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在很多人看來,無政府主義者都是傻瓜。一九二四年我高中畢業(yè),即使在我的少女時代,人們依舊認為無政府主義者是群精力過度充沛、滑稽可笑的天真放浪之徒。當時,激進派們還相信“行動宣傳(1)”那套理論,時不時地對著政府首腦開一槍或扔幾個炸彈。依我看,那些認為無政府主義者可笑的家伙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人活一生,難免在某件事上淪為傻瓜,比如愛情、宗教以及內(nèi)心涌動的崇拜和欽佩之情。事實證明,我有幾位朋友三者都占全了。但我的經(jīng)歷卻是另一個故事。
我并非天生的無政府主義者,這條皈依之路是由閱讀開始的。某天在大街上,有人給了我一本小冊子,那是我首次接觸到無政府主義。當然,其中也有表哥喬的影響。我們是第三代表親,幾乎談不上血緣關(guān)系,但青少年時期,我倆曾跟隨母親出入教堂,參加救助窮人的慈善活動。母親臨時起意,決定捐贈些舊衣服,包括散發(fā)著霉味的羊毛外套、褪色的校服背帶裙和成堆的男士禮帽。然而,母親卻害怕那些前來領(lǐng)衣服的窮人。教堂的地下室潮濕且陰冷,我們仨站在桌子后面,母親懇求大家遵守秩序,排隊領(lǐng)取,不僅如此,她還湊到我耳邊叮囑,不讓我碰那些窮孩子;而此時,喬則小聲地向我講述著為什么我們的衣服多到穿不完,但窮人卻衣不蔽體。
我出生在印度泰米爾納德邦的馬德拉斯,父親是公理會派的牧師。我六歲時,全家搬回費城居住,雖然我當時還小,但這段記憶依舊殘存。父親是懷著巨大的幻滅感離開教會的,在印度這個充滿苦難的國家,教派之間經(jīng)常內(nèi)訌不斷,父親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在美國學校里,我的印度口音被同學們嘲笑,一群女生天天欺負我,追得我滿處跑。
成年后,朋友們一聽說我來自牧師家庭,就紛紛打趣說,我家里住著群宗教狂熱分子。難道不是嗎?雖然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可事實上,在我成長過程中,所謂的宗教狂熱早已消耗殆盡。父親只是個禿了頂、整天疲憊不堪的牧師,和同行們沒什么兩樣,每次布道都是喃喃自語一通,不想看任何人的眼睛。相比之下,母親則虔誠得多,甚至愿意不顧一切地投入慈善事業(yè)。
我討厭婦女救助會,她們經(jīng)常在我家客廳碰頭,令人無法忍受。周日課堂也單調(diào)乏味,可憐的母親在那里教課,整天講些無可救藥的陳詞濫調(diào)。上高中時,我背上了惡名,因為我喜歡褻瀆圣母瑪利亞,對著她冷嘲熱諷。比我更離經(jīng)叛道的就只有喬了。某次在學校大禮堂,他遞給我一張紙條,這家伙居然在模仿集會上宣讀的圣歌。(雙手干凈、心靈純潔的人一定是用硼砂水洗過。)
喬總是最理解我的人。他居然對我來電了,那是個寒冷的秋日,我在公園聽幾位演講者講述薩科和萬澤提的故事。我倚著榆樹,看見喬大步向我走來,他雙腿修長,頭發(fā)向后梳著,油光水滑的。
“他們以為我在圖書館學習呢?!蔽艺f。
“你的確在學習,薇拉。”
“我已經(jīng)待了一會兒了?!蔽艺f,“你不冷嗎?我都快凍僵了。”為了增強效果,我特意打了個寒戰(zhàn),然后把手貼在喬的臉頰上,好讓他感受到寒意。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某個瞬間,我的確對他動心了。喬摘下圍巾,圍在我肩膀上,然后又走近一些替我系好?!芭忘c了嗎?”他說。當時,氣氛真的很溫馨。
