去,我在那個晚上終于理解,世上原本就沒有感同身受這一說。否則,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這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耀輝是在秋天去世的,走得很安靜,在命運宣布結(jié)束之前,他選擇自己親手結(jié)束了這場游戲。他到底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耀輝,總和別人走不一樣的路。臨去世的前一晚,他跟我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我們聊了很多,他和我一樣懷念從前,和我說起被媽媽抓到他和男朋友睡在一起時,男朋友只穿著一條睡褲,他很淡定地將他推到身后,也說起早前他寫過的詩,聊到最后時,他笑了一下,說:“我跟你說件事,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币娝儆械囊槐菊?jīng),我便答應(yīng)了,他這才接著說下去,“我前段時間拍了張照片,就在我房間的抽屜里放著,要是哪天我死了,就拿那張做遺照,墓碑上就刻上‘這個人很?!痢??!蔽倚χR他:“瞎說什么。人生漫漫,誰知道什么時候會死。”他說:“我認(rèn)真的。”我沒有接話,掛了電話后,在微信上回復(fù)他:“好?!?/p>

我趕回去時,耀輝就躺在那一方棺木里,瘦瘦弱弱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

耀輝媽媽抱著我哭了好一會兒,哭著說:“這個孩子怎么就這么沒心沒肺啊,我以后怎么辦?”我沒有回她,輕拍著她的背,算作唯一的安慰。我盯著掛在墻上的耀輝的遺照,窗外竹林發(fā)出“嘩啦”的聲響,他說的沒錯,那張照片很好,連他眼角的那顆淚痣都照得清清楚楚。

耀輝啊。

失戀就像冬天里的樹

1

2009年夏天,我失戀了。

故事三俗,算不上一出好劇,男友張哲出軌,小三住到出租屋里穿著我的睡衣,被下班回家的我逮個正著。好好的一場戀愛,最終竟以鬧劇收場,這當(dāng)然是我沒想過的。失戀那段時間,我的智商似乎也跟著變得奇低無比,先是丟錢包,接著在西安這座四方城走迷路,然后是和老板吵架辭職,我的人生走入歷史新低谷,一時間很難跳出。

閨密喬琪約我去酒吧,離得老遠(yuǎn)看見我,便拿出手機(jī)給我拍了一張照片。走到身旁時,才將手機(jī)遞給我,沒好氣地說:“瞧你那德行,不就失戀了嗎?打扮得我還以為自己開天眼了?!?/p>

我接過手機(jī)看,可不嘛,將近一周沒睡好,氣色看上去奇差無比,一頭漆黑長發(fā)披散著,再加上一條黑色長裙,在昏暗燈光下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哀怨的女鬼。

酒吧里,我生平第一次放下矜持,喝得爛醉,據(jù)喬琪所說,我差點就要沖上去跳鋼管舞了,是她攔住了我。

這些都是第二天我酒醒后喬琪告訴我的,聽到這些后,我十分懊惱,內(nèi)心只有一個想法,自己果然尚且年輕,火候不夠,竟會因為一個劈腿男而失態(tài)。但我無法責(zé)怪任何人,誰讓自己當(dāng)初喜歡呢?

正劇播完,彩蛋部分也相當(dāng)熱鬧。

從喬琪家出去后,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公交車上站了十二站回到出租屋里,剛打開淋浴準(zhǔn)備洗澡,噴頭炸開了,一時間水管的水全噴了出來,還沒脫完衣服的我被淋了全身,好不狼狽。我關(guān)掉閥門,搬著凳子,拿出備用水管和螺絲刀來修好半天,總算洗完了一個熱水澡。吹頭發(fā)時,電話響了起來,是房東。

我按了免提,房東嗓門極大,生怕我聽不到一般。

“周夢,跟你說件事兒,你得搬走,上邊傳文件了,下個月就拆遷呢,真是不好意思啊,趕快收拾收拾吧,剩余的房租我退你?!?/p>

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該和房東說些什么,扔在床上開著的吹風(fēng)機(jī)吹得我心煩意亂,我胡亂應(yīng)了一聲,掛了電話。電飯煲里方便面早已泡發(fā)了,荷包蛋沒有包好,蛋黃碎了一鍋,窗外起風(fēng)了,養(yǎng)了半年的銅錢草掉在地上,花盆碎得稀爛。

