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7年

汪曾祺書信全編 作者:汪曾祺


1947年

470715/16 致沈從文[1]

從文師:

很高興知道您已經(jīng)能夠坐在小方案前作事。——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還是文林街宿舍那一只,沉重,結(jié)實,但不十分寬大。不知道您的“戰(zhàn)斗意志”已否恢復(fù)。如果猶有點衰弱之感,我想還是休息休息好,精力恐怕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涌出來的。勉強要抽汲,于自己大概是一種痛苦。您的身體情形不跟我的一樣,也許我的話全不適用。信上說,“我的筆還可以用二三年”,(雖然底下補了一句,也許又可稍久些,一直可支持十年八年)為甚么這樣說呢?這叫我很難過。我是希望您可以用更長更長的時候的,您有許多事要作,一想到您的《長河》現(xiàn)在那個樣子,心里就凄惻起來。我精神不好,感情沖動,話說得很“浪漫”,希望您不因而不舒服。

剛來上海不久,您來信責(zé)備我,說:“你又不是個孩子!”我看我有時真不免孩氣得可以。五六兩月我寫了十二萬字,而且大都可用(現(xiàn)在不像從前那么苛刻了),已經(jīng)寄出??墒亲云咴氯諏懞靡黄≌f后,我到現(xiàn)在一個字也沒有。幾乎每天把紙筆搬出來,可是明知那是在枯死的樹下等果子。我似乎真教隔墻這些神經(jīng)錯亂的汽車聲音也弄得有點神經(jīng)錯亂!我并不很窮,我的褥子、席子、枕頭生了霉,我也毫不在乎,我毫不猶豫的丟到垃圾桶里去;下學(xué)期事情沒有定,我也不著急;可是我被一種難以超越的焦躁不安所包圍。似乎我們所依據(jù)而生活下來的東西全都破碎了,腐朽了,玷污萎落了。我是個舊式的人,但是新的在哪里呢?有新的來我也可以接受的,然而現(xiàn)在有的只是全無意義的東西,聲音,不祥的聲音!……好,不說這個。我希望我今天晚上即可忽然得到啟示,有新的氣力往下寫。

上海的所謂文藝界,怎么那么烏煙瘴氣!我在旁邊稍為聽聽,已經(jīng)覺得充滿滑稽愚蠢事。哪怕真的跟著政治走,為一個甚么東西服役,也好呢。也不是,就是胡鬧。年青的胡鬧,老的有的世故,不管;有的簡直也跟著胡鬧。昨天黃永玉(我們初次見面)來,發(fā)了許多牢騷。我勸他還是自己寂寞一點作點事,不要太跟他們接近。

黃永玉是個小天才,看樣子即比他的那些小朋友們高出很多。(跟他回來的是兩個“小”作家,一個叫王湛賢,一個韋蕪。他們都極狂,能說會笑,旁若無人。來了,我照例是聽他們自己高談闊論,菲薄這個,罵那個。)他長得漂亮,一副聰明樣子。因為他聰明,這是大家都可見的,多有木刻家不免自慚形穢,于是都不給他幫忙,且盡力壓撓其發(fā)展。他參與全國木刻展覽,出品多至十余幅,皆有可看處,至引人注意。于是,來了,有人批評說這是個不好的方向,太藝術(shù)了。(我相信他們真會用“太藝術(shù)了”作為一種罪名的。)他那幅很大的《苗家酬神舞》為蘇聯(lián)單獨購去,又引起大家嫉妒。他還說了許多木刻家們的可笑事情,談話時可說來笑笑,寫出來卻無甚意思了?!趺磿阉菑垺娥囸I的銀河》標(biāo)為李白鳳的詩集插畫?李白鳳根本就沒有那么一本詩。不過看到了那張圖,李很高興,說:“我一定寫一首,一定寫一首?!蔽也恢涝娺€可以“賦得”的。不過這也并不壞。我跟黃永玉說:“你就讓他寫得了,可以作為木刻的‘插詩’。要是不合用,就算了?!蹦菑垺娥囸I的銀河》作風(fēng)與他其他作品不類,是個值得發(fā)展的路子。他近來刻了許多童謠,(因為陳琴鶴的建議。我想陳不是個懂藝術(shù)的人)構(gòu)圖都極單純,對稱,重特點,幼稚,這個方向大概難于求驚人,他已自動停止了。他想找一個民間不太流行的傳說,刻一套大的,有連環(huán)性而又可單獨成篇章。一時還找不到。我認(rèn)為如英國法國木刻可作他參考,太在中國舊有東西中掏汲恐怕很費力氣,這個時候要搜集門神、歡樂、錢馬、佛像、神俑、紙花、古陶、銅器也不容易。您遇見這些東西機會比較多,請隨時為他留心。蕭乾編有英國木刻集,是否可以讓他送一本給黃永玉?他可以為他刻幾張東西作交換的。我想他應(yīng)當(dāng)常跟幾個真懂的前輩多談?wù)?,他年紀(jì)輕(方二十三),充滿任何可以想象的輝煌希望。真有眼光的應(yīng)當(dāng)對他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從來沒有對同輩人有一種想跟他有長時期關(guān)系的愿望,他是第一個。您這個作表叔的,即使真寫不出文章了,扶植這么一個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業(yè)了。給他多介紹幾個值得認(rèn)識的人認(rèn)識認(rèn)識吧。