探討世界觀,交換意見,憤慨,發(fā)脾氣,我們的愛就是如此瘋狂,如此充滿激情,有什么錯嗎?談天說地時的引經(jīng)據(jù)典,靈感的突然迸發(fā),這種交流實在美妙至極。我們倆曾和工人一起,在紡織廠擔任糾察員——當時是周六下午,父母還以為我倆去看電影了。我和喬搭乘有軌電車,混到人群中參加示威游行。喬步速很快,我們與大聲喊叫的男學生一起擠到了隊伍前方。我站在喬身邊,發(fā)覺自己也在聲嘶力竭地叫嚷。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公眾游行,第一次看到嶄新的自我。
喬比我大一歲,高中畢業(yè)后在印刷所擔任管理職務。他喜歡在社會上闖蕩,也喜歡輪轉(zhuǎn)印刷機和凸版膠印,但這份工作相當耗時,一干就是幾個鐘頭。我也有弟弟要照顧,每周六,我都推著嬰兒車,帶胖乎乎的小羅伯特去公園遛彎,喬也跟我一起,他會幫忙推車,這樣我才能挎著他的胳膊。
母親以為我倆要談婚論嫁,這完全是誤解。我們根本沒打算結(jié)婚。我們決定終生廝守,但不需要用一張紙來證明。我真心喜歡這個主意——愛,就要純粹,用不著政府說三道四,也無須宗教人士批準?!昂戏ɑ橐觥边@四個字本身就是對我倆乃至全人類的極大羞辱。我無法容忍妹妹的說辭:“不登記喬跑了怎么辦?他隨時可能甩了你。你想當棄婦不成?”太過分了。這既是對喬的污蔑,也是對我的輕視。
即便與家人同住,我倆也不改初衷,連叛逆都光明正大。坦率是必需的,容不得一絲作假。父母雖是神職人員,但并不像其他牧師家庭那樣保守嚴苛。他們沒把我送到遠親家,也沒將我鎖進臥室。但喬卻被拒之門外,他多次來訪都未能成功?!澳阏J為我倆會任你胡作非為,原諒你的荒唐舉動嗎?別做夢了。”媽媽聲色俱厲地說?!拔覀儽仨氉袷亟渎伞D汶y道不懂得上帝無處不在嗎?你認為自己能超越上帝嗎?”父親也站在牧師的立場規(guī)勸我。
憤怒也許會讓我的態(tài)度更堅定,但眼淚我就招架不住了。爸爸居然在哭泣!我那辛苦操勞、殫精竭慮的爸爸。他在墻那邊哽咽,喘息到痙攣,發(fā)出一種極不自然的聲音。我和喬究竟在做什么?我們是不是太盲目、太激進了。就像我的小學同學瑪麗·伊麗莎白,她認為領(lǐng)圣餐前絕不能吃葡萄干。一粒葡萄干而已。在典禮上說話又能怎樣?有誰在乎?殘忍會是更好的選擇嗎?喬同意這個觀點,但他卻難掩尷尬,只能擺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怪表情。我不想看他的臉,這簡直是對我倆的傷害。所以,歸根結(jié)底,我們都要披上偽善的外衣。手捧橘黃色鮮花站在大家面前,我心里在想:我很開心,但一切都是假裝的。也許每個人在婚禮上都這樣想吧。
我們在費城住了兩個月,那間公寓距紙盒廠很近,站在窗前就能看到廠房的屋頂。待條件允許后,我們立刻遠離家人,搬到了紐約一個不為人所知但氣氛相當自由的街區(qū)。剛開始,我倆棲身于逼仄、偏僻的寄宿公寓,后來,隨著交際圈日益廣泛,我們搬入了村子,鄰居是一對叫貝琪和諾曼的夫婦,還有單身漢理查德以及他的寵物狗巴枯寧。偶爾也有其他人來。我非常喜歡這里。
和他人不同,我們不怎么喝酒,事實上,我們并不需要喝酒——沒有酒精的力量,我們照樣大喊大叫,為某些問題爭吵不休,用言語互相攻擊,外加插科打諢。任何東西都要論個是非對錯。理查德可謂滿腦子奇思怪想。
“喬!”他說,“倘若你發(fā)現(xiàn)有人正在偷你錢包,你會怎么做?逮捕他?”