下午三點,我坐在房間里失聲痛哭。

在這個城市當(dāng)中,我沒什么朋友,除了前男友,只剩下喬琪。真要我突然搬走,我竟不知道該去哪里。

我媽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事實上狀態(tài)不佳間接導(dǎo)致了我們對話不暢,也許媽媽聽出了我情緒不對,沒聊幾句便要掛電話,臨掛電話時,我說:“媽媽,我想見你?!?/p>

2

我走得倉促,衣服都沒帶幾件,許多東西都選擇丟棄,只有如此,我才能輕裝上陣,奔赴前方,不被外力所拉拽而貪戀原來。對舊戀人不舍那是弱者所為,而我,從來不懂如何示弱。若是我懂,想必也不會失去。

西安開往新疆的火車時長三十八個小時,全程兩千五百六十八公里,將舊戀人丟在千里之外,我有足夠的時間忘記他。

然而,那一路,我睡得不踏實。半夜好幾次醒來,坐在臥鋪過道的座位上愣神?;秀遍g,我仿佛看到了張哲就坐在我對面。他像個孩子一樣拉著窗簾,看著車窗外,不時回過頭看我,笑著問我:“周夢,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像是在私奔?”

那是早前的事情了,我們還相愛,一起去外地旅行。他住上鋪,我住中鋪。晚上車廂熄燈之后,他彎下身子趴在我的床位上,只為給我一個晚安吻。只可惜,當(dāng)下,那雙唇去吻別人了。那誓言,也都變成別人的了。我坐在黑暗當(dāng)中,將腳搭在另外一張空出的座位上。

到新疆時,我在車站的洗手間里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涂了一層BB霜,好讓自己看上去不太狼狽。

與媽媽將近十年未見,我當(dāng)然不想讓她見到自己最狼狽的一面。

這是她與我爸離婚的第十年,在她沒有看足我成長的這十年,我被時間撕扯成了一個大姑娘,在感情當(dāng)中得到過也失去過,卻始終沒有成長為一個智者。愚蠢到會相信“永遠(yuǎn)”,相信承諾。依舊會為了愛情掉眼淚,會為了戀人的一句話而不知所措,更因為失戀而大傷元氣,逃到她這里來避難。

在她面前,我永遠(yuǎn)都是那個小小的姑娘。

只有回到媽媽的身邊,我才變成那個真正的我。那個敏感脆弱需要保護(hù)的我,不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換水管,一個人扛著煤氣罐爬七層樓,可以理直氣壯地脫去金甲戰(zhàn)衣,踏踏實實做那個白色繭子當(dāng)中的蛹,待到傷口修復(fù)時,擇一個好陽光的天氣,再次出發(fā),當(dāng)人群中翩然美麗的蝴蝶。

媽媽穿了條藍(lán)底碎花的裙子,撐著太陽傘朝我走了過來。我只遠(yuǎn)遠(yuǎn)看那么一眼,便心生感慨,時間待人真是不同,贈她年歲時,卻未給她多刻上一條皺紋。空白的這些年,對她而言,似乎只是一個夢那么短的時間。

住處在天山路,沿途行人稀少,好在風(fēng)景不錯,塞車的空當(dāng),媽媽回頭跟我說:“怎么樣,還不錯吧?”

