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用彤《讀〈人物志〉》(《圖書季刊》,1940年)言:“漢魏之際,在社會中據(jù)有位勢者有二。一為名士,蔡邕、王粲、夏侯玄、何晏等是也。一為英雄,劉備、曹操等是矣?!?/p>
“英雄”與“名士”都不是用來標(biāo)示人物的具體社會身份和職業(yè)的概念,它是品評人物的名目。賀昌群相隔不久發(fā)表于《世紀(jì)評論》的《英雄與名士》一文,進一步提出,“名士之名,起于桓帝時宦官政治高壓下的黨錮之禁”,“英雄之名,起于靈帝時黃巾起義”。嚴(yán)格說來,這兩個名詞的出現(xiàn)要早得多(以現(xiàn)存文獻而論,“名士”始見于《呂氏春秋》,“英雄”始見于《韓詩外傳》),但作為反映一時代之文化特征的流行概念,則確如賀氏所言,兩者皆興起于漢魏之際。
既然英雄與名士并不表示人物的實際身份,怎么可以說他們是“社會中據(jù)有位勢者”呢?因為它代表了社會的認(rèn)可與尊崇。而當(dāng)社會對新的人物品格、人物類型表現(xiàn)出格外的崇敬時,自有深長的意味。
一
中國歷來對人物品格表示崇敬與褒揚的核心概念是“圣賢”,它代表著理想的人格。同時,一個圣賢人物體系,也構(gòu)成描述中國歷史的主線。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些公認(rèn)的“圣王”,既是歷史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社會文化價值的奠定者。構(gòu)成“圣賢”品格的具體內(nèi)涵雖是多方面的,譬如“圣”通常與超凡的智慧相聯(lián)系,但毫無疑問,道德的完美才是首要的和根本的。有的人被推崇為“圣賢”,只是因為他們的德性,未必?fù)碛谐霰姷牟拍芎吞厥獾某删停癫?、叔齊還有孔門第一的顏回,就是能挨餓而已。孟子提出了著名的“人皆可為堯舜”(《孟子·告子下》)即人皆可為圣賢一說。他的依據(jù)是“性本善”,人只要通過修養(yǎng)回復(fù)到至善的本性,就達到了圣賢的境界。這當(dāng)然不需要特殊的才能與成就,因為這不可能是人皆有之的東西??偠灾?,對圣賢品格的推崇,表明了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以道德為中心的人文價值觀。
“英雄”則是一個不同的概念。在多種意義上,它甚至與“圣賢”正好是相對立的。
如前所言,在現(xiàn)存文獻中,“英雄”一詞始見于《韓詩外傳》:“夫鳥獸魚猶知相假,而況萬乘之主乎?而獨不知假此天下英雄俊士與之為伍,則豈不病哉!”其后又見于東漢班彪的《王命論》:“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雖遭罹阨會,竊其權(quán)柄,勇如信、布(韓信、黥布),強如梁、籍(項梁、項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锧,烹醢分裂……英雄誠知覺悟,畏若禍戒……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毋貪不可幾……則福祚流于子孫,天祿其永終矣?!痹诎啾氲恼撌鲋芯鸵呀?jīng)可以看出,“英雄”這一稱呼只是指那些才能卓杰的人物,而不包涵道德意義上的褒揚,所以他提醒那些英雄之士不要恃其勇強而覬覦“王命”,因為那不是僅僅憑借能力就能獲得的東西。
漢魏之際,天下紛擾不安,而儒家的“天命”論和倫理觀也失去了往昔的權(quán)威,卓杰之士趁時而起,莫不希圖憑借自己的能力開創(chuàng)不朽的事業(yè)。于是,誰為英雄成了人們特別關(guān)心的問題,作為一種對人物品格的評價,它比“圣賢”更受歡迎(似乎以圣賢自期在人們心目中成了愚蠢的表現(xiàn)),而這一在過去文獻中出現(xiàn)頻率相當(dāng)?shù)偷脑~匯現(xiàn)在則被空前廣泛地使用。如《三國志》記諸葛亮兩次論析天下大勢,都言及“英雄”。一為“隆中對”,稱譽劉備“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一為赤壁大戰(zhàn)前勸說孫權(quán)舉兵拒曹,謂“今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遂破荊州,威震四海,英雄無所用武”。由此可見“英雄”在政治人物的言談中運用之頻繁。
