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詩經》的文學成就
《詩經》標志著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次高峰,同時也是中國文學的重要起點,在漢代以后又成為儒家的重要經典,其文學成就是巨大的,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抒情與寫實的統(tǒng)一
《詩經》以抒情詩占大多數(shù)。真實率直的抒情和情感化敘事的結合,是《詩經》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一個重要特點。而與《詩經》大體屬于同時代的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卻完全是敘事詩。正如荷馬史詩奠定了西方文學以敘事傳統(tǒng)為主的發(fā)展方向,《詩經》也奠定了中國文學以抒情傳統(tǒng)為主的發(fā)展方向。以后的中國詩歌,大都是抒情詩;而且,以抒情詩為主的詩歌,又成為中國文學的主要樣式?!对娊洝分惺闱樵姴粌H數(shù)量多,而且藝術水準也明顯高于敘事詩,這一趨勢直接影響到了后代詩歌中以抒情為主的傾向,也奠定了中國古典詩歌以抒情為主的發(fā)展方向?!对娊洝分械氖闱榇蟛糠质鞘惆l(fā)日常生活之中的感情,也就是在寫實基礎之上的真實情感。在《詩經》中幾乎沒有虛構的神話描寫,絕大多數(shù)篇章都在敘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生經歷和感受,比如勞動生產、風俗人情、男女情愛、人際關系等等,其描寫內容是現(xiàn)實的和真實的。比如《谷風》和《氓》這兩首描寫棄婦的詩,都真實地敘說了自己平白無故就遭到丈夫拋棄的不幸人生經歷,表達了深沉的悲怨之情。在悲傷的棄婦眼中,“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的天氣中充滿著令人壓抑窒息的氣氛;而從“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到“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自然界變化過程中,又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于嗟女兮,無與士耽”的沉痛的人生教訓。這種抒情與寫實相統(tǒng)一的寫法,使《詩經》的總體風格顯得樸實真誠,有著強烈的感人效果。正如漢代的班固所評論的;“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與歌詠,各言其傷?!保ā稘h書·食貨志》)《詩經》中的詩歌,除了極少數(shù)幾篇,完全是反映現(xiàn)實的人間世界和日常生活、日常經驗。在這里,幾乎不存在憑借幻想而虛構出的超越于人間世界之上的神話世界,不存在諸神和英雄們的特異形象和特異經歷(這正是荷馬史詩的基本素材),有的是關于政治風波、春耕秋獲、男女情愛的悲歡哀樂。后來的中國詩歌乃至其他文學樣式,其內容也是以日常性、現(xiàn)實性為基本特征;日常生活、日常事件、日常人物,總是成為中國文學的中心素材,而得到中國讀者的關注。
2.賦、比、興的藝術表現(xiàn)方法
賦、比、興與風、雅、頌一樣,原來都是樂歌的名稱,曾經合稱為“六詩”或“六義”(見《周禮·春官·大師》和《毛詩大序》)。但從唐代開始,賦、比、興被認為是《詩經》的表現(xiàn)手法,而風、雅、頌則被認為是《詩經》的體制,兩者是不同的。對賦、比、興的具體闡述,歷代眾說紛紜,其中南宋人朱熹的解釋較為精審:“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保ā对娂瘋鳌肪硪唬┤欢祆鋵υ姼鑲髑榈奶攸c不夠重視,后人論《詩》對此有所補充,如明代詩論家李東陽說:“《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fā),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懷麓堂詩話》)
賦是《詩經》中運用最多的表現(xiàn)手法,據朱熹《詩集傳》統(tǒng)計,《詩經》全書1142章,其中用賦727處,用比111處,用興274處,兼類(指興而比,賦而興之類)29處??梢娰x占了63.7%,超過了比興的總和。賦就是直接的敘事,直接的描寫刻畫,直接的表白心志?!对娊洝吩谫x的過程中往往熔鑄著詩人的情感,即前面所說的寫實與抒情相結合。比如《溱洧》篇中先寫溱洧之畔春日和煦的景色,再寫一對戀人相悅游玩的對話,最后描寫青年男女踏春游戲的熱鬧場面,在這樣客觀的記錄描寫過程中,青春歡快之情就油然而生。還比如描寫新嫁娘的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周南·桃夭》首章)描寫桃花,這是賦;但同時把新娘比喻為桃花,這又是比了,賦和比在這里是交相為用的。
比就是比喻,《詩經》用得較多的是修辭學意義上的具體的物象之比,如《衛(wèi)風·碩人》中著名的描寫;“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苯舆B用六個比喻形容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的美麗。這樣的比喻顯而易見,把抽象的東西(比如美貌)物體化了,使美女的形象更加具體生動鮮明。還有一種比的用法是整首詩都用比,如《魏風·碩鼠》通篇在控訴貪得無厭的大耗子,實際上在揭露和控訴掠奪成性貪婪無恥的領主。再如《小雅·鶴鳴》中也是借一系列的物象,比喻各種各樣可以為國所用的人才。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代修辭學所說的明喻、暗喻、借喻等手法,在《詩經》中都已運用。比如《衛(wèi)風·碩人》六個比喻中的前四個是明喻,后兩個不說首如螓、眉如蛾,而是說“螓首蛾眉”,就是暗喻。而《魏風·碩鼠》中把詠唱的實際對象藏匿起來,將老鼠作為詠唱和譬喻的對象,這就是借喻。
