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蒙昧初始,童年記憶

童年記事:一位太空科學(xué)家的民國童年 作者:宋禮庭 著


蒙昧初始,童年記憶

一、鄉(xiāng)里田園,土圍子

我未出生前,民國初年,在東北這遠(yuǎn)離政治中心的邊陲地區(qū),曾經(jīng)土匪遍地,不斷重演著中國歷史上“英雄”出“綠林”的老戲。一股土匪被剿滅,又生出幾股。終有的成了氣候,“媽拉巴子”張作霖便是一個,由土匪招安成督軍,變成擁兵一方的軍閥。在這盜賊、土匪叢生的大背景下,人們?yōu)榱松娑孕l(wèi),使東北農(nóng)村土圍子遍地開花,每村都有土圍子,村村相望,互相聯(lián)防。

三門宋家便是這土圍子中的一個。只三戶由一個近祖?zhèn)飨碌男值苋?,一墻之隔并排三個大院,構(gòu)成一個孤零零的小村莊。又一高大的土城把三家圍起來,東西兩個磚石結(jié)構(gòu)的城門,城門上有平臺帶著箭垛掩體。這個土圍子把原來經(jīng)過三戶門前的鄉(xiāng)村大道也圍在了土城里。平安時期城門洞開,這大道通車直達東村岳家,再向北至大榆樹村。城門關(guān)閉,鄉(xiāng)村大車只能改道北邊繞過土圍子。土城四角各有一座炮臺,炮臺上的槍眼開著方形瞭望孔,防護四面城墻,并與城門箭垛呼應(yīng),使土匪難以接近。

我的童年記憶便是在這土圍子里長起來的。孩子眼中的高大土圍子,就是一個獨立王國。東西城門關(guān)起,土圍子就被封閉,各家大院大門關(guān)閉,封建家長也就像土皇帝統(tǒng)治著他們的子孫。小時候,自家的炮臺,帶著寬寬垛子的土墻,城門上平臺箭垛,都是我們淘氣兄弟們攀登的對象。土圍子曾是祖輩為生存建立的堡壘,他們也曾經(jīng)真槍實彈地與土匪交過手,留下一些口頭流傳的故事。那時代,夜有更夫,雇有炮手巡哨。東村與岳家土圍子相望,北面有俞家大戶土圍子,共同的利益使各方協(xié)議聯(lián)防。

高高在上的國家政治,禮崩樂壞,軍閥割據(jù),戰(zhàn)亂連年,無以生計的流民為匪,而盜匪又逼使殷實的農(nóng)民地主之家做成土圍子與之對抗。這就是民國初期的現(xiàn)實。煙云過去,土圍子和炮臺成了我兒時玩耍的場所。晚上東西城門關(guān)閉,不僅防盜,孩子們也多了一重安全感。

七十多年前,我出生在三門宋家的西院。十歲前,生活在這農(nóng)村的富裕之家,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一條彎曲的鄉(xiāng)村大道穿過田野,由董家窩棚曲折向東而來。道路兩側(cè)都是莊稼,一眼可以望出很遠(yuǎn)。路邊田埂上長著野草,古道車轍的外邊總有一條人行小徑伴隨著,沿途可以認(rèn)出蒲公英和馬連花。晚風(fēng)吹拂,空中飄著草香味。日落時刻,一輛黑色馬車從遠(yuǎn)處慢慢駛向土圍子,車上人念道:“到家了,到家了!”馬車從一個城門進入土圍子,晚炊煙已經(jīng)飄起,雞鳴狗叫,左手一拐進入第一家大門,馬車停在院中。這是我幼年從縣城姥姥家回到三門宋家——我農(nóng)村的家的第一印象。

那時代,縣城到鄰近城鎮(zhèn)的縣級大道上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輕便馬車。農(nóng)家的鐵輪大車走鋪道,用來運貨:糧食、飼料、柴草和牲畜。人也可以乘坐,總嫌太慢。馬拉著沉重的大鐵輪車比人步行快不了多少!那種粗大輻條,包嵌鐵塊的車輪,結(jié)實沉重,輾軋在土道的車轍里是兩條深深的印溝。而鄉(xiāng)村土路其實就是兩條深的車轍。這種農(nóng)家車任何時候看見它在路上,總是緩慢,沉重悠閑的樣子,要快也快不起來。(橡膠皮輪的農(nóng)家大車在馬路上飛跑,那是多年以后的事)四輪輕便馬車是當(dāng)時專門載客的交通工具,輕輪窄輻,帶有活動的遮陽篷,正座到偏座可坐四人,一匹馬或兩匹馬拉著可以在縣級沙石大道上跑起來。

不知何時,爸爸從縣城回來,帶回一輛新的帶篷的黑色輕便馬車。馬車駛進土圍子大院,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大家圍在馬車周圍看。爸爸在縣城有工作,畢竟見了世面,又有小資情調(diào),知道俄羅斯的屠格涅夫小說里描寫這種馬車跑在鄉(xiāng)間原野上的風(fēng)景。弄了這輛馬車回家在當(dāng)時的縣城里也算趕時髦了。只爺爺?shù)哪樕粚?,卻沒有當(dāng)場掃眾人的興。而是晚飯后申斥爸爸燒包擺闊:“莊戶院弄這種不適用的東西!顯擺啥?當(dāng)縣長了?”爸爸當(dāng)時在縣上只是個小職員,老爺子也真說著了,那時縣上縣長上下班就是乘坐這種馬車。爸爸本想給家人一個驚喜,事先已經(jīng)請示過奶奶,結(jié)果遭老爺子一頓沒臉的搶白。因為他忘了土財主不講享受,就怕花錢。這輛婦女和孩子都喜愛的黑色馬車只在我家存活一年。老爺子賭氣不肯坐,嫌屁股太舒適,寧坐鐵輪農(nóng)家慢車,別人也就不敢越級享受。黑馬車一直放在當(dāng)院,使用率不高,偶有家中重要女眷進城,才被批準(zhǔn)使用。這次我和媽媽從縣城姥姥家回來,就乘坐這輛氣派的馬車進了土圍子,車上有出嫁的六姑從縣城回娘家探親。

回憶起童年的快樂有兩宗:一個是玩,一個是吃。孩子未染塵埃的心靈充分受鄉(xiāng)野大自然的陶冶熨帖,孩子的心也最容易與樸實無華的鄉(xiāng)野自然融合,以后會產(chǎn)生對純樸的自然和鄉(xiāng)土的長久的認(rèn)同。因為在這環(huán)境中沒有多少約束,孩子可以享受著鄉(xiāng)村野馬般玩耍的快樂,所以鄉(xiāng)村自然成為孩子心靈的家園。另一宗是兒童時吃過的東西。農(nóng)村自然經(jīng)濟支撐的大家庭中自產(chǎn)自制的原始食物,五谷六畜一樣都不少,自給自足。東北特有的酸菜粉條白肉、黏豆包、殺豬菜、血腸、凍豆腐、高粱米飯,就連大蔥黃醬也能吃出特別的滋味。一個玩,一個吃,這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生第一需要,兒童時的體驗終生不忘。

一百多年前,有個姓馬的德國老頭,給世人講了一個有關(guān)烏托邦的故事。他描述世界大同的前提條件是那時全世界老百姓不再灰頭土臉,人人是謙謙君子,自覺自愿地干活。勞動已成為人生第一需要。這個假設(shè)改變了之后兩百年的世界歷史。而我念念不忘的人生第一需要,卻是最沒出息的兩件事:一個是吃,一個是玩。這樣,你已經(jīng)知道,我這本《童年記事》要寫什么了。除了在當(dāng)時大的歷史背景下,一個孩子不由自主地被推來搡去,睜著眼睛看事件(后來它被人們稱為歷史)外,屬于自己的就是那兩件最沒出息的事,卻是孩子最大的快樂。

現(xiàn)在,我早已從謀生和貢獻的隊伍中退休出來,屬于自己的快樂是什么?羞于說出口,仍然是吃與玩!

在沒有山的關(guān)東平原上,構(gòu)成鄉(xiāng)野田園風(fēng)景的基本要素是水系和樹林。水系,我家鄉(xiāng)只有遼河的一個支流,叫昭蘇太河。它也不在家門口,距離三門宋家土圍子有六公里。它平時只涓涓清流細(xì)汊,緩緩流淌。河床很寬,流水只有中間一小股。夏季大雨,它漲滿河道,甚至淤出河床,渾濁而狂怒地咆哮起來。這時我家圍墻南面的池塘連成一片汪洋,漫向西方樹林中的草洼地,形成一個臨時的小溪流,溪水奔騰向昭蘇太河流去。那時每當(dāng)大雨過后,池塘蛙聲一片,沿著新形成的小溪,孩子們光著腳追尋出許多新發(fā)現(xiàn),走出很遠(yuǎn),心里有些不安才返回來。

土圍子大墻四周是大柳樹,都已粗壯蒼虬,怕已有二三十年以上的樹齡,是土圍子建成時就栽種下的??拷眽ν馐且淮笃瑮顦淞?,它們已高出北面的土墻,夏季從房屋北窗可以看到它們婆娑的樹影,也可以聽見樹林中的風(fēng)聲和啄木鳥敲樹的聲音。

在這三戶小村的東大門外不遠(yuǎn)處,另有一片更大的楊樹林。這片孤立的長條形楊樹林,小時候?qū)λ挠∠缶褪且黄帧K诒瘟税肜镞h(yuǎn)的東林岳家。這片茂密高大的楊樹林給我陰森昏暗的感覺,小時不敢進入林中深處,只在邊緣野草地采花和撿蘑菇。大片楊樹林,每棵樹上都有烏鴉的鳥巢,有的一棵樹上不止一個,引得小孩站在遠(yuǎn)處數(shù)樹上的鳥巢。

秋天的傍晚,幾百只烏鴉在村邊上空云集中盤旋、鳴叫,黑壓壓的一片,繞著圈,擾成團,久久不離去,鄉(xiāng)人們管這叫“鳥打場”。這種烏鴉集會游行,沒人知道它們在干什么,又是為什么?姑且看做是鳥類的一種“群眾性”活動吧。我長大以后再也沒見過“鳥打場”了,卻見人類突然放棄平靜、規(guī)律的生活,集中在一起喊著口號,各處游走。這種“打場”,人都不由自主地卷進去了。多年來,我疑惑人、鳥這種打場行為是否有其共同的原因,或是人類本身就具有鳥性?

關(guān)東平原大片田野,阡陌縱橫,鄉(xiāng)村大道,穿梭其間。分開各家田地的界線界標(biāo),就是道路和樹木,或者是小樹苗,或者是已長成排的大樹。平原上樹林分割開不同顏色的莊稼,夏秋青紗帳是主要的風(fēng)景。在這地方旅行,遠(yuǎn)遠(yuǎn)望去樹林濃綠密集的地方準(zhǔn)就是一個村莊。

由董家窩棚村一條鄉(xiāng)村大道向東,約五華里就到了三門宋家。鄉(xiāng)村大道在平原上曲折搖擺串起諸多村莊,不知道往何處,永無盡頭。大道車轍外是一條沒有完全被野草覆蓋的人行小道。不知何時這條小道向外一拐,就直接斜插進農(nóng)田,由農(nóng)田出來時又復(fù)歸那條車轍大道。這是農(nóng)村人希圖近路走出一條三角形的斜邊小道。東北平原上的農(nóng)村,由這村到那村的人行道,許多都是斜插農(nóng)田的小道。不管誰家田,不論種何種莊稼,兩村間就走出幾乎是直線的小道。無須任何人規(guī)劃,多人從眾就生出這種路。

農(nóng)田作物主要是高粱、大豆和谷粟,高粱米是那時尋常百姓的主食。于是便有著關(guān)東大平原的青紗帳。到處都是高粱地,密集的高粱秸稈遮蔽起視野,人無論走到哪里,都被青紗帳包圍著。穿越高粱地中心的羊腸小道總使人感到不安,這大概源于東北匪患從未根絕。

秋天,高粱紅色,大豆、谷粟黃色和分割地塊的樹林綠色,構(gòu)成秋野平原的主要彩色?,F(xiàn)在高粱被玉米取代,紅顏色便從大地調(diào)色板上消失了。

二、地主之家

我家是富裕農(nóng)家,后來被“革命”,歸類為“地主”。有兩掛農(nóng)家大車、八匹馬、一頭驢,齊全的家畜。兩個大豬圈里有二十多頭豬,雞鴨鵝狗,樣樣齊全。傍晚耕作一天歸來,走在曠野上看見三戶家家炊煙,一進院,鵝叫狗跳。卸套后疲倦的馬匹就地滾過,便都牽進馬廄,先開始它們的晚餐。

農(nóng)家餐桌上常年都有大鍋高粱米飯和自家釀制的黃醬與咸菜。蔬菜應(yīng)季期,夏天有自家菜園產(chǎn)的自種蔬菜,冬天有貯存的大白菜、土豆和胡蘿卜。有客人來能見到咸鴨蛋、炒雞蛋和豆腐之類。主食常有變換,小米飯、大楂子飯、米糕、年糕和饸饹。一年內(nèi)的大部分時間里,餐桌上是簡單和不變,已經(jīng)習(xí)慣。吃得原始和粗疏,自給自足地維持生命而實際上卻讓人們吃出了健康,沒有現(xiàn)代的富貴病,人人紅光滿面,筋骨強壯。遇農(nóng)時變換和節(jié)日來臨則有飛躍變化。麥?zhǔn)眨砬镩_鐮,中秋節(jié)都要殺豬,好嚼股吃犒勞。

農(nóng)村過年的變化,又幾乎超過城市里的小康人家。這是小孩最企盼的日子。年關(guān)將近便開始籌辦年貨,列出清單,這是一年中的大事。殺三口肥豬,兩輛大車趕往縣城,賣掉其中一口豬肉和一車糧食,換回清單上的東西:鞭炮、蠟燭、香、燒紙、寫春聯(lián)的紅紙、年畫和農(nóng)村平時餐桌上少見的調(diào)味品(腐乳、醬油、醋、海米、辣醬、粉條等)。殺豬時,當(dāng)天家里兩口大鍋同時煮起豬頭、下水和血腸,整個院子飄著肉香味。

過了臘月二十三(小年),祭過灶王爺,家家都全面地忙碌起來,年味一天天變濃;蒸豆包、年糕,吃羊湯,做豆腐,廚房天天熱氣蒸騰,全家二十多口人坐在長條桌兩側(cè),吃著平時見不著的新鮮滋味。

除夕,把家譜請出掛起來,對著家譜支起高高的供桌,擺滿供祭享品,點燭焚香。爸爸和三伯父早起就動手寫春聯(lián),邊寫邊由家中女人和孩子們貼起。凡是大門、家門、長柱都要貼春聯(lián),馬廄和豬圈也有春聯(lián)。院子進大門靠東側(cè)已豎起高高的燈籠桿,那是由三四根長杉篙捆綁成的,用細(xì)麻繩和一個滑輪可以把紅燈籠升到頂端掛起來。村中各家都在暗中攀比誰家的燈籠桿高。有的甚至還隨燈籠升上風(fēng)鈴,風(fēng)一吹叮叮作響。入夜時把自家紅燈籠點燃升上去,算是那時過年的一景。

天黑以后,家長帶著孩子們?nèi)ド蠅灱雷?。預(yù)先將由蕎麥面做好的小面燈和供祭品,裝在一個籃子里,趟著一尺多深的大雪,大人帶領(lǐng)孩子們,提著燈籠去自家祖塋墳地上供祭先人。在每個墳前大雪中挖一個洞,放進小面燈,倒上油,點起燃捻,每個墳前雪中都有螢螢燈火。然后開始焚香倒酒,燒紙錢,告頌家人來祭,把酒也點燃。伯父和爸爸便帶領(lǐng)我們跪在雪地里磕頭。讓孩子們認(rèn)出哪個墳頭是家中什么人。小面燈和酒盅中心的幽幽藍(lán)火,喚起孩子們心中對祭奠的虔誠,也為祭奠更添了幾分神秘。

上完墳回到家,到處燈火輝煌,燈籠桿上紅燈籠早已升起。廚房里熱氣蒸騰,正準(zhǔn)備年夜飯。午夜到,開始接神。全家所有大門和旁邊門洞開,連土圍子城門也打開。燃放鞭炮,迎接逝者回家歸住祭壇,接受烹享。除夕午夜接的神,除了自家祖宗也包括各路神仙。年夜飯前,家長帶領(lǐng)全家,按輩分排列跪在家譜供桌前。孩子排在最后,學(xué)著大人跪拜。接著再分別向長輩磕頭拜年,領(lǐng)壓歲錢。年夜飯按輩分和在家中地位排許多桌,分別入席。年夜飯吃的是餃子另加葷素冷盤。