在此背景下,當(dāng)時還出現(xiàn)了專門討論英雄問題、記載英雄事跡的著作。前者有劉卲《人物志》中的《英雄篇》,后者有王粲的《英雄記》(或名《漢末英雄記》)。“英雄”這一概念主要著眼于對人物的才能、品格、成就的評價,而與道德方面的問題關(guān)系不大,在兩書中都很清楚?!队⑿燮吩疲骸胺虿葜阏邽橛?,獸之特群者為雄,故人之文武茂異,取名于此。是故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此其大體之別名也。”劉卲對“英雄”最簡明的定義,就是“文武茂異”。而《英雄記》列述的人物,則不僅有曹操、劉表、公孫瓚諸人,還包括曹操最重要的政敵袁紹集團的主要成員,甚至惡名昭著、久已敗亡的董卓及其部下??梢娫谕豸有哪恐?,凡才能超眾的人均是“英雄”。
漢魏之際出現(xiàn)的從崇敬圣賢到崇敬英雄的變化,其根本意義在于顯示了這一時代對人的智慧、勇敢精神和創(chuàng)造性才能的重視,這是一個社會的文化富于活力的表現(xiàn)。
曹公少時見喬玄,玄謂曰:“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撥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實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恨吾老矣,不見君富貴,當(dāng)以子孫相累?!保ā蹲R鑒》1)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yuǎn)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蔽何渎勚窔⒋耸?。(《容止》1)
曹公問裴潛曰:“卿昔與劉備共在荊州,卿以備才如何?”潛曰:“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若乘邊守險,足為一方之主?!保ā蹲R鑒》2)
要說漢魏之際的英雄,首選應(yīng)該是曹操吧。對于他的評價,歷來用的最多的是“英雄”和“奸賊”兩個詞。有趣的是,這兩項評價幾乎從一開始就是并列地存在的。喬玄是一個對曹操很欣賞的人,而《世說》記他對曹操的評語,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這意味著在曹操的個性中有一種不遵規(guī)度、勇于犯難冒險、難以約束的力量,在“治世”即太平年代,這種力量將會使他成為既存秩序的破壞者——“奸賊”。而在亂世,這種破壞性力量卻又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造性力量,使“奸賊”變成“英雄”。在這種看似矛盾的評價中,隱含著一個深刻的道理:在常態(tài)的社會中,尤其是在強調(diào)順從尊長、約束個性的儒家文化傳統(tǒng)中,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欲望和創(chuàng)造性才能是受到抑制的,這種欲望與才能愈是強大的人,就愈具有危險性。他們只有等到亂世,才能際會風(fēng)云,以“英雄”的姿態(tài)卓然而出。說得稍遠(yuǎn)一點,讀李白詩,會發(fā)現(xiàn)他所贊美和希羨的英雄人物,幾乎都生于亂世。