興是起興,一般用于詩作的開端,起著引出所詠之詞的作用。興起發(fā)端作用的例子很多,比如《唐風》中的《山有樞》,《秦風》中的《黃鳥》、《晨風》,《邶風》中的《柏舟》等都是,其開端所寫的景象與后來所抒發(fā)的情思都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詩經》中的興有時還具有發(fā)端和譬喻的雙重作用,在這種情況下,興的運用就不僅是簡單的起韻和描寫,而是與下面的情思內容描寫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關雎》的起興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描寫河邊水鳥此起彼伏的和鳴,不僅興起了全詩的熱鬧氛圍,而且還譬喻青年男女互相愛慕的熾熱情思。興的這種用法,其內涵和情韻都是較為深厚的。
賦、比、興在理論上雖然可以分為三種不同的表現(xiàn)方法,但在《詩經》的實際運用中經常是部分甚至全部重疊的。比如上面提到的描寫新嫁娘的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保ā吨苣稀ぬ邑病肥渍拢崒懱一ǎ@是賦;把新娘比喻為桃花,這是比;寫桃花以引起所詠之詞,這是興??梢娰x、比、興在這首詩的開端是交相為用、合為一體的。
3.《詩經》的結構形式和語言特點
《詩經》的結構形式中最突出的一點是重章復沓,也就是改變了一兩個字后,把某一章節(jié)詩句再重復唱一遍。使用這種方法主要產生了兩種效果。一種是字詞雖變而意義相同,如《關雎》的最后兩章:“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弊儞Q了幾個動詞,形成回環(huán)往復的詠唱,加強了抒情的效果,然而全詩的基本含義和情調沒有改變?!对娊洝分邢襁@樣詠唱和描寫的詩作很多。另一種是改變了個別的字詞后,使詩篇的各章之間形成了層遞關系。比如《黍離》第一章寫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第二、第三章結構相同,只是把“苗”、“搖搖”改為“穗”、“如醉”和“實”、“如噎”。這樣的換字,寫出了農作物從出“苗”到抽“穗”再到結“實”的全過程,而詩人的憂傷之情也隨著莊稼的蓬勃生長而不斷加深。用這種對比襯托的寫法,確實凸顯出了詩人復雜細膩的內心世界,有著“一往情深,低徊無限”的抒情效果。這類重章就不是簡單的復唱,而是在詩歌的意義上或者情思上有所添加遞進。
《詩經》的結構形式的另一特點是以四言為基本句式,其節(jié)奏為每句二拍。這種四言二拍的結構形式與當時的社會生活和語言發(fā)展狀況是基本適應的。但是也應該看到,詩人們?yōu)榱诉m應內容表達和感情抒發(fā)的需要,也經常靈活地變化句式,在以四言為主的句式中,穿插進從一言乃至八言的各種句式,這樣就使得《詩經》的句式顯得長短自如,富于變化。以四言句為主干,可以由此推想當時演唱《詩經》的音樂旋律,是比較平穩(wěn)和比較簡單的。至漢代以后,四言詩雖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有人寫,但已不再是一種重要的詩型了。反而在辭賦、頌、贊、誄、箴、銘等特殊的韻文文體中,運用得很普遍。
《詩經》的語言也很有特色。一是詞匯豐富,表現(xiàn)力強。各種草木植物、蟲魚禽獸的名稱琳瑯滿目,各種動詞也很豐富細致,比如關于草本、木本植物的名稱有150多種,表示手的不同動作的動詞有按、攘、抱、攜、指、摻、挾、挹、握、提、拾、掇、采、拔、抽、搗、搔、投、折、授、搏、招、擊等50多個。二是為了獲得聲韻上的美感,《詩經》中大量使用雙聲、疊韻、疊字的語匯。雙聲疊韻的聯(lián)綿詞如“窈窕”、“輾轉”、“崔嵬”、“雎鳩”、“滂沱”、“涕泗”、“逍遙”等,疊字的運用如“關關”、“呦呦”、“煌煌”、“杲杲”等。在古漢語的規(guī)則中,這類詞匯大抵是形容詞性質,所以也有助于表達曲折幽隱的感情,描繪清新美麗的自然。如《詩經》首篇的《關雎》,“關關”(疊字)形容水鳥叫聲,“窈窕”(疊韻)表現(xiàn)淑女的美麗,“參差”(雙聲)描繪水草的狀態(tài),“輾轉”(疊韻)刻畫因相思而不能入眠的情狀,既有和諧的聲音,也有生動的形象?!对娊洝氛Z言藝術的高度成就,對后代文學尤其是詩歌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所總結的:“寫氣圖貌,及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嚖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連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
總之,《詩經》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詩集,成為中國文學的源頭,被后人尊為詩歌經典,兩千多年來血脈相傳,唱頌人口,婦幼皆曉,深入人心,對于中國文化的歷代傳承及民族精神的生生不息,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