有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他也沒有告訴您。我說“你可以戀愛戀愛了”。(不是玩笑,正經(jīng),自然也不嚴(yán)肅得可怕,當(dāng)一樁事。)他回答:“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新婦是廣東人。在戀愛的時候,他未來岳父曾把他關(guān)起來(岳父是廣東小軍閥),沒有罪名,說他是日本人。(您大概再也沒想到這么一個罪名,管您是多聰明的腦子?。┑冉Y(jié)了婚,自然又對他很好,很喜歡,于是給他找事,讓他當(dāng)稅局主任!他只有離開他“老婆”,(他用一種很奇怪語氣說這兩個字,不嘲弄,也不世俗,真摯,而充滿愛情,雖然有點不大經(jīng)心,一個藝術(shù)家常有的不經(jīng)意。)到福建集美學(xué)校教了一年書,去年冬天本想到杭州接張西厓的手編《東南日報》藝術(shù)版,張跟報館鬧翻了,沒有著落,于是到上海來,“窮”了半年。今天他到上海縣的縣立中學(xué)去了,他下學(xué)期在那邊教書。一月五十萬,不可想像!不過有個安定住處,離塵囂較遠(yuǎn)(也離那些甚么“家”們遠(yuǎn)些),可以安心工作。他說他在上海遠(yuǎn)不比以前可以專心刻制。他想回鳳凰,不聲不響的刻幾年。我直覺的不贊成他回去。一個人回到鄉(xiāng)土,不知為甚么就會霉下來,窄小,可笑,固執(zhí)而自滿,而且死一樣的悲觀起來?;厝ザ虝r期是可以的,不能太久?!易约阂舱且稽c不大熱切的回鄉(xiāng)念頭商量,我也有點疲倦了,但我總要自己還有勇氣,在狗一樣的生活上作出神仙一樣的事。黃永玉不是那種少年得志便顛狂起來的人,幫忙世人認(rèn)識他的天才吧。

(忽然想起來,蕭乾也許舍不得送他一本版畫集,我從多方面聽說蕭乾近來頗有點“市儈氣”起來了。那就算了。反正也不太貴,十萬元即可得一本。)

我曾說還要試寫論黃永玉木刻的文章,但一時恐無從著手。而且我從未試過,沒有把握。大師兄王遜似乎也可以給他引經(jīng)據(jù)典的,舉高臨下的,用一種獎掖后進的語氣寫一篇。(我希望他不太在語氣上使人過不去。——一般人對王遜印象都如此,自然并不見得對所有人都如此,我知道的。)林徽因是否尚有興趣執(zhí)筆?她見得多,許多意見可給他幫助。費孝通呢?他至少可就文化史人類學(xué)觀念寫一點他一部分作品的讀后感。老舍是決不會寫的,他若寫,必有可觀,可惜。一多先生死了,不然他會用一種激越的俠情,用很重的字眼給他寫一篇動人的敘記的,雖然最后大概要教導(dǎo)他“前進”。梁宗岱老了,不可能再“力量力量”的叫了。那么還有誰呢?李健吾世故,鄭振鐸、葉圣陶大概只會說出“線條遒勁,表現(xiàn)富戰(zhàn)斗性”之類的空話來,那倒不如還是郭沫若來一首七言八句。那怎么辦呢?自然沒有人寫也沒有關(guān)系。等他印一本厚厚的集子,個人開個展覽會時再說吧?!f那些協(xié)會作家對他如何如何,我勸他不必在意,說他們合起來編一個甚么年刊之類,如果不要你,你就一個人印一本,跟他們一樣厚!看看有眼睛的人看哪一本。

您的一多先生傳記開始了沒有?我很想到北平來助理您做這個事。我可以抄抄弄弄,寫一兩個印象片段。我恨像吳晗那樣的人一天談“一多一多”!

