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神驢

莫逆于（楊依橋）　六年級

壹

一百年了，很長，還是很短？

“宣張果覲見！”一個大臣高聲說道。

殿前，一個年逾百歲的老人走了上來：“張果在此?！?/p>

唐玄宗問：“聽說你煉丹很有一套，還得道成神了？怎么頭發(fā)牙齒如此衰朽？”

張果答：“我是齒落發(fā)稀時得的道，只好這副樣子。今陛下見問，不如把齒發(fā)盡去了更好?！闭f罷，把自己的頭發(fā)拔了個精光，又將牙齒敲掉。

唐玄宗一驚，還以為自己得罪了張果，趕緊說：“果老何故如此？快去休息吧?！鞭D(zhuǎn)頭又吩咐了手下大臣，“去給果老熬碗?yún)??！?/p>

張果老哈哈一笑：“不必了。”便退了下去，但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出來，面貌大變，記事的大臣這樣描寫：“青鬢皓齒，愈于壯年。”

唐玄宗十分佩服張果老，賜號“通玄先生”。唐玄宗還想把他的妹妹嫁給張果老。不料，張果老卻堅持不受，還唱道：“娶婦得公主，十地升公府。人以為可喜，我以為可畏。”唱完大笑不止，然后掏出紙驢，噴了點水，倒騎驢背羽化而仙去了。唐玄宗說：“罷了罷了，就記他仙逝了吧?！庇浭碌拇蟪济懀骸伴_元二十三年，張果老含水噀驢，化紙驢為活驢后仙逝?！?/p>

天宮里，張果老拍拍驢子的頭說：“我當(dāng)神仙啦，我就給你個好點的待遇，你去轉(zhuǎn)世當(dāng)個人吧。這是一個無憶丹，吃了它，忘了我吧?！睆埞衔贵H子吃下了丹藥，一掌將驢子拍下凡間。

貳

“我是誰？我在哪里？”一個女子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三妹？”一個青年男子從門外撞了進(jìn)來，把破舊的木門弄得吱呀吱呀響，“你已經(jīng)暈過去一個多星期，有一段時間甚至連呼吸都停了，但門口那個大夫說你沒事，我們就把你留在這兒了。”

“你是？”女子問。

“我是你大哥呀？你別嚇我，你不會失憶了吧？”這個青年男子說，“你是我的三妹，我們這一輩有三個兄弟姐妹，你二哥正在外面發(fā)呆呢。自打你暈過去后，昏厥不醒，他也就成了那樣?！?/p>

“帶我去找大夫吧?！卑鍢蛉镒宇濐澪∥〉貜拇采献饋恚瑓s把墊在身下的草席弄在了地上。大哥撿起草席，整整齊齊地放在了一邊。

走出了破舊的草房，三娘子看到外面的世界，卻感覺極其陌生。門口的二哥正叼著一個草稈，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云。

“三妹！”二哥刷地一下蹦起來，吐開了嘴里的草。

“你好?！比镒狱c點頭，矜持得像個客人。

“額……”二哥愣在那里，伸出的手正準(zhǔn)備拍上三娘子的肩膀，卻又定格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了手，說：“我是你二哥呀?！?/p>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好吧?！倍缬行┚趩省?/p>

“我們?nèi)コ泽H肉燒吧，開心點，恢復(fù)記憶只是時間問題啦?！贝蟾鐓s是十分樂觀。

“驢肉……”三娘子思索起來，仿佛記起了什么。

“想起什么了？”二哥試探性地問問。

“不行，絕不吃驢肉！”三娘子顯得十分痛苦。

“你不是最愛吃驢肉的嗎？那么，馬肉？牛肉？雞肉？”大哥繼續(xù)提議。

“不不不，不吃肉！”三娘子尖叫起來。

“她剛醒過來，吃清淡點吧?！倍绲卣f。

就這樣，他們就喝起了菜粥，三娘子吃著青菜，顯得十分滿足。

“人還虛弱著呢，多吃點?！倍缤镒油肜飱A了一大把菜。哧溜一下，三娘子就把菜吃完了。

“多吃點吧?！贝蟾绨颜麄€盤子推到了三娘子前面。

過了十分鐘，一盤菜全都被三娘子消滅了。

“怎么連口味都變了？”大哥悄悄對二哥說。

“是啊，以前她可愛吃葷了，每頓不吃塊肉難受，現(xiàn)在怎么成素食主義者了？”二哥搖搖頭。

“咴兒……”三娘子聽見了一聲驢叫，急忙奔過去看。

“怎么了？”大哥和二哥跟了上去。

“你好啊?！比镒訉H說，“在這里高興嗎？”