過年,對孩子來說,除了穿新衣服、每頓飯都是豐盛大餐外,最重要的是有了壓歲錢。去東院和中院給爺爺、叔伯拜年也會收到壓歲小錢,這對常年一無所有的孩子,算是財富。第一次有屬于自己的錢,那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感覺。另一筆屬于自己的財富那就是鞭炮,真正裝在自己口袋里或存放在隱秘處,歸自己所有。或燃放或存留,占有中等大小的各種鞭炮,也有財富樣的感覺,這是孩子對私有的天性!大人在各種放鞭炮的儀式中交給孩子去燃放,隨意抓一把,這其中就可以燃放一些,截留幾個,這是孩子個人鞭炮的主要來源。另外還可以在送神,迎客等大規(guī)模燃放中獲得??诖镉信?,臉上就有得意的神色,小兄弟們卻互不知對方口袋里有多少。

年初一到初五,每頓飯都是正餐、大餐。男孩子們被單獨開在一桌,大家坐齊了開飯,與大人同樣規(guī)格。最高時四個冷盤、六個熱炒,還有兩個大碗菜,只是孩子桌上沒有酒。每餐開飯前都要放炮,這是孩子們的活。放完炮就跑回屋,坐回自己開飯的座位。正月里家里的主要廚師就是做媳婦的妯娌們,媽媽也是最忙碌的一個。年前已經(jīng)準(zhǔn)備十多天,各種主食、餃子、年糕、豆包、饅頭都已儲備充足,都存放在東廂房那個天然的冰柜里,吃時取出來加熱就行。

過年期間媳婦們不再新做主食,所有的人都有了假期。這時幾桌麻將和紙牌游戲也從下午開到夜晚。每人手里有了小錢,也為游戲增添彩頭。鄰近較大的村子也設(shè)有大局,每日聚賭,那是另一伙男人的勾當(dāng),這種自由快樂的休閑日子會一直延續(xù)到正月十五。正月里各村自發(fā)組織高蹺秧歌隊,互相串村拜年。秧歌隊進院,鑼鼓喇叭一響,滿院扭起來,主人家要把帶隊的請入上屋致謝,并備有賞錢。也要燃放鞭炮以示歡迎與同樂,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們孩子們的活。

長大以后,我再也沒有吃過自家釀制的黃豆醬,黏米做的糕和新壓制出的熱氣騰騰的豆腐,那完全是純綠色新糧的原汁原味;也再沒有吃過充滿年味的農(nóng)家大餐。

由三門宋家土圍子這個孤零零的小村,向東北方走五里,就是大榆樹村。東鄰岳家,北面的王家?guī)X和三門宋家,按行政歸屬都?xì)w大榆樹村管轄。我們對外自報家門也說大榆樹村三門宋家。那時代,大戶花錢建土城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孟家圍子、俞家圍子等后來就成為村莊的名稱。

三門宋家是當(dāng)時不算小的土圍子,三家大院一式一樣的結(jié)構(gòu),回憶中我依然記得自家西院的樣式。

一進西院大門,大門洞連著耳房,耳房很大,不住人。兩側(cè)耳房三間通連貯存著木料,粗大的房梁,大柁,三間屋堆得滿滿,我們捉迷藏就爬上這高高的木垛,鉆進梁柁的空隙間。木料是八爺在世時就備下的,足夠再蓋一個大院、五間上房,準(zhǔn)備兄弟倆分家時另起門戶用的。耳房東間是馬的草料房,房間滿滿的碎草。另有兩個大缸浸泡高粱豆餅細(xì)料。常年有人來為馬和驢鋤碎谷草貯存。收工后就從這里取碎草倒入馬槽拌上細(xì)料喂馬。它們的食料是一年四季都先備好了的。

進大門右側(cè)是兩間敞開的平房,有寬敞的進身,那是馬房——自家馬匹的住所。馬圈的棚頂上掛著用很多柳條罐做窩的鳥巢,招養(yǎng)著許多鴿子,它們早出晚歸,自己尋食,夜里在馬棚中咕咕叫著聊天。馬房外面是個很大的淺坑,夏天馬拴在馬圈外,一溜排開面向馬圈,這個坑就是馬踏出來的。平時家中的垃圾和灶房灰土都倒在這坑里,與馬的糞尿混合以后都變成農(nóng)家肥。

方方正正的院子,正房五間瓦房坐落在一高臺上,有臺階通入中間正門。東側(cè)廂房也是五間,房前是大塊青石墊起的參差不齊的臺階,比起正房的水泥平臺降了檔次,卻更顯出農(nóng)家風(fēng)味。西廂房三間是不住人的庫房,貯存著一年吃的糧食,冬天做好的熟食也放在這里。挨著西廂房,在院子西南角,另有兩間小平房,那是自家的磨房和碾房。碾磨齊全,秸稈脫粒后的原糧,在這里加工成米面,變成入口食物,不經(jīng)他人之手,自給自足。

正房的后院是家中孩子們?nèi)サ米疃嗟牡胤?,也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晚上天一黑,孩子們都不敢去那個地方,想象中的鬼怪、精靈或盜賊都會躲藏在那里。大伯父死時,發(fā)喪前也停靈在后院。

占據(jù)后院大部的是并排的四個圓筒狀糧倉,家中每年收獲的原糧都貯存在這里。糧倉口高出地面兩米多,很高??刻莸蚀畛商宀拍艿竭_倉口。秋天糧食收獲后在場院脫粒成堆,我看到伙計們輪流肩扛麻袋,登上跳板向倉口倒出糧食。孩子們沒有人進過糧倉,也不知如何由倉中取糧。這四個圓筒帶尖頂帽的建筑成了后院的另類神秘。

在糧倉前面靠東側(cè)是一棵大杏樹,結(jié)的果實是黃杏,但不如南場院那棵白杏好吃。杏樹底下是兩口大醬缸,都戴著圓錐形防水帽,是葦席編成的。這是全家吃的自制黃豆醬,每日餐桌上都必不可少。糧倉后面和北墻之間還有一段很寬的空地。這空地和倉底下的通水溝也是孩子們游戲和鉆洞的好地方。后院西北角北墻和西墻連接處是炮臺。土石結(jié)構(gòu)的方形炮臺,底部由大塊花崗巖石壘成,主體是厚厚的夯土筑成,也是孩子們游戲時的藏人之處。

小時候我第一次進入炮臺時有梯子可登上高處的一木板平臺,其上鋪席子可以住人。站在平臺上由炮臺窗口(炮眼)望出去,向南可看見西南炮臺,向東看到位于東院六爺家的東北炮臺。向北看,則北大道和楊樹林外的北菜地全在視野之內(nèi)。土城四角的炮臺和東西大門上箭垛平臺互相呼應(yīng),這些在當(dāng)時是民間自建的實用防御體系,如有足夠的土炮洋槍,就連土匪也不敢輕易接近。

出自家大門外當(dāng)街,就是土城西大門到東大門那條土道。原本是由董家窩棚道通大榆樹村的鄉(xiāng)村大道,三門宋家修土圍子把大道圍了進來,變成三家門前的當(dāng)街。當(dāng)街對面是三家格式全同的農(nóng)家場院,一條甬道正對著大門和場院。甬道過了當(dāng)街,兩側(cè)是豬圈。豬圈三面是由夯土壘成的墻,臨街一側(cè)是粗木樁做成的柵欄。有兩個柵欄門是豬進出的通道。豬圈地勢低洼,由臨街的木柵欄看下去是個很大的深坑,只在臨街拐角處有一個高臺,搭成帶棚的豬舍,是豬睡覺的地方。兩大圈豬產(chǎn)生的肥料是農(nóng)家一年零花錢和糧食產(chǎn)出的保障。場院比一個球場還大,春夏秋是菜園,秋末瓜菜罷園,土地平整夯實,成為秋收秸稈脫粒的場院。東北話“場院”的含義就是谷物脫粒的場所。谷物脫粒叫做打場。

場院西南角,用木障子圍起一個小小的特菜園,這是我家西院不同于另外兩家的唯一獨特之處。特菜園里是數(shù)畦韭菜和黃花菜。各處也點綴些農(nóng)村常見的野花野果,有紫姑娘、甜甜等。西南角靠圍墻不遠(yuǎn)處是自家打的深井,旱季就地澆灌菜園。三家中我家和東院井都靠南墻,井水很深。中院打井打在場院中部,就靠近隔開我家和中院的小矮墻邊。不知經(jīng)何人指點,說是把井打在水脈上。果然,中院井里的水離地面很近,水源充沛。夏季我們都集中到這個井邊,把新摘的黃瓜扔下井冰鎮(zhèn),打撈容易。秋天,打場谷物脫粒時,三家場院隔矮墻相望,人喊馬嘶,有時還挑燈夜戰(zhàn),是一幅富裕農(nóng)家收獲的風(fēng)景圖。

家中正房住著爺爺、奶奶和姑姑們,三伯父和我們這一股(爸、媽、妹妹和我)也住正房,我們住東屋里間。按北方農(nóng)村習(xí)慣,進正房中間是鍋灶廚房。東西兩口大鍋,灶下煙火連通東西屋火炕。廚房靠北的東側(cè)擺著一長條桌,兩邊長條凳可容坐十幾人吃飯。家中第三等級的人,媳婦、孩子和下人都在這里吃飯。爺爺奶奶的小灶擺在東屋外間的炕桌上,有客人也在這里招待。年節(jié)時東屋堂屋地支起兩個圓桌,算是家長與“子民”同享同樂。未出嫁的姑姑們住西屋里間,那里也擺一個炕桌,算第二等級。也吃大灶同樣的飯菜,有時加個小菜或咸鴨蛋,待遇增加了半個等級。大伯父一股住東廂房北間,他在世時在東屋炕桌吃飯,大伯母和其他人也都是第三等級,在長條桌吃飯。

東廂房是長工伙計住的地方,南二間住人,進門兩間是大灶房和吃飯的地方。正中間一條更大的長條桌,可容二十人同時吃飯。我們孩子們也經(jīng)常在這里與長工一起吃飯,反正都是同一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家大鍋飯菜。

大家庭內(nèi)部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矛盾,小孩子不可能了解,但生活其中受到的制約也能感受些,長大后慢慢懂得了這種封建大家庭的潛規(guī)則。由利益、倫理和人性三條主線交織構(gòu)筑成的家庭細(xì)胞,與皇朝廟堂的結(jié)構(gòu)是相似的。爺爺作為家長是權(quán)力金字塔的最高層,兒子是絕對服從爸爸的次一級權(quán)力等級。宋九爺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伯父和四個姑姑。從我記事起有兩個姑姑(六姑、七姑)已出嫁,家中只有八姑和老姑。這種排行是九爺兩哥哥在世時,全家的總排序,前面五個姑姑分別是七爺、八爺?shù)呐畠?。九爺對自己的子女是否有偏愛,外人看不出,就是家人長期廝守觀察也揣摩不透。他是典型的封建家長,按中國皇帝的標(biāo)準(zhǔn)塑造自己。威嚴(yán)、古板,不流露自己的特殊喜好,也不對任何人表露感情,一切都封藏在心里,城府極深。三個兒子是繼承人,這他十分清楚,但是他會把權(quán)力交給誰來管理和維系這個大家庭呢?按常規(guī)應(yīng)是長子,皇帝一般也是立嫡長為太子。大伯父已協(xié)助九爺管家多年,他甚至可以單獨決定一些事情,后奏老太爺首肯,兩個弟弟從沒有不平和異議。一段時間,精明強干的大伯父掌控著大家庭的一切,已經(jīng)成為事實上的接班人。大伯父在家中的地位很特殊,他不僅是管家的首席大臣,法律上未來將占有這個家庭一半的財產(chǎn)。這一點九爺心里清楚,也由此藏而不露地留心考察這個兒子。

原來九爺同母所生三兄弟,他的兩個哥哥稱七爺和八爺。還有同父異母所生的大哥,早已經(jīng)由這個家分出去,住大榆樹村,那是與這家有直接血緣的另一支脈。七爺掌家時,因沒有兒子,按封建家規(guī)應(yīng)由八爺?shù)膬蓚€兒子或九爺?shù)娜齻€兒子中過繼一個給七爺。但由于七爺當(dāng)時尚健在,在家庭內(nèi)部議而未決。七爺突然過世,主事的八爺就準(zhǔn)備把自己的小兒子過繼給七爺。這事在那時代不是發(fā)個聲明就完事,需要在家族中履行一個手續(xù)和儀式。七爺已不在,事情就節(jié)外生枝。已經(jīng)由此家分出去的大爺?shù)膬鹤右惨筮^繼,說白了就是分走屬于七爺?shù)哪欠菁耶a(chǎn)。由此而引發(fā)了繼承權(quán)的民事官司。打了多年的官司最終判決下來:“爭繼不繼,由不爭者繼?!边@樣就由不爭者九爺?shù)囊粋€兒子過繼,這就使大伯父成為七爺名下的過繼兒子。八爺去世后分家,他的兩個兒子又分出去。剩下的家業(yè)就屬于七爺和九爺?shù)模缮洗蟛甘瞧郀數(shù)倪^繼子,占有家產(chǎn)的一半。

九爺因自己兒子過繼高興了幾年以后,又對長子產(chǎn)生了矛盾心理。他現(xiàn)在由長子協(xié)助維系著三世同堂的大家庭,擔(dān)心百年之后,長子有權(quán)主動分家,占據(jù)大部分家產(chǎn),把兩個兄弟遷出后,四分五裂,家道從此衰落。這是封建大家族演變的必然之路,也是宋九爺?shù)男牟 ?/p>

發(fā)生在大伯父身上的變故緣于一個叫宋炮的人,他是早年土匪在關(guān)東橫行時家中雇的一個炮手。那年代各地土圍子興起,都有武裝自衛(wèi)。炮手就是協(xié)調(diào)自衛(wèi)作戰(zhàn)中的一個指揮。日本人來了剿匪收槍,山林和農(nóng)村太平以后,宋炮就成了九爺?shù)墓芗?。他原來的名字大家都忘記了,全家上下都叫他宋炮。他在家中的地位頗特殊,他不是宋家人,長期受雇于宋家,類似長工,卻把宋家當(dāng)成自己的家。由于有管家的地位,同時姓宋,也進入了家庭權(quán)力的核心,成為有重要事情九爺必咨詢的第一人。家中每年的農(nóng)事安排、田地買賣、收租放貸、長工雇用都由他一手操持,漸漸形成少他不行的局面。也由此才與真正管家的大伯父生出矛盾,其根本原因是九爺沒有在大伯父和宋炮之間的權(quán)力分配上定出規(guī)則。大伯父是東家,名義上是宋炮的頂頭上司。而宋炮掌握著過多的實際事務(wù),有九爺信任可直接得到指示,對九爺交辦的事盡力,在大伯父那兒就陽奉陰違。除了他自己的小算盤和權(quán)力欲望,這種必然產(chǎn)生矛盾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是否是九爺?shù)挠幸獍才拍??深藏苦心地要通過一個外戚分權(quán)造成的矛盾,目的是考察這個兒子,并逐漸把權(quán)力收回來。

宋炮揣摩透了老家長的心思:他對大兒子不信任。終于有機會給老家長送去大伯父的小報告??h城南杏山地戶交租的糧食,賣糧錢有一部分進了大伯父的小金庫。收糧數(shù)與賣糧進賬不符擺在了老家長的面前。

九爺找到了大兒子藏有私心的鐵證,免去了大伯父掌家“首席大臣”的職務(wù),其實從來沒有任命過,只是拿掉了實權(quán)。大伯父從此賦閑、生病,抑郁而終。大伯父去世,辦喪事,我已經(jīng)是個記事的孩子。農(nóng)村辦紅白喜事都算大事,我記得宋炮也戴著簡孝,幫助辦理一應(yīng)雜事。

又過了半年,九爺給了宋炮一筆錢,把他辭退了。誰也不知什么原因,只有九爺和宋炮心里清楚。這些事都是媽媽講給我的,按媽媽的說法,我爺爺有當(dāng)皇帝的韜略和城府。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來到宋家并度過我的童年。當(dāng)然是媽媽把我生于宋家,她作為一個小資女性嫁到了地主之家,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煦缰?,在我的整個嬰幼兒乃至童年,眼里只有媽媽,對于來到什么樣的家庭全無感覺。世上每個孩子都是自然融入和根植在自己的家庭里,沒有突變和陌生的過渡,然后又自然習(xí)慣于大家庭的制度和規(guī)則,不管是否合理都沒有異議。

