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山
繞過那山梁,卻是一片闊地,遠處林木起伏,隱著一曲竹橋與幾間茅舍,都覆在紛紛揚揚的落雪中,清極靜極。對此美景,承鐸不由得心懷一暢,贊道:“好一處所在?!?/p>
他話音未落,耳邊風(fēng)聲一響,承鐸足尖輕點,閃身避開。一條九尺銀鞭自他身旁三寸處掃過,鞭尾一屈又向他的面門襲來。這般兵器既堅且韌,承鐸亦不敢硬擋,再一閃避過。樵夫遠遠地將手一挽,身姿優(yōu)美,鞭身化作一團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鐸方看清,那雪亮鞭身,是精鋼鑄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卻又柔軟無比。只這一挽之姿,便見十年功力。樵夫已脫了斗笠,皚皚雪中如鶴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帶把兵器防身?”
承鐸猝不及防,連退了兩步,此時被他問得一愣,卻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過鋒銳,不宜隨便使用。”
樵夫點點頭,簡潔道:“當(dāng)心?!痹捯粑绰?,那鞭身便長蛇一般向他縛來。承鐸素在戰(zhàn)場,常習(xí)刀劍,忽然遇到這樣不利索的東西,竟施展不開來,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繞,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銀鞭時長時短,與他渾若一人,既快且準(zhǔn),只向承鐸招呼。承鐸一路避讓,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稱奇,不曾見何人將這等柔韌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絕倫。他深提一口氣,躍起襲向樵夫的后心。
樵夫并不回身,手中銀鞭已掃向身后,堪堪擋過一掌,笑道:“今日我若是打敗了你,你當(dāng)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說笑,便仍有余力,承鐸覷著他的招式破綻,應(yīng)道:“出門不利,下次要看看皇歷?!彼X中一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纏上手,若是硬拼內(nèi)力,那么肯定會有人受傷。
樵夫卻道:“你的兵器易殺人,我的兵器卻不易殺人。你為何不出殺招?”
承鐸運力于掌,終于還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綿力自鞭中傳來,他反轉(zhuǎn)一挽,拉住鞭身,詰道:“你用這樣的兵器便是不想殺人,我又為何要出手?”
樵夫看著他,似在思索什么。承鐸松開鞭梢一揚,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轉(zhuǎn)身朝著茅舍走了幾步,又忽然站住??諘绲难┑刂校苑蚴捌鸲敷?,回頭一笑,萬籟俱寂:“不遠處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飲?”
承鐸看著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謝。”
樵夫也望著他,笑意加深,往旁讓了一步,揚手道:“大將軍,請!”
承鐸也伸手一讓:“東方先生,請!”
二人對視,漸漸笑出聲來,在這開闊寂靜的雪地里格外響亮。
當(dāng)下二人踏著積雪,沿著山鄉(xiāng)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東方拱手道:“我名東方互,字然之。平日在這山鄉(xiāng)野嶺疏懶慣了的,倘有不敬之處,還望王爺勿怪。”
承鐸并不與他客套,只問:“東方互?哪個互?”
“相互的互,我喜歡這個字,構(gòu)架頗有太極之理?!闭f著,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咔嗒”一聲,門從里面打開,旋出一個紅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見的明姬。明姬一見東方,笑靨一展,喚了聲“哥哥”,便三兩步走到東方身側(cè),挽住他的手臂,探出半身來看向承鐸,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吧?”
東方轉(zhuǎn)向承鐸,笑道:“舍妹被我嬌縱慣了,無禮之處,還請王爺擔(dān)待她些?!?/p>
承鐸見明姬偎著東方,嬌俏可愛,正要開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爺?哪一個王爺?”
東方道:“就是我平素說的五王爺?!?/p>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說五王爺何等厲害,可今日我一說他就信,往那錯路上去了?!?/p>
承鐸笑了笑,并不答話。
東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說若我過了申時還未回來,就把廚下的酒燙上,你可照辦了?”
明姬道:“嗯,燙好了,還洗了一盤棗果?!?/p>
東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闭f著把承鐸讓了進去。
只見院子里立著一個木刻的日冕,旁邊擱著兩只竹凳,雪已掃到道旁。承鐸步上那竹廊,共有相連的三間茅屋,砌作“品”字形。東方便帶著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間里去。整整兩面墻都是書櫥,上首一張花梨大案,也堆滿文具紙卷,四側(cè)掛了些怪異的圖形與地圖。承鐸看見地圖就不自覺地走過去,東方卻向著另一側(cè)的竹簾回廊道:“王爺這邊請。”
承鐸踏上回廊,卻見這回廊又有臺階通著屋后。東方打起那竹簾,便見屋后有一灣溪水,雖凍了不少冰,卻仍有涓涓細流。院子一角有一圍矮矮的竹籬,掛著毛氈擋風(fēng),里面竟圈著不少雪白的鴿子,都靜靜地縮在一起。兩人依著廊下小幾對坐下來。幾側(cè)有個不大卻干凈的火爐,燃著炭火,旁邊擱著個直耳水甕,裝了少許清水,水正冒著熱氣。
承鐸看見這番景象,心里覺得平和喜悅,便道:“東方先生?!?/p>
東方擺手道:“不敢當(dāng)。鄉(xiāng)人們或稱一聲先生,熟人大多就叫我一聲東方。王爺若不見外,稱我表字即可?!?/p>
“好,說起來我也起過一個字,叫作習(xí)鑒。此處世外之地,不拘俗禮,然之兄也稱我表字即可?!?/p>
東方聽他說得直爽,也不虛讓,便道:“習(xí)鑒兄這表字可有來歷?”