喬反對抓人去坐牢,我們都認為世界上不該有監(jiān)獄——克魯泡特金稱其為“犯罪的溫床”——這種東西存在?!跋葕Z回錢包,再和他談談?!眴陶f。
“得了,還談談,”貝琪說,“也許那家伙寧愿坐牢?!?/p>
我贊成喬的觀點。托爾斯泰的名著《復活》里的男主人公就是監(jiān)獄制度的堅決反對者。我準備借此來說明自己的觀點。
“聽聽她的想法,”喬說,“你們在聽嗎?”所有人都知道我比貝琪有學問。
“在托爾斯泰看來,金錢是一種新形式的奴役。沒多少人讀過他的隨筆?!蔽艺f。
“只有你樂意瞧上幾眼,我猜,”理查德說,“別自我炫耀,沒用?!彼脑捴鴮嵙钗覍擂?,從此,我再沒吹噓過自己。
“我進過牢房。但我還是我,沒有任何改變?!倍嗵}西說。她是理查德的朋友,經(jīng)常找我們喝酒。多蘿西比我們年長,很快就三十歲了,曾因參加為女性爭取選舉權(quán)的游行而被捕。
就快輪到喬發(fā)言了,每到這時,我都會細細端詳著他:堅毅的下巴,烏黑的雙眸中盡顯柔情。媽媽說婚后的第一年簡直是災難,但我們的同居生活還算順遂,至少大部分時間如此。思想的迸發(fā)、理念的碰撞是促使我們不斷前進的動力。當然,還有身邊的一眾朋友。
睡眠不足成了常態(tài)。午夜過后,其他人去幾個街區(qū)之外的地下酒吧狂飲。他們大多靠打零工維持生計——為雜志撰寫文章,為百貨公司廣告部設(shè)計流行女裝的畫稿,貝琪的錢好像是家里給的。喬在市中心的一家打印店上班,我則為附近的一家公司制作廣告牌和標語。我從小酷愛繪畫,裝飾教堂的活兒都交由我來干。
這真是一段無比美妙的時光。喬喜歡辯論,他可以從頭說到尾,始終保持滔滔不絕的狀態(tài)。但每天晚上回家,他總要說上一句:“真是累壞了。”然后猛地撲將過來,順勢把我壓到身下,肆意釋放內(nèi)心的情欲。肉體的疲憊就這樣被抹殺得干干凈凈。那些縱欲過度的銷魂之夜當真絢爛多彩。
我們在暑氣濃重的夏末住進紐約市區(qū),還不到一個月,爽朗的秋天就近在眼前了,連晨間的空氣都透著清亮。我決定走路上班,多享受享受這突如其來的新鮮饋贈,可惜,計劃只持續(xù)了兩天。我嫉妒多蘿西,她在斯塔頓島有棟房間內(nèi)沒裝暖氣的別墅,就坐落在海灘附近。周末不用進城上班時,一個名叫福斯特、性格十分溫和的男人會陪她去那兒度假。據(jù)說,他們靠走私販來的酒和福斯特打撈的魚為食。他們還送過我一籃子海貝,個個精致可愛,泛著股干海草味,有大個的白海螺,還有閃著珍珠般光澤、輕薄如紙的鈴貝,以及藍色帶黃條紋的牡蠣。我將它們放置在壁爐架和床頭柜上?!熬彤斣蹅z在島嶼隱居了?!蔽疫厡陶f邊把貝殼翻轉(zhuǎn)過來,“呼嘯的海浪聲應和著內(nèi)心的激情澎湃?!?/p>
“我聽到了,聽到了?!眴陶f。
喬和我不同,他從未去過海邊。當初媽媽為說服我放棄喬,曾帶我到澤西海岸散步。當時的我只覺得奔涌的海浪像極了巨獸的呼吸聲,那是性的脈動。我知道性為何物,或者我認為自己知道——我和喬約會過幾次,每每想起,興奮又甜蜜的感覺就會縈繞心間。我和媽媽坐在沿沙灘而設(shè)的長凳上,海浪起起伏伏,雪白的泡沫卷曲翻滾著,懷揣著與喬有關(guān)的回憶坐在媽媽身邊,我竟有種自鳴得意的感覺。
“我們可以坐輪船去科尼島?!眴踢呎f邊脫鞋。