有一天我被告知姓宋時,并不知那含義。家里人都姓宋,有什么差別?很長時間我都不知姓氏是一條繩索,把家族的人系在一起,要求你在這繩索的鏈條上扮自己的角色。我只知我在媽媽的心中是最重要的,她不但傾注全部母愛在我身上,還對我抱有期望。那期望是什么,她從沒有明白說出過。我在所有兄弟姐妹中表現(xiàn)不同的就是:我要讓媽媽高興,要讓她以我為榮,與眾不同地表示出我對媽媽的愛,順從、忠心,不讓她失望。小孩子犯錯、闖禍,媽媽、姑姑要懲罰多是罰站,或用掃帚頭打屁股。小孩子預(yù)知這災(zāi)難要來臨,第一本能是逃跑。跑出西大門外,在外面玩一天,回來時大人多已經(jīng)忘記懲罰之事。即使重新提起,已經(jīng)變成了訓(xùn)斥。在這件事情上,我與媽媽的表現(xiàn)極其特殊:每當(dāng)我要逃跑時,她就以假自虐來威脅,假裝要以頭撞墻,我還沒跑出院子,見到這一幕只好妥協(xié),乖乖回來任打任罰。其實,我心里明白媽媽那是假裝的,相當(dāng)于問我還愛不愛她?我不愿傷她的心,就順從她了。老姑曾當(dāng)著三嬸和大娘的面,在閑談時說到石柱子(我的小名)與別的孩子不一樣。這是我在家中大人眼里獲得的與其他兄弟不同的評價。而對其他長輩,我與所有堂兄弟的表現(xiàn)沒有區(qū)別。我和媽媽互相知道對方心里想什么,許多情形下我總能猜到媽媽的心思,只是不說破,就讓大人繼續(xù)低估孩子的本事吧。

大伯父去世,按理九爺會倚重現(xiàn)升任家中長子地位的三伯父。他一直在管理家務(wù),也懂得農(nóng)村習(xí)俗和農(nóng)活,但他少話語,多心計,有自己的小算盤,內(nèi)心愿意分家另過。知子莫如父,九爺為維持大家庭,不愿把權(quán)力交給他,只讓其協(xié)助管理家事。而爸爸和他三哥的性格完全不同,爸爸重情義、大方,全心全意維護大家庭的利益,受到大家的信任,但不善守財,因此辦事往往不合上意。在縣上自己有一份工作,不常在家,也不愿做管家。這就是我童年時這大家庭的形勢。

男主外,女主內(nèi)。奶奶對家中內(nèi)眷的生活和管理有絕對權(quán)力。她管轄著家內(nèi)吃穿用度,婚男嫁女。重要的晚餐,當(dāng)值的媳婦都必須請示她。私下里媳婦們認(rèn)為奶奶為人隨和,不善心計,很容易通融,心情好時幾乎有求必應(yīng)。倒是西屋的姑奶奶組成的“內(nèi)務(wù)府”,在奶奶的默許和庇護下,建立了管理媳婦的權(quán)威。名義上她們叫這些媳婦為嫂子,實際上她們是這群嫂子的上司。

六姑、八姑和老姑三位姑奶奶,這是西院按輩分的總排行。六姑未出嫁前是“內(nèi)務(wù)府”的頭,一切都是六姑說了算。出嫁后,八姑升任為頭。嫂子們一切要順?biāo)齻兊囊?,看她們臉色行事。如媳婦回娘家探親,奶奶那里給假放行。若是“內(nèi)務(wù)府”不同意,也不能走。到后來奶奶反而受兩個女兒左右(最刻薄的六姑已出嫁),她們有什么主張和訓(xùn)令,都自然成為當(dāng)局最高指示,奶奶不置可否,反正她老人家從未真正有主意。

“內(nèi)務(wù)府”除管轄著媳婦們,家中孩子們的矛盾糾紛也歸她們管。任何孩子告狀,都要告到姑姑那里,調(diào)和、懲罰也都由姑姑們執(zhí)行。有時孩子挨打、罰站,還要波及他們的媽媽,常被指桑罵槐,認(rèn)為孩子淘氣的過失是源于媽媽。我那時經(jīng)常在“內(nèi)務(wù)府”做被告,罰站在堂屋地上,媽媽也為此沒少受氣。

奶奶有時晚飯愛喝口小酒,只要晚飯小灶上新添了菜,就燙一小壺?zé)疲@是東屋炕桌上的特供。爸爸在家時也上這飯桌,媳婦們是在外屋地的大條桌上吃飯,姑姑們西屋有炕桌,大鍋飯菜是一樣的。我們孩子們常常是在東下屋條桌上和伙計們一起吃。

不知何時開始,晚飯酒后的奶奶抽著長長的旱煙袋,盤腿坐在炕上,臉向著外屋地罵媳婦,聲音很響,語調(diào)激烈。這種酒后罵,不是發(fā)泄心中的怒氣,她一點都未生氣。而是一種抒發(fā)胸中痛快的數(shù)落:像是在講述一個事情的過程,那事件也許是陳年老賬,也許是新近發(fā)生的、沒誰在意的小事。罵是真罵,對象是媳婦,有時泛指,一估堆全罵,有時特指某媳婦。被罵者,該干活照干,說笑照常,好像挨罵與她們無關(guān)。正罵得聲聲激越,媳婦請示明天腌菜或蒸豆包放糖的事,老太太便恢復(fù)常態(tài),商量、安排、指示,事畢又接茬罵。全家上下習(xí)以為常,從不把罵酒當(dāng)成事件,只當(dāng)是酒后興奮的一種宣泄。

被罵的媳婦,她們在家里的地位就是挨罵不會還嘴的角色,也是她們自己找挨罵。奶奶本是好脾氣,不喝酒從不罵人,也不常喝酒。而每次都是媳婦提議、攛掇。晚飯新添一個好菜,就提出:“媽,喝口酒吧!”奶奶沉默一會不置可否,于是一壺小酒就燙上了。吃飯時,媳婦一盅一盅侍候著,吃完飯,給點上旱煙袋,滿臉通紅的奶奶便開始醉罵了。下次還是這老戲重演,可見媳婦們根本沒把罵當(dāng)回事。

大伯父病故,喪事辦得很隆重。我那時已經(jīng)五歲,是記事的小孩了。這件事給我巨大的震撼。孩子來到世界上,混沌未開,對一切都懵懂無知,受大人的擺布。連自己是從哪里來的都不知道,現(xiàn)在突然家里熟悉的人去世了,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增加一個去而無回的世界。辦喪事好像是在告訴人們?nèi)绾稳チ硪皇澜纭?/p>

在院子正中,搭起了一個大席棚。席棚外面用白布包裹,最外層飄著一些白布幡,棺材停在席棚正中。大伯父就躺在棺木中,等待舉行各種繁雜的儀式,送他去另一世界。全家人都穿著孝服,大伯父直系子女是全孝:白衫、白帽、白鞋,一身白素不見顏色。其他晚輩半孝,我們堂兄弟都是白布蒙裹在鞋上,又在衣服外面束一條白布腰帶,半截懸在腰間。席棚前面擺著供桌,上面擺著香爐、供品,點著蠟燭。席棚后部是一條大長條桌,兩側(cè)長凳上坐著兩排穿著袈裟長袍的和尚,正哼著佛經(jīng),奏著好聽的佛樂,據(jù)說能超度逝者去一個好的地方。這些人是爸爸從縣上寺廟里請來的,專為逝者做超度法事的。

我喜歡聽他們奏的佛樂,笙管笛簫、銅鈴、小鼔,悠揚清雅,所以就常躲在席棚角落聽這超度逝者進天堂的仙樂。僧人念經(jīng),也不是念,而是哼唱,配合著演奏的佛曲,曲調(diào)單一,不斷反復(fù)。

除了這套唱經(jīng)的和尚,還有一套世俗的吹喇叭樂班,也是那時所有紅白喜事必不可少的。和尚們是按固定的時間誦經(jīng)奏樂。他們安靜地坐在席棚長條桌的兩側(cè),不奏樂時就歇息喝茶。那吹喇叭樂班的演奏也有特定程序。按儀式吹奏,有重要吊喪客人進院時就隨著他們的吊祭行禮,嗩吶聲大作,配合祭奠。按時辰上香,送江水也要吹奏。送江水是家中婦女,媳婦和姑姑們,穿著孝服,排隊嚎哭著走出院門。在當(dāng)街由東大門出去,經(jīng)南大坑繞土圍子一周,由西大門回來。一路上婦女們大聲假哭,喇叭聲一路相隨配合。我們這些孩子也被指定在這送江水的隊伍,隨著走一圈,愛哭不哭沒人管。我們都不哭只隨著走,初始有些驚惶失措的感覺,幾回下來就習(xí)慣了。這種送江水儀式,幾個小時便要一次,是一種固定的哭的儀式。

出殯那天,各路親屬的客人都過來了。家中住得滿滿的,女眷擠住在上房西屋,男客人一律安排東廂房,長工伙計暫時放假回家去了。院子西南角搭起臨時鍋灶和平臺案板,一伙人正忙碌著準(zhǔn)備喪宴。堂屋、院子都擺上了飯桌,到時會有一百多人吃飯。出殯時由聘來的專人扎起紙人、紙馬和彩紙閣樓,五彩繽紛,都是用高粱秸做骨架,糊上彩紙做成。送葬時,由幾個人抬著,隨棺木隊伍一路西行,全家人和客人排隊出西大門,西門外已經(jīng)用木板架起一個有梯級的橋,捧靈幡的長子和重孝子女要從橋上走過去,其他人從橋兩側(cè)通過。那意思是親人子女送爸爸到冥城奈何橋。拉棺木的大車和送葬隊伍一路浩浩蕩蕩地去了自家的西墳塋地。哭嚎聲一片,喇叭聲大作,人們在塋地墓穴圍成一圈,棺木在指揮人的喊聲中緩緩落下去。紙人、紙馬等也在熊熊大火中隨去了。事畢,大隊人馬返回西院開席吃喝。

不知何時,家中來了一位神秘人物,我叫他二大爺(二伯父),他叫我爺爺九叔,我爸爸叫他二哥。他既不像長工那樣去干活,也不像三大爺和爸爸那樣參與家務(wù)和農(nóng)活管理。他游手好閑,幾乎不做任何事情。長工對他像對客人,敬而遠(yuǎn)之。從家中長輩對他的態(tài)度,我知道他與這家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圓臉,微胖,外衣是罩著那年代時興的藍(lán)長衫,說話聲音低沉緩慢,態(tài)度從容,溫文爾雅。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多話。白天每人都忙著自己的事,他就各處走走。他也到田里看長工干活,與長工說笑話。有時,他消失一整天,晚上回來沒趕上晚飯,家人還要為他特地準(zhǔn)備飯,也沒有人問他去了哪里。他與家人熟悉,但不親熱,若即若離。他住在伙房(東廂房)長炕上一個單備的位置,與長工分隔開。他寂寞,無所事事,有時沉思時露出一些哀愁。

一次,我野玩回來,從西大道過來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西墳塋地,我走過去,他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回家。家中孩子沒有人理他,他唯獨喜歡我,問我會不會背唐詩。我就把媽媽教我的唐詩背誦下來: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p>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他很喜歡,夸獎了我。也許是這首詩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

有一天,我在伙房看到他倦靠著睡鋪行李,一個人在光線昏暗中湊到紙窗前看書。我過去問那是什么書,他說:“《三國》?!蔽夷菚r只五六歲,不知《三國》是什么,他放下書,給我講起桃園三結(jié)義的故事。從那次起,我就纏住他講書上的故事,他似乎也喜歡給我講。白天,我去玩,他做他的事,約了晚飯后,我到他歇息的伙房。他斜倚在鋪蓋上,兩手放在腦后,接著講上次留下懸念的故事。這成了我童年生活最重要的事,每天必聽他講成人的故事,然后,一整天都惦記故事里的人或事態(tài)的發(fā)展。他也成為我依戀的大朋友?!度龂萘x》的故事按順序展開,一個新天地也顯現(xiàn)在我眼前。每晚一次不落,到時間我就去,我纏住他不停地央求。不講也不行,他在伙房的墻壁上開一個方形洞,在那里點一個小油燈,滿屋子關(guān)東煙的辣味。隔壁伙計們聊天,說粗俗笑話,還有人用東北屁嗑斗嘴,聲音嘈雜。我和二大爺在長條大炕的一角,聽他悄聲講《三國》里的故事。他講故事沒有表情,不張揚,只娓娓道來。講到細(xì)節(jié)處也繪聲繪色,說關(guān)云長的大刀如何攔開對手的兵器,反手劈開,我就覺得學(xué)了一招。他講《三國》故事很投入,不把我當(dāng)小孩子看待,很多事都按書上講,不哄騙我,就連他自己有時也忘情其中。其實,大部分我都聽得懂,津津有味。他講諸葛亮三氣周瑜,到東吳柴桑吊祭,甚至背了一段祭文,后來才知道那是說給他自己的,但當(dāng)時我完全不懂。

每晚的故事都要講到別人準(zhǔn)備睡覺,或已經(jīng)睡下我們才結(jié)束。東北冬天天黑得早,農(nóng)村睡得也很早,他催我離開,這對農(nóng)村人已經(jīng)很晚了。媽媽在上屋等我回來睡覺,她知道我每晚在什么地方。聽完故事,我要從東下屋經(jīng)過半個院子回到上屋。沒有燈,院子里漆黑一片,沒有聲息,人們大多已睡下。我很害怕走這黑院子,怕鬼!因此總是飛快地跑過去,回到上房東屋。媽媽已把被子鋪好,我鉆進被窩里還沒完全從故事里出來。

有了這些故事,白天我就做關(guān)公,讓兩個年小的堂弟做周倉和關(guān)平,要求他們絕對服從和忠誠。開始他們也新鮮,做得到,好處是我去哪里玩都帶著他們。慢慢命令他們做事,要求愈苛,他們開始怠慢與不愿,我就不讓他們做周倉和關(guān)平,把他們貶為小卒。幾次反復(fù)后,他們感到做周倉和關(guān)平也沒什么實惠,索性不干了。失去臂膀,我自己做光桿關(guān)公有些無趣,心里開始檢討,不該對他們要求過苛。

其他堂兄弟并不知道我每晚聽故事的事,或許他們并無興趣,我就保守著和二大爺?shù)拿孛?,獨享這聽故事專席的待遇。過了約一年,其間故事也時斷時續(xù),已經(jīng)到了諸葛亮出祁山戰(zhàn)司馬懿這一段了。有一天,二大爺告訴我,他要走了。我感覺很突然,他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里,似乎有難言之隱不便和小孩子說。看到我的傷心失望,他安慰我說長大后我可以自己讀《三國演義》。從此我每天都盼望傍晚到來的好日子結(jié)束了。

多年以后,媽媽告訴了我二大爺?shù)膩須v:以前西院的掌門人是九爺?shù)母绺绨藸?,他有兩個兒子,在家里排行老二和老四。八爺病故,他們分走家產(chǎn)土地離開這里,到南村柳條溝另立門戶。這位二大爺就是八爺?shù)拈L子。他本是讀書人,那年代農(nóng)村匪患連年,書生百無一用,不會種田,不善經(jīng)營,數(shù)年下來,把名下的田產(chǎn)賣光。又掙扎數(shù)年,營生無計,妻子離去,弟弟遠(yuǎn)走北方。他便又回到叔叔家(九爺)寄食。這次突然離去,是他遠(yuǎn)在黑龍江的弟弟發(fā)跡,招他過去。二大爺走了,我的損失最大——失去忘年交朋友,沒有了《三國》故事。我心里空落了很長時間??杉抑虚L輩們對他卻另有看法。

三、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

父輩堂兄弟五人,到我這輩堂兄弟九人。大伯父四個兒子,老大早逝,其余在家中排行數(shù)二數(shù)四數(shù)八。三伯父也四個兒子,排三、六、七、九。我爸爸就我一個獨子,在家排行第五。這樣我前面有二哥、三哥、四哥,其他四人都比我小,叫我五哥。女孩共有五人,大姐早已出嫁,三伯父屋里有兩個女孩,我叫二姐和三姐。另有兩個親妹妹。

這樣一大群孩子玩起來,自然按年齡段分組,我恰好居中,向上可攀三哥和四哥,向下我又是幾個堂弟的領(lǐng)袖。

鄉(xiāng)村孩童懵懵懂懂,認(rèn)不清環(huán)境,也不了解自己,到處天馬行空一樣地瘋玩,經(jīng)常處于危險的邊緣。媽媽作為封建大家庭的媳婦,有數(shù)不清的勞務(wù),顧不上監(jiān)護自己的孩子。我?guī)状螐奈kU的劫難中活過來,全憑天意。