承鐸暗想:“你兄妹怎么專好在名字上做學(xué)問?”面上便忍不住笑了,“這是我十五歲領(lǐng)兵時自己起的。時至今日,還未被人叫過?!彼晟僮饦s,如今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以表字相稱。今日聽東方喊來,竟也覺十分有趣。
承鐸慢慢接道:“養(yǎng)兵之道,習(xí)而練之,一可當(dāng)百;用兵之道,運數(shù)無常,敗以為鑒?!?/p>
東方搖頭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氣。”他想想又笑道,“不過不錯,十余年來從無敗績的靖遠親王,名字里卻能想著敗以為鑒?!?/p>
“戰(zhàn)則有勝敗,敵人之?dāng)∫部蔀榻??!?/p>
東方眼露嘉許之色,正欲開口,明姬端了一個大托盤進來。盤上另有小盤,內(nèi)裝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個寬邊酒筒,酒筒上冒著熱煙。一時,屋子里酒香彌漫開來。她放下這些東西,將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甕放到爐上,又將那寬邊酒筒放進甕里,筒邊架在甕沿上,這炭火便不會直燒著酒筒。
東方已將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來望著承鐸一笑,拿了那托盤下去。
承鐸看著明姬走出門,問:“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東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樣,望氣望出來的吧?!闭f著,他往兩人的酒盞里斟酒。承鐸端起來抿了一口,覺得醇香暖人,這一日的風(fēng)雪之氣一掃而空,聽東方接著又道:“不過我倒是奇怪,你這時候就這么放心你那幾萬人馬?”
承鐸拈了一枚去核的棗子吃著:“如今雪深及膝,人馬皆陷,他們也要摸清虛實,料這兩日尚不至有變?!?/p>
東方笑道:“我猜你還在等著朝廷給你個名正言順吧?!?/p>
“怎講?”
“不然全線打起來,除了你這幾個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將領(lǐng)未必會令行禁止,何況云州還駐著七王承銑。你豈不要處處掣肘?!?/p>
承鐸怔了怔,道:“然之兄明見?!彼煲幻媾c他飲著酒,一面將這幾日的戰(zhàn)事敘了一遍。熱酒驅(qū)寒,數(shù)盞下去,已是滿室熱絡(luò)。
東方聽完沉吟道:“這次的奇襲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傾兵而至。習(xí)鑒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戰(zhàn),應(yīng)知國家為戰(zhàn)事消耗頗巨。如今未必能與胡狄決戰(zhàn)。你捅下這個婁子,眼下要如何收場呢?”
承鐸仰頭飲下一盞酒,不徐不急地說:“然之兄有何高見?”
東方看著他,慢慢笑了起來:“既然你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p>
承鐸放下酒盞,道:“未必。不過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因時制宜罷了。用兵不可不謀劃,可若萬事都謀定,便沒有奇兵了?!?/p>
東方將竹箸往桌面上輕輕一擊,道:“不錯!”執(zhí)起酒勺又為承鐸斟上了一盞酒,慢慢說道,“所以你便悠然自得地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游山玩水來了?”
承鐸睨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見這方氣象好吧?!?/p>
東方哈哈一笑:“實不相瞞,我前日占得一卦,確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諾和親,又怎會出兵。能行兵馬之權(quán)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習(xí)鑒兄了。因此我猜著你來了。今晨紫鑾之氣出于東山,照入我階前,我尋思這西北一隅能有鳳藻龍章之質(zhì)的也唯有你五王爺,所以專讓明姬去平遙鎮(zhèn)上給你指路了。”
承鐸嘆道:“可你又偏偏讓她給我指了條錯路啊。”
東方道:“我猜你尋我有兩個意思。倘若我還能有點用處,你便要收服我為你所用,以免我去襄助他人;倘若我是不學(xué)無術(shù)之徒,在這邊陲要塞煽動人心,你便要除掉我。所以……”
承鐸替他接了下去:“所以你就想看看我是何等人。我若找來這兒,也見不著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在西北岔道上等著,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隱匿身份,從此避開我去?!?/p>
東方聽他直說了出來,不覺有些尷尬:“習(xí)鑒兄快人快語?!?/p>
承鐸正色道:“你說的沒錯,但你若不愿為我所用,我絕不為難你。”
東方直視著他,道:“不怕我會與你為敵?”
承鐸率然笑道:“你盡管來與我為敵,我只怕沒有敵人會寂寞,從不怕敵人太多?!?/p>
東方默默打量他半晌,也正色說道:“敢問王爺之志?”
承鐸仍是笑道:“換一百個人也不敢這樣問我,然之兄還真敢問?!?/p>
“閣下既非虛比浮詞之人,在下索性問個明白,還請直言相告?!?/p>
承鐸緩緩飲了一杯,點頭道:“好。以我今日之地位,以我與皇上的關(guān)系,若還要言志,就是大不敬了。我目下的志愿,只是將胡人擊退。至少三十年,”他左手豎起三指,“讓胡人三十年無南下之力?!?/p>
他這個愿發(fā)得用詞謙遜,目標(biāo)卻是前人從未能及的。承鐸收了手,復(fù)又笑道:“話已至此,然之兄既熟知邊塞之情,何不出山助我?”