“咴兒……”

“哦，你累啦？”

“咴兒……”

“要不我去幫你求個情，讓大哥二哥給你放個假？”

“咴兒……咴兒……”驢子打著響鼻，把頭往三娘子身上蹭，表達(dá)著自己的快樂與感激。

“咯咯咯咯……”三娘子笑了，回頭對大哥和二哥說，“讓它休息一下吧，它累了?！?/p>

大哥和二哥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三娘子，仿佛她是一個怪獸。

“讓它休息一下吧，它已經(jīng)工作了那么久了，總該休息了?！?/p>

“不行啊，我們還需要它來推磨呢。”大哥有些為難。

“可它工作了那么久了……”三娘子的聲音低了下去。

“不行！”二哥斬釘截鐵地說。

“你們不知道做驢子的苦，所以你們才不想讓驢子休息！你們還不如變成驢子，這頭驢子都比你們善良！”三娘子發(fā)了瘋似的，使勁數(shù)落兩位大哥。大哥二哥也都疼愛著三妹，沒計較，也就悻悻地回房去了。

不多久，天就漸漸暗了下來，小木屋里傳出了兩股鼾聲，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三娘子還沒睡著，披著草席坐在床上，自言自語著：“驢子多好啊，吃苦耐勞，為人服務(wù)，卻得不到一點休息！人們只要當(dāng)過了驢子，不就明白驢子的苦了嗎？”

三娘子心里想著，拿起床邊的一塊木板，去廚房找了一塊刀片，就把木板削成了一個六七寸大小的小人。三娘子畢竟是心靈手巧之輩，雕出來的小木人真是栩栩如生，不久，“嘩嘩嘩”的聲音不絕于耳，一整套犁杖和一頭木驢就立在了地板上。三娘子又出去捧了些土進(jìn)來，撒在了地上，向木頭人、驢、和犁杖噴了點水，小人就動了起來，牽著驢耕地。三娘子又往地上撒了點蕎麥種子，地上轉(zhuǎn)眼間就長出了芽，接著馬上就開花成熟了。三娘子讓小人收割去殼，就得到了七八升蕎麥。她安了個小石磨，把蕎麥都磨成了面粉，當(dāng)即就做成了燒餅，擺上了餐桌。

叁

“果老，我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來啊?！辫F拐李笑吟吟地看著張果老，“來來來，喝酒喝酒?！?/p>

鐵拐李舉起葫蘆。

“我們好不容易又聚了一次，來玩?zhèn)€游戲吧?！彼{(lán)采和提議。他穿得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人。

“好啊，說來聽聽。”曹國舅拍手贊成。

“這樣，我們都是從凡間上來的，誰輸了這場比賽，就再去凡間走一遭！”呂洞賓搶先說了出來。

“懲罰有了，那么游戲項目呢？”韓湘子說。

“過海！”鐵拐李突然說了一句，猛喝了一口酒，“誰過海的方式最不瀟灑誰就算輸！”

“好！”其余六仙一致喝彩，只有張果老默默無言。

轉(zhuǎn)瞬之間，八仙到達(dá)了東海之岸。

“敖廣，出來！”藍(lán)采和大吼一聲。

“你來給我們評個分，看看誰的過海姿勢最是瀟灑，誰的最是無趣?！?/p>

“好，好?！卑綇V連連點頭。

逍遙閑散的漢鐘離，把手中的芭蕉扇甩開扔到大海里，那扇子大如船，他醉眼惺忪地跳到迎波踏浪的扇子上，優(yōu)哉游哉地向大海深處漂去。清婉動人的何仙姑步其后塵，將荷花往海里一放，頓時紅光四射，花像磨盤，仙姑亭亭玉立于荷花中間，風(fēng)姿迷人。眾仙誰也不甘落后。吟詩行俠的呂洞賓、隱跡修道的曹國舅、振靴踏歌的藍(lán)采和、造化莫測的韓湘子、借尸還魂的鐵拐李紛紛將寶物扔入海中。瞬間，百舸爭流，各顯神通，逞雄鎮(zhèn)海，悠然地遨游在萬頃碧波之中。