我點點頭,有些不知她問的是什么,含糊回道:“很美。”

回到家里之后,媽媽去廚房做飯,我去洗澡。出來時,飯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大盤雞、酸辣土豆絲,看上去相當(dāng)豐盛。連續(xù)哭了幾天,又在路上顛簸了將近四十個小時,我壓根就沒顧得上吃一頓好飯。

那天我總算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已是晚上九點鐘,可是太陽依舊還在。見我醒來,媽媽對著穿衣鏡整了整衣襟,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那是我與張哲分手之后第二次產(chǎn)生錯覺。

畢業(yè)之后,我和張哲決定留在西安。我們在西門租了一套小房子,是城中村的自建房,環(huán)境尚可,走路去環(huán)城公園只需要十分鐘。那套房子又小又窄,卻被張哲收拾得分外漂亮。我們跟在陌生城市生存的所有戀人一般,對于未來充滿期待。晚上下班,兩人一起吃一份砂鍋麻食,最愛吃粉巷的冒菜,幻想憑借自己的能力買房買車,在適當(dāng)?shù)哪昙o(jì)結(jié)婚生子。那會兒我經(jīng)常在醒來的時候,看見他仍舊坐在桌子前,對著筆記本電腦工作,見我醒來,便會起身給我端來晾好的白開水。他從來都不知道,每一次我都會盯著穿衣鏡里的他看很久。

我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一手拿著皮筋綁好頭發(fā),挽上媽媽的胳膊,說:“走?!?/p>

3

“你爸怎么樣?”走在路上時,我媽突然問我。

我媽與我爸離婚時鬧得很難堪,為此,我媽十年沒回過老家,連電話都少得可憐。那時我只覺得委屈,自認(rèn)為她十分自私,因為自己的感情而放棄整個家庭。殊不知,她和我爸的感情猶如一襲華美的袍子,里子早已滿是破洞,那恩愛是給旁人看的。

“他再婚了?!迸滤y過,我將聲音放得很低。

“挺好的,過得不錯吧?”我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問,我抬眼偷偷觀察她,她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無窺探的意思,想來真心不假。

“還那樣吧,兩人經(jīng)常打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爸那臭脾氣……”我說。

“總得改,這樣哪兒能好好過日子?!蔽覌尩f道。

我原以為她會對我爸恨之入骨,可是似乎并沒有。

“是?!蔽倚牟辉谘傻鼗卮鹬?,心里卻在想著和張哲在一起的種種。

也許是因為爸媽離婚早,我的性格一直都比較強(qiáng)勢,單單這一點便讓我在愛情中吃盡苦頭。

這一點,我和媽媽很像,但是在處理問題上,她比我勇猛多了。

七歲那年我過生日,我媽跟我去蛋糕房取了蛋糕回家,沒承想,捉奸在床。我媽沒有像我一樣號啕大哭,而是讓那人先走,將蛋糕放在冰箱里,然后一句話都沒有說便離開了家。

那件事之后,我媽提出了離婚。我爸當(dāng)然不同意,他感到萬分悲痛,哪怕他再花心,卻未曾想過會失去我媽。而我媽堅決要求離婚,她說:“周小軍,這么多年,我累了。咱倆散了吧?!敝链?,他們長達(dá)七年的婚姻,宣告結(jié)束。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失敗的婚姻背后有這么一段故事。

他們離婚后的第四年,我媽離開了鄭州,再也沒有回去過。這中間,我爸嗜酒如命,喝多了便給她打電話,再后來,她連電話號碼也換了。自此,我們之間音訊全無。

對于彼此遭遇的生活,我們都一概不知。

“你是失戀了吧?”我媽問。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結(jié)巴,連話都說不大清楚。

我媽點了一根煙,笑了笑,說:“失戀的人都長一個樣。他們就像是冬天里的樹,沒有生氣??瓷先ゾ拖袷强菟懒说模瓦B他們自己也都以為無法痊愈了,可是時候一過,照樣開花結(jié)果?!?/p>

我踢了一腳眼前的小石塊,嘟囔了一句:“那我就是那棵剛掉光葉子的?!?/p>

我搶過她手里的煙,猛地吸了一口,嗆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她拉住了我的手,說:“沒關(guān)系,總會長出來的?!?/p>