“這就是屬于咱倆的小島?!蔽覍陶f。我平躺到床上,雙手手掌朝下,垂在兩側(cè)。
喬喜歡赤裸裸的誘惑,但我也不能太沒遮沒攔。他沖上來抱住我,用另一只手關(guān)燈。倘若我直言不諱地夸他身材好,或拙嘴笨舌開誠布公地贊賞我們做過的某件事,喬會大笑著說:“是的,是的。”但其實他心里并不高興。因此,我必須更正自己的行為。所有人都覺得喬更強勢,但他們不知道兩人共同生活需要相互磨合。自我犧牲在所難免。喬也一樣。他學會了上床后少說話,除非我倆昏昏欲睡,沒有做愛的興致,否則基本不會在回顧與自省上浪費時間。爭吵雖使人脾氣暴躁,但也能及時提醒我們進行自我修正。
多蘿西說過,夜晚的海灘最迷人,蒼穹下,松柏的身影高大且纖細,房子里星星點點的燈光順著海岸延伸開去,翻滾的巨浪隱藏于黑暗中,滔滔水聲不絕于耳。我幻想著那個畫面,眼前的夜晚是屬于我和喬的,這是我們自己的海洋。一個長長的不眠夜,晨光熹微,送奶車從門口經(jīng)過,空氣中回蕩著馬蹄的嘚嘚聲。
我倆起床時,只有一只帶著警犬基因的雜種狗在廚房里走來走去。其他人習慣晚睡,但我喜歡定時上下班,且從不介意手頭的工作。工作內(nèi)容雖說不上有趣,但我仍能全身心投入其中。
整個下午過得相當愉快,我一直在制作廣告牌——主色調(diào)是深棕和常青藤綠——文字如下:
亞當斯·芝蘭
“帶給每個人最真實的快樂”
底部還有薄荷葉圖案。畫葉子很簡單,我特意將邊緣設(shè)計成鋸齒狀,紋理小巧精致,枝蔓鮮活有力。我為自己的設(shè)計感到驕傲。
誠然,口香糖不怎么值錢,精明的進貨商最愛這種隨便鼓搗鼓搗就能賣的便宜貨。貝琪從不買口香糖,爸爸也禁止我們姐妹吃口香糖,在他看來,只有奶牛才一天到晚嚼個不停??蓱z的爸爸。印度人習慣在飯后嚼beeda——將甜香料裹在葉子里——以此來清新口氣,幫助消化。每次看到印度人將紅色的汁液吐在大街上,媽媽都痛苦得要死,幾乎流出眼淚來。
難過的媽媽。她是怎么熬到今天的。我有時會收到她的信。美其名曰寫給親愛的女婿,希望他能忍受我的廚藝!媽媽從未真正地喜歡喬,因為他企圖玷污自己女兒的名譽,這是不可原諒的。我拿媽媽的信當笑話讀給朋友們聽,諷刺她言不由衷,好像我多么希望她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似的。
“你畫的葉子怎么看都像被人踩過一腳的毛毛蟲?!崩习甯ダ饰魉瓜壬绱嗽u價我的設(shè)計。
“是薄荷葉,”我說,“我家院子里種過。”
“我竟然雇了個白癡?”弗朗西斯先生說,“我也夠白癡的,是吧?”他對誰都這樣說。
有時,他會以設(shè)計不合格為由克扣工錢。十或二十美分,反正夠吃一頓飯了。弗朗西斯先生認為我們褻瀆了藝術(shù),必須接受懲罰。強迫加班,擅自增加工作量也是他的慣用伎倆?!皩褪菍?,錯就是錯?!彼f。有幾次,我還給同事們發(fā)過宣傳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打算把幾個工人組織起來,我膽兒不大,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你是我見過的最散漫、最沒有才華的廣告牌設(shè)計師。碰到你真是倒霉死了。”弗朗西斯先生說,“這是有目共睹的。不是嗎?”