對喬玄的評價曹操有何反應(yīng),《世說》正文沒有提及。而劉孝標(biāo)注引孫盛《雜語》則有另一種記載:“太祖嘗問許子將:‘我何如人?’固問,然后子將答曰:‘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娲笮?。”許子將即許劭,漢末名士,以“月旦評”(每月發(fā)表一次對人物的評價)風(fēng)聞天下。他說曹操在“治世”將會成為“能臣”或許是句客套話,現(xiàn)下也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什么“治世”,而“亂世之奸雄”才是他對曹操真正的品題。這是把“奸賊”和“英雄”合二為一,它喻示曹操這樣的人物雖然能夠在亂世中開創(chuàng)事業(yè),但必然破壞成規(guī),絕不會行王道而致太平,成為圣王。曹操以英雄自命而并不以圣賢自許,所以對許劭的評價也盡可以滿意(按《后漢書·許劭傳》的記載,許對曹操的品題與喬玄同,為“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劉孝標(biāo)認(rèn)為“《世說》所言謬矣”,其意蓋以《雜語》所言近是。其實,若論作為史實的可靠性,上述兩種記載究竟孰是孰非,抑或皆是、皆非,并不很容易判定。但不管怎樣,這類記載都反映了魏晉時代的人們對曹操的理解,并由此體現(xiàn)了他們對“英雄”這一概念的認(rèn)識。此后千百年間,“英雄”、“奸賊”或合二為一的“奸雄”,一直是對曹操最基本的評語。小說《三國演義》中的曹操,被認(rèn)為是中國文學(xué)中最早出現(xiàn)的具有復(fù)雜性格的人物形象,但其實這并非是元明作家虛構(gòu)的產(chǎn)物,它在歷史文獻中是有充分依據(jù)的。換言之,在魏晉時代,人們并不認(rèn)為“奸賊”與“英雄”不能共存于一人之身,并不認(rèn)為具有“奸賊”品性的“英雄”不值得尊敬;進一步說,細(xì)析喬玄評說曹操之語,某些屬于“奸賊”的品質(zhì),甚至是造就“英雄”的條件。
上面選錄的第二條具有濃厚的小說氣息。美容儀是魏晉時代士人普遍的追求,所以《世說》有《容止》篇專記有關(guān)人物的容貌、儀表、舉止的故事。曹操“形陋”,“姿貌短小”(劉注引《魏氏春秋》),而他卻出現(xiàn)在《容止》篇的首條位置,顯得格外有趣。這則故事突顯了曹操的英雄氣概:他雖然其貌不揚,而且在會見匈奴使者的場合,其公開身份僅是一名衛(wèi)士,而假冒他的崔琰(字季珪)雖然“聲姿高暢,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威重”(劉注引《魏志》),但匈奴使者卻一眼看出扮成衛(wèi)士的曹操才是真正的英雄。這則故事放在《容止》篇的開頭,多少有一點暗示作用:容儀之美不僅僅在于外表,它需要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作為支撐。
亂世中英雄競逐,也就免不了彼此打量,其間固有警惕之念,亦不乏惺惺相惜之情。《三國志》記曹操謂劉備:“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世說》之《識鑒》篇在喬玄評曹操一條之下,就是曹操自己向裴潛詢問劉備之才如何。在“英雄”們看來,歷史是他們演出的舞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表演較他人更為聲色壯麗。
曹魏政權(quán)喪于司馬懿,及至?xí)x室東渡,先后有王敦、桓溫,皆是曹操一流的梟雄。王、桓謀帝業(yè)不就,有叛逆之名,然而《世說》所載二人故事,每每稱賞其豪爽氣概,表明世人對他們雖有詬責(zé),同時又不乏愛惜和敬重。“英雄”行為的正當(dāng)與否及創(chuàng)業(yè)的成敗是另一回事,他們在世間演示了快意的人生,這終究是令人感動的。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武帝喚時賢共言伎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guān),意色殊惡,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與之。于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音節(jié)諧捷,神氣豪上,傍若無人,舉坐嘆其雄爽。(《豪爽》1)
石崇廁常有十余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投嘈卟荒苋鐜?。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保ā短蕖?)
