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橫渡
菡子
一九三九年,一個風和日暖的日子。
揚中是長江東流的綠洲,河汊交橫,溝渠如網;堤上桑樹成林,綠茵茵的秧田,也煞有生氣。南方的青紗帳——蘆葦已是抽條的時候了,一叢叢挑著小旗,占領著江邊的淺灘??粗@番景色的新四軍第一支隊的司令,原是一個詩人,他吟罷“江陰天塹望無涯”,上馬到了這里。想不到一年前東征初抵高淳的景象,又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自然,那次是過固城湖泛舟東下,而這里,卻是萬里長江即將一瀉入海,江面遼闊,煙云迷漫,大有滄海橫流的氣勢。他在開拔敵后的途中,登黃山看見的縹緲的云海,是不能與這相比的。這次又是他從皖南軍部聽周恩來副主席傳達中央指示回來,黨中央毛主席深謀遠慮,為新四軍制訂了“向南鞏固、向東進攻、向北發(fā)展”的戰(zhàn)略方針。我軍在江南地區(qū)已經在與敵偽頑三角斗爭中,創(chuàng)建了以茅山為中心的游擊根據(jù)地,完成了東進淞滬和開辟北上通途的戰(zhàn)略任務。立馬江洲,司令遠眺江北,想著今后大江南北的戰(zhàn)斗。他長方臉上輪廓分明,秀眉鳳眼,眉宇軒昂,柔中帶剛,挺直的鼻子和抿住的薄唇,越是顯出他堅韌不拔的神情。一套灰色軍衣,裹著他頎長而勁健的身材,兩條裹著綁腿的腿,還帶著戎馬千里的風塵,踏破沿途的露珠,他的鞋幫和綁腿的下部,都有明顯的濕印。他讓警衛(wèi)員把馬牽去隱蔽,傍著蘆葦,在浩渺的江面上,壯麗的江南,把他留在畫中。
這時從一條狹長的蘆葦蕩里,搖出一只小船。船家小姑娘的獨辮上扎著鮮艷的紅頭繩,在蘆梢中甩來甩去,映在蘆叢中的月白色的小褂,增加了蘆色的層次。她搖著櫓,發(fā)出“吱啞,吱啞”輕柔的響聲。
“爺爺呀,吃鰣魚要有酒配,那壇陳酒你怎么還沒挖出來呀?”
隨著櫓聲,傳來小姑娘清脆的話語。那老爺子只拉長調門“唔——”了一聲,輕輕的尾聲中帶著笑音。司令的心與江南人民原是相通的。那扎著紅頭繩的辮子,他熟悉,連那老爺爺輕輕的唔聲,他也能分辨出既是贊許又有異議。到江南一年多,這樣的爺孫兩個,幫他趕了多少水程!寫過《贛南游擊詞》的他,也曾以為只有連綿不絕茂林密布的山脈,才是建立抗日根據(jù)地的依托,江南的山連茅草也不厚,多的卻是縱橫交錯的水網??墒墙先嗣駥谷詹筷牭纳钋楹裾x,比山高比水深,軍隊有了人民的依靠,如魚得水,雖然地處敵人心臟地帶,也可以自由地來去。他舉起望遠鏡又對江北望去,兩個參謀也忙著張開地圖。根據(jù)他幾個月前的命令挺進蘇北的部隊傳來的消息,他心里已另有一幅作戰(zhàn)圖景。船上的小姑娘背著身已把船搖到他們身邊,猛一回頭,看見了司令。
“你是采霞?”司令先打招呼,把他在搖船姑娘中第一個想起的名字說了出來。
“是霞子呀,司令記性真好!”漁老大喜出望外。
肯定是他們爺孫兩個,司令滿懷敬意地凝視著他們。小姑娘的爸爸是我們挺進江邊時最早發(fā)展的交通員,敵人穿著便衣到她家中捉人,沒找著大人,就把采霞拉走,她想著爸爸說不定會在路上碰到,臨走前,她慢條斯理地把頭上鮮紅的頭繩換成藍的,還對著鏡子琢磨一番,才肯動身。一路上采霞的辮子晃動著,帶著警報的信號,讓爸爸躲開了逮捕。采霞進了監(jiān)牢,急壞了從外地趕回來的爺爺,他怕小姑娘經不起拷打,嘴巴說不定漏風,竟自告奮勇要去換她,可是被吊在梁上的小姑娘,就是不肯睜眼,死也不肯認這個多事的老頭。后來游擊隊救了他們,他們又挪了一個地方,還是打魚抗日!