他總想讓你同意他的觀點,這是最糟糕的。
“不知道?!蔽艺f。
“不,你知道?!备ダ饰魉瓜壬f。
我把畫筆拿到水槽,泡在盛松脂油的罐子里?!澳阒?。”他說。
水嘩嘩地流淌,我始終背對著弗朗西斯。我不想重新找工作。我們沒有多余的存款。
“你知道。”弗朗西斯說。
屋里頓時安靜下來。我應該轉(zhuǎn)過身去,但我并沒那樣做。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
“我知道?!蔽艺f。
他會不會開除我?所有同事全盯著我看,換作他們當老板,也會做同樣的決定吧。
“回家找你丈夫去,只有他能容忍你。”弗朗西斯先生說。
我穿上夾克走出房間,一路都在琢磨如何向喬交代。必須打好腹稿,盡量說得圓滿些。今天的確太糟糕了,我從未受過如此嚴重的打擊,但不管怎樣,喬會永遠陪著我,他就是那顆甜蜜的定心丸。
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向客廳,脫下泛著松脂油味的夾克,坐在床上等喬回來。盡管疲憊不堪、滿身墨漬,喬依然要聽我發(fā)牢騷。
“他這么做不是因為錢,”我說,“就是欺負人。他控制不了自己。你覺得欺凌弱小是人類的本能嗎?”
“當然,”喬說,“但有些必須加以克制。比如我們是受過教育的,不能亂搞別人的妻子?!?/p>
“去和他談談,明天還要去工作?!眴淌冀K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我倚靠著他那堅實的胸膛?!拔乙呀?jīng)妥協(xié)得夠多了,不是嗎?”我說,“丑惡的世界?!?/p>
貝琪建議所有人去地下酒吧狂歡,聽到這個消息,我依然滿心興奮。即便剛剛經(jīng)歷了難以言說的痛苦,但沒過多久,我就已經(jīng)在酒吧引吭高歌了。貝琪的聲音比我動聽,但我喝了酒不跑調(diào):“在廣闊的大海上,美人魚正在詛咒狂野的女妖洛雷萊?!?/p>
《美麗的追夢人》,我的最愛。不遠處,喬和福斯特相談正歡——福斯特堅信,戈雅是有史以來最杰出的畫家。“胡說!應該是倫勃朗!”我反駁道。杜松子酒能讓你理直氣壯,毫不猶豫地堅持自己的觀點。我不想和福斯特打架,也不想惹怒他?!拔揖褪窍矚g倫勃朗?!蔽移叫撵o氣地說,聲音小了許多。
“那些描繪戰(zhàn)爭的蝕刻版畫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誰會不喜歡呢。戈雅最棒。”
“麻風病人呢?”我說,“基督治療麻風病人那幅畫難道不是倫勃朗的杰作?”
“你們這些家伙根本不知美為何物。”貝琪說。
“美麗的追夢人,你倆成歌后了?!眴陶f。
“你絕對唱功了得,我打賭?!必愮髡f,“會唱歌嗎?”