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豪爽》4)
作為擁戴司馬睿在江東建立東晉王朝的瑯邪王氏的核心人物之一,王敦(字處仲)與他的堂弟、宰相王導(dǎo)有所不同,“王與馬,共天下”的局勢并不能使他感到充分的滿足。他先是在元帝時率軍攻入建康“清君側(cè)”,至明帝時,這位已經(jīng)病重的大將軍恐自己死后嗣子王應(yīng)不能成大事,遂舉兵謀反,未成而亡,死后兵敗,遭剖棺戮尸。
上選第一條述“大將軍年少時”云云,當(dāng)是王敦到洛陽不久的事情,在冠蓋如云的京城,這位來自外郡的年輕貴族不能馬上獲得上流社會的器重。所謂“舊有田舍名”,等于說向來被指為鄉(xiāng)巴佬;“語音亦楚”,是指他說話帶有鄉(xiāng)音,這也成為洛中貴人瞧不起他的理由。(按王敦為瑯邪臨沂人,其地屬魯。戰(zhàn)國時魯為楚所滅,其地得蒙楚稱?!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吩疲骸芭沓且詵|,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庇嗉五a《釋傖楚》解釋說:“此乃西晉全盛之時,洛下士大夫,鄙視外郡,故用秦、漢舊名,概被以楚稱。”)在武帝的宴會上,眾人談?wù)摷克嚕ㄇ倨鍟嬛悾醵貐s插不上嘴,難免面色不快。于是他自告奮勇說能擊鼓,當(dāng)場作了表演。鼓是熱烈的樂器,當(dāng)王敦在皇帝的宴會上神色飛揚、旁若無人地敲起奔放的鼓樂時,傳達的是壓倒一切的豪氣,他使所有在座的人都感到了震撼。
第二條說了一樁有趣的故事。西晉時石崇以豪奢著稱,他在廁所里放置名貴香料甲煎粉、沈(同沉)香汁,安排多名盛妝的婢女侍候賓客,是一種十分張揚而令人困窘不安的炫耀,而王敦處之泰然的姿態(tài),顯示他對主人的意圖的輕蔑。一個以英雄自許的人物,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讓他驚惶。所以石家見多識廣的婢女們判斷“此客必能作賊”。
擊唾壺(六朝貴族用來吐痰的小壺,也作為玩賞的器具)而歌,《晉書》本傳記為王敦在東晉任大將軍時發(fā)生的事件。盡管作為人臣而言,他的地位已經(jīng)無以復(fù)加,但他仍然擔(dān)憂自己會在歷史中沉沒。而所唱的歌乃是曹操的《步出夏門行》,正說明在精神氣質(zhì)上,曹操是這一類人物的前驅(qū)與榜樣。
在《晉書》中,桓溫與王敦同列一傳,這是史家“人以群分”的歸類?;笢叵仁且晕髡魇竦?、掃滅成漢建立勛業(yè),后又?jǐn)?shù)度借北伐以樹威,永和十年(354)攻至霸上,威逼長安(這是南北分裂以來南方漢族政權(quán)兵鋒到達最遠(yuǎn)的一次),兩年后第二次北伐,一度收復(fù)洛陽。在此過程中,桓溫以雄厚的軍力為憑借操持朝政,廢立皇帝,幾乎完全控制了東晉政權(quán)?!稌x書》本傳稱桓“以雄武專朝,窺覦非望”,若非以謝安、王坦之為代表的世家大族竭力抗拒,改朝換代已是不可避免。所以雖然桓溫并未正式反叛晉朝,但他既定的目標(biāo)原本與王敦?zé)o異;以他對王敦的好感,大概也不反對在史冊中與之為伍吧。
桓宣武平蜀,集參僚置酒于李勢殿,巴蜀縉紳莫不來萃?;讣人赜行矍樗瑲猓訝柸找粽{(diào)英發(fā),敘古今成敗由人,存亡系才,奇拔磊落,一坐嘆賞不暇坐。既散,諸人追味余言。于時尋陽周馥曰:“恨卿輩不見王大將軍?!别ピ鞫剞颉#ā逗浪?)