東方一直肅容聽他說話,此時淡淡一笑:“好。我若不助你,再無旁人可助?!?/p>
他這番態(tài)度隨意,卻讓承鐸看出了三分真摯。人的目的若不單純,行事便不會磊落。承鐸若帶著目的招賢納士,不會這樣隨隨便便就來了;東方若帶著目的待價而沽,不會這樣隨隨便便就允了。
承鐸沒有問東方志向為何,因為這已然多余了。他笑了一笑,替東方斟上一盞酒,自己端起酒盞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p>
二人對飲而盡。
這席酒直飲到日暮時分,主客卻還意興遄飛,秉燭清談。承鐸當(dāng)晚便借住在東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幾日的雪竟停了,承鐸告辭而去。東方道:“習(xí)鑒兄從這東南小徑走,一個時辰可抵平遙?!背需I拱手道:“燕州大營,靜候尊駕?!睎|方略一頷首,承鐸騎上馬,轉(zhuǎn)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著東方,待承鐸去遠,便問:“他很厲害嗎?”
東方道:“很厲害。”
明姬又問:“比哥哥還厲害嗎?”
東方笑:“還厲害?!?/p>
他答這話時,那一天鉛灰云朵似比昨日薄了,翻覆之間愈顯變幻莫測。
不是東籬菊下人,但從方寸論乾坤。青梅煮酒男兒事,歸來記取雪三分。
承鐸趕到平遙鎮(zhèn)上,正是巳時剛過。大街上幾個行人踏雪而行,倒不顯寥落。遠遠的一家小食店正挑著簾子迎客,承鐸便牽了馬過去,拴在那門樁上。一個跑堂的小二慢慢過來問道:“客官吃點什么?”承鐸看看也沒什么可吃的,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點出來喂馬。
跑堂的應(yīng)聲去了,不一會兒面下好了,端上來,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來。承鐸挑轉(zhuǎn)了面,油辣子的香氣撲鼻而來。路上一個鄉(xiāng)民走過,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馬,招呼道:“喲,還沒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兒都臘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p>
承鐸忽然想起已快臘月底了,心里生出一絲莫名的不快。他強壓下這絲不快,抬頭看看路上的積雪,又喝了兩口湯,在桌上扔下銀子就出門。他的馬也剛剛吃完草料。承鐸解開馬韁,摸摸馬鼻子,馬兒也回應(yīng)地噴了噴鼻子。承鐸笑笑,牽著馬兒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時,戍衛(wèi)的軍士品級低微根本不認得他,他便拿出自己給自己蓋的關(guān)牒,出塞行了十?dāng)?shù)里。那風(fēng)迎面刮來,承鐸把遮臉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雙眼睛。雪野上排著縱橫的蹄印,雪水淺化,融成一個細小的眼,他查看了那一片蹄印,應(yīng)是楊酉林騎兵回燕州大營留下的。
承鐸此時也急著想回大營,正要打馬,忽然不遠處的雪地上冒出個人腦袋,一晃,又不見了,在曠野雪地里,顯得分外詭異。承鐸憑空覺得是自己眼花,但他從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馬,慢慢走過去。
一丈開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溝。承鐸站住,道:“出來吧?!蹦莻€腦袋慢慢又探出來,似乎是個人藏在那溝里。那人只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承鐸看不清他的面目,兩相對視了半晌,承鐸走過去,一把將個半大孩子拎了出來。那孩子手腳凍僵了,頭上裹著的棉布掉了下來,他抖索著低聲說了句:“救命?!?/p>
承鐸看了看他,裹著層層疊疊的薄棉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鐸便脫下外衣把他包起來,放到馬背上。衣服帶著溫度,那孩子裹了一會兒緩過口氣來,抓著馬鞍趴在那馬背上。
承鐸牽了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問:“你是哪里人?”
小孩默然一會兒,抖著聲音道:“燕州人。”
承鐸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在這雪地里?”
那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口齒卻伶俐生脆,道:“胡人時常到燕州搶掠,我父母都死了,他們把我抓去做了奴隸。前夜打起來都亂了套,我裝死混出來了。路上又遇著胡人,雪地里沒地方躲,才在那溝里避了半天。”
承鐸在雪地里走得艱難,微微喘息道:“你說在那溝里躲胡人,何時看見的胡人?”
“昨天夜里過來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們說胡語。我本來想點堆火,也只好跑到溝里,火石也打不燃了?!闭f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承鐸心中暗吃了一驚,面上卻平平淡淡地問:“多少人?”
“百十個兵?!?/p>
“他們怎生打扮?”
“沒看清?!?/p>
“說了什么?”
“沒注意聽。”
兩人頂風(fēng)冒雪,有一句沒一句,直走到天黑盡了,才遇到大營外巡弋的哨兵。趙隼領(lǐng)兵迎上前來,叫道:“王爺,其他人都回來了,俱各安好?!?/p>
承鐸點點頭,把那孩子抱下馬來,又與趙隼交代了兩句,徑直回了大帳。哲義端了熱水來,承鐸喝了一口滾燙的羊奶,倚在榻上,將凍僵的腳泡在溫水里,總算是愜意了。那孩子看他不說話,顏色還算和悅,膽子大了點,小聲地問:“他們叫你王爺,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鐸略愣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p>
“和誰不太像?”
“呃?我就是覺得看著不像?!?/p>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隨口說的,隨口說的?!?/p>
“你叫什么?”