有一天,我和年長我兩歲的四哥在西大門外玩。爺爺走過來,命我倆去村東南白菜地去看看,是否有豬啃吃白菜。那時代養(yǎng)豬,除自家喂食外,夏季豬倌常把豬群趕到野外池塘邊或樹林野地里,讓豬自己覓食,有時看管不嚴(yán),豬偶爾會竄到菜地里。

其時正值三伏熱天,我倆心里都不情愿,可又不敢違拗爺爺?shù)拿?。白菜地在東大門外向南一里路遠(yuǎn),位于去柳條溝村鄉(xiāng)村大道東面的高地上。我和四哥在爺爺?shù)谋O(jiān)視下,向南大坑方向磨磨蹭蹭地走去。土圍子南墻不遠(yuǎn)處有并排三個池塘,其實就是小型人工湖,是當(dāng)初修建土圍子挖土形成的。我記事兒起,這里就是常年積水的大坑,我們都叫它南大坑。夏季雨大時,三個池塘水積滿溢出,連成一片大水,溢出的水向西流去。我們?nèi)ゲ说仨毨@過南大坑向東去。

到了池塘邊,見爺爺已經(jīng)回家走遠(yuǎn)了,我倆便坐在池塘邊柳蔭下乘涼休息。坐了很長時間,誰也不愿先站起來帶頭去完成被迫接受的使命,這樣僵持著,好像忘記了要去白菜地這回事。兩人心里都在盤算去還是不去。心不愿去,就決定不去。回家總被爺爺追問,就撒謊說:“去看過,沒有豬!”我已經(jīng)忘記是誰提出來決定不去的,可能是四哥,他畢竟年長我兩歲。主意是兩人都同意的,因為兩個人都不愿在大熱天跑那么遠(yuǎn)的路,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心想哪里會有什么豬?另一個不愿去的原因是,我們都不喜歡爺爺。懼怕他,躲開他,他對九個孫子一個都不愛,我們也不愿為他做事。

天熱,兩個人一商量,便脫光衣服下池塘玩水。這才是孩子最高興的事。我們倆都不會游泳,不敢到深水處去,只在池塘邊齊腰深處學(xué)“狗刨”。冷了就上岸曬太陽,喊著:“一盆火,兩盆火,太陽出來曬曬我!”然后再下水玩。快中午時,已經(jīng)累了,穿好衣服回家。

我們繞道南大坑,從土圍子?xùn)|門回家,做出像是從東南菜地回來的樣子。下池塘游水是被家長嚴(yán)厲禁止的,因為農(nóng)村小孩溺水的事時有發(fā)生。如果被發(fā)現(xiàn),一頓胖揍是躲不過的,事后還要被媽媽補罰:不許出去玩,面對墻壁站半天。

土圍子?xùn)|南角有一個圓鍋形水塘,是東院六爺早年的養(yǎng)魚塘?,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魚,水很清很深。池塘岸上是大柳樹,樹下池岸到水面是斜陡的土坡,是當(dāng)年人工挖塘形成的。我們走到這里,我想在清水中洗洗手,也順道把在大坑玩渾水留在手臂上的痕跡洗去——家長查看你是否違反禁令,到大坑中游水,就在你手臂上用指甲輕輕一刮,一道白色印痕便是下過水的證據(jù)。

洗手時,蹲在池岸斜坡上把手伸向水面,身體前傾,重心自然前移。人小,就傻,不會預(yù)見危險和災(zāi)難。伸手在水中弄水洗臂,身體已處于不穩(wěn)定的邊緣。不知是一陣微風(fēng),還是身體的微小移動,一個失誤,無法控制的倒栽蔥,便翻滾落入水中。許多年后我都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沉入水中,閉著眼不知方向,也不知在水里處于什么位置。我是翻滾落入水中,哪里是池中央,哪里是岸,已辨不清。在混沌中閉著眼憋著氣,憋不住了,咕嘟咕嘟地大口吞水。一下子處于漂浮的朦朧狀態(tài),不上不下,不能自已,驚惶和恐懼中胡亂掙扎,一種本能的求生欲望,瘋狂地在水中亂沖亂撞,兩手向四處又摸又抓。所幸身體尚未沉入水底,也未漂向池水中央。突然,我摸到了泥,便死死地抓住。栽下水時,我頭朝下是向著湖底方向,抓著泥時辨出湖岸斜坡的方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把身體轉(zhuǎn)過來,頭不再朝向湖心的。一邊大口吃水,一邊兩手不停地抓泥。天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喝了多少水,人清醒,就本能地兩手緊緊把住泥,離開水底的岸泥便覺沒有著落。抓著抓著沿斜坡泥岸從水中露出了頭。但手抓的泥巴給涌動的水一稀釋變得很松軟,支撐不住向上爬的身體,我又滑沒水中。有了露頭的生機,我不再離開泥岸。這時,四哥正在岸上嚎嚎大哭,喊救命。他已經(jīng)哭喊救命好長時間,正中午附近沒有人,他又不敢離開回家報信求救,心存僥幸我能爬出來。我露出頭又滑沒水中,他趕快過來趴在岸上,向我伸手。等二次再露出頭,他拉住了我的手,一邊啼哭一邊用力把我拉上了岸。我倒在泥地上,已筋疲力盡、全身癱軟。好長時間才緩上一口氣,哭出聲來。幸虧,在我翻滾落入水中時他不知所措,只知哭喊救命,他若是回家報信求援,我自己是無法從滑泥中爬出來的。

兩個孩子,一個干的,一個全身濕透兩手泥污,一路哭回家。不用說,家人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聽說我是靠自己掙扎著從死亡邊緣回來的,媽媽和姑姑們都后怕、慶幸。沒有責(zé)罵也沒有懲罰,反而受到了疼愛和呵護。事后,大人們忙于其他事,忘記查問是否下水游泳。那時家里也確實發(fā)生頭把式被人刺傷的事,家長正忙于處理那個突發(fā)事件,沒時間追問我們是否違反下池塘游水的禁令。在我啼哭著被拉著去換濕衣服時,四哥如何編謊,報告出事經(jīng)過,我完全不知。反正事后沒有受到任何追責(zé),平安大吉。

此前,我已經(jīng)有一次僥幸躲過死神的經(jīng)歷,那是永遠(yuǎn)隱瞞了家人的。

夏初季節(jié),三哥、四哥和我三人抬著梯子出西大門,沿上圍子大墻掏麻雀窩,希望掏到麻雀蛋。土圍子的厚土夯墻頂端,有寬出墻面的墻垛,墻垛是高粱楂混著黃泥巴筑在墻頂上的,這使原來的高墻又高出來半米。墻垛有保護墻面,免遭雨水沖刷的作用。年久楂茬和土墻之間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露出一些小縫隙,那恰是麻雀做巢安家之處。每年冬季孩子們用馬尾弦結(jié)套掛在鳥巢出口,常能套住麻雀。夏季孩子掏鳥蛋裝在紙盒里,等它孵出麻雀。

我們一路先向南后向北,繞到北大墻,他倆抬著梯子,找到鳥巢,由我上去掏,巢都是空的。繼續(xù)向前,每次掏巢都沒有鳥蛋。大概時間不對,第一批麻雀蛋都已孵出,否則不會一窩蛋都沒有。在楊樹林中沿墻作業(yè),一無所獲之后,哥三個都從梯子上到了自家的北墻上。坐在北墻上,一邊是自家后院,外側(cè)是土圍子北邊的楊樹林。由高高的北墻跳到與中院隔開的中墻上,再跳到自家一個小矮墻上,就可以回到家后院。可是梯子怎么辦?必須有兩人抬梯子,沿原路從西大門進土圍子回家。三個人坐在北大墻上商量辦法。小孩子也遇到了三個和尚沒水吃的難題。三哥企圖說服四哥和我去抬梯子,我倆覺得沒有服從他的義務(wù),而且兩個人只要有一個人不愿意,事就辦不成。誰愿意繞遠(yuǎn)道抬重梯子回西大門,看另一個和尚坐在墻上安逸地偷著笑?三個人坐在墻上耗時間,沒有人敢走開。假若有一人帶頭下墻,別人也會跟著走,帶頭的人就要為丟梯子負(fù)責(zé),這是三人心里都清楚的法規(guī)。耗了很長時間,四哥突然有了主意:若有繩子可以把梯子從墻外拉過墻頭,就能回到家后院了。

這是個餿主意,危險性顯而易見,墻那么高,只一米多寬,木梯子那么重,那么長,如何能拉上來?但三個沒經(jīng)驗的孩子都贊成這主意,繩子呢?想了一會兒,四哥開始解他的綁腿(一種捆在腿上的布帶,那時農(nóng)村民間也流行軍隊士兵實行的綁腿),解下綁腿布帶代替繩子,拴在梯子長柱的兩端,三哥拉一股,我和四哥拉一股。實際上,梯子太長,不可能拉上來。梯子只被拉起一米高,我和四哥拉的那股布帶突然斷掉了。對于站在高墻上使笨勁而又不知危險的孩子而言,這后果可以想象。四哥仰面從高墻掉下,落在中墻上,他站的位置正對著中墻。我則直接摔向地面,在必死無疑的大劫難來臨時,天使并未伸手來接我,而是冥冥中使我在高空完成一個后滾翻,屁股著地。即使這樣,我已經(jīng)被摔得呼吸困難,不會說話。待他倆由墻上下到地面時,我已經(jīng)處于半死狀態(tài)。他們把我扶坐起來又放平,幾次反復(fù),終于緩上氣來哭出聲。他倆架起我的雙臂試著讓我走路,看我人活著,他們允許我大聲哭,但警告我不能告訴家人。這事就成為永遠(yuǎn)的秘密。他倆架著我的雙臂在后院繞著谷倉走了很長時間,確認(rèn)不癱不跛。而我的死而復(fù)生換來他倆心甘情愿把梯子從西大門抬回來。

在農(nóng)村,我們有的另一個淘氣項目就是偷黃瓜。主要是偷中院八大爺家的黃瓜。不知為什么中院的黃瓜比自家的早熟,我家黃瓜才開花,他家的已經(jīng)滿架懸瓜。西院與中院場院菜園只一矮墻隔開,爬上墻頭就能看見他家的黃瓜掛在秧上,十分誘人。偷八大爺?shù)狞S瓜安全又方便。八大爺脾氣好,人厚道,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人跳過小墻逃了,他只是站在那里高聲責(zé)罵:“媽拉巴子,這幫屁孩子!”以后也不再追究。

偷黃瓜不只是為解嘴饞,那冒險刺激帶來的快樂貫穿這不光彩活動的全過程。干這事的是我和兩個堂弟(做過周倉和關(guān)平的那兩個)。事先謀劃主謀是我,他倆執(zhí)行,我負(fù)責(zé)打眼放哨。隔開中院的矮墻在我家場院一側(cè),因地勢低,墻顯得高,他倆需幫助才能爬上墻,中院那邊地高墻矮,偷完黃瓜,他們一躥就可爬上墻。我躲在這一側(cè)墻下,接應(yīng)一下就行。

初始,他倆每人摘兩三條黃瓜,便慌慌張張地翻墻跑回來。我們便坐在自家領(lǐng)地,隱蔽在菜地邊吃黃瓜,一邊比較著什么樣的黃瓜好吃,不能摘太嫩的。這種事不能讓自家大人發(fā)現(xiàn),否則,我第一個挨揍。也不能讓兄弟姐妹知道,他們打小報告到“內(nèi)務(wù)府”我們也要遭殃。

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他倆膽大了。竟有一次越過中院竄到東院菜地摘黃瓜,中院和東院場院隔一趟樹壕,沒有矮墻,他們鉆過樹叢便到東院菜地。后來,自家黃瓜長成,我們摘一些過矮墻到中院井邊,喜歡把黃瓜扔下井水里冰鎮(zhèn)。中院井水淺,容易打撈。有時中院大人來井邊或取水或澆地,我們把打撈出的冰冷黃瓜也請他們吃,接受他們的夸贊。殊不知扔進井里的黃瓜,有時也混進幾個他們地里的產(chǎn)品。

有過偷八大爺菜地黃瓜的心結(jié),使我在很多場合都不能坦然面對厚道的八大爺。八大爺患眼疾,眼神不好,有時當(dāng)街見到,趁他沒看清,我就避開。躲不開時,八大爺對我還是原樣,夸上兩句,我則心里虧欠,表情不自在。大概是道德底線在孩子心里還存在的緣故。

八大爺有兩兒兩女,大兒子已成年,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做教師,小兒子比我小很多。兩個堂姐叫寶琴、寶玉,比我年紀(jì)稍大一點。他們都像八大爺一樣忠厚老實。三哥無由地取笑我,說我喜歡其中一個堂姐,這完全是捕風(fēng)捉影,我越是辯白,他越是來勁。最后我生氣不理他,覺得他無聊,他也真是那種無事生非的人,堂兄弟間,我和四哥親近,不喜歡他。

這事的起因是又一次我爬上與中院相隔的矮墻玩,不期中院的寶琴、寶玉也在她們家的后院。這事被同時爬墻的三哥看見。他就按自己年長我四歲的心理,說我爬墻頭偷看和約會。其實,我的年紀(jì)還不懂男女約會之事,是他自己有這種心理萌動,借題向我身上栽事。直到成年,我對兩個堂姐都沒有一點印象。

大家庭中,我們兄弟姐妹有十多人。在這些年齡只差一兩歲的男孩子中,難免會有各種矛盾和沖突。家庭內(nèi)堂兄弟打架的事也常見,規(guī)律是年長的要建立權(quán)威欺負(fù)弟弟,若后者不服,就釀成“戰(zhàn)爭”。像三哥那樣無端臟污我,我若反擊,就會打架,他年紀(jì)比我大得多,我肯定吃虧,只好不理他。我和堂弟之間,沒有發(fā)生過真正的“戰(zhàn)爭”。在我無理和欺負(fù)人時,他們不應(yīng)戰(zhàn),而是告狀。我那時經(jīng)常在“內(nèi)務(wù)府”做被告,主要是六弟告狀,他不是向媽媽告狀,而是直接告到西屋姑姑們那里。

“老姑,小石柱子又打人!”

“那你怎么不打他呢?”

“我打不過!”

“你若是真打了,打不過再告狀!要么就忍著,他怎么打的你?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這其實只是打架的前奏,孩子爭風(fēng)推搡。表姑先申斥了告狀者,接下來把我叫過去,對被告她不再審問,也不聽辯解,直接站在堂屋地上,掃帚頭伺候,或者罰站。這樣做是為了顯示公證,是在兩個嫂嫂間搞平衡。

我和四哥之間從未發(fā)生過沖突,他不欺負(fù)我,反而愛護我,直到后來長大些,到縣城上小學(xué)時,我和外人發(fā)生沖突時,他總是無條件地沖上去,幫我把對方打敗。他和三哥卻是不和,多次打架。挑釁一方多為年長的三哥,對方無理,四哥針鋒相對,從不示弱。由語言爭鋒開始,兩人之間必定要發(fā)生“戰(zhàn)爭”。世界上戰(zhàn)爭的根源都是一方為自己利益,把意志強加給對方,而對方不服。他倆打架的結(jié)果是年長的三哥稍占上風(fēng),而四哥也給以重創(chuàng)。我在旁邊中立地看著雙方激烈地摔打,而心里站在四哥一方。我親眼見他倆打架多次,卻不分勝負(fù)。有時鬧到家長那里也不能化解,家長也只能罵了這個又批評另一個,后果是雙方心里都不服。終于互相在心里種下仇恨,直到長大成人都不和,屬于那種一生都不往來的叔伯兄弟。

在那大家庭的孩童時代,兄弟間一旦與外面人沖突,原來兄弟內(nèi)部的矛盾居次要地位,都會被化解。一次,我家堂兄弟在三哥帶領(lǐng)下,去東臨岳家池塘去游泳,因為自家南大坑池塘干涸了,水很少。岳家是這一帶水的上游。孩子們沒有人會游泳,就是天熱玩水。那時,我只有六七歲,最年長的三哥也只有十二歲。年小的孩子都在池塘的淺水處玩泥,三哥、四哥也不敢到池塘中心去,只在池塘邊緣齊胸水深處學(xué)“狗刨”。快到中午,岳家兄弟兩人到來。那個叫毛子的人大約十八九歲,帶著與我差不多的弟弟,也脫光衣服開始下水。

他倚仗年歲和身體強壯的優(yōu)勢,帶著一種欺生的本能,開始欺負(fù)這群他原以為吼一聲就可以嚇跑的孩子,沒想到遇到了反抗。

“誰讓你們來的?”他朝我們吼。

“誰都可以來,大坑是你們家的?哪寫著呢?”他碰上了釘子。

“這是岳家的范圍,滾蛋!”