桓溫行經(jīng)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賞譽》79)
桓公讀《高士傳》,至於陵仲子,便擲去,曰:“誰能作此谿刻自處!”(《豪爽》9)
劉尹道桓公:鬢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孫仲謀、司馬宣王一流人。(《容止》27)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fù)遺臭萬載邪?”(《尤悔》13)
平蜀是桓溫生平第一樁宏大的勛業(yè),事前朝中多反對之聲,桓執(zhí)意而行,終獲成功。作為勝利者在成漢國主李勢的宮殿中召集部下及巴蜀縉紳置酒歡宴,談古論今,自然是躊躇滿志,連說話的音調(diào)都顯得格外有精神。他申說“成敗由人,存亡系才”之理,意思就是事業(yè)須由人做,所謂“天命”不足道,這是強者的自信,勝利者的自豪,也是魏晉“英雄”們共通的人生態(tài)度。當(dāng)眾人皆為桓溫所折服時,周馥譏諷他們不曾見過王敦,才如此少見多怪。就處事方法而言,桓溫比王敦要多一些審慎,或許正因如此,在周馥心目中王敦更有人格魅力。不過據(jù)《太平御覽》引《語林》,桓溫對別人將他比作王敦,卻是“意大不平”,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在王敦之上。不管桓與王應(yīng)如何分高下,總之在很多人看來,他們實屬一類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桓溫平蜀距王敦作亂失敗為時甚近,那位被剖棺戮尸的叛逆并不是已經(jīng)跟現(xiàn)實無關(guān)的歷史人物,然而,他的屬僚仍然以他為驕傲。就是桓溫也毫不掩飾對他的欽慕,遠(yuǎn)望王敦墓而大呼“可兒!可兒!”(即可人,稱人心意的人)清人李慈銘云:“案此是桓溫包藏逆謀,引為同類?!保ā对娇z堂讀書記》)清人的議論較之六朝人總是苛酷?;笢毓倘徊⒉灰驗橥醵厥恰芭奄\”而否定他的人格,但也未必專在“包藏逆謀”這一點上引為同類,他只是在更廣泛的意味上喜歡王敦為人的豪邁與果敢而已吧。李越縵大約不能夠明白,“逆賊”與世俗中的“君子”不同,他們不會只是因某人也是“逆賊”就特別喜愛他。
對于道德上極端化的“高士”,桓溫卻是一點兒也不能理解和佩服?;矢χk的《高士傳》記載了戰(zhàn)國時齊人陳仲子的故事(因居於陵,又稱“於陵仲子”),他的兄長做齊國的丞相,“食祿萬鐘”,仲子以兄祿為不義,就躲避到楚國去過自己的苦日子,“曾乏糧三日,匍匐而食井李之實,三咽而后能視”。有一次回家探母,誤吃了別人送給他兄長的鵝肉,知道后立刻挖喉嚨吐出來。跟一切極端化的道德模范一樣,這類人物跟真實生活無關(guān),他們只是意識形態(tài)亢奮癥的產(chǎn)物,專門用來教育世人的。桓溫指故事中陳仲子的生活態(tài)度、方式為“谿刻”——刻薄、苛刻,不近人情,這是很恰當(dāng)?shù)脑u語。所謂“誰能作此谿刻自處”不僅僅表示自己不可能做這樣的“高士”,根本上還對此表示嫌惡,所以他讀到這里連書都扔了。
《世說》留下了東晉清談大名家劉惔對桓溫長相的描寫:“鬢如反猬皮(《太平御覽》‘皮’作‘毛’)”,說他兩鬢的胡須如豎起的刺猬毛,“眉如紫石棱”,說他的眉骨突起如石棱,這頗有威武之相。至于為人,劉惔比之為司馬懿、孫權(quán),那都是開創(chuàng)帝業(yè)的人物。而桓溫自己在感到郁悶時,則深恐“為文(司馬昭追謚為文帝)、景(司馬師追謚為景帝)所笑”?!凹炔荒芰鞣己笫?,亦不足復(fù)遺臭萬載邪”——縱然不能流芳后世,難道還不能遺臭萬年嗎?這是桓溫留下的最令人驚聳的名言。野心家視世間善惡之規(guī)則為廢物,人們當(dāng)然不能對此表示贊同,不過總還是能體會到“奸雄”絕不甘在寂寂中了此一生的慷慨之情。