“釘子?!?/p>
“釘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時候那些老夫子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嗎?”釘子說完,肚子又很適時地叫了一聲。
承鐸有點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層層疊疊地穿著大人的單衣御寒,便對哲義道:“帶他下去,換個衣服,給他點吃的。我還有話問他?!?/p>
釘子一聽呼出口氣來,一顆心總算是落回腔子里,趴到地上磕了個頭,跟著哲義出去了。
飄飄揚揚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積著未化,天卻放晴了。承鐸查看營中兵士習(xí)練,站在閱兵臺上,遠遠望見前面道上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并騎而來,心知是東方,躍下高臺,便策馬迎去。
東方這次不再扮樵夫,長服冠戴,衣袂迎風(fēng),越發(fā)顯得豐神俊雅。讓人覺得不是雪霽云開,天空變得明亮,而是因為他來了,這天空便瞬間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練的軍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紛紛張望。
承鐸馳至他們近前,雙方欣然問禮。三人營前下馬,進了中軍大帳,楊酉林、趙隼也跟了進來。承鐸彼此介紹了一遍,明姬便斜睨著楊酉林,似乎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承鐸自然知道她想說什么,笑道:“那日讓你受委屈,回頭我好好治他們?!?/p>
明姬也笑:“王爺那天幫了我,哥哥說我沒禮數(shù),竟沒謝過王爺?!闭f著,她便斂衽屈了屈膝,道,“多謝相助。”承鐸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稱。
承鐸見她頗識進退,欣然喚進哲仁吩咐道:“東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貴客,你帶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傳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輕慢?!?/p>
明姬跟著哲仁出去后,承鐸便敲那桌案上的文書,對東方道:“全讓你說著了。皇上已經(jīng)發(fā)來諭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調(diào)了幾州人馬讓我打,私底下又不讓我打,你看看吧?!?/p>
東方也不推辭,從那沓紙頁里抽出一張來,一看卻是張素箋,再看,不由得愣住了。那箋上字跡娟秀流利,寥寥數(shù)語曰:“妹錦謹奉,五兄案牘勞形:昨廷議準(zhǔn)戰(zhàn),著蝦兵十萬,蟹將若干,附兄調(diào)派。愿祈捷傳,順頌軍安。承錦斂衽?!?/p>
承鐸歪頭一看,連忙一把抓過來,折到身后幾案的書冊里。因為是私信,承錦在里面“蝦兵蟹將”地調(diào)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隨侍帶來的書信,胡亂涂鴉,是我不留心錯放了。”一面說著一面理出那旨文來遞給他。
東方接了旨文,并不打開,只問:“十萬?”
承鐸點頭:“十萬?!币姈|方沉吟不語,承鐸不緊不慢地接著說,“我打算號稱二十七萬?!?/p>
東方笑了。
兩軍對戰(zhàn),人數(shù)的多少常常會湊個整數(shù)虛報,以求威懾。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鐸卻偏取個奇數(shù)二十七,顯得煞有介事,越發(fā)弄得真假不定。
東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將那文件慢慢壓回那沓紙張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來,總待開春雪化。這一段不妨修整軍紀(jì),演練習(xí)戰(zhàn)吧?!?/p>
于是,承鐸上了一道奏表應(yīng)旨,便發(fā)出號令來,手握這十余萬人,號稱二十七萬,放開手腳在燕云一線排兵布陣。時值隆冬,胡人軍馬雖恨卻不敢輕進,雙方一時僵持起來。
轉(zhuǎn)眼到了除夕這日,天氣干冷,承鐸防著胡狄偷襲,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崗各位愈加嚴查。他自己坐在內(nèi)帳里,看這旬日來的奏報。東方與他擬了幾個章程,傳下全軍去,肅整軍紀(jì),陸續(xù)便有獎罰回報上來。
承鐸一份份地看著,墨綠便裝上的織錦回紋反襯著燈火,在他的手腕牽動下,似是打了個卷,一閃而逝。他頭發(fā)半干,束在腦后,洇濕了肩上貴重的貂絨皮草。承鐸看得專注,臉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銳利的英氣,多了點平和沉靜。
哲義扛著卷灰色氈毯走進來。承鐸也沒抬頭,也沒看,只說:“放下?!闭芰x便將那卷毯子擱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鐸仍是看著手中的奏報,將看了的從案左壘至案右。地上的氈毯卻動了動,底下慢慢伸出只腳來,纖白秀美。那腳觸著了地,一縮,像是感應(yīng)了一下方向,就往火盆旁邊挪了一挪。毯子邊緣略松,那氈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將毯子緊了緊,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線,便不動了。
承鐸看那奏報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時,已經(jīng)聽見三鼓了。他略仰了仰頭,還想著云州駐扎的七王承銑給他寫來的文奏。語氣輕描淡寫,公事公辦,說了說燕州突襲后胡人在云州一線出擊的情況。
承銑為弟,位分又在承鐸之下,寫來的文書里一句寒暄都沒有。這個承鐸不奇怪,他跟當(dāng)今皇帝是同母兄弟,跟這個異母的弟弟也談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為什么這次皇兄派了他總管燕云之兵,承銑卻還在云州不走,隱隱覺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鐸拿了幾份奏報站起來,繞過書案要往外走。一步邁出去猛然看見地上橫著個灰影,收勢不住,索性一躍,跳出半丈距離。他回頭看了一眼,想起來了,是休屠王那個眼神靜漠的女人,他讓哲義帶過來的。他撩開帳簾喚了聲哲義,哲義趕過來,承鐸把手里的文書交給他吩咐連夜讓人送下去,再弄點吃的回來。
回過頭來,承鐸看那地上的氈毯一動不動,便走到氈毯前抓著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驟來的光明一激,蒙眬醒來。她微微轉(zhuǎn)頭看見承鐸,猶自眨了兩下眼睛,方慢慢坐起來。臉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換成了平靜,帶了一絲冷然,默默望著那火盆。承鐸便望著她。她的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身上衣衫還是那件雪緞,但痕跡淡了,顯見得是洗過的。只是赤著雙腳。