三哥反而坐下來不理他,看他能怎么著,大家也都坐下來。那個叫毛子的人走過來,三哥站起來迎上去,那人開始推搡三哥,兩人很快打在了一起,四哥沖上去援助,抱他的腿。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打敗十二三歲的孩子,他是有把握的。這也是他無端欺負(fù)弱者的根據(jù),不需理由。三哥、四哥一次次被他摔倒在泥坑里。最后三哥撿起地上一條柳條棍,向他掄去。他沒有料到會遭遇如此強烈的反抗,他躲閃著,挨了幾下后,雙方搶奪柳條棍。最后赤裸的身體上,都留下了柳條棍的傷痕。這期間,我已經(jīng)派六弟跑回家報信求援?!皯?zhàn)爭”后期,雙方都已無力進攻,三哥和四哥糾纏住對方,等待援軍。岳家毛子有所察覺,他擊敗幾次糾纏,脫身趕快抱著衣服逃走了。

這次與岳家打架,弱勢一方反而獲勝,對方逃走便是承認(rèn)失敗。但是三哥、四哥身上都留著柳棍的紅印記。我們回家路上遇上趕來的伯父,他問清全過程,一句話沒說,便帶著我們回家了。

事情過去半年,我早已忘記這事。初冬一天,六弟報告說,東村岳家毛子趕著大車到東院六爺家送東西。伯父聽說,放下手邊活,找到二哥彪子,帶著三哥、四哥趕去東院。三哥順手抄起家中一短馬鞭,我也跟著跑了過去。在東院大門外等待時,安排我負(fù)責(zé)把守東大門,等他大車一出東院,我就立即把東大門關(guān)上。準(zhǔn)備就在當(dāng)街與他算上次的賬。伯父作為長輩不直接出面,由二哥帶領(lǐng)三哥、四哥與他“對話”。二哥名叫“彪子”,是遠(yuǎn)近聞名的打架好手。

我們焦急地等待著,我的任務(wù)簡單,只是及時把大門關(guān)上。終于,他趕著大車從東院出來了。在他出了東院大門,車還未左拐彎時,我已把土圍子?xùn)|大門關(guān)上。他若回家必須從此門出去。他見門外有許多人等在那里,已經(jīng)知道事情不妙,趕緊把帽子護耳放下。二哥彪子首先沖上去,搶握住毛子手中趕車的大鞭。幾乎同時沖上去的三哥,用手中的皮鞭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岳家毛子雙手護住臉部,二哥搶下他手中大鞭,兩鞭子把馬趕到東大門里卡住。二哥拽住毛子的衣領(lǐng)順勢地將他摔倒在地。他看見伯父站在遠(yuǎn)處,聰明地舉起雙手高喊:“三叔!我錯了,讓他們打我出出氣,我決不還手!”這時,伯父走上來說:“你看看,你已是十八九歲的人了,他們還是孩子,你欺負(fù)他們竟出狠手,他們招惹你了嗎?若是同齡孩子打架,過去就算了。那天我沒去岳家找你爹,怕傷了大人的和氣。今天,給你個教訓(xùn),不能以大欺小。你若不服氣,你可以和二彪子單獨過過手,你們倆年齡也差不多?!?/p>

“三叔,我錯了,我服氣。以后也不再找茬!”他剛站起來,四哥跳下去,給了他一個耳光。四哥一直沒有機會報那一柳條棍之仇,總算在此時找到了空當(dāng)。伯父讓二哥把大鞭還給他,示意我把東大門打開。他趕著車由東大門出去,伯父陪他走出去說:“這事到此為止,回去和你爺爺岳七爺說,我問他好?!?/p>

三哥、四哥等了半年才出這口氣,算是擺平了對岳家的敵意。岳家毛子果然也沒再找茬,這次雖然挨了打,也沒有傷著,棉帽子遮擋著。他受到了教訓(xùn):欺負(fù)人并不是毫無代價的!

四、春天打鳥夏吃瓜

麥苗返青時節(jié),候鳥遷徙來到東北。農(nóng)諺說:清明忙種麥,小滿雀來全。小滿前后,各種類型的候鳥基本到齊。東北人捕鳥:專業(yè)捕鳥人用大型粘網(wǎng),民間有“滾籠”。滾籠是細(xì)高粱秸稈做成的鳥籠,鳥籠的一側(cè)或兩側(cè)做成滾輪,鳥兒一站到滾輪上,輕巧的滾輪一滾,鳥兒就落入籠內(nèi)。滾輪就是個陷阱,落進籠內(nèi)的鳥兒無法出來。滾籠專用來捕捉一種名叫蘇雀的候鳥。那是胸脯紅色,背部有灰色麻點,喜歡集群活動的鳥。滾籠中事先放一只誘鳥,把滾籠掛在林中一棵高樹上。若附近有這種鳥,由于誘鳥在籠中鳴唱,不多時就引來一群同類。它們在滾籠上一落,就不斷滾入籠中。捕鳥多少取決于滾籠的大小。小籠子一次可捕獲十幾、二十只,大籠子可捕三四十只。它們都被拿到市場上出售。我在農(nóng)村老家就見過,有人在我家土圍子西大門對向西南去的樹林,捕到一籠這種歡跳著的蘇雀。當(dāng)時的我真是既好奇又羨慕。

孩子們捕鳥的器具是一種最低級、原始的鳥夾子。它不同于捕鼠的夾子,彈簧較弱。一支由麻繩拴著竹棍支起,竹棍前端卡在栓誘蟲的“消息”上。鳥若吃蟲,夾子就翻轉(zhuǎn)把鳥兒夾住。我有兩盤鳥夾子,在家中,我是有這種設(shè)備年齡最小的孩子。比我小的堂弟誰都沒有,堂哥們也用夾子捕鳥,但沒有誰是這方面的行家。倒是東村岳家,由于與我相同年齡的孩子腰里別一大串鳥夾子出去捕鳥,不管收獲如何,那一串鳥夾子,比別的孩子就威風(fēng)許多。

一個小小的扁圓的銅盒,里面裝著許多從高粱秸中尋出的白蟲子,即誘鳥蟲??诖镅b著蟲盒,帶著我的兩盤鳥夾子,就可以離開土圍子,到野地里去行獵了。那時代,東北農(nóng)村分開各家地塊的界標(biāo)多是樹壕。兩行五六米寬柳樹條插植下去,成活后的四五年就變成樹壕。兩側(cè)是樹,樹冠在上方交叉,中間形成一個通道。這里是捕鳥的好去處,各種候鳥多在這種地方棲息、覓食和找配偶。走在中間通道,觀察前方樹壕,發(fā)現(xiàn)有鳥,就地尋找合適的點支起鳥夾子設(shè)伏。然后,人鉆出樹壕,從外面繞道到發(fā)現(xiàn)鳥兒的前方,再鉆進樹壕慢慢返回把鳥兒往回驅(qū)趕。耐著性子向前移動,有時要等待,等待鳥兒在樹枝上跳上跳下,或在樹壕兩側(cè)樹枝根部的地上向前雀步尋食??煲进B夾子設(shè)伏地點,人就要隱蔽,不再驅(qū)趕,讓鳥兒自然找到夾子誘蟲。人只躲在遠(yuǎn)處,爬伏在地上觀察。待鳥兒已經(jīng)越過設(shè)伏地點,沒有吃蟲,徑自向前而去,則這一輪捕鳥失敗。捕鳥人來到設(shè)伏地查看出了什么毛病。是夾子偽裝得不好,沒有完全埋在土里,讓鳥兒識破了陷阱?或是夾子放置位置不當(dāng),不在鳥兒必經(jīng)的路上?

重新開始。有時幾個孩子共同作戰(zhàn),大家在樹壕中各自選擇地點,埋伏自己的夾子。然后,大家一起離開,趕往樹壕遠(yuǎn)方進入樹壕通道,一起把鳥兒向設(shè)伏夾子地點驅(qū)趕。待鳥兒進入設(shè)伏區(qū),每個孩子都爬伏在地上不動,注視著自己埋夾子的地點。這時是最刺激的時刻,鳥兒是否會吃自己夾子上的蟲?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心怦怦地跳,焦急地等待著。結(jié)果,毫無動靜。鳥兒徑自前行,對白胖胖蟲子的蠕動視而不見。有時一個夾子翻了,其余鳥兒飛跑,大家一起跑過去看是誰捕到一只。

鳥兒十分聰明,它能看出哪怕是小小的破綻:露出栓蟲的一點線頭;填埋夾子的土是新的;附近草皮有新印記。它知道它的天然食物在哪里,對新鮮土地上突然出現(xiàn)的白蟲子,就是不上當(dāng)。我多數(shù)情形下捕鳥都是空手而歸,沮喪,人也很疲憊。只有一兩次捕到一只傻鳥,回來時腰間掛著兩盤鳥夾子,鳥兒也拴在夾子上,特別得意。長大以后,回憶起來真是覺得好笑,常常對比那句歇后語:“腰中別個死耗子,冒充打獵的!”

捕鳥做什么?吃。那時根本沒有生態(tài)平衡的觀念(那是數(shù)十年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破壞了自然環(huán)境和生態(tài)平衡,才生發(fā)出來的新觀念)。只有媽媽有悲憫生命價值的慈悲心,曾念詩句給我“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望母歸”。但并沒能阻止一個混沌孩子的玩心和對吃的誘惑。

那么小的鳥,有什么可吃的?我人也很小,并未指望大口吃肉。農(nóng)村捕捉到麻雀、鴿子之類,都是孩子們的盛宴。一只小鳥放進燒過明火的灶坑里,用余火灰燼埋起來,一陣羽毛燒焦的氣味過后,就等待在灶口那里。那時代,農(nóng)村大柴鍋燒飯后的余火,可以燒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玉米、土豆、紅薯、粘豆,等等。冬天捕捉的麻雀和春天打到的鳥也都進灶燒熟,孩子們還能有什么其他的辦法使生的變成熟的?一袋煙的工夫,把鳥兒從熱火灰燼中扒出來,撣掉余灰,清除沒有灰燼的殘羽,一個散發(fā)著香味的黑紅光亮半焦的小鳥成為孩子的享品。除去內(nèi)臟喂貓,其他連骨帶肉都可以吃,量雖小卻是筵席都吃不到的珍品。

1947年春天的一次捕鳥,差點使自己像小鳥一樣被獵殺而喪生,真是回憶起來心有余悸。這時,東北大部分農(nóng)村都有駐軍,各處都駐扎著共產(chǎn)黨軍隊。國民黨軍隊正趕過來,戰(zhàn)爭在即。八姑的孩子名叫金子正住在我家,我?guī)ゴ蝤B,從準(zhǔn)備到成行他都是我的助手,一路上我們來到村北王家?guī)X西邊一處樹壕中捕鳥。并不是特意來這里,只是一上午各處游蕩追鳥到這里。在樹壕中來來回回多趟驅(qū)趕,鳥兒就是不上鉤??熘形鐣r分,我?guī)е淼芑丶?,來到一片已播種的空曠麥田地里。這時天空中傳來嗡嗡聲,一架國民黨軍隊的飛機從遠(yuǎn)處飛來。我們絲毫不知危險臨頭,飛機在我們頭頂斜上方,我們站住抬頭看它時,只見它轉(zhuǎn)過機尾朝著我們,突然巨大轟鳴聲,伴著閃光,他們的機關(guān)槍朝我們掃射過來,子彈帶著嗖嗖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兩個孩子嚇呆了,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子彈打在麥田地里揚起了一片塵土。直到飛機轉(zhuǎn)身飛走,我們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知道巨大災(zāi)難中仍然活著,本能地哭起來。在麥田中瘋狂地奔跑,不是向回家的方向,又跑回小樹壕中,在茂密的樹叢中躲藏起來。我知道跑不贏飛機,只有隱蔽。飛機轉(zhuǎn)一圈再飛回來,已經(jīng)找不到獵物。我們在小樹壕中躲了很長時間,飛機嗡嗡聲完全消失時,我們才出了小樹林,一路飛跑回家。到家我告訴媽媽方才發(fā)生的事,媽媽也后怕,從此沒收了鳥夾子,不許我再去捕鳥。

夏季到了,在農(nóng)村,我另一宗最快樂的事是下瓜園。家中每年都雇有瓜把式,東北叫瓜倌,種香瓜和西瓜。香瓜成熟開園后,一部分香瓜和大部分西瓜都用大車送去縣城早市換回家里半年的零用錢,只有少部分自家享用。每次把香瓜送來家里,幾大筐放在堂屋地上,由“內(nèi)務(wù)府”姑姑們主持分配。按各房人頭分成許多份,香瓜堆滿一地,各房帶容器去領(lǐng)取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老小、上下都在吃香瓜,這是全家香瓜宴的快樂時光。

孩子們都十分高興,吃瓜比誰的更甜,這對我已沒有什么新鮮和刺激。因為此前,我已光顧瓜園多次。每年種瓜的地塊都變換地方,直到瓜熟開園,我才探聽清楚今年瓜園在什么地方。一大片瓜地,在適當(dāng)?shù)胤酱钇鹨粋€窩棚。瓜熟期,瓜把式和他的下屬瓜小二就吃住在窩棚里。這時,我便也是這里的??汀<矣胁怀晌牡囊?guī)定,除非家長帶領(lǐng),不許孩子們常去瓜園??墒呛⒆觽冊谵r(nóng)村各處亂跑瘋玩,家中大人們都有自己的事情,沒有人督察孩子們在做什么,我亂跑的地方就是瓜園。我不帶任何人去,都是自己悄悄去。瓜把式知道我是東家的孩子,先摘一籃子瓜讓我吃,后來我和瓜倌成了朋友,就任我自己到瓜地挑選喜愛的品種。徜徉在瓜田中,滿眼都是各種顏色的香瓜這時就有挑花眼的感覺,不知選哪一個。那么多香瓜,活生生隨自己任意挑選采摘,稍不適口便丟棄,我真的變成了富家穿短褲的敗家仔!

家長不許孩子們私自去瓜園,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兄弟姐妹十多人,要放任自由,瓜園難于管理。家長給瓜把式的指令是:“孩子來,不接待?!边@也使家長放心,不用再在孩子們中間規(guī)定不許去的紀(jì)律。我就是從這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小縫隙中鉆過去的。瓜園是人管的,在沒有更多孩子來騷擾、在我和瓜把式成了朋友之后,一切規(guī)定都失效。對瓜把式,好歹我也是東家小孩,一個小孩子能吃多少瓜。到后來,他甚至指點我,何種瓜最好吃。

我?guī)缀跆焯扉L在瓜園,中午就睡在瓜園高棚的炕上,很覺新奇。那時香瓜品種很多。地主家種瓜并沒有商品經(jīng)濟意識,有一些低產(chǎn)名貴品種,只要好吃,照種不誤。又過了十多年,香瓜成大路貨,只剩下“頂心紅”“灰栗”幾種高產(chǎn)而又耐運輸?shù)钠贩N。那種名叫“青皮押蔓”的瓜,脆、嫩、甜,入口即化,恐怕已從世界上消失了。也許只有我小時候吃過這種瓜。整個瓜園,這稀有品種,不會超過幾十棵,沒有精心單獨留種,第二年便不見此貢品。那時香瓜的品種多,也有雜交形成的優(yōu)勢好品種。

肚子被香瓜填飽,中午不餓,到晚上回家吃飯。全家十多個孩子到農(nóng)村各處玩,一個孩子一天不見,然后又鉆出來,沒人管你去了哪里。只媽媽知道我去了瓜園,擔(dān)心我每天中午不吃飯,會餓壞,但見我仍活蹦亂跳,也就隨我每天一吃完早飯,便又不見了人影。也有我逃不脫監(jiān)督的,那就是家中的狗,一個短尾巴名叫“虎頭”的狗。它每次都追隨我去瓜地,有時會暴露我去瓜園的秘密,那就是別的孩子尋找“虎頭”去了哪里?好在沒有人認(rèn)真調(diào)查,去追蹤“虎頭”的行蹤。

一塊瓜地,香瓜的成熟興旺期也就十多天,接下來就是西瓜。我不喜歡吃西瓜,西瓜旺期我就不去瓜園了。夏天,東北天氣也炎熱,那種熱是干熱,明亮爽熱,中午在太陽光下面是燥曬,轉(zhuǎn)到樹蔭下立即清涼。土圍子里靜謐無聲,家人都在休息,鵝和鴨趴在陰涼里,母雞仍各處走來走去地尋食,燕子在大門洞穿來飛去,不斷回到門洞棚頂窩里,給伸出黃嘴的小燕喂食。農(nóng)人下田前,在大門洞的涼風(fēng)處坐著休息抽煙。只有孩子們?nèi)圆粶p活力,忙著自己的玩事。今天的玩事是我和六弟沿著土圍子大墻垛尋找馬蜂窩。

大門洞棚頂上的馬蜂窩已經(jīng)被捅掉,為此曾受到三伯父的責(zé)罵。失掉家園的馬蜂到處亂飛,沒建新家前它們在附近要尋人報復(fù)。我們捅掉馬蜂窩后,早已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粗R蜂急得紅眼亂飛,等著看誰是那個倒霉蛋。不知情的長工走經(jīng)大門時果然被蜇。

我和六弟都被馬蜂蟄過,因而和它們成了仇敵,看見馬蜂窩就有捅掉的欲望。把馬蜂窩捅掉,毀壞,只是趕走它們,馬蜂還會找其他地方重新建巢。只要不在我們眼皮底下,世界就是安全的!