“英雄”當(dāng)然不必皆是奸逆。如西晉覆滅之際以“興復(fù)神州”為志的劉琨與祖逖,皆有英雄之譽,只可惜《世說》中少載兩人事跡,唯有《賞譽》篇有一條注稍詳,今引錄于下:
劉琨稱祖車騎為朗詣,曰:“少為王敦所嘆。”(《賞譽》43)
逖與司空劉琨俱以雄豪著名。年二十四,與琨同辟司州主簿,情好綢繆,共被而寢。中夜聞雞鳴,俱起曰:“此非惡聲也?!泵空Z世事,則中宵起坐,相謂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共起,吾與足下相避中原耳!”為汝南太守,值京師傾覆,率流民數(shù)百家南度,行達泗口,安東板為徐州刺史。逖既有豪才,??犊灾性瓰榧喝?,乃說中宗雪復(fù)神州之計,拜為豫州刺史,使自招募。逖遂率部曲百余家,北度江,誓曰:“祖逖若不清中原而復(fù)濟此者,有如大江!”攻城略地,招懷義士,屢摧石虎,虎不敢復(fù)窺河南,石勒為逖母墓置守吏。劉琨與親舊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肿嫔任嶂薅?!”會其病卒。先有妖星見豫州分,逖曰:“此必為我也!天未欲滅寇故耳!”贈車騎將軍。(上條劉注引《晉陽秋》)
劉琨原是風(fēng)流才士,預(yù)西晉權(quán)臣賈謐“二十四友”之列,性奢豪,好聲色。中原喪亂,劉琨出任并州刺史,在異族勢力環(huán)峙、艱危困頓的局面下收撫流亡,堅持戰(zhàn)斗,維系著晉王朝在中原最后的存在與重興的希望,雖屢經(jīng)挫敗,仍鍥而不舍,直至事敗身亡,其抱負(fù)和意氣令人感動。陸游詩云:“劉琨死后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夜歸偶懷故人獨孤景略》)表達了后人對他崇高的敬仰。而祖逖于南渡之后復(fù)募兵北上,擊楫中流,誓不復(fù)返,平定了黃、淮之間的廣大地域上的混亂局面,亦足稱一時豪杰。
在后人看來,或許劉琨、祖逖與王敦、桓溫不可同日而語,但實際上他們的氣質(zhì)是很相似的。劉、祖中夜聞雞鳴而起之事,《晉書·祖逖傳》的記載稍異,為“(逖)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蚱鹞琛?。這就是成語“聞雞起舞”的來歷。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對這一故事作了準(zhǔn)確的解釋:“《開元占經(jīng)》百十五引京房曰:‘雞夜半鳴,有軍?!衷唬骸u夜半鳴,流血滂沱。’蓋時人惡中夜雞鳴為不祥。逖、琨素有大志,以兵起世亂,正英雄立功名之秋,故喜而相蹋。且曰非惡聲也?!倍稌x書·祖逖傳》的史臣論贊也明說:“祖逖散谷周貧,聞雞暗舞。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艱。原其素懷,抑為貪亂者矣?!彪m然他們都忠于皇室,但作為“英雄”,卻把亂世看作成就自己的機會。辛棄疾云:“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同此意也。
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結(jié)繩而治,但恐狐貍猯貉啖盡?!保ā镀吩濉?8)
庾和小字道季,太尉亮之子。他的上面一段話或許可以借用來作一個總結(jié):像廉頗、藺相如那樣的人,雖然死了上千年了,想起來仍然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懔懔生氣;而像曹蜍、李志這樣的人雖然活著,卻和死人無所區(qū)別。人若都是那種傻樣,好像天下便會太平無事,可以結(jié)繩而治,但只怕統(tǒng)統(tǒng)成了狡黠之徒的食物。我們從這里可以讀出來,魏晉人之贊美英雄,根本上乃是對他們所向往的強大的生命活力的贊美。
二