“好好好！”敖廣大贊一通。

“張果老？”呂洞賓突然覺得少了一個人。

只見張果老徘徊于海岸邊，低頭不語。

突然他昂起頭，說：“這場游戲是我輸了，我愿賭服輸！”

轟隆一聲巨雷劈下，將張果老劈得粉碎。就這樣，張果老也被打下凡間。

“驢子啊，我來陪你了。”果老苦笑一下，從天上撞破重重云層，掉落到了人間。

肆

“哎呀……”大哥二哥都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伸個懶腰，從被窩里爬了出來。

“大哥二哥，你們醒啦，這是我給你們做的燒餅，嘗嘗吧?！比镒有χ松蟻硪槐P燒餅。

“好吃啊……”大哥二哥贊不絕口，突然發(fā)出了“咴兒”的叫聲，就變成了驢子！

“體驗下驢子的感受吧?！比镒永湫χ?，把“大哥”和“二哥”這兩頭驢子牽到了驢圈里去。她又將原先驢子套著的繩索解下，綁在了大哥和二哥化成的兩頭驢子身上。三娘子一揮皮鞭，“大哥”和“二哥”就推起了磨來。原來的驢子呢？當(dāng)然是去休息了。

之后，但凡有人來住宿，笑話驢子或是想吃驢肉的，都被三娘子用同樣的辦法變成了驢子。三娘子驢圈里的驢子越來越多，就把這些驢子送給貧窮人家，這樣一來，人皆稱道，說是三娘子經(jīng)營有方，為人又善良。之后遠(yuǎn)近的旅客就都來這里住宿了。

就這樣，三娘子越來越富，人們也越發(fā)覺得三娘子是個好人，不停地送驢子給窮人。就這樣，三娘子把這場生意越做越大，維持了整整十年。

伍

張果老過了好久，才終于睜開了眼。他看看自己的衣服，竟是件道士的衣服。

“不錯不錯，老李頭還是給我找了個好肉身，給了我這么符合我身份的衣服，還給了我?guī)變牲S金！我果老可終于可以在人間快活啦！這樣吧，我先去東都洛陽看看，瞧瞧當(dāng)今社會怎么樣吧?！惫献匝宰哉Z著。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找了個附近的人家，問了問這是在哪里。

“這里是徐州，去洛陽往西走就好。路上你可以去住那個汴州的板橋旅店。那里的老板娘三娘子可真是個好人吶！”這家主人對果老那叫一個熱情，連路線都幫他規(guī)劃好了。

“謝謝！”張果老也是十分開心，蹦蹦跳跳就上路了。

…………

“請問哪里是板橋旅店？”果老剛見一個路人就湊上前去問。

“就在那邊，”路人手一指，又開始盛贊一通三娘子，“你知道嗎，那家旅店老板娘啊可真是個好人，前幾天，還送我一頭驢子呢！”

“哦？”張果老在趕路時，已經(jīng)聽了不少傳聞了，下定了決心去板橋旅店看一看，瞧瞧人間的人是有多么的善良。

不久，果老就到了板橋旅店門前。

“先生是要住房么？”三娘子問。

“是的。”果老忙答。

“先生尊姓大名是？”