我發(fā)明了一種整治馬蜂的方法。人說農(nóng)村孩子啥都玩,放屁崩坑,尿尿和泥。放屁崩坑沒有的事,撒尿和泥確是真的!我和六弟對付馬蜂的新方法就是用水和泥,做成一個大泥餅,對準(zhǔn)墻垛子下面的馬蜂窩拍上去,蜂窩和馬蜂一起被粘泥糊住,不死即傷。即使少量沒有糊住的馬蜂追出,我們跑遠(yuǎn)了,它們也鬧不成什么事。

今天,我和六弟沿土圍子大墻尋馬蜂窩,就是干這事。找到一個馬蜂窩,就地和泥,沒有水就撒尿和泥,心想也讓馬蜂嘗嘗尿的滋味。土圍子墻垛遠(yuǎn)近一塊塊泥巴印,就是我們干的好事。初始,技術(shù)不熟練時,把大稀泥巴餅拋上去偶爾會偏離蜂窩,只糊住半個蜂窩,我們反而會被追殺。也是因為急于逃離而失手。后來經(jīng)過多次實戰(zhàn),膽子越來越大,可以靠近蜂窩甩泥餅,基本上都是一次搞定。

我們與馬蜂結(jié)仇,緣于一次我和六弟在土圍子墻上跑著玩,然后跳到自家場院谷草堆上,享受在高處躍下飛翔的感覺。在草堆附近墻垛處有一個馬蜂窩,事前沒有發(fā)現(xiàn),向下跳時因墻垛強烈震動,驚嚇了它們,蜂擁而出直接攻擊過來,我一邊跑一邊用手臂甩打它們,還是被其中一只在頭上錐了一針。六弟便沒有這么幸運,他在我之后由墻上跳下,恰好被蜂群圍住,無法逃走,他就地趴下雙手抱頭,把臉埋在一草堆里。結(jié)果,手臂和后腦沒防護部位被蜇了五六處。馬蜂散去,我返回領(lǐng)著鼻涕眼淚大聲嚎嚎的六弟回家。從此,我倆便有了結(jié)伴捅馬蜂窩的嗜好。

大戶農(nóng)家,家家養(yǎng)狗。狗可以看護家院,也可作為主人的忠實朋友。我們西院有四只狗,狗集體的首領(lǐng)就是“虎頭”。它是一條青灰色、短尾巴、壯實的狗。作為小狗來家時,已經(jīng)被人斬去了尾巴,長大就成短尾巴狗。另一只狗名叫“四眼”,是條黃色母狗,兩只眼睛上部眉毛處各有一撮黑色的毛塊,看上去像四只眼睛。它是狗群中的“大姐”。另兩只狗記不清名字了,永遠(yuǎn)像是“虎頭”的跟班兄弟。

四只狗分成兩伙,四眼母狗耍單,孤僻不合群,稍不合心意,就齜牙翻臉。孩子們都不理它,叫它“酸臉丫頭”?!盎㈩^”帶兩個小兄弟一伙,它們互相打鬧玩耍,也和孩子們追逐親近。我從外面回來,一進大門“虎頭”便跑上來迎接,前腿向身上搭起表示親近。“四眼”雖然“各路”,狗群中她是雌性,別的狗都讓它,相安無事,從來沒真正爭斗過。

對外部,狗群卻團結(jié)一致。在一次與中院的狗群大戰(zhàn)中,它們每個都表現(xiàn)英勇,直到家人用長木棒驅(qū)趕,才把兇斗的雙方打開。從此,西院狗群與中院的三只狗結(jié)仇,見面就打,幾次爭斗中西院的占了上風(fēng)。后來竟逼使中院狗不敢走出中院大門。西院狗在“虎頭”帶領(lǐng)下可以在大門外當(dāng)街和村子周圍自由出入溜達,甚至大搖大擺經(jīng)過中院的門前。似乎只要不進中院便不算侵略,門前搖擺亮相似公海航行。

狗和小孩一樣,誰對它好,它就和誰親。狗的聽話和服從也和平時訓(xùn)練、獎懲有關(guān)。家中來了生人,一進院狗就會沖出阻攔、狂吠,只要家人出面喝令一聲,它們便應(yīng)聲退下。若是狗仍然叫,就是狗少教養(yǎng),缺揍!

我們孩子們出村玩或去附近小鎮(zhèn)榆樹臺,“虎頭”都會帶著它的跟班兄弟隨行。如果我們不愿帶那么多狗,就“虎頭”自己隨行。家中大人、孩子名義上都是狗主人,“虎頭”會在這些人中分出等級。在我兄弟姐妹中,它把我看成真正的主人。因為我單獨和它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親近它,觸摸它的頭,給它脖子撓癢,領(lǐng)它在野地瘋跑,命令它做事。有機會也把好吃的食物分給它。

一次,媽媽帶我和妹妹回縣城姥姥家,坐農(nóng)家鐵輪大車。出西大門向南走近路。由柳條溝直向偏臉城,是一條去縣城的直路。若向西走董家窩棚村轉(zhuǎn)縣道,繞道多走三公里。就在大車經(jīng)南大坑去柳條溝的路上,我看見“虎頭”跟在車后。我立即命令它回去,相信“虎頭”會聽我的話,它站住了,猶豫著。在嚴(yán)厲命令和驅(qū)趕下,它轉(zhuǎn)過身往回走去。

車過了柳條溝村,我們坐在車上看見后面草叢中那條狗還在。百米以外,它在悄悄地跟隨者。我們不想帶它進縣城,怕麻煩。大車停下來,我下車向后走了一段路,大聲命令它回家去,它停下,站在那里看著我,等我改變主意。我不得不用土塊扔它,堅決驅(qū)趕它回去。最終,它轉(zhuǎn)過身,慢騰騰地往回走,很不情愿的樣子。初夏,莊稼已長起來,它很快便隱沒在遠(yuǎn)處的高粱青稞叢中看不見了。我斷定它回去了。以后很長一段路,再沒見它的影子。

大車在鄉(xiāng)間土路上緩慢前行,一路穿過三四個村莊。過村莊時,車上人趁視野寬遠(yuǎn)留意車后很遠(yuǎn)距離都不見狗的蹤跡。前面經(jīng)霍家店就要到縣城了。就在要進縣城城門時,使所有人驚訝,“虎頭”突然出現(xiàn)在大車旁邊。聰明的家伙知道生米做成熟飯的結(jié)果,原來它遠(yuǎn)遠(yuǎn)地隱蔽跟蹤,現(xiàn)在到縣城了,不會再讓它回去。媽媽哭笑不得,無可奈何,我卻非常高興,一抬手示意,“虎頭”立即跳上車,趴在我身邊。我若不在車上,“虎頭”不會跟隨,也不會如此執(zhí)著。在我抱住它毛茸茸的脖子時,它用力把脖子向我身上靠緊,表示親近、忠心跟隨,并不記恨我曾經(jīng)扔土塊趕它回家。

在所有圈養(yǎng)的家畜中,除了狗,孩子最喜歡的還有馬。我家那匹拉大車的駕轅馬,溫順通人性,孩子們都喜歡它。卸車后男孩子們搶著去牽它,車把式會讓孩子們牽著它去遛遛,使其放松一下,再到馬槽邊飲水。你觸摸它的脖子和臉頰,它站著一動不動,眼睛一閉一眨,表示接受。孩子們牽它,都希望有機會騎上一會兒,這種機會并不多,大人禁止孩子騎馬,當(dāng)然是出于安全考慮。我只有一次機會,逃過大人監(jiān)察,騎馬在南大坑慢跑一圈,那風(fēng)光愜意,永遠(yuǎn)留在兒時的記憶里。

農(nóng)村孩子在那種自然經(jīng)濟環(huán)境里,可以親近各種家養(yǎng)動物。每年都有一兩只母雞抱窩,母雞領(lǐng)著各種顏色的小雞雛,滿院子嘰嘰咕咕地叫著游走。孩子們也把鴨和鵝趕去南大坑游水,吃蝌蚪?;貋頃r,都洗得油光雪亮。

母豬生小豬崽是農(nóng)家大事。孩子們聽說,都一窩蜂跑去,大家圍著豬圈觀看。母豬正臥在鋪著谷草的豬舍里哼著喘氣,一會兒,小豬崽從屁股處吐出一個,又吐出一個。小家伙渾身光滑帶著黏液,在干草地上滾兩下,便蹣跚站起來。沒多久,十幾只小豬崽就都擁到媽媽的乳頭上,各銜一個拱吮起來。大人們計算著小豬崽的數(shù)目,孩子們則新鮮好奇。

由此聯(lián)想,孩子也猜想自己是從哪里生出來的。每個小孩想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問媽媽時,沒有人得到正確答案。大人總是低估小孩子的觀察力和想象力。起初,我曾猜想自己也是從蛋里孵出來的??墒菑奈匆妺寢屜碌埃采诵∶妹?。最后還是從動物那里悟明白了。

農(nóng)村中,家畜交配都是在大庭廣眾下進行的。母豬配種就是從別村趕過來公豬,眾人圍著豬圈一邊看它和母豬交配,一邊還議論著。完事后,公豬被引出豬圈帶走。農(nóng)家只養(yǎng)母豬和被騸了的肥豬,公豬由專門的農(nóng)戶提供。四眼黃母狗也生下一窩小狗崽,有黃色和淺灰的兩種顏色,特別可愛,不久都給鄰居和農(nóng)家抱去了。因為家中已有四只狗,不再多養(yǎng)。此前四眼母狗發(fā)情時,狗群就圍著它在院子里亂轉(zhuǎn),最終“虎頭”和它交配,就在當(dāng)院里,孩子們都圍著看。這種經(jīng)歷使農(nóng)村孩子們很早就知道成人之事。

五、秋天,秋蟲

孩童若是沒玩過蟲,對自然和田野的認(rèn)識就不完全。東北地廣人稀,有些農(nóng)田之間和丘陵高崗處總有些荒野未墾之地。這里長滿各種荒草野蒿,夏秋之際,孩子們就來這里捉蟲。有螞蚱、扁擔(dān)狗、蟈蟈,最主要是蛐蛐。小時不知蛐蛐的學(xué)名叫蟋蟀,北京稱“油葫蘆”。它們好斗,斗蛐蛐就成為一種玩趣。

蟈蟈捉來被裝在葦席編織成的小籠子里,聽它的叫聲。蟈蟈有兩種:一種草綠色,叫草蟈蟈;另一種是深咖啡色,叫鐵蟈蟈。鐵蟈蟈的叫聲更亮更脆。蟈蟈叫一會兒,停一會兒。多只蟈蟈裝在一個籠子里,叫聲此起彼伏,十分喧鬧。蛐蛐叫聲是另一種,聲音短促,一聲聲的,細(xì)聲細(xì)氣。卻能叫長天,叫徹夜,把秋天唱到凄涼。走野路聽蛐蛐唱,容易想心事。而捉蛐蛐是為了斗。

斗蛐蛐兒,爭勝負(fù),曾使我著迷很長時間。對手玩伴換了幾撥,都成了孩童時的朋友。因為大家一起去找地兒捉蛐蛐兒,又蹲在地上湊在一起斗蛐蛐兒。初始在農(nóng)村,堂兄弟們在荒郊野地捉蛐蛐兒,就地脫下鞋子,放在鞋子里讓其打斗。敗者,立即去尋找更好更大的蛐蛐兒,勝者坐在那里,把另一只鞋子做盒蓋,扣蓋在爭斗的“場所”上,等待新生力軍來。常勝的蛐蛐兒就被攜帶回家,裝在盒子里養(yǎng)起來,也被到處炫耀。這迫使戰(zhàn)敗一方不服,想方設(shè)法去尋找更強者。

蛐蛐分短尾、中尾和長絨,就是翅翼在尾部留下支翅長短之分。憑經(jīng)驗,長絨能常久成王者不多,短尾多有橫者就成為捕捉時的選擇。我并不知道斗蛐蛐原是達官貴族公子哥的玩事,有很多規(guī)矩。民間流行的玩就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講究,到孩子們手里,更是百無禁忌。不分等級,來者不拒,放進一個盒子就斗,斗完就走人。勝者就圖那一瞬間的驕傲得意,敗者則挖空心思去淘找更好的蛐蛐兒。

真正的好蛐蛐兒,有王者風(fēng)度,不需要蟋蟀草引逗其爭斗。那個蛐蛐罐就是它的地盤,不允許另一雄性進入。打開盒蓋,它不蹦不跳,也不驚慌亂竄,而是低頭擺須,沿盒邊巡視。發(fā)現(xiàn)有蛐蛐兒進入盒中,立即沖上去就咬,猛烈攻擊,往往幾個回合就把對方甩出盒外,或追逐驅(qū)出盒外。支翅長鳴不已,勝利的叫聲配合軀體抖動數(shù)下,后肢張力十足,身體前傾,再顯戰(zhàn)斗的威風(fēng)。

我就有一個這樣的蛐蛐兒大王,視為寶貝,藏在一個鋪了一層厚土的大盒子中。視對手情形,輕易不用他親自迎戰(zhàn)。常用二將軍先出來對話。這種好蛐蛐兒,常常是從數(shù)十、上百只捉來的蛐蛐兒中篩選出來的。

剛開始玩蛐蛐兒,用一個大盒把捕捉的蛐蛐兒都裝入其中?;貋硪婚_盒蓋,許多蟲又驚又跳,四散而逃,捉住這個跑了另一個。此前悶在盒中互相混戰(zhàn),有些被咬壞,有的斷了腿。重新篩選,放在一起已經(jīng)不戰(zhàn)。混戰(zhàn)中被打敗者,自動退讓,戰(zhàn)斗過的已達成相識,成了朋友。選不出真心強者,只好悉數(shù)放生或喂雞。

后來知道捕捉蛐蛐兒要分別放,在它們未見面前,互不認(rèn)識,各住單間。我用報紙做很多小紙筒,提一個布袋。捕捉一個蛐蛐兒,放進紙筒封好,扔到布袋里。一次遠(yuǎn)征,二十多個紙筒都裝滿。回家來,在一個方盒里擺戰(zhàn)場。把兩個紙筒里的蛐蛐放進去比拼,敗者淘汰,勝者再捉雙比拼。最終,我各式各樣的盒子里便裝有“大王”“二王”“小將軍”等排了座次的“田野好漢”。

斗蛐蛐的頑童生涯持續(xù)多年,由農(nóng)村斗到縣城里。在農(nóng)村,我斗蛐蛐兒的對手主要不是堂兄弟,不知為什么,他們偶一被打敗就再無興趣。我真心的對手是東村岳家兄弟,互相爭強好勝,誰都不服誰,想方設(shè)法去找新的資源,柴禾垛、谷草堆、馬鈴薯田地、野地、黃土溝壑都留下我們捉蛐蛐的身影。

搬家到梨樹縣城里上學(xué),我也把這一樂趣帶到了縣城。很快就有了對手,都是同街區(qū)的小朋友。這時期更加著迷,也達到斗蛐蛐兒生涯的頂峰。原因是對手都很強,不上進就會落敗。關(guān)鍵是捉得到好蛐蛐兒。

到哪兒捕捉蛐蛐兒?先是在城墻。寬大的土城墻,年深日久,上墻兩側(cè)都長滿荒草。草叢中,城墻土洞里都可以捉到很好的蛐蛐兒。后來聽人說亂墳崗里捉到的蛐蛐兒很厲害。城外有亂墳崗,不知在哪里。斗蛐蛐兒時,說到這事,終于有人知道,那是家住城外農(nóng)村的一個同學(xué),他上學(xué)路上就要繞過一個野墳地。問清了路徑和地點,我和另外兩個玩伴便商議去亂墳崗捉蛐蛐兒。心里期望很高,要找到天下無敵的蛐蛐王。一個星期的下午,我們便開始了遠(yuǎn)征。

