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的死

電影女伶阮玲玉的死，叫大眾非常轟動。這一星期以來，報紙上連續(xù)用大幅記載著她的事，街談巷語都以她為話題。據(jù)說：跑到殯儀館去瞻觀遺體的有幾萬人，其中有些人是特從遠地趕來的。出殯的時候沿途有幾萬人看。甚至還有兩個女子因她的死而自殺。轟動的范圍之廣為從來所未有。她死后的榮哀，老實說，超過于任何闊人，任何名流。至于那些死后要大發(fā)訃聞號召吊客，出材時要靠許多叫化子來繃場面的大喪事，更談不上了。

一個電影女伶的死竟會如此轟動大眾，這原因說起來原不簡單。第一，她的死是自殺的，自殺比生病死自然更易動人；第二，她的死是為了戀愛的糾紛，桃色事件照例是容易引起大眾的注意的；第三，她是一個電影伶人，大眾雖和她無往來，但在銀幕上對她有相當?shù)恼J識，抱有相當?shù)暮酶?。這三種原因合在一起遂使她的死如此轟動大眾。

如果把這三種原因分析比較起來，我以為第三個原因是主要的，第一第二并不是主要的原因?，F(xiàn)今社會上自殺的人差不多日日都有，桃色事件更不計其數(shù)，因桃色事件而自殺的男女也不知有多少，何以不曾如此轟動大眾呢？阮玲玉的死所以如此使大眾轟動，主要原因就在大眾對她有認識，有好感，換句話說，她十年來體會大眾的心理，在某程度上是曾能滿足大眾要求的。同是電影女伶，同是自殺的一年以前有過一個艾霞，社會人士雖也曾為之惋惜，卻沒有如此轟動，那是因她上銀幕未久，作品不多，工力尚未能深入人心的緣故。

不論音樂繪畫文學或是什么，凡是真正的藝術(shù)，照理都該以大眾為對象，努力和大眾發(fā)生交涉的。藝術(shù)家的任務(wù)就在用了他的天分體會大眾的心情，用了他的技巧滿足大眾的要求。好的藝術(shù)家，必和大眾接近，同時為大眾所認識所愛戴。普式庚出殯時啜泣而送的有幾萬人，陀思妥夫斯基的死，許多人有為之號哭，農(nóng)民畫家米萊的行事和作品到今還在多數(shù)人心里活著不死。他們一向不忘記大眾，一切作為都把大眾放在心目中，所以大眾也不忘記他，把他們放在心目中。這情形原不但藝術(shù)上如此，政治上、道德上、事業(yè)上、學問上都一樣。凡是心目中沒有大眾的，任憑他議論怎樣巧，地位怎樣高，聲勢怎樣盛，大眾也不會把他放在心目中。

現(xiàn)在單就藝術(shù)來說，在各種藝術(shù)之中，最易有和大眾接觸的機會的要算戲劇和文學。因為戲劇天然有許多觀眾，文學靠了印刷的傳布，隨時隨地可得到讀者。同是戲劇，電影比一向的京劇昆劇接近大眾得多。這只要看京劇昆劇已觀客漸少而電影院到處林立的現(xiàn)象，就可知道。在今日，舊劇的名伶——假定是梅蘭芳氏吧，有一天如果死了，死因無論怎樣，轟動大眾的程度，決不及這次的阮玲玉，這是可預言的。電影伶人卓別麟將來死時，必將大大地有一番轟動，這也是可預言的。因為電影在性質(zhì)上比歌劇接近著大眾，它的藝術(shù)材料及演出方法，在對大眾接觸一點上有著種種舊劇所沒有的便利。阮玲玉的表演技術(shù)原不能說已了不得，已好到了絕頂，她在電影上的工力，和從來名伶在舊劇上的工力，兩相比較起來，也許不及。她的所以能因了相當?shù)某删停盏幂^大的效果，可以說因為她是電影伶人的緣故。如果她以同樣的工力投身在舊劇中，也許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伶而已。這完全是藝術(shù)材料和方法進步不進步的關(guān)系。

同樣的情形也可應(yīng)用到文學上。文學是用文字做的藝術(shù)，它的和大眾接近，本來就沒有像電影的容易。電影只要有眼睛的就能看，文學卻須以識得懂得文字為條件，文學對于文盲，其無交涉等于電影之對于瞎子。國內(nèi)瞎子不多，文盲卻自古以來占著大多數(shù)，到現(xiàn)在還是占著大多數(shù)。文學在中國根本是和大眾絕緣的東西。救濟的方法，一方面固然須普及教育，掃除文盲，一方面還得像舊劇改進到電影的樣子，把文學的藝術(shù)材料和演出方法改進，使容易和大眾接近，世間各種新文學運動，用意不外乎此。新文學運動，離成功尚遠，并且還有各種各樣的阻力在加以障礙。例如到現(xiàn)在還居然有人主張作古文讀經(jīng)。中國自古有過許多杰出的文人，現(xiàn)在也有不少好的文人，可是大眾之中認識他們，愛戴他們的人有多少呢？長此下去，中國文人心目中沒有大眾的不必說了，即使心目中想有大眾，也無法有大眾吧。中國文人死的時候，像阮玲玉似地能使大眾轟動的，過去固然不曾有過，最近的將來也決不會有吧。這是可使我們做文人的愧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