承鐸默默望了她一陣,站起來走到帳側(cè)食案旁的氈子上坐下。
哲義端著吃的進來時,看見承鐸坐在一側(cè)望著那地上的女子,眼神不冷峻,甚至不嚴肅,反而包含了一點探究的神色。哲義把吃的放在承鐸面前,承鐸道:“你下去吧,不用候著了。”帳子里充斥著食物的味道,承鐸便拿匕首劃著吃。
多年的軍旅生活,他更習(xí)慣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轉(zhuǎn)眼又盯著那火盆,像是專心烤火。承鐸說:“你過來。”她抬起那雙顧盼流眸看著承鐸,仍然不動,似是聽不懂。
承鐸本來會一點胡語,但是他懶得說。這女子本是休屠王搶來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說不清楚,誰知道她聽得懂什么話。他低頭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清澈平靜。承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從那氈毯里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垂了頭。承鐸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遞了那盤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塊他切碎的餅慢慢抿著,吃得極慢。饒是這樣細嚼慢咽,她還覺得吃力似的。承鐸又從旁邊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確定那是給她的,然后才端起來,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餅吃下去。
這時已經(jīng)聽見鼓敲四響了。夜闌風(fēng)靜,四野無聲。像這樣寂靜的除夕,承鐸已不知道過了多少個。這本該是一個歡慶的日子,他卻把自己埋在文書里,誰也沒有見。他想自己為什么想起今天把她找來,他并不特別想要她,或者說他想看她。
她的安靜有一種讓人平靜的魔力,細致、深遠而詭秘。人在年少時,遇到波折往往急于求訴,年歲漸長,卻往往欲說還休。而這個女子,是一個啞巴。她似乎毫無言說的欲望,承鐸也沒有;她沒有放棄的絕望,承鐸同樣沒有。
承鐸扔了一塊素凈的帕子過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確定用途,發(fā)現(xiàn)他眼中又浮上了一絲冷意,便默默擦干凈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鐸撈起她就扔到床上。她又用審視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種神色,她是極熟悉的,但是此時的承鐸沒有。
承鐸覺得她像要看到自己心里,忽然十分不痛快,衣袖一揮,掃滅了那燈火,脫掉外裳,上床攬了她睡覺。帳內(nèi)的火光暗了下來,只有地上的火盆還微微閃著光。懷里的人呼吸均勻,慢慢睡著??沙需I望著帳頂,仍然沒有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人隱約顫抖起來,呼吸紊亂,承鐸聽出她哭了。他躺著不動,靜靜聽著,她慢慢變得像網(wǎng)里掙扎的魚,不知做著多么慌亂恐懼的噩夢。承鐸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捧了她的臉搖晃著,輕聲道:“醒醒!”
她驟然睜開眼,眼睛里并沒有淚水,卻有凌厲的恨意,讓承鐸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經(jīng)死死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承鐸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只覺她用力之巨,像要咬進他的骨頭里。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昏她,或者推開她,卻莫名其妙地沒有這么做,抓著她的頭發(fā)的手反而漸漸放松了,似撫慰般按在她的頭上,他甚至聽見自己低聲說:“好了,好了?!?/p>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漸漸輕了,她慢慢從他的肩膀上滑下來,從來都清明的眼睛愣怔地望著他。他眼里的茫茫之色褪去,澄澈地望著她,看著她本來凌厲的眼神只剩下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的唇上。他把這個吻輾轉(zhuǎn)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應(yīng)。她感覺到他撫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來。
承鐸解掉她僅著的一層單衣,拉了她的手環(huán)上自己的頸項,便把她的哭泣和顫抖都納入了懷里。承鐸是很少吻女人的,這回卻是個例外;承鐸是很少對女人溫柔的,這回卻是個例外。
他純粹想要撫慰她,卻深切地覺得被撫慰了。
承鐸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照入帳中。他心知晚了,卻躺著不動。那女子猶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他稍稍一動,她便埋頭往黑暗處鉆,小貓一般慵懶餳澀。承鐸仍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悄然起身,穿上衣服。
他站在案前,掃了一眼昨晚看過的軍報,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攏了頭發(fā)束上,徑直走到帳外。晴光將他一照,他只覺得神思一新,深吸了兩口氣,叫來哲義,沒有任何情緒地說:“把她弄走?!闭f完,也不等哲義答話,轉(zhuǎn)身就走。
營里一切照舊。他走到西首,卻見不遠處圍了一群人。承鐸不由得皺了皺眉,正要過去,忽聽東方的聲音道:“明姬雖性劣貪玩,卻是孩子心性,楊將軍有話好說,何必動氣。”承鐸聽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楊酉林。
明姬初來這軍營中,看著什么都覺新鮮。這滿營的軍士忽見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每日四處張望,只覺得更新鮮。明姬又是個好說話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應(yīng)付。承鐸既然有令,誰又敢惹她。于是,她在這營里和別人還算和睦,只除了楊酉林。從那日初見之后,她便和楊酉林抬上了杠。
楊酉林口舌上從來說不過人,連趙隼都說不過,更何況是頑皮女孩子??磥斫袢杖虩o可忍,無須再忍,只聽楊酉林說道:“你妹子貧嘴貧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說!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論!”