司令熟悉的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他們相識而又遠離以后,現(xiàn)在這樣相見,三個人都覺得格外親切。司令注意到采霞把著櫓的粗大的手腕上,還留著麻繩勒過的傷痕;腿肚以下的傷疤象剛脫了痂,更是顯目。老人把孫女指甲還未長好的拇指捧在司令面前:“十指連心疼呵,這丫頭也煉成鐵娃了!”
“長個子了,辮子也長了,本領也高強多了,不過一年光景呵!”司令感到欣慰,贊嘆著。
得到稱贊的采霞,沉著地掀開倉板,拿出手訂的識字本子,攤開,上面抄滿了歌詞。又接著司令的話語,作她的補充匯報:“都是女同志教的!”然后指著盆里兩條滾壯的鰣魚。一股老練勁兒,指揮爺爺快去挖酒!
櫓在水里擺動,還是那輕柔的“吱——啞”聲,老人吐出的話音,比櫓聲還要輕柔,溫和之中帶著自信:“會帶兵打仗的司令,吃陳酒不過癮呢!”
果然那天晚上司令喝到的不是陳酒,而是洋河大曲。
乘著酒興,采霞鼓起勇氣,喜不自禁地探問:
“司令就要過江么?”
她那開朗而機智的眼神,使司令驚喜:“連她也知道我該過江了!”馬上想到在軍部的會上,他與副軍長之間的爭吵,正是由于渡江問題。他奇怪這位堅持了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老將,竟目光短淺只愿困守皖南區(qū)區(qū)彈丸之地,而其固執(zhí)更是他們在贛南共事時就領教過的,以他目前的打算,看來就是周副主席也沒有把他說服。想到這里,司令更增強了渡江必勝的決心。他對采霞信任地點了點頭。她在隱去的時候,還帶著剛才的喜悅,對著司令指指自己的鼻子,表示不要忘記了她這個渡江的尖兵。
夜幕在江邊掛了下來。習慣于晝伏夜行的人,在這黑沉沉的夜里,過去能分辨山峰、水影、古廟、野林,現(xiàn)在又多了一些本領,能觀看江面的風云,捉摸敵艦游弋的蹤跡。八九十人的隊伍,在湖桑和蘆葦里穿行,司令坐的小船,也從小港撐到了江口。江面究竟是江面,在一片漆黑中,它帶著潮氣和微風迎面撲來,水光也閃現(xiàn)在視野之外。司令抖擻精神踏上堤埂,回頭與船上的采霞握手告別:“回來再見!”霞子緊握著司令的手,趁勢跳到岸上。
前后錯落的四五只桅船在江上啟航以后,司令才看出老大的小船,原來是領隊。他透過夜色,看到小船象水域里的一匹駿馬,兩雙有力的臂膀,正拉著韁繩,凌空奔騰,順著江中的暗流,船在大江面上曲折前行。此時前哨的老大和立在大船中艙的司令,雖然相隔十幾丈遠,卻好像站在一起似的,斗風搏浪,逆流而上,共抒奮戰(zhàn)的豪情。從大小金山之間沖過來的激流,在他們船邊呼嘯;劃破夜空的水鳥,也曾在桅頂撲翅飛翔。江面上只聽得嘩嘩的呼喚,分不清是江濤還是風聲,桅桿也掙扎著應和,不時發(fā)出吱啞聲,有時還加一個拖音。不過水天之間,也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沉靜,人們好像在戰(zhàn)壕里頂上膛火,瞄準前方。一場戰(zhàn)斗似乎一觸即發(fā)的樣子。司令的這支隊伍原是在舟中的武裝泅渡呵!
這樣趕了一個多小時,只渡了江面三分之一的水程。司令覺得江中的金山常在前后左右,連蘇東坡的《游金山寺》,也親切可聞……但他自己卻來不及作詩了。上游和下游幾乎同時掃過來兩道白光,他的眼光也立時向小船射去,看見了采霞辮子上的紅頭繩。一霎時,小舟即使在亮光下也成了一團黑影,但仍看得出它在頂浪前進,原來老大把一塊預先準備好的黑漆布罩在船上,偽裝成江豬模樣。敵人連江豬也怕,竟不敢接近他們。老大指揮幾只桅船落了篷,始終在黑暗中緩緩前行,盡量避開橫掃江面的白光。他劃到司令的船旁笑著說:“他們是聾子又是瞎子,船上的機器響聲叫他們什么也聽不見;這白光又不長眼睛!”
