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8年

汪曾祺書信全編 作者:汪曾祺


1948年

480309 致黃裳

黃裳:

我已安抵天津。也許是天氣特別好,也許我很“進(jìn)步”了,居然沒有暈船。但此刻又覺得寧可是暈船還好些,可以減少一點(diǎn)寂寞。剛才旅館茶房來,讓他給我沏壺茶來,他借故搭訕上來:“茶給您沏,我看您怪寂寞的,給您叫個人來陪陪罷。”我不相信他叫來的人可以解除我的寂寞,于是不讓他叫,倒留著他陪我聊了一會。很簡單,拆開一包駱駝牌,給他倒杯茶,他即很樂意的留了下來。這家伙,光得發(fā)亮的腦袋,一身黑中山服,胖胖荅荅的,很像個中委。似乎他的道德觀比我還強(qiáng)得多。他問我結(jié)了婚沒有,我告訴他剛準(zhǔn)備結(jié)婚,太太死了[1],他于是很同情,說“剛才真不該跟您說那個胡話”。我說我離開這兒八九年沒有回來了[2],他就大跟我聊“日本”時候情形,問我當(dāng)初怎么逃出去的。他又告訴我旅館里住了幾個做五金的,幾個做玻璃、做顏料的,誰半年賺了四十億,誰賠了。最后很關(guān)心的問我上海白面多少錢一袋。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上海實應(yīng)當(dāng)打聽打聽面粉價錢,這兒簡直遇到人就問這個。天津的行市我倒知道了,一百八、一百九的樣子,北平一袋貴個十萬光景。那位中委茶房再三為我不帶貨來而惋惜,說管帶甚么來,搶著有人要,“就我就可以跟您托出去,半個鐘頭就托出去,這哪個不帶貨呀!”可是假如我?guī)У氖邱橊勁颇?!這兒駱駝牌才賣四萬八,上海已經(jīng)賣到五萬六了。加立克[3]也才三十二萬,我在上海買的是三十四,有的鋪?zhàn)訕?biāo)價還是三十六萬!

天津房子還是不太擠,我住的這間,若在上海,早就分為兩間或三間了。據(jù)說這一帶旅館房間本來定價很低,不過得從姑娘手里買?,F(xiàn)在算是改了,把姑娘攆出去,還是兩三年的事情,很不容易。這大概不會像蘇州一樣會有姑娘們破門而入罷,我倒希望有,可以欣賞一下我的窘態(tài)也。有故友過安南,他的未婚妻曾竭力慫恿他叫安南妓女,該未婚妻實在是有點(diǎn)道理!

這兒飯館里已經(jīng)賣“春菜”了。似乎節(jié)令比上海還早些。所謂春菜是毛豆、青椒、晃蝦等。上面三色,我都吃了。這兒館子里吃東西比上海便宜,連吃帶喝還不上二十萬。天津白干比上海沒有問題要好得多。因為甫下船,又是一個人,只喝了四兩,否則一定來半斤。你在天津時恐還是小孩子,未必好好的喝過酒,此殊可惜。

我住的旅館是“惠中”,你不知知不知道。在上海未打聽,又未讀指南之類,一個旅館也不曉得,但想來“交通”、“國際”之類一定有的吧,于是雇了三輪車而隨便說了個名字,他拉到“交通”,“交通”沒有“房子”,一拐彎就到這兒來了。地近勸業(yè)場。各處走了走,所得印象第一是這里櫥窗里的女鞋都粗粗笨笨,毫無“意思”。我測量一個都市的文化,差不多是以此為首項的。幾家書店里看了看,以《凱旋門》和《秋天里的春天》最為觸目。有京派人氏所編類乎《觀察》型的周刊(?),撰稿為胡適、賀麟、張印堂等人,本擬買來帶回旅館里一讀,而店里已經(jīng)“在打烊中”了。以后若遇此種刊物,必當(dāng)買來,看過,奉寄閣下也。

雅梨尚未吃,水果店似寫著“京梨”,那么北京的也許更好些么?倒吃了一個很大的蘿卜。辣不辣且不管它,切得那么小一角一角的,殊不合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口味也?!覍τ谕晾锷L而類似果品的東西,若蘿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極有愛好,愛好有過桃李柿杏諸果,此非矯作,實是真情。而天下聞名的天津蘿卜實在教我得不著樂趣。我想你是不喜歡吃的,吃康料底亞巧克力的人亦必?zé)o興趣,我只有說不出甚么。

旅館里的被窩叫我不想睡覺,然而現(xiàn)在又沒有甚么地方可去了。附近有個游藝場,貼的是《雷雨》和《千里送京娘》,這是甚么玩意兒呢?一到,馬上就買票,許還聽得著童芷苓,然而童芷苓我本來就沒有興趣。這兒票價頂貴才六萬多。據(jù)說北平也如此,還更便宜些。那么以后我聽?wèi)蚺c看電影的機(jī)會將會均等了。中委茶房說得好,“北京就是聽?wèi)颉保?/p>

然而我到北京怎么樣還不知道呢,想起孫伏園的《北京乎?》。

我還是叫中委給我弄盆水洗洗腳罷,在那個看著教人心里不大明亮的床上睡一夜罷,明兒到北京城的垃圾堆上看放風(fēng)箏去。

曾祺

三月九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