巴先生說在“文學(xué)叢刊”十輯中為我印一本集子。文章已經(jīng)很夠,只是都寄出去了。(我想稿費來可以貼補貼補,為父親買個皮包,一個刮胡子電剃刀,甚至為他做一身西服?。┤珨?shù)刊載出來,也許得在半年后。(健吾先生處存我三稿,約五萬字,恐印得要半年。您寄給他的《大和尚》我已收回,實在太不成東西。文章由三方面交去,既交與他,我照例又不好意思問一聲。且如李有《老魯》一文,即擱了整整半年,我見面時從未提起一字。)有些可能會丟失的。(劉北汜處去年九月有兩稿,迄無下落。他偶爾選載我一二節(jié)不到千字短文,照例又不寄給我,我自己又不訂報,自然領(lǐng)一萬元稿費即完成全部寫作投稿程序。小作家們極為我不平,說我們是同學(xué),他不應(yīng)太用力壓我稿子。我倒知道一則他不喜歡我文章——也不喜歡我這個人;再則作編輯總得應(yīng)酬,又得提拔女弟子,自然不免如此了。你千萬不要在寫給蕭乾信上提這個。)倒是這二三小作家因為“崇拜”我,一見有刊出我文章處,常來告訴我,有哪里稿已發(fā)下了,也來電話。(他們太關(guān)心,常作出些令人不好意思事,如跑到編輯人那里問某人文章用不用之類。)原說暑假中編一編可以類為一本的十二三篇帶小說性質(zhì)的文章的(雜論,速寫,未完片段不擱入),看樣子也許得到寒假?!负傥疫€活著!暑假中原說拼命寫出兩本書,現(xiàn)在看樣子能有五六萬字即算不錯??次业纳窠?jīng)如何罷。

頂煩心的事是如何安排施小姐[2]。福州是個出好吃東西地方,可是地方風(fēng)氣卻配不上山水風(fēng)景。她在那邊教書,每天上六課,身體本不好,(曾有肺病,)自然容易疲倦。學(xué)校皆教會所辦,道姑子愚蠢至不可想象地步。因為有一次她們要開除一個在外面演了一場話劇的女生,她一人不表示同意;平日因為聯(lián)大傳統(tǒng),與同學(xué)又稍為接近,關(guān)心她們生活,即被指為“黑黨”,在那邊無一朋友,聽到的盡是家常碎事,悶苦異常。她極想來上海,或北平,可是我無能已極,毫無路徑可走!她自己又不會活動。(若稍會活動,早可以像許多女人一樣的出國了,也不會欣賞我這么一個既窮且怪的人!)她在外文系是高材生,英文法文都極好。(袁家驊先生等均深知此)您能不能給她找一個比較閑逸一點事?問問今甫先生有沒有甚么辦法吧。

我實在找不到事,下學(xué)期只有仍在這里,一星期教二十八課,再準(zhǔn)備一套被窩讓它霉,準(zhǔn)備三顆牙齒拔,幾年壽命短吧。我大概真是個怯弱的人。您等著我向您發(fā)孩子氣的牢騷!不盡,此請

時安!

曾祺

七月十五日

所寄七萬之稿費收到。大概真只夠作您所說那個用途?!兑媸缊蟆返娜f五是什么文章的?款何須往二馬路領(lǐng)取,天熱,當(dāng)后幾日。

從文師:

天熱,信未即發(fā),一擱下,有不想發(fā)出意,雖然其結(jié)果是再加寫一點,讓您的不快更大!我不知道為甚么不能控制自己,說了好些原先并不想說的話。我得盡量抑壓不談到自己,我想那除了顯示自己的不德之外別無好處。——比如,我為甚么要說起我那些稿子呢?我久已知道自己的稚弱、殘碎,我甚至覺得現(xiàn)在我所得到的看待還不是我應(yīng)得的。然而雖是口口聲聲不怨尤,卻總孱然流露出一種委屈之感來了!而且態(tài)度語言上總似乎在傷著人,(尤其是態(tài)度,我的怪樣的沉默)真是怪可羞的。(這句話何其像日本人的語氣?。┍热鐒⒈便?,他實在有時極關(guān)心我,(當(dāng)然他有一種關(guān)心人的方便)有時他一句話,一個動作,即令我慚愧十分,而我在信里說了些很卑下市井氣的話!我尚得多學(xué)習(xí)不重視自己。——真是一說便俗,越往深里說,越落銎套,作人實非易之事。

卞之琳先生已到上海,我尚未見到。聽說他說您胖了一點,也好。雖然我很不愿您太胖。像健吾先生實已超過需要了。

很久以前與《最響的炮仗》同時寄來尚有一篇《異秉》,是否尚在手邊?收集時想放進去,若一時不易檢得,即算了,反正集子一時尚不會即動手編,而且少那么一篇,也不妨事。

上海市教員要來個甚么檢定,要證書證件,一討厭事,不過我想當(dāng)無多大問題,到時候不免稍稍為難一下而已。我已教書五年,按道理似已可取得教員資格。果然有問題,再說吧。

《邊城》開拍尚無消息,我看角色導(dǎo)演皆成問題,拍出來亦未必能滿人意,怕他們弄得太“感人”,原著調(diào)子即掃然無余也。報上說邵洵美有拍攝《看虹錄》英語片事,這怎么拍法?有那種觀眾,在看電影時心里也隨著活動的么?

我仍是想“回家”,到北方來,幾年來活在那樣的空氣里,強為移植南方,終覺不入也。自然不過是想想罷了。

曾祺

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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