出城,我們既不走東門,也不出北門。按那同學(xué)指的路,由姥姥家那條胡同向東,經(jīng)孫家沿向北的胡同,過菜園一條小道就到了城墻東北角,那兒有一個穿過城墻的豁口。到了城墻上,我們并未急于前行,反而在城墻外側(cè)的草叢中捉開了蛐蛐兒。這不是計劃中的事,道途中遇到了吸引人的大個蟲兒,大家就分散開在草叢中找起來,其實這里的蛐蛐兒和我們在小南門城墻捕捉的并無兩樣。捉了一會兒,想起來這里的目的,重新集合,離開城墻向亂墳崗進發(fā)。

亂墳崗是埋死人的地方,是那些沒有自家塋地的窮人喪葬的公共墓地。由于年代久遠(yuǎn),這大片荒野墳地雜草叢生。大小墳頭很多,雜亂無章。有的無人管已頹圮,棺木都裸露出來;有的墳很大,新抷過土修整過。在墳地一側(cè)邊緣,有個墳坑里棺木已成朽木碎板,堆在墓穴里,那正是捉蟲的好地方,棺材板下面發(fā)出蛐蛐的叫聲。我們開始都不敢跳下那個坑里,那可是埋過死人的地方,三個孩子心里都怕鬼。在各墳堆土縫里捉了些蛐蛐兒之后,又都回到那個墳坑處。經(jīng)不住蛐蛐王的誘惑,我終于還是跳下去掀開了那塊板。??!那下面真正是蛐蛐王國,那么多!它們果真喜歡那下面潮濕的土壤和黑暗的環(huán)境。當(dāng)板子被掀開,許多好蛐蛐兒都四散跳逃,我看見一個油黑透亮的“王者”,它并不急于逃,而是低頭用觸須找什么,這正是我要的!心里一陣激動,讓它毫發(fā)無傷地進了我的紙筒。這是一只個頭很大的短尾,我預(yù)感它將在我手里稱“王”。

那天回到家,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時間,媽媽把飯菜擺在桌上等我??晌冶仨毘锰爝€沒有完全黑之前,把捉回的蛐蛐作篩選。我把那只特別的蛐蛐直接放到一個最好的盒子里,它不用參加選拔,也不會讓它和原來的“大王”去斗。它那大個頭,王者氣質(zhì),在我心里已把它擺在原來的“大王”之上,我不會看錯。篩選過后,留下兩只最好的,加上我原來的“大王”“二王”和“將軍”,我已有一支蛐蛐“鐵軍”。這時吃飯?zhí)貏e香,因為餓透了,也因為特別心滿意足。

果然,從此我在這群玩蛐蛐的同伴中戰(zhàn)無不勝,與他們斗,我多半不用請出那只特別的寶貝,只在賽后拿出我那大盒子——為這只蛐蛐王特備的“皇宮”,掀開盒蓋給他們看看,他們便都?xì)怵H了。他們開始各處宣傳,我有一只特大的天下無敵的蛐蛐。由此引來一些新伙伴,他們帶來橫的、強的、怪的蛐蛐來和我比斗,結(jié)果可想而知。慢慢地,我小有名氣,受推崇對孩子來說那也是了不起的感覺。在我得意、滿足、驕傲、唯我獨尊時,我開始嘗到孤獨的滋味,因為缺少競爭和勝負(fù)的懸念,別人都不跟我玩了。我只好自己跟自己玩,捉來蛐蛐,打開那個大盒子欣賞王者的威風(fēng)。正在我笑傲江湖時,突然一天,我又從云端跌落到地上。

我家鄰居李俊有一個弟弟叫李青,他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在縣政府所轄的區(qū)公所做辦事員,他對工作不滿意,常常不去上班,也是個玩主。由于年齡差距,他和我們孩子不是一個圈里的人。雖住一個院卻互不相識,他基本上不理我們更不會和我們玩。在我聲名遠(yuǎn)播時,有一天他在院子里叫住我:

“讓我看看你的蛐蛐!”說話時面帶奇怪的笑容。

“你有蛐蛐嗎?”我不知他也玩。

“你的那個肯定不行!”他十分有把握。

我沒有和成人比拼的經(jīng)驗,半信半疑。我把我的“大王”和“天王”都搬了出來,他也拿來兩個盒,他看了一眼我的蛐蛐,微笑著把他的一個盒子打開給我看。我的吃驚可以用靈魂出竅來形容。我沒見過這么雄武的大蛐蛐,不用比拼了,我那個最大個的蛐蛐,在他的蛐蛐面前,就是小人遇上了大漢,恰似我這個小孩面對李青!我不知道他從何處淘到這樣的寶貝,這樣的蛐蛐我從前和以后再也沒見過,若是古代應(yīng)該是進獻皇宮的!武林高手遇到天外高人,自信心受到打擊,我以后斗蛐蛐的興趣減弱,直到最后不再斗蛐蛐。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那樣的蟲!

童年體驗的農(nóng)家樂是多種多樣的,香瓜季節(jié)也是吃青玉米的時候。初秋,東北這時候無論窮家富戶,幾乎家家都吃青玉米。選擇那些已灌漿飽滿又未成熟的青玉米,由地里掰回來,立即上鍋蒸煮。這全是由婦女媳婦們?nèi)ジ?。平時媳婦們家務(wù)纏身,除了去自家菜園摘瓜揀菜,很少有機會出土圍子去田野玉米地,高興得像過盛大節(jié)日一樣。一群婦女?dāng)y籃挎筐,有孩子們追隨著,大隊人馬涌出西大門去到離家最近的玉米田里。

大家庭人多,掰回玉米多半要車?yán)丶?。農(nóng)村大柴鍋強火煮,玉米皮蓋鍋,騰騰熱氣半熟時,已經(jīng)滿院飄著玉米的香味。吃煮玉米配蒸茄子,辣醬,雞蛋醬,成為固定的套餐。

給青玉米剝皮時,孩子們也都在其中為自己挑選適于燒烤的玉米。剝開青皮,選玉圓粒小的在頭部用指甲輕輕一掐,流出一滴白漿最好,沒漿嫌老,漿水太多就嫩了。用火叉,長桿鐵扦插入玉米穗的根部。每臺大火灶前聚集著幾個孩子,手擎長扦把玉米伸進灶中,爭搶著火中的有利位置,把玉米扦抬高,不時翻轉(zhuǎn),待玉米粒金黃熟透,結(jié)一個黃亮的暗斑就好了。

燒柴鍋的木柴炭火最好,火力充足耐久。頭一撥人烤完,等待著的弟弟們——第二梯隊馬上進入。燒烤玉米,有時大人也參加進來,他們不與孩子爭搶位置,反而干的是粗活,把留有一層薄皮的玉米,五六個一股腦丟進灶坑火里,薄玉米皮燒掉,翻動一下,用暗火余灰全埋起來,便不再管它們。這樣燒的玉米,有的地方火強,糊了,有的地方欠火。好處是產(chǎn)量高。我慢工細(xì)活,才烤好一穗,他們的一鍋全出爐。煮玉米與烤玉米比高下,烤出的玉米香味要比煮的高出一個等級。

這時期吃煮毛豆也是吃青吃鮮的另一項目,也是婦女到田里采摘鮮嫩的大豆,回家立即大柴鍋煮。那時化肥尚未發(fā)明出來,青玉米、鮮毛豆天性中甜甜的原汁原味都還保留著。

深秋,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春天種到田里的所有東西都要收到家里來。農(nóng)家收獲的喜悅?胡扯!這期間是一年中最忙碌和焦慮的時刻,谷倉要騰空,原有倉中剩余的陳糧要裝麻袋運走賣掉,賣給誰?市場?燒鍋?要人去張羅,大車往縣城往復(fù)運糧。新糧脫粒的場院要準(zhǔn)備,平地夯實,加寬運輸糧柴的通道。接下來,先收哪塊地,后收哪塊地,組織安排收割勞力,伙食加餐,家中所有主事人,都忙得腳朝天??贪遛k事,一天又一天,一樁又一樁。像我家這樣大宗田地,齊全的五谷,從田里弄回來入倉,家主人心里只有盤算和焦急,忙碌得吃飯都變得匆匆,沒有時間感受喜悅。真心喜悅的是我們這些孩子,秋野、秋收是玩耍的另一個天地。

那時,東北大田主要作物有三種:高粱,大豆和谷子。對于像我們這樣的大家庭,其他作物也都種,蕎麥、黏米、旱粳米、棉花都種些,盡量自給自足。開鐮了,先割已成熟的大豆,孩子們的快樂不是看到大批的谷物回家,而是都集中在自家正在收割的黃豆地里。

伙計們干活前,先坐在田頭抽煙,歇息。這時,就有人搶兩鋪已割下的黃豆棵,找一塊平整的地方放好,再弄些豆葉,干草塞在已鋪好的干豆棵下面。一根火柴,燒起大火濃煙,聽得豆莢在煙火中爆得砰砰作響。豆鋪燒完,拔下田邊一棵帶鮮葉和花穗的鮮麻,把火拍打熄滅。明火撲滅繼續(xù)拍打,使暗火也消散。移去沒有燒盡的豆棵,燒熟的黃豆,撲上鮮麻的香味躺在熱氣騰騰的灰燼里。大家圍上來,從熱灰中挑揀熟豆,吹去浮灰吃起來。直到頭把式招呼一聲,開始下田割豆,大家才起身跟進,繼續(xù)干活。

接著在那堆剩余的灰燼周圍,我們這些孩子們便圍上去,接著吃那噴香的熟豆。這時余火已全熄,灰也不那么熱了,正是孩子用小手揀豆的好時機。每人都吃一個黑嘴巴,回家放屁家人都知道我們吃了燒野豆。

以后,我們自己也學(xué)會了燒豆,不用再吃長工的剩余。幾個孩子湊在一起,田邊選一個平地,抱來豆棵,也選那些干透的,如法炮制地?zé)饋?。孩子手上沒有老繭皮,燒完后經(jīng)野麻穗撲打過,仍不敢馬上吃,要等到余灰盡溫,不燙才敢下手。

長工和孩子們燒野豆吃,家長從不干涉。有時,他們也過來吃。東北那廣闊的田野,大片農(nóng)田,割下的豆鋪,三五步一堆,一堆堆鋪滿田地。正秋高氣爽,野火青煙,人心也暢,吃豆糟蹋些糧是有限的,快樂是無邊的!秋野豆田周圍一堆堆黑色燒過的灰堆,是那個時代特別的印記。

高粱的收割與黃豆不同,黃豆是割下后,一堆堆,一鋪鋪堆放在田里,大車到來就把這帶豆莢的黃豆堆,盡數(shù)叉到車上捆緊,拉回場院。高粱收割是把一人多高的高粱割下,捆成捆,高粱穗朝外碼成大堆,兩三天后,第二次把高粱穗割下打捆運回。剩下的高粱秸捆就暫時留在田里晾曬。再過半月或更長時間,把它們作為柴禾運回。

沒有脫殼的高粱穗,谷子捆和黃豆都運回自家場院里,分類堆碼成高高的大垛。場院是菜地田壟被平整夯實做成的小廣場,專為谷物脫殼的地方。脫粒方法很原始:圓柱形石頭滾子,每個數(shù)百斤重,七八個石磙穿起來,由馬拉著在谷物穗子鋪成的圓場地上,一圈圈反復(fù)碾過。糧食顆粒從秸稈上碾下,耙除秸稈,就剩下混著秸稈碎屑的糧食。兩三人站在風(fēng)吹的上游,用木锨把糧食向空中高高揚起,借助微風(fēng)積屑被吹到一邊,落下來的就是純糧。

收割后,一個多月的時間,天天都忙著打場脫粒。有時趁天氣好還要挑燈夜戰(zhàn),趕在十月末第一場大雪到來前,把糧食全部收倉。各家場院隔著矮墻相望,都在忙著同樣的事情。收獲就是忙碌、緊張和熱鬧。

這期間留在田里的高粱秸,已經(jīng)晾曬半干,也要趕快運回來。那時候農(nóng)村的燒柴,一冬取暖,一年做飯,都要靠高粱秸。為盡量多運,拉高粱秸的大車都裝碼得高高的。高粱秸捆整齊,裝車容易。這種車裝碼得又寬又高,用粗韁繩捆緊,搖搖晃晃,不怕翻車,翻倒到哪一側(cè),都有伸出的高粱秸捆支撐著。

傍晚,夕陽西下,在田里玩了一天的孩子坐在拉高粱秸的柴草車上,慢慢搖晃回家。遠(yuǎn)望收割后的秋野大地,再無遮蔽,疏透空曠。地壟上留下的高粱茬渣,橫豎成行形成小方格樣的圖案,疏疏斜斜延伸到遠(yuǎn)處樹壕擋住的地方。

拉回家的高粱秸捆,垛在西大門處靠土圍墻附近,有兩個大垛。另外,在土圍子北面,離家稍遠(yuǎn)點,還有一處單獨的高粱秸大垛。在那里,高粱秸垛連通高粱渣子垛,做成一個大圍場。我不知分成兩處是因進出沒有空地,還是為了安全。

農(nóng)村這種柴草垛堆碼得很規(guī)矩講究,高大方正,上面要做成像屋頂一樣的斜坡,可防雨水漏入垛內(nèi)。取用時,在一側(cè)扒開洞口而整垛外形不變。那時,村莊周圍這種大柴垛是一種特別的風(fēng)景,也是農(nóng)村青年男女約會的地方。冬天大雪覆蓋起一個個柴草垛,遠(yuǎn)遠(yuǎn)望見雪地里這凸起的白色建筑物,讓外出歸來的人知道到家了,寒冷中有一種人氣與溫暖。

六、冬閑,跳神

進入十月份,東北尋常人家都吃兩頓飯,上午一餐,下午一餐。少了做飯時間,媳婦們似乎多了些閑暇??臻e又被過冬的活計占據(jù)了。漬酸菜,腌咸菜都要按時令入缸。明年吃的黃醬,也在這時煮黃豆做醬坯,晾曬發(fā)酵。各屋還要為自己的孩子們做過冬的衣被,拆洗和縫制每個孩子的棉衣、棉褲、棉鞋,一套都不少。

那時做棉被,時興漂洗,上漿,捶打。被面、被里要用米湯漿過,晾曬半干放在一硬木砧板上用兩個木棒槌捶打。經(jīng)一遍遍捶打處理過的布面,平整、光滑、耐用和好洗。入冬,西風(fēng)剛起,家家戶戶都傳出木棒槌聲。在寂靜的鄉(xiāng)村,清脆響亮的棒槌聲傳播得很遠(yuǎn),給人一種安詳和農(nóng)家過長遠(yuǎn)日子的憧憬。

為越冬,各屋的火炕要拆掉重盤新炕。積了一年的煙灰、煙油的炕坯拉去積肥,換成新坯、新炕。煙道暢通,過冬就有熱炕頭。東北的嚴(yán)冬,農(nóng)家就靠做飯燒柴通自家炕洞煙道,來使室內(nèi)暖和些。灶中燒柴余火,用鐵鏟扒到一個特別的鐵盆里。白天老人坐在火盆周圍取暖,夜里,早早把被褥鋪在熱炕上,睡覺的被窩就是暖洞。溫暖的被窩,清涼的空氣,睡覺特別香甜,早晨大人不催叫,孩子們都不愿起床。

真正的冬閑尚未開始,農(nóng)人這時正忙著起圈積肥,挖菜窖。所有豬圈、馬圈和廁所積一年的垃圾,肥料都要起出,用車?yán)轿鏖T外,沿西墻堆起高大方形的堆。起完圈,拉新土墊圈。干涸的河溝,南大坑淤泥肥土,用大車?yán)貋韷|豬圈、馬圈。這樣牲畜冬天也有一個干爽的家,明年這些東西混雜動物的屎尿,又成了下一年的農(nóng)家肥。

場院靠豬圈那一側(cè),挖了一個巨大的方形菜窖,菜窖深入地下。梁木架起高粱秸棚頂,蓋上黃土。乘梯子入窖,這里儲存一冬吃的白菜、蘿卜和土豆,白菜在窖中碼成幾個方陣,蘿卜土豆埋入土中。

幾場大雪過后,真正的農(nóng)閑到來了,農(nóng)活都轉(zhuǎn)到室內(nèi),為開春下地作準(zhǔn)備:搓韁繩,修農(nóng)具,備草料。孩子們覺得閑了,東走西走不知該干啥。冬天里孩子們的游戲,只剩下去南大坑冰上玩。溜冰,誰都沒有冰鞋,在冰上開出一條冰道,利用助跑向前沖的慣性,由大坑此岸溜到彼岸,中間可以加自選花樣,雙腳并齊,旋轉(zhuǎn)或跳過障礙。

童年對外部的感知,只限于家庭圈子和土圍子周邊的人和事。離開媽媽的身邊,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未知的和神秘的。留在記憶里的最神秘的事是跳神。

那時,東北農(nóng)村跳神、迷信巫婆的現(xiàn)象很普遍。農(nóng)家請人跳神是為醫(yī)病或還愿,大概也有驅(qū)鬼降妖的意思。一個村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總有知名的大神。所謂大神,就是通靈的媒介,神能夠附在他身上,溝通陰陽兩界傳達信息。大神不能獨自做法,需二神與其合作。二神就是普通人,他負(fù)責(zé)請神,送神,答話,應(yīng)對大神以完成全部“演出”,達到請神的目的。平時,大神、二神都是普通農(nóng)民,他們何時、用何種方法具有通靈的功能,沒人知道。傳說中這些人都有神奇的經(jīng)歷。我想這大概與東北少數(shù)民族信奉的薩滿教有關(guān)。

幾場大雪過后,天寒地凍,戶外農(nóng)活停止,鄉(xiāng)村中開始有請神活動。消息先在長工中傳播,堂兄知道,報告消息給家長,并申請去看。去看跳神,有時由長工帶領(lǐng),有時由家中長兄或二哥帶隊,我央求媽媽批準(zhǔn),也就可以跟隨去。請神者多是鄉(xiāng)里熟人或沾親帶故,并不是去陌生人家,小時候那興奮和激動,完全是因為有熱鬧好看,并不知請神為何物,跳神干啥?