“我的聲音像半死不活的青蛙?!?/p>
“青蛙的叫聲好聽得很,”多蘿西說,“堪比蟋蟀?!?/p>
看來大家更喜歡喬。我也覺得他更有魅力??诓藕?,善于自我展示,為人幽默,和藹可親。此時此刻,他正在用鼻音濃重的青蛙嗓吟唱《美麗的追夢人》,之后又唱了《斯旺尼河》。難道多蘿西喜歡喬?也許我想多了。她的確不夠安分,挑逗撩撥偶爾有之,但她愛的還是福斯特。
“有的青蛙可以把脖子漲到和腦袋一般大?!备K固卣f。
“就你知道得多。”我說。
圣誕過后,天氣越發(fā)冷起來,嚴寒刺骨,理查德犯懶不想出去,遛狗的活兒便落到了我身上。我經(jīng)常在華盛頓廣場遇到福斯特。他喜歡廣場南側(cè)銀杏樹旁的長凳,福斯特喜歡在戶外待著,這點倒和狗狗很像。
“坐這里不覺得冷嗎?”我說,巴枯寧正在擺弄福斯特的鞋。周日早晨,廣場上人不多。
“無所謂。多蘿西說我壓根不知道有冷這回事兒?!备K固鼗卮?。
“中國西藏喇嘛更厲害,冬天可以赤身裸體坐在外面,”我說,“估計他們能讓自己的新陳代謝變慢。”
“恐怕我做不了喇嘛?!备K固卣f。
“沒關(guān)系,我并不感到失望?!蔽艺f。
福斯特面帶微笑。他性格安靜,和他聊天必須努力尋找話題?!拔艺J識很多牧師?!蔽艺f。
“多蘿西篤信宗教,對我而言,那就是迷信?!?/p>
巴枯寧正沖著一只松鼠狂吠,我解開它身上的皮帶。盡管它什么都抓不到,但追逐獵物的過程更重要,有助于幫狗狗建立自信心。巴枯寧朝美國梧桐縱身一躍,可惜它能力有限,每次都上不了樹。附近長凳上剛好有名男子在打瞌睡。為安撫自己,巴枯寧開始對著他嗅個不停?!鞍涂輰?!”我喊道,“離那人遠點?!?/p>
小家伙哀嚎不止?!皼]戲,他不會醒過來陪你玩的?!蔽艺f。突然,空氣中傳來近似于吼叫的慟哭聲,狗也能這樣叫嗎——長長的、汽笛般的震顫。莫非是那男子發(fā)出的聲音?不對,他動都沒動過?;蛟S他早凍僵了,無法移動身體。
“我把巴枯寧叫回來。”福斯特說。
我和他一起走了過去。男人側(cè)躺在長凳上,臟兮兮的外衣蓋住身體和腦袋,雙腳伸到外面——腳上滿是灰塵,而且什么都沒穿。這是一個怎樣的城市???零上十攝氏度的大冷天居然有人不穿鞋?看那腳踝處皴裂的皮膚,簡直和石頭沒什么兩樣。福斯特摸了摸男子的肩膀,動作很輕柔:“打擾一下,打擾一下。”
這是頒發(fā)禁酒令最好的理由!我差點脫口而出了。我要讓男子聽到我的話,這絕不是開玩笑。嚴冬時節(jié)露宿街頭,還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嗎?福斯特俯下身去,試圖窺視隱藏在外套下的臉龐。
“可以麻煩你待在這兒嗎?我去找警察?!备K固卣f。
“他遇到麻煩了?”