所謂“名士”,從字面意義而言,就是擁有美名佳譽的士人。《呂氏春秋·尊師》謂“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以終其壽”,《禮記·月令》云,逢季春之月,天子則“勉諸侯,聘名士”(鄭玄注:“名士,不仕者?!保?,《史記·張耳陳馀列傳》中稱張、陳二人為“魏之名士”,大抵都是這樣的用法。而相似的稱呼,尚有魁士、俊士、才士之類。魏晉時代所說的“名士”,其基本涵義與從前也并沒有太大的不同。但作為一個特殊時代中形成的流行概念,且如湯用彤言,它用以指稱一群“在社會中據(jù)有位勢者”,自然會注入新的內(nèi)容。
賀昌群以為“名士之名,起于桓帝時宦官政治高壓下的黨錮之禁”,這是指由于士大夫階層與宦官政治集團(其實是皇權(quán)的畸變)處于緊張的抗?fàn)帬顟B(tài),因而產(chǎn)生了褒揚同道、抨擊敵黨的強大輿論——所謂“清議”,由清議帶來“名士”稱謂的流行。《后漢書·黨錮列傳》對清議的時代背景有這樣的描述: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謬,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fēng),于斯行矣。
同書《李膺傳》又稱:
陳蕃為太傅,與大將軍竇武共秉朝政,連謀誅諸宦官,故引用天下名士。
由此而論,最初得“名士”之稱的人主要是反對宦官執(zhí)政的士大夫。
但應(yīng)該注意到,由于漢末是一個社會發(fā)生深刻變化、價值標(biāo)準(zhǔn)極其不穩(wěn)定的時代,士大夫“激揚名聲,互相題拂”,除了政治需要,也包含凸顯個人風(fēng)采、博取世人矚目的意欲,所以“名士之名”的興起,不能僅僅從政治上去解釋。就拿士大夫階層反對宦官集團的中堅人物之一、官至太尉的李固來說,《后漢書》本傳有如此記載:“初,順帝時諸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在事,奏免百余人。此等既怨,又希望(梁)冀旨,遂共作飛章虛誣固罪曰:‘……大行在殯,路人掩涕,固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槃旋偃仰,從容冶步。’”余英時分析說:“按此雖飛章誣奏,未可全信,但李固平時必有此顧影自憐之習(xí)氣,故得加之以罪??v使李固本人不如此,當(dāng)時士大夫中亦有此類行為之人,誣奏者始能據(jù)以狀固,則可以斷言?!保ā稘h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也就是說,積極從事政治活動的名士,同時也可能以儀表之美引人注目。余英時說,此“為士大夫個體自覺高度發(fā)展之結(jié)果也”。
同時,《后漢書·方術(shù)列傳論》對“名士”還有另一番不同的議論:
漢世之所謂名士者,其風(fēng)流可知矣。雖弛張趣舍,時有未純,于刻情修容,依倚道藝,以就其聲價,非所能通物方、弘時務(wù)也。
范曄在這里說到的“名士”,其特點為“刻情修容,依倚道藝”(雕琢內(nèi)情,修飾容儀,依恃“道”和才學(xué)),但這些人雖能“就(成)其聲價”,卻不能“通物方、弘時務(wù)”,即沒有從事實際事務(wù)的能力。這顯然和他在《李膺傳》里說到的陳蕃、竇武為謀誅宦官所“引用”的“天下名士”不屬同一種類型,至少不是在同一個意義上說的。換言之,士之求“名”在漢末已是普遍風(fēng)氣,在政治性的活動中“激揚名聲,互相題拂”為求名之一途,而此類名士未始沒有“刻情修容”之舉;與政治活動未必有關(guān)聯(lián),重在“刻情修容,依倚道藝,以就其聲價”,則另為一途。總而言之,“名士”的特點就在于凸顯個人的風(fēng)采,求得社會聲譽。