承鐸聽他是動了真怒,當(dāng)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閃在帳角,從人群縫隙里看去,只見楊酉林與東方對站,明姬躲在東方身后,倒是一臉嬉笑。
趙隼在旁勸道:“不過是幾句話,你做什么生這么大氣。東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爺?shù)馁F客,我們好歹也算是半個主人。這大年初一的,別讓大家看了笑話。”
東方聽他這樣講,心知行伍中最講資歷與本事。自己初來乍到,卻受承鐸禮遇,這四面圍觀的兵士們心里未必服氣,更別說楊、趙二人,不過是礙于承鐸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楊的生性魯直,就此賠禮,他也不見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東方緩緩道:“明姬,你說了楊將軍什么?”
“我也沒說什么。我說……我說楊大哥這名字看來,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補襯??伤鲜且荒樆逇?,想是讓中間的酉金給克住了?!币慌缘娜寺犓曇羟宕嗤褶D(zhuǎn),卻說得頭頭是道,一時好笑,又不敢笑。只趙隼“嘻”的一聲。
東方仍是不緊不慢,斯文地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酉屬陰金,哪里克得住這許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因為水氣太盛?!?/p>
明姬忙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p>
楊酉林此刻的臉色一點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噴出火來,東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燒起來。他登時手一抬,指著東方道:“大將軍讓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話沒說完,一掌劈了過去。明姬并不轉(zhuǎn)身,倒退著往后一躍,身姿輕盈,翩然落地時,口中猶笑道:“勁力太沉了。剛強過甚,后必不濟?!?/p>
楊酉林覺得左肩上被輕輕一拍,一回頭,東方不知何時已轉(zhuǎn)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東方擊去。東方身形不亂,仍是一避。楊酉林掌勢加快,左右進擊,卻總差著毫厘,怎么也挨不著東方。
過了十余招,他變掌為拳。這次東方不避了,伸開五指抓住他的拳頭,往后一讓。楊酉林初時只覺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隨即有股綿綿余力將他一拽,他竟站立不穩(wěn),向前踉蹌了幾步,到底站住了。
回過頭來,東方對他朗聲道:“明姬頑皮無禮,數(shù)日來多有得罪。我教導(dǎo)不力,現(xiàn)下給楊將軍賠禮了?!闭f著,對楊酉林深施一禮。楊酉林愣愣地聽了,也不說話,躬身還了一禮,扭頭走了。
趙隼朝東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著楊酉林去了。明姬上前兩步,似要說話,東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圍觀的軍士們都驚異得很,看東方這般俊雅書生,一招沒還竟把承鐸的手下大將擋得一言不發(fā)地走了,紛紛咂舌搖頭,也漸漸散了。
東方忽然轉(zhuǎn)過來,對著承鐸的方向道:“大將軍,請借一步說話?!背需I見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只得出來。明姬一見承鐸,立刻老實了,乖乖對他屈了屈膝。承鐸笑道:“你這么客氣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氣得我心虛起來?!泵骷Ъt了臉,站到東方身側(cè)不說話。
承鐸隨東方來到他帳里,心想方才楊酉林要動手,自己沒出面,多少說不過去,便不容他先講,先問道:“然之兄來這幾日,吃住還習(xí)慣嗎?”
東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溫文一笑:“習(xí)慣。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時,這帳子里出了點古怪?!?/p>
承鐸問什么古怪。東方道:“有人把我的東西翻看了一遍?!?/p>
承鐸驚疑道:“可丟了什么?”
東方道:“沒丟,想是這人好奇,挨個翻了翻;想是他還好奇成性,常翻人東西,所以都照原樣一一放著?!?/p>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看過?”