“沒有。他不會傷害你的,放心?!?/p>
我掀開外套,注視著眼前的男子。從小在牧師家庭長大,我對死人并不陌生:嘴巴張開,眼神空洞,臉上寫滿無助。我不禁本能地發(fā)出一聲簡短的尖叫:“快去?!?/p>
福斯特剛走,我突然想起他還沒給男子做全方位檢查。也許他只是生病或者凍壞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開始揉搓他的雙腳,努力使其保持溫暖。隔著手套,我能感覺到他的腳已經(jīng)僵硬了,但腳本來就是僵硬的。我也許在驚擾一個逝去的靈魂,這真可怕,即便如此,我仍未停下手中的動作。我想起了多蘿西,她當過戰(zhàn)地護士,也許她知道該怎么做。
“沒事了,沒事了”,我對著尸體喃喃自語。他的頭發(fā)又長又細,牙也壞了一顆。我答應過福斯特不能離開這兒,但我害怕這具尸體,也害怕男人突然活過來,給自己帶來危險。眼前的男人危在旦夕,游走于生死之間,而我卻在糾結(jié)自己內(nèi)心的感覺,簡直令人羞愧。
還有那雙腳,絕不能讓狗狗嗅聞。我一把推開巴枯寧的大鼻子。雖然我沒機會親自瞻仰圣體,但我能確定那就是上帝的腳。這怎么會錯呢?此時此刻,我仍在埋頭低語,一邊說著“沒事了,沒事了”,一邊揉搓男子的雙腳,直到福斯特帶著警察趕到了。
“請拴好您的狗,小姐?!本煺f。他做了我們本該做的一切。他將手掌弓成杯子狀,探測他的鼻息,檢測手腕處的脈搏,將手伸到衣服里面看是否有心跳。
“情況很糟嗎?”福斯特問。
“糟到不能再糟了?!本煺f,“你們可以走了。謝謝。非常感謝?!?/p>
我本想說愿他的靈魂可以安息,但我沒這么干,因為福斯特會認為我在冒傻氣。我跟在他身后,沿著小路慢慢前行。
“周圍怎么突然變得如此嘈雜?可能剛才我們一直在別的地方待著。”
“是啊,我還沒回過神來?!备K固卣f。
男子神秘地死去了,對于他,我們一無所知。前一刻剛剛見證了死亡,后一刻就要面對如此鮮活的世界。死神降臨時的寧靜仍在腦海中盤旋,久久揮之不去。我們漫步在公園的邊緣,寒風依舊料峭,兩人都默不作聲——我喜歡這樣。商店的櫥窗,多么渺小,多么虛幻,多么幼稚可笑的地方。頂端飾有羽毛的禮帽,這東西究竟有何用?
福斯特把我送到家門口。“你去找地方坐一會兒,如果可以的話?!彼f。
“要是早點發(fā)現(xiàn)就好了?!蔽艺f。
“想起來就生氣,”他說,“根本沒人關(guān)心流浪漢的死活?!?/p>
福斯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害怕接觸他,我的手套觸摸過男子的雙腳,但我還是稍微向前探了探頭。
數(shù)天后,多蘿西告訴我,她已經(jīng)為男子祈禱過了。
“你怎么祈禱的?”我說。
客廳里正在舉辦派對,氣氛熱烈,聲音很大,我倆坐在一個角落。多蘿西用手夾著煙,說:“但愿他的靈魂上天堂。除此之外還能祈禱什么?我給圣瓜德羅普的牧師塞了點錢,拜托他替男子念祝禱詞?!?/p>
一貧如洗的多蘿西竟肯為了這件事慷慨解囊?