范曄在上引一段文字中還提出了“名士風(fēng)流”之說,其本意似無貶斥,但也不是明顯的褒揚。后世慣以“英雄本色,名士風(fēng)流”為駢語,則通常都為贊美。而兩者都是從人的精神氣質(zhì)來說的:“英雄”自豪,不屑假飾,故以“本色”示人;“名士”重才情氣度,故顯其“風(fēng)流”。雖然“名士”稱呼的開始興起與漢末的政治勢態(tài)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但從整個魏晉時代來說,名士主要是指士族階層的精英。從偏離“圣賢”所代表的價值系統(tǒng)的意義上來說,“名士”這一稱呼與“英雄”相似,它體現(xiàn)著士族階層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趣味、人格理想。
自漢末清議盛行,至曹魏以后行九品中正制,名譽關(guān)乎出身,人物品評成為所謂“中古”歷史階段中極為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妒勒f新語》中《識鑒》第七、《賞譽》第八、《品藻》第九三門,幾乎完全是這方面的記錄,其他各門也多有相似的內(nèi)容。各種專門記錄名士言行的著作,亦應(yīng)運而生,在《世說新語》本文及劉孝標(biāo)注中引到的就有康法暢《人物論》、伏滔《論青楚人物》、孫綽《名德沙門題目》、謝萬《八賢論》、裴啟《語林》、習(xí)鑿齒《漢晉春秋》、顧愷之《畫贊》、袁宏《名士傳》、佚名《永嘉流人名》等多種?!睹總鳌穼S浳簳x之際玄學(xué)清談興盛時期的名士,尤其為人注意。
袁伯彥作《名士傳》成,見謝公。公笑曰:“我嘗與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獪耳!彥伯遂以著書?!保ā段膶W(xué)》94)
“伯彥”系“彥伯”之誤,袁宏字彥伯。據(jù)上文,他的《名士傳》有相當(dāng)一部分內(nèi)容應(yīng)是依據(jù)謝安的談?wù)搶懗傻?。但謝安的意思,他以前“與諸人道江北事”,只是“狡獪”即游戲之言,袁宏據(jù)以著書是靠不住的。盡管如此,這部書還是流傳甚廣,《世說》中不少故事就來源于此。劉孝標(biāo)注對上文還有一段重要的說明:“宏以夏侯太初(玄)、何平叔(晏)、王輔嗣(弼)為正始名士,阮嗣宗(籍)、嵇叔夜(康)、山巨源(濤)、向子期(秀)、劉伯倫(伶)、阮仲容(咸)、王浚仲(戎)為竹林名士,裴叔則(楷)、樂彥輔(廣)、王夷甫(衍)、庾子嵩(敳)、王安期(承)、阮千里(瞻)、衛(wèi)叔寶(玠)、謝幼輿(鯤)為中朝名士?!焙笫勒撐簳x名士及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之變,很多是按照袁宏的分期來展開的。
三
魯迅說《世說新語》差不多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陳寅恪以為《世說新語》乃是一部“記錄魏晉清談之書”(《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余英時則稱其為“記載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各人的著眼點有所不同,所見亦有所差異,大抵余英時所說的范圍較為寬廣些。從另一種角度上看,《世說新語》也可以說是關(guān)于“名士”的著作的集大成者。
由于“名士”是一個內(nèi)涵比較寬泛的概念,要確切地說它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也就很困難。而且《世說新語》全書都涉及名士的言行,在這一講中當(dāng)然不合適逐一論析,這里只圍繞范曄論“名士風(fēng)流”的幾句話,選若干實例來說明。不過他原來是就漢代名士而言,我們這里將之推衍到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