4

下雨讓人也跟著變得憂愁了起來。

早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很短暫,卻很清晰。我夢見自己還在西安,因為起晚去上班,從天橋上跑過去時摔倒在地上。那痛感很真實,我?guī)缀跻詾槭钦娴牧餮?。張哲站在我的前面,對我伸出了手,然后在我伸手過去的瞬間,他消失了。我從夢里醒來,連著嘆了好幾聲氣。

他們都說夢中遇見的人一定要去看看他,可惜,這個人我一眼都不想再見。

從分手的那天起,他就是別人的了。他不是那個在舊城墻邊等我時會拿出手機(jī)電池咬一下的傻子了,他不會是那個早上上班時會盯著我從他眼中消失的人了,他不是那個因為我弄丟了他抓給我的娃娃失聲痛哭的人了。

我窩在被窩里,看著媽媽站在陽臺上。她拿著剪刀在修剪綠植,還小聲哼著歌,好一會兒,似乎是累了。她停了下來,站在窗前,看著遠(yuǎn)處,嘆了一聲氣。

她回過頭,看著我:“你醒了?”

容不得我貪睡,得知我要來,她一早就將行程安排得滿滿的,我們之間客套得就像是遠(yuǎn)房親戚,絲毫沒有母女之間的親密。

得知要去賽里木湖時,我微微有些吃驚,捏著面包的手明顯一抖。媽媽沒有多說話,遞來熱牛奶,我低頭接過,一滴眼淚跌落在盤子上。

我又想到他,又想到那個負(fù)心的出軌的前男友。想到他未曾兌現(xiàn)的承諾,又覺得失戀實在可悲。戀愛未曾給我留下太好的遺物,除了傷心,再無其他。

他欠我一次旅行,我們原本訂好了去烏魯木齊的機(jī)票,先去看紅花山,再去克拉瑪依魔鬼城,賽里木湖是其中一站,最后抵達(dá)霍爾果斯。可惜他臨時被公司安排出差,一切計劃都被打亂。那一晚我們兩人在出租屋里煮火鍋吃,他一個勁地給我夾菜,說:“回頭我一定補(bǔ)給你?!?/p>

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時,拿著手機(jī)查賽里木湖的照片。沒承想,我竟比他先去。

它的確美。云在不遠(yuǎn)處,雪山離得那么近,美得讓人心碎。

“剛來新疆的時候,我不喜歡這里。它荒涼,城市與城市之間相隔太遠(yuǎn)?!眿寢屢贿呴_車,一邊跟我說,“后來就習(xí)慣了?!?/p>

“那,你是怎么習(xí)慣一個人呢?”

“這個很難。誰又不想要一個親吻和擁抱呢?”

5

初到新疆那會兒,媽媽經(jīng)營一家旅館,常常一個人熬到很晚。有次遇到了搶劫,是個陌生的旅人幫了她的忙。那人住了好幾天,因為心存感激,媽媽沒有要他的房費。他走時,留了一把瑞士軍刀給她。這么些年,她一直將那把瑞士軍刀放在包里。

聽她說起這些時,我忽然想起來,有天晚上她拿著那把刀給我削水果。想必,就是那把了。

“你知道嗎?跟你爸離婚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感情不抱希望。遇見那個人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會心動。但是這個心動是建立在他保護(hù)我的基礎(chǔ)上。也許在不被我得知的生活當(dāng)中,他是酒鬼、是賭徒,過日子總歸跟心動是有區(qū)別的。我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能心動已經(jīng)很好,而對于在一起生活,我不再抱有幻想。畢竟該有的過程,我都經(jīng)歷了?!?/p>

我們抵達(dá)了賽里木湖,坐在車?yán)?,她突然跟我說起這些往事來。車窗半開,風(fēng)不時揚起媽媽的頭發(fā)。有時候我挺討厭聽這些傷心事,一來撕他人傷疤,二來覺得心里堵得慌,更加會聯(lián)想到自己。