東方仍是溫和地說:“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訴你一聲罷了?!?/p>
承鐸點頭:“多謝相告?!?/p>
帳外,傳來課練完畢的哨令,軍士們陸續(xù)散回各帳。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興高采烈,喧嘩之聲較往日更顯高昂,還雜著俚歌笑語。
時序遞嬗,年歲交替,即使是在這冰天雪地,即使是處于劍拔弩張,也擋不住人心歡喜。
這平和的表象并沒有維持太久,年關(guān)剛過,雪化天晴時,怪事就來了。
這夜?fàn)I前崗樓望見了動靜,忽然間便警號大作。約有千數(shù)的騎兵風(fēng)馳電掣般掠向中軍,卻遭到了側(cè)營兵士的阻攔。幾番刀砍斧落,幾匹驍勇的胡騎已沖進了承鐸的大帳。首領(lǐng)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帳中空落無人,連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凈凈。
幾個胡人相繼騎馬沖出,在大營中立定,承鐸軍馬卻陸續(xù)四散,遠處燃著無數(shù)火把,弓馬騰躍,不知凡幾,一時間矢下如雨。突然身陷囹圄,那胡人首領(lǐng)卻全無懼色,用胡語大喊了一聲,那千騎胡兵高聲應(yīng)答,彎刀映著火光,惻然若新發(fā)于硎。胡人首領(lǐng)橫刀一指,那些騎兵便如風(fēng)雷一般沖向了包圍的敵軍。喊殺聲驟然高響起來。
這些胡騎雖然以寡敵眾,卻無一人有退意,刀落處衣甲平過,血如泉涌。兩軍械斗,氣勢當(dāng)先。見這千余騎兵勢如拼命,大家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讓他們殺透了步兵,直撞在趙隼的騎兵營前。趙隼罵了一句,綽刀直取那為首的胡人,胡騎一望他的身份,立刻上來四五騎,將趙隼團團圍住廝殺。趙隼屬下騎兵上前應(yīng)戰(zhàn),雙方殺得一片膠著。
遠處忽然傳來幾聲呼哨,便聽見那胡地長號低沉悠遠地響了起來。這邊圍困的胡騎一聽那聲響,本已消磨的氣焰頓時一振,舞得那彎刀薄刃有影無形,也紛紛呼哨起來。遠處傳來喊殺聲、兵刃相接聲。形勢立轉(zhuǎn),趙隼軍竟被圍在了中間。
趙隼也無暇他想,豁出去了,愈戰(zhàn)愈勇。忽聽得東北角上擊磬之聲,三短一長,識得這是承鐸的退兵之令,趙隼當(dāng)下?lián)P刀策馬殺開一條血路,將人馬從側(cè)翼帶出。被圍困的胡騎也不戀戰(zhàn),一路向北殺去,與那鳴號的援軍會合去了。
承鐸在東北角上望見胡兵去了,便命楊酉林帶騎兵尾隨,觀其動向。自己打馬趕回大營,營中各處著火已被撲滅,兀自冒著煙。東西兩營剩余的兵士正在往來收拾。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承鐸控著馬韁逡巡四顧,一地狼藉,到處是零落的刀劍。營角圍著一欄,欄中低矮的氈篷里擠著些驚慌的女人。昨夜大營被胡人馬蹄踏入,本是沖承鐸而來,并沒有搶掠。
承鐸打量了一周,見那氈篷一角的檐下散落著些雜木圍欄,略壓著一張亂作一堆的灰色氈毯。他猶豫了一下,徐徐策馬過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頭的一瞬已看見篷檐角下那人的臉。毯子原是蓋在她的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隱在檐下陰影里,遠遠看去并沒有人,她卻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鐸弓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著他。承鐸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靜漠然的。
承鐸心道:她倒聰明,躲在這里。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馬兒在原地踢踏騰躍了兩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鐸扯著韁繩在那圍欄里兜了一個圈,馬兒沒有停步,他手一伸將她抓上馬背,白馬一躍,跳出那圍欄,徑直向營門奔去。往來的兵士停住手中的工作,側(cè)頭看去,承鐸已飛一般馳出大營,往東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邊已隱隱露出紅光。承鐸一路向著那光亮奔跑,漸漸望見半輪紅日自天邊探出頭來。四野風(fēng)聲呼嘯,那馬勻步似飛,履險如夷。手上抓著的女人卻把頭低在他的胸口,凍得瑟瑟發(fā)抖。幾縷長長的發(fā)絲隨風(fēng)撩著承鐸的臉。承鐸一手攬了她,一手綬韁,直奔上一座高坡,一勒韁繩,馬兒仰頭嘶鳴,甩了兩下脖子,馬鬃起伏,停了下來,鼻子噴著白氣。
承鐸攬著她的腰一躍下馬,將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時已新春,天寒地凍,雖冷得沁人心骨,但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黃之中已帶著點點淺綠。竟有零星的薊花越草而出,半臂長的草莖,隨風(fēng)搖曳。承鐸望著那原野盡頭的紅日慢慢升了起來,似輕輕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鐸也隨著輕輕一笑,仰頭長嘯了一聲。天空盤旋著一只覓食的早鷹。
他回頭見那女子坐在地上,手中掐著一支折下的薊花,正仰頭看著天空盤旋的鷹。她一手撥開臉側(cè)幾縷散亂的頭發(fā),手指纖長,察覺到承鐸的目光,便回看向他。
承鐸道:“過來?!?/p>
她站起來,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飄動。承鐸頷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側(cè)跪坐下來。承鐸借著初綻的陽光看著她,以前沒注意,又多是在帳內(nèi)火光下看她,竟沒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帶著一種淡淡的湖藍色,被陽光一照,像天空一樣明媚,顯得瑰麗異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黃褐色的,像她這樣的眸色,只有幾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承鐸道:“你聽得懂我說的話,是嗎?”晨風(fēng)把他的聲音都吹送得柔軟了。
女子點了點頭。
承鐸又道:“喜歡這些花?”
她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枝紫藍色的花,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點了點頭。
承鐸緩緩道:“這種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處都是,太陽升得高一些的時候,它們就謝了??墒敲刻烨宄克謺_起來,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經(jīng)看見它開在雪里,心里十分詫異,雪中竟能開出花來?!彼D了頓,望著她,“胡語叫它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嗎?”