“我叫張……趙季和……”果老隨口胡說。

“好，里邊請。”三娘子笑盈盈地帶著張果老進(jìn)房。

“三娘子，來份驢肉火燒！”外面的客人嚷道。

“好嘞……”三娘子應(yīng)得有些勉強(qiáng)，“客人你們先吃點我自己做的燒餅吧?！?/p>

“好好好。”客人很是高興，拿起三娘子端來的燒餅就一口咬下去。

轉(zhuǎn)瞬之間，那個客人就變成了驢子。三娘子熟練地拿出一套籠頭和嚼子，綁住了那頭驢子的嘴，就把那個可憐的驢子牽進(jìn)了驢圈里。

這一切，張果老全都沒有看到。

“哈哈哈，這頭驢子可真肥啊?！睆埞峡粗巴獾囊活^驢子，驢子也在看著他。

三娘子一皺眉，就回房間去了。

天黑下來了，所有的客人都去睡覺了，只有張果老還醒著，想著天上的兄弟們。

這時，隔壁三娘子的房間卻傳來了一些響動。果老透過墻縫，看到了三娘子的戲法。

“有緣吶……”張果老長嘆一聲，又呵呵地笑起來，最后從客棧溜了出去。

陸

張果老去其他客棧買了一些燒餅回來，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三娘子變成驢子。

第二天一早，張果老就對三娘子說：“來份燒餅?！?/p>

三娘子正是求之不得，笑著回去取她的蕎麥燒餅了。

“趙先生，請慢用?！焙芸欤镒泳投嘶貋砹艘环轃?，候著張果老吃下去。

“我還要一碗豆?jié){?！睆埞嫌终f，趁三娘子離開后，立刻把自己準(zhǔn)備的燒餅和三娘子的掉了包，等著三娘子回來時就把三娘子自己做的燒餅遞給她。

“這是我做的燒餅，還請三娘子多多指教。”

三娘子哪里吃過自己的燒餅？沒有任何提防，不假思索地就往嘴里塞，還以為這真是“趙季和”先生做的，道：“好吃，好……”

第二個“好吃”還沒說完，她就變成了一頭驢子。

“這個感覺，感覺并不陌生啊。”三娘子心想。

“哈哈哈……”張果老朗聲大笑，一翻身騎上了三娘子變的驢子，“終于啊，你作惡多端，不停地把人變成驢子，到頭來還是自己變成了驢子?！?/p>

“咴兒咴兒……”三娘子叫著。

“你只是想讓人不傷害驢子，希望人和驢子平等？”

“咴兒……”

“哦，那是為什么呢？”

“咴兒……”

“不知道？哦對，你應(yīng)該是失憶了吧？”

張果老正一邊對著驢子說話呢，一邊騎著驢子向外走，突然笑了。

他一個轉(zhuǎn)身，就把臉對著驢后面，背對著驢子頭了。

“想起來啦？”張果老大笑。

三娘子心里突然有一扇門打開了。一百年前，張果老給她吃了無憶丹，將她化作人形……張果老現(xiàn)在倒騎著她，一切，還像是在一百年前……

張果老繼續(xù)倒騎著驢子，向著洛陽走去。

“果老，你把你的驢子找回來啦？！”忽然一道欣喜的聲音傳了過來。

“呂洞賓？”張果老轉(zhuǎn)過頭去。

“是這樣的，我們都覺得這個游戲懲罰過大了，所以就想接你回天界……”呂洞賓有些不好意思，突然看到了三娘子化的驢子，也是忍俊不禁。

“果老，你就放了你的驢子吧，正好它也活得有頭有臉的，實在不行我去孫悟空那里給你弄一匹馬來。”

“那，驢子，不，三娘子，你就重新好好當(dāng)個人吧。再見！”張果老一揮手，把驢子的鼻子一掰，將三娘子放了出來，就消失了。

三娘子在張果老消失的地方久久跪著，轉(zhuǎn)身而去。

一百年啊……三娘子感慨萬千。

葉開老師點評：

大贊！大贊！楊依橋這個“順驢摸藤”的寫作方法超棒，尤其是想到了驢子就想到倒騎驢的張果老，然后想到去查他的資料，發(fā)現(xiàn)他死的時候死735年，并對照了《板橋三娘子》的故事發(fā)生時間約835年，從這里，你找到了切入口，把兩個分隔很遠(yuǎn)的故事，糅合在一起，而且剛剛好?！叭镒印奔热磺笆罏轶H，她對驢的親切感受就合理了。她不愛吃驢，恨別人吃“驢肉火燒”，也很正常。這樣，她用法術(shù)，把要吃“驢肉火燒”的家伙都變成驢子，更加合情合理了。那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典故，也被你運用得非常恰當(dāng)，這樣，張果老再返回凡塵，正好來到了“板橋店”，并且目睹了三娘子做法，用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把“三娘子”又變回了一頭驢。然后，呂洞賓出馬，專門下凡來接張果老回到仙界，而勸張果老釋放了三娘子。整個故事翻新了，又融合在舊故事里，非常精彩而且合情合理。我很喜歡你的處理方式。關(guān)于“三娘子”變成了驢之后，你寫得比較簡單，可不可以考慮張果老倒騎驢到處逍遙呢？總之，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