“我們年幼時受過許多宗教方面的訓練,不是嗎?”我說。
“沒有。”她說,“這么多年來,我只是喜歡去教堂而已。大部分是天主教堂。尤其是深夜,在我獨自離家后,我喜歡看點亮的蠟燭。不僅如此,我還在心里默默祈禱。別問我聽眾是誰。我也搞不清?!?/p>
多蘿西的話令我大跌眼鏡。我并不認為祈禱是瘋子干的事——我家人經(jīng)常祈禱——但我已經(jīng)受夠了。在費城時,我經(jīng)常參加工人集會(包括游行),宣傳小冊子上寫著“耶穌拯救奴隸”,至于“信仰上帝,露宿街頭”這類話就更不必提了。這些口號,多蘿西肯定有所耳聞。她是作家,多年來一直為激進派雜志撰寫新聞報道。
“具備獻身精神的人境界最高。”多蘿西說,“有時,我從海灘步行至鎮(zhèn)上,口袋里裝著《玫瑰經(jīng)》念珠。哪怕偶爾念錯經(jīng)文,也沒什么大不了?!?/p>
多蘿西是不是有點精神失常?我覺得是。我甚至希望她是。她也許配不上福斯特,這個念頭居然讓我感到開心,真是奇怪。我知道其中的意義。(我難道沒有鐘愛的丈夫嗎?我有。)腦袋里想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每個自然形成的念頭都有付諸實踐的必要。思想是自由的。就像工人朋友們吟唱的那首德國歌曲:沒人能否認,思想是自由的。
多蘿西從盛朗姆潘趣酒的空杯子里掏出一塊水果。祈禱詞也能臨時編纂,信手拈來,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覺得她瘋瘋癲癲的吧。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我都會頓覺尷尬。多蘿西內(nèi)心敏感,極有個性。她愿意對著虛空默默吟詠祈禱詞,那是她的自由,她有這個權(quán)利。
派對上開始播放《我的寶貝只在乎我》這首歌,它并非節(jié)奏歡快的狐步舞曲。喬過來找我借打火機。福斯特沒來(他不喜歡派對),理查德充當了多蘿西的舞伴。房間里煙霧繚繞,多蘿西邊跳舞邊和理查德聊天,在燈光的映照下,她那閃閃發(fā)亮的短發(fā)顯得輕柔縹緲,此時此刻的多蘿西與我們無二,節(jié)奏感很好,專心致志地投入于當下,外表也稱得上漂亮。一個如此熱愛自由的人竟會篤信天主教?那些熱衷于謀求特權(quán),機構(gòu)設(shè)置冗繁復雜,寫滿腐敗墮落的宗教團體難道不該是最為她所痛恨的嗎?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與喬討論了許多次。多蘿西并非出生在篤信天主教的家庭,如果她真心實意地熱愛教堂,那意味著什么呢?“宗教制造出的幻象讓我毛骨悚然。”喬說。他指的是神靈、耶穌或其他。你可以像多蘿西這樣,一邊拒絕妥協(xié),反抗壓迫——我再也不想跪著祈禱了——一邊對某個看不見的神靈卑躬屈膝嗎?“不可能,我做不到?!眴陶f,“告訴我一個不用低頭鞠躬的宗教?!?/p>
我不愿思考這個問題。既然脫離了父母的掌控,我就不想再為生活下任何決斷。但我看到了多蘿西內(nèi)心的悸動與虔誠,她對禱告的執(zhí)著,對信仰的堅守和渴望。早晚有一天,她會覺得我們膚淺。但我們也有自己的信仰,那就是推翻過去的愚蠢,迎接嶄新的未來?!霸谒劾铮凼裁炊疾皇??!眴陶f。
“別自以為是,”我說,“那不算事兒?!逼鋵?,我也很受傷,多蘿西可能會離開我們。
我和喬一直想去斯塔頓島看看多蘿西的小家,直到盛夏,我倆才動身。那時的曼哈頓和烤爐差不多。斯塔頓島的海灘美得驚人,空氣十分清新。我們穿著泳衣在海浪中奔跑,迎著浪花的撞擊歡快尖叫。福斯特外出釣魚去了,多蘿西十二歲的弟弟約翰在家,小家伙水性極好,他時不時出現(xiàn)在多蘿西身下,故意取笑姐姐泳技不佳。喬假裝營救多蘿西,拼命把她往旁邊拽?!按饕良胰怯斡靖呤帧!倍嗵}西邊說邊踩著水游走了。那時,我還不知道多蘿西已經(jīng)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