晚飯后,穿戴好全部防寒衣帽,包裹嚴(yán)實。東北冬天的夜里,走在荒野的冰雪地里,十分寒冷。目的地都是臨近村,太遠(yuǎn)的路家長就不會批準(zhǔn)去。有時會派個雪爬犁(雪橇),那多半是家中有長輩的人要去。按約定時刻,一路人馬沿雪地羊腸小路,跟著前面的人,踩著雪地里的腳窩前進。有雪的朦朧夜,沒有照明,小道也看得清晰。帶隊的人對農(nóng)村的路都是很熟的。

到達目的地,是一個農(nóng)村家的大伙房。屋子里暖融融,房中央的房梁上懸掛著兩盞小油燈,昏黃的光線,滿屋子煙氣繚繞。兩條對面通墻的大火炕上,坐滿了來人。屋子正中擺了一條長條桌和兩條長凳。家主人正和大神、二神及另一客人坐在長凳上喝茶,抽煙。

我們被招待在一面暖炕上。滿屋子人都用長短不同的煙袋吸著關(guān)東煙,每人嘴里伸出的煙筒,就是這滿屋子騰騰煙氣的來源。聲音嘈嘈,不止一個談話中心,人們在閑話年景家常,聽不到有關(guān)今天請神主題的談話。我坐在炕里墻角邊,對滿屋子陌生人好奇,又不懂他們說的農(nóng)家事,急切地等待演出的開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人們嘈雜的談話聲稍靜了些,大神正在把一個綴滿腰鈴的帶子往腰上系,二神拿起鼓鞭,舉起輕鼓,“嘭嘭”敲了兩下,嘴里緩慢地哼兩句什么詞。大神也拿起鼓敲,兩人斜對面坐在長條凳上,開始主要是二神在敲鼓唱詞,大神鞭鼓應(yīng)答。

這種鼓是牛皮張在一個大圓鐵圈上做成的,有一個手柄,手柄末端圓鐵環(huán)上串著幾個銅環(huán)。圓鼓鐵圈四周,也有多處掛著同樣的小銅環(huán)。鞭鼓同時,舉鼓的手有節(jié)奏地晃動,銅環(huán)發(fā)出碰撞的鈴聲,造成鼓鈴的喧鬧氣氛。

就這樣,二神唱著神謠,鞭著輕鼓,搖著鼓鈴,飾演著開戲的主角。大神這時只是鞭鼓應(yīng)答著,嘴里有時也咕噥兩句,并不是和同二神的韻調(diào),甚至停下與家主人說幾句話,完全是正常人。二神賣力地唱,大神在應(yīng)付,這狀態(tài)持續(xù)好長時間。至少以兒童的時間尺度來判斷,我感覺過了好久。終于,大神進入狀態(tài),開始了大神和二神的角色轉(zhuǎn)換。

大神從心不在焉咕噥幾句,應(yīng)答著二神的唱謠,變成與二神同樣的喊唱,同時他的腰鈴嘩嘩響起來,高舉著鼓重敲猛搖。再一會兒,大神發(fā)威,雙眼緊閉,渾身發(fā)抖,腰鈴鼓聲大作。大神唱喝變成主角,二神應(yīng)答著。兩人唱答,像是問答,也像辯論。也許是與另一世界溝通的暗語?一般人聽不懂他們那含混不清的唱詞。

大神在神附體的狀態(tài)下,憤怒地責(zé)問一些什么事情,言辭激越,有時又和緩勸說,都是用唱詞有韻調(diào)地表達。二神這時只附和著,應(yīng)對著,詞句很簡單,就是非耶,是耶,如此照辦之類。其實二神這個人自始至終都是我們這個世界清醒的普通人。職業(yè)化的二神角色,讓他懂得演出過程,按照程序完成他該做的事。

最后,似乎事成,達成協(xié)議。要把附在大神身上那位神靈送走,這又是二神的任務(wù)。他又開始那有韻調(diào)的唱詞,安撫,討好,客氣地送神。重復(fù)開始時和大神之間漫長的互唱。大神在應(yīng)答中,聲調(diào)慢慢緩和,張揚的肢體動作也慢慢和緩下來。終于,從全身發(fā)抖的狀態(tài),到完成幾個激靈動作后,停了下來。隨著幾聲鞭鼓,人睜開眼睛,像是從夢中醒來。大神的身份又恢復(fù)成農(nóng)民,說話的內(nèi)容和聲調(diào)都變成原來的他。戲終,卸掉腰鈴,又開始和主人喝茶、抽關(guān)東煙、閑話。我們所有的觀眾散場回家。

以后,我又看過幾次大同小異的這種農(nóng)村跳神。農(nóng)村孩子是一有熱鬧就不放過機會。有一次,我在不堪長時間等待的開戲過程中,竟然在農(nóng)家溫暖的大炕上睡著了。戲終,我不情愿地被叫醒,迷迷糊糊在雪地里跟隨家人的腳步回家。走幾里雪地去睡了一覺,昏沉的又走幾里雪地回家續(xù)上原來的夢。這也是我童年在農(nóng)村看跳神的獨特經(jīng)歷。

看跳神,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三門宋家本家。中院一個堂兄家的女人,久病醫(yī)治無效而尋此策。大家閨中做此求神弄鬼之事不愿為外人知道,也是家庭內(nèi)部各派爭論的最后結(jié)果。無論如何保密,本家臨院,親戚總有消息傳出。這次不用走遠(yuǎn)路,戲一開場,由西院走到中院東廂房,就到了“大街長”家。這位堂兄是中院四爺?shù)拈L孫,曾做過一個小鎮(zhèn)的街長,人們都叫他大街長。這次病魔纏身的就是他的妻子,我應(yīng)叫嫂子的農(nóng)村婦女。請神的目的是弄清何方鬼魅來此作祟,并驅(qū)逐之。

女子盤腿坐在炕上,用幔帳遮蔽一半,使大神、二神和外來生人看不見。而家人親屬坐在幔帳開放一側(cè),即可看見大神如何施法,又可看見病人的反應(yīng)。病人雙手舉著一個細(xì)長桿做成的靈幡,是用黃紙粘糊在高粱秸稈上做成的,其上附著很多飄帶,上面有一個花簇,由朱砂紅筆寫有咒符之類的東西。

“演出”照例是二神先打點,唱神謠,敲鐘鼓。待大神通身搖擺抖動,神靈附體后,大神二神互相唱答,滿屋鐘聲、鈴聲歡響。這時主要是大神呵呵咧咧,又唱又舞。二神似有可無地應(yīng)答著,中間敲兩下鼓,簡單的幾個詞回答。就這樣持續(xù)著。一會兒,奇怪的是閉著眼睛的病人舉著靈幡的手開始抖動,靈幡也搖起來。很快就演變成渾身抖動,進入與大神同樣的狀態(tài),開始與大神同調(diào)唱起來。接著又變成大神和病人之間互唱問答,辯論。兩個發(fā)抖的人,閉著眼睛,像神志不清,卻沿著一個故事線索哼唱一件事。這期間二神在一邊等待,沒有他的事情。

我當(dāng)時很小,只把這看成熱鬧,是農(nóng)村常見到的大家都接受的“演出”。當(dāng)時名叫“搬桿子”,意思是大神施法搬動了那根花桿。當(dāng)時也不懂大神和病人,兩個神迷的人在唱說什么事。

長大以后再回憶這不可思議的事,我推測大神和病人在非正常狀態(tài)下的唱答對話,可能就是神魔之間的談判。至少是兩個夢魘狀態(tài)的人自己認(rèn)定的談判。是談判就有妥協(xié),最后有了結(jié)果,大神暗示病人,他已經(jīng)把事情擺平。

最終,二神協(xié)助把附大神身上的一方神圣送走,病人也從全身不可抑制的快速抖動中停下,清醒過來。我清楚記得本家嫂子的樣子,就像沉睡過后剛醒。用手把眼睛和臉頰輕按兩下,回到正常狀態(tài),她還是那個大家都了解的農(nóng)村婦女,既不會唱神謠,也不記得方才發(fā)生的事,好像被催眠了一回。

七歲時,我上了鄉(xiāng)村小學(xué)。小學(xué)校離家五六華里,在大榆樹村。學(xué)校只有一個老師,一間教室,另一間屋是老師的住家。每天上學(xué),媽媽用一塊花布把兩本書,一支鉛筆包起來,我就挾起布包和堂兄弟走路上學(xué)。在學(xué)校念書的印象已經(jīng)全無,更記不得學(xué)過什么。只記得每次開學(xué)后幾天,老師就叫學(xué)生告訴家長,下次帶錢來繳學(xué)費。雖是少許幾個小錢,對我們幾個堂兄弟來說卻是難關(guān)。

大家庭的財權(quán)全掌握在爺爺手上,我們兄弟三人站在爺爺堂屋地上說學(xué)校老師說要繳學(xué)費,爺爺板著臉說出兩個字:“沒有!”我們無可奈何地退出。我始終都不明白爺爺為何這幾個小錢故意為難我們,是訓(xùn)練我們從小就明白錢的重要性?還是土地主的守財習(xí)慣,從手里拿出每個銅板都心疼?幾次交不成學(xué)費,老師讓我們帶一封信回來給家長。這次我們站在爺爺堂屋地上,他打開大柜子的老鎖,很不情愿地從錢匣子數(shù)出幾個大銅子,扔在了地上。四哥把它撿起來,我們?nèi)ソ涣藢W(xué)費。

兩年多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啟蒙,我們蒙昧的頭腦并未被開啟多少,記不得學(xué)過什么東西,開了哪股心智,對這個世界仍然蒙昧,又有些恐懼。只感到與媽媽在一起,在她的庇護下才安全。我仍是頑童一個,玩仍然是我的天性。

上鄉(xiāng)村小學(xué)前,我是那個大家庭中唯一受到過學(xué)前啟蒙教育的孩子,媽媽是我的啟蒙老師,她嫁到宋家前曾上師范讀過書,她知道小孩子要開啟心智,需要一點火種。

最早,媽媽給我講故事,都是些孩子易懂的善惡報應(yīng)和施恩報恩的故事。教我背《三字經(jīng)》,也講《三字經(jīng)》背后的典故?!拔裘夏?,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杼。”意思是:孩子不尚學(xué),孟母把正在織的布線割斷,三次搬家就為孩子有個好的教化環(huán)境。她用這樣的故事觸動我的心智,我覺得媽媽也有同孟母一樣的期望。

媽媽還教我背唐詩,許多唐詩我都能順口溜一樣背出。不懂詩的含義,只要第一句念出,接下來三句便流水一樣脫口而出。媽媽似乎要我學(xué)做《二十四孝》故事里的那樣的人。稍長幾歲又給我講岳飛的故事,后來也講《夜雨秋燈錄》里的故事。在那個家庭里,只有她的立柜里有一個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有國學(xué)書,如《論語》《易經(jīng)》;也有流行小說,如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巴金的《家》。

接下來,媽媽又教我寫毛筆書法。她有一個銅墨盒,里面裝著絲棉,浸入墨汁,省去用硯臺研磨的麻煩。她不許我在那種半透明的方格紙上描繪,直接拿來成親王字帖:《竹枝詞》,讓我看著寫,不計好壞,說是讓我操練姿勢,和憑孩子的靈感體驗運筆。

媽媽是那個地主舊家庭里的另類。兩個伯母都是文盲,她們不可能對自己孩子另有要求,對媽媽的舉動,心里頗不以為然,有時還說風(fēng)涼話。姑姑們和她們在同一水準(zhǔn)上,也認(rèn)為媽媽是另類。媽媽不管別人說什么,心里有數(shù),相信玉不琢不成器。當(dāng)別的孩子都在院子里玩時,我被關(guān)在屋里寫毛筆字,心里癢癢,耳朵總聽見外面玩時的呼喊聲。直到完成規(guī)定的任務(wù)才獲得準(zhǔn)許,這時我會趕快跑出去玩。

我對媽媽的依戀特別深,一天都離不開,不像其他孩子。直到上中學(xué),離家?guī)滋?,回家都要抱著媽媽親,倒像個女孩。

上鄉(xiāng)村小學(xué),每天上下學(xué)要走很遠(yuǎn)的路,出土圍子西大門,先向北走到自家菜地北端,沿鄉(xiāng)村大道向東,出了三門宋家范圍,到岳家村北山門處,轉(zhuǎn)向東北方向的一條大道。再看到村莊便是大榆樹村,小學(xué)所在地。孩子們上下學(xué)一路游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也不覺路遠(yuǎn)。只有一次感到回家的路遙遙無盡頭,那是一次夏雨滂沱的歸家路。

那天像往常一樣,放學(xué)回家。三個堂兄弟還有東村岳家同學(xué),一路上邊走邊玩。采野花,在野地里找一種叫酸沫漿的草根,啜吃它的酸味。在一處田埂上,有孩子發(fā)現(xiàn)兩個小兔子,圍捕追趕時,它們鉆進了高坎邊土埂的洞里。大家都放下書包去捉小兔子,等在洞口沒有辦法。有人找來樹枝掘洞,一會兒把洞口掘模糊,找不到方向了。有人說家在這里,等它們自己出來。

不知不覺天色變了,遠(yuǎn)處有隆隆雷聲。等大家發(fā)現(xiàn)雷陣雨要來時已經(jīng)晚了。天上黑云翻滾,有涼風(fēng)吹起。大家開始快步往家走。一會兒覺得不妙,又變成一路小跑。天已經(jīng)變得墨黑,濃云逼近地面,一聲炸雷就在不遠(yuǎn)處上空劈下,很快閃電雷鳴,孩子們一路狂奔,終于沒有雨快。狂風(fēng)夾著大雨傾下,先是風(fēng)吹得人站立不穩(wěn),接著大雨潑下。我們不再跑,大道上很快積滿了水,已經(jīng)沒過腳踝。跑幾步激起泥水滿身,看不清路,不知深域淺洼,又會摔倒在水里。雨最大時,完全似傾盆水潑在臉上,呼吸困難,孩子們被這雷聲大雨所驚嚇,都哭了起來。周圍天空大地都是黑色的,風(fēng)夾著雨掃過,又有雷聲轟鳴,誰也聽不見哭聲,走路都困難了,孩子們本能地蹲跪在泥水里,手抱頭,臉向下貼著地面的積水,以躲避雨水向面部直接的襲擊。這樣,總算好受些,也緩解了雨水潑在臉上造成的呼吸困難。

我們就這樣在絕望中使臉匍匐地面避雨,直等到雨終于小些,遠(yuǎn)處天空也亮了一點,大家才站起來一路小跑,盡快離開方才的恐慌。趟起泥水濺得滿身、滿臉,回家的路十分遙遠(yuǎn),跑累了也沒有人再敢停下。終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土圍子村北,心里升起災(zāi)難快終止的希望。雨小,涼風(fēng)仍一路吹,渾身濕透,每個人都冷得發(fā)抖。奔到家時,泥水遍身,臉上淚水混著雨水,書包又濕,都抱在胸前。有人跑丟了鞋子。家人迎接這群潰不成軍的孩子,笑聲里也透著不小的吃驚。

有了這次經(jīng)歷,每次放學(xué)回家我們都注意天氣。若有雨,就在教室等待,雨過再回家。若擔(dān)心將會有雨,放學(xué)趁天色尚未變,一路快跑回家,這也算是我從小學(xué)啟蒙學(xué)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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