“有一天我自己一個人開車跑到了這里,覺得很美。人們說賽里木湖是一對殉情的人的眼淚匯集而成的,我想,如果真的是眼淚,那里面應(yīng)該也有我的一部分。那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岸邊,哭從前,哭一個人在新疆沒有人說說話。每一次家里人打電話都說我鐵石心腸,從來沒有人覺得我一個人不容易。那會兒我就想啊,如果你外婆還在世,我絕對不會活成這個樣子。所以你說要來的時候,我隱約猜到了。你那個狀態(tài),是我跟你爸離婚那會兒有的,可是我們終究會忘記那些苦痛的。我們不能只守著那些活……那樣的人生無趣、暗淡、沒有光,而我們總不能活在黑暗里?!?/p>

她披上外套,打開車門,朝湖邊走去。

“不要傷心過度。你應(yīng)當(dāng)學(xué)會感激。感激生活將真相給你看,感激你還有選擇的機(jī)會,感激有其他的人幫你甄別。不要像我,有所顧忌。你還年輕,失戀并不具備摧毀你全部的能力。春天一到,你依舊會發(fā)芽,依舊會為了一個人心動,依舊會嘗到愛情的甜蜜。而我,卻好像不能夠了?!?/p>

那話,似是從風(fēng)里來,又回到風(fēng)里去了。

瘦子不是唯一的生物

任誰都沒有想到纖細(xì)瘦弱的九莉會變成一個多肉的胖子,包括九莉自己。

九莉是在練舞時發(fā)現(xiàn)的,她在練功房的換衣間里換衣服,瞥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九莉一直都記得那一天,因為那一眼是她人生的分水嶺。不到十二歲的九莉成了個胖子,拿著衣服的手停在胸前。鏡子里微微隆起的胸讓九莉有些看不出到底是發(fā)育還是單純變胖,肚子不再是扁平的了,原本瘦削的臉也變得圓圓的。肥肉似乎是一夜之間霸占了這副軀體,壓根沒給她一個緩沖與接受的過程。直到同學(xué)在外面喊她,九莉才醒過神,匆匆將衣服拉下去,臨出門前使勁撐了幾下,蓋上了那該死的肚腩。

那天九莉一直都在走神,下腰劈腿都不比早先順暢,甚至有幾分吃力。最為恐怖的是,九莉原本最愛照的鏡子也在那個下午變成了照妖鏡,她變胖成為不爭的事實,再也藏不住。課程結(jié)束之后,九莉是頭一個沖出練功房的,比起沖這個字眼,九莉覺得更適合用逃。

可九莉逃不了。

人身上多了幾斤肉,連影子都跟著大了一圈兒。她停下來,看著影子疊在樹蔭里,胖胖的一個九莉像是要吞噬了她一般。她突然覺得無比悲涼,十二歲的九莉第一次體會到傷心。

那個下午,九莉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連燈都變得刺眼。

人人都道九莉生得漂亮,隨她媽媽。

九莉的媽媽早年是個舞蹈演員,人到三十幾歲還有年輕男生騎著摩托堵著她,要與她約會。身材高挑,后來在一次演出中出了事故,再無法登臺表演,這才嫁給了一直對她狂追不舍的男人,也就是九莉的爸爸。

九莉繼承了母親所有的優(yōu)點,十二歲時已出落得比旁的女生要高出許多來,人人都說九莉?qū)硎翘璧牧希龐寢屢灿羞@個打算,所以九莉從小就在各種舞蹈班里度過。

可是她忽然胖了,這肥肉如春風(fēng)一夜,千樹萬樹,招搖得像個剛剛幻成人形的小妖精,連藏也藏不住,巴不得人人都能看見它,贊它美麗,只可惜這當(dāng)數(shù)人間第一慘劇。

其實不怪九莉,唯一可以怪罪的,當(dāng)然只有命運。要不怎么人們總愛說——命運弄人。

十一歲那年,九莉生了一場病。那段時間九莉回家洗澡時,總發(fā)現(xiàn)身體上青一塊紫一塊,她不以為然,只以為是練功時磕碰的,要不了幾天便下去了。待到九莉媽媽發(fā)現(xiàn)時,九莉身上已經(jīng)長了不少深色的紅點。這才帶她去做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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