她又輕輕點頭,承鐸便笑了一笑:“那就這么說定了。”
他站起來,低低吹了一聲口哨,雪白的馬兒小跑到他跟前。那女子似有些出神,慢慢合攏手,卻將那枝花兒捏了個稀爛,漂亮的手指上沾著暗淡的汁液。她不明含義地淺笑了一下,抬起頭來,神情已如長空般清明寂靜。
承鐸把著馬鞍,也不踩鐙,一縱身就躍上了馬背。隨即兩手捉著她的肩膀輕輕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鐸松著那韁繩,輕驅(qū)了一聲,馬兒便緩步回行,踩著背后陽光投來的影子,向燕州大營的方向走去。
大營醫(yī)帳中如每次對戰(zhàn)后一樣忙碌著。承鐸找到這里時,東方正給一個被砍傷的士兵縫著傷口。承鐸過來抬頭見了他就說:“到處找你,你在這里窩著?!?/p>
東方頭也沒抬:“我來幫把手而已。”
周圍坐著的傷兵、忙碌的醫(yī)士見了承鐸紛紛站起來。承鐸抬手示意不用行禮,四周看了看,對東方道:“我還不知道你通醫(yī)道。”
東方用紗棉擦凈那兵士縫口處的血跡,再下一針,還是沒抬頭:“你不知道我的事還有很多?!蹦强p口處立時又涌出血來。
明姬本在給東方遞藥粉,聽了他們的一番答問,忽然說:“我看很多人都傷在上臂胸腹,傷在腿腳上的倒少,難道胡人從不攻人下盤?”
承鐸想她和那麻子兵相斗時,便是以傘尖點其膝彎,猜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無所偏重,今看了這番傷勢才覺得奇怪。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東方正要說話,已聽承鐸道:“騎兵在馬上,本就高出許多。且戰(zhàn)場上相斗是生死之搏,只想攻其要害,一擊致死。傷人腿腳似乎……”他說著,卻突然頓住,心念翻轉(zhuǎn)。他征戰(zhàn)已久,對于這般傷情見怪不怪。明姬沒有見過,所以才能于細微處發(fā)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鐸又想起她以傘點穴。兵器長一寸,可擊之距便能寬一尺。那么以長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這一瞬間,承鐸心里已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明姬卻不知道,見他望著自己不說話,便問:“怎么?”
承鐸一笑:“不怎么。只是你一個小姑娘待在這到處血污之地,人多是爛瘡破口的……”
明姬聽他說“小姑娘”,不自覺就想起在平遙大道上遇見他時他那副神情,隱隱覺得不妙,便不待他說完,急忙道:“我不怕的?!?/p>
承鐸慢條斯理地說:“我還沒說完。這里男人還多是不穿衣服、赤身裸體的。”他第一句本想說“不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搶,他便話鋒一轉(zhuǎn)。一旁一個光著上身正扎繃帶的兵士聽了承鐸這句,便嘻嘻地笑。明姬聽了那笑,臉“唰”地紅了。承鐸還沒來得及把那“不僅不害怕”接出來,她已經(jīng)一跺腳,跑了出去。
東方把那個兵士的傷處理妥當(dāng),轉(zhuǎn)頭對承鐸道:“明姬越發(fā)沒輕重,在你面前倒論起攻防上下來了?!?/p>
承鐸微笑:“你別老訓(xùn)她,她說得很好。”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踱出醫(yī)帳。出了醫(yī)帳,四面無人,那太陽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開晨靄。方圓之境,盡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戰(zhàn)有些古怪?!睎|方斟酌了一下,揀著邊角的意思說,“照理,突襲必要分兵為援,方能進退有據(jù)。只是以夜襲直取對方最高統(tǒng)領(lǐng),就需機密利落。后援之軍應(yīng)該隔得遠一些,才不易在攻擊發(fā)起前就暴露。可今天的援軍來得太快,前面的胡人不知消息,后面的援軍倒先知道了?!?/p>
承鐸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這一樁。”
東方看他還是這般氣定神閑,心想:難道他知道軍中有細作,也知道細作是何人?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東方便站住了:“習(xí)鑒兄,我初來這里,你就不疑我的底細嗎?”
承鐸也站住,并不看他,悠然開口道:“你本姓張,是這燕州平遙鎮(zhèn)上世代務(wù)農(nóng)的人家。你自小聰穎,六歲時令尊送你入學(xué),望能另辟仕途,興旺家業(yè)。你八歲時,有一云游道人途經(jīng)此地,你竟違逆父母,隨他走了,從此杳無消息。九年后,你忽然回鄉(xiāng),令尊和令堂已相繼過世,只有幼妹流離鄉(xiāng)間。你便帶了妹子在平遙鎮(zhèn)西三十里的深鄉(xiāng)結(jié)廬隱居,改名叫東方互。是以這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人都知道東方先生,卻不知東方先生從何處來?!?/p>
東方聽了,不置可否,只微笑道:“這并不能說明我就不會做奸細啊?!?/p>
承鐸轉(zhuǎn)頭望著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卻最難看明白。只是時常覺得,人心既是難測,我又何必要測。然之兄,于我一人而言,你是什么人都不打緊;以三軍性命而論,我有監(jiān)查處置之責(zé)。但盡我之責(zé)任,余事又何須自擾?!?/p>
東方望著承鐸,見他臉色平淡,覺得這人有時候分明心腸很熱,有時卻又極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這晚,承鐸在他的大帳里伏案畫著一種奇異的圖形。白日里他讓明姬的話一提,忽然想出一種對付胡人騎兵的法子。他在素白的紙面上以筆勾畫著,忽又站起來想想,再坐下望著那圖看一陣,又把自己的佩劍舉起來凌空一轉(zhuǎn)。
他并不去注意大帳角落里,茶茶已經(jīng)蜷在一堆氈墊上睡著了。她被承鐸帶回了大帳,不再回那低矮的窩棚里。即使是這帳中狹小的一隅,也已足夠讓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會活在昨天,因為昨天已然過去;也不會活在明日,因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當(dāng)擁有溫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夠的時間,就只管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