過不一會,撲撲撲的馬達聲由遠而近,兩只敵艦各自回程之前,都在江面劃著弧光,大部分初次過江的同志,特別是在山中打慣游擊的,不免拎起駁殼槍來,一挺機槍也從艙里朝外架著。司令微笑著,他高瞻遠矚,不禁念道:
波光蕩漾水紋平,
河汊溝渠縱復橫。
扁舟容與人如畫,
抗戰(zhàn)軍中味太平。
這是他去年東征初抵高淳的舊作。在戰(zhàn)場上,他一向鎮(zhèn)靜自若,同船就有不少人看到過,并以他為榜樣。軍中吟詩更成了他指揮作戰(zhàn)勝利的前兆了。只聽他繼續(xù)念道:
江東風物未曾諳,
夢寐吳天廿載前。
此日一帆憑顧盼,
重山復水是江南。
大家聽著,竟忘記是在敵艦前的舟中了??箲?zhàn)一年的江南,現(xiàn)在已成了橫渡長江向北發(fā)展的跳板,這也是司令今夜欣然吟此詩的原因吧!
敵艦走遠了,桅船又拉起了篷。司令剛吟罷最后一段,鄰船傳來了悠揚的歌聲。被他一字一句捕捉入耳:
薄霧迷漫著江面,
微風閃起了波紋,
當這黑沉沉的午夜,
我們要渡過長江。
饑寒,饑寒!困苦,困苦!
算得什么?!
敵艦上下弋游,敵艦上下弋游,
又算得了什么!?
長江乃是我們的!
我們千百次自由地來去。
…………
司令一向認為軍部戰(zhàn)地服務團中有人才,但這不僅是人才呵!這是祖國萬里長江的呼聲,猶如當時的黃河大合唱一樣。他愛這些時代歌手的每一句歌詞,愛這些雄偉的曲子里的每一個音符,而此時此景在江面上發(fā)出這樣的歌聲,使他深深地感動了。
長江乃是我們的,
我們千百次自由地來去!
跟著剛才的音韻,司令自豪地吟唱起來。仿佛就是他自己心里唱出來的。使他更為感動的是,一個清越的女高音,在江面縈回不絕。他熟悉這個年輕而剛毅的女同志。她生于長江三峽之東,而今又在敵后成為大江兩岸的主人。在這革命的洪流中,她始終是一只揚帆前進的小舟,他不能忘懷春天在江南前線聯(lián)歡會上與她第一次的相識,抒情的江西山歌,她都唱得清亮而高亢,在她興奮而懇切的注視下,喚起他對當初投奔革命的記憶,他曾充滿激情用法語唱了一首《馬賽曲》。
前面的歌聲打斷了他的遐思,他繼續(xù)聽到的是以他為代表的新四軍戰(zhàn)士的誓言,也正是對中央號召最熱烈的響應:在一連三句“我們要渡過長江”“爭取更大的勝利”之后,隨著船行,正是有強烈劃船節(jié)奏的“劃呀喲嗬……”一聲比一聲高昂,仿佛擂鼓的戰(zhàn)船,破浪而進。連下去的又是三個“我們要渡過長江”的最強音,充溢江空,使司令置身于千軍萬馬之中,吹響了大進軍的號角。渡船也很快地接近了北岸。
五月黎明的陽光,早就灑在林中的葉子上,采霞辮子上的紅頭繩更加鮮亮,眉清目秀的女同志光映滿面。林子里又傳揚著使司令激動的渡江之歌,不一會兒,老鄉(xiāng)們都看女兵來了。司令忙著去聽取先遣部隊的匯報,他還要把遍地點燃抗日烽火的游擊戰(zhàn)士,改編為由共產黨領導的三個支隊,他看中這個林子倒是很好的會師的地方。采霞老遠看見了司令,拉他也去唱歌。人們認出原來是威震長江的新四軍的司令,都一齊向他擁來。
從此,用司令的詩詞譜曲的《新四軍軍歌》,就響遍了江淮平原、大別山區(qū),很快與《八路軍進行曲》聯(lián)成一起,無敵于天下。
(刊發(fā)于1978年7月6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