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蘇軾/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歌管樓臺聲細(xì)細(xì),秋千院落夜沉沉。
世上總有那么一個詞,仿佛是為了一個特定的人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蘇軾的整個人生,都被冠以豁達的名號:他做事是豁達的,他寫詞是豁達的,似乎他生來就是為了無拘無束。對他而言,萬事皆可入詩詞,他寫煙雨,寫樓閣,寫荒原,寫人世百態(tài)。
后人癡迷于蘇詞的數(shù)不勝數(shù),皆沉浸于他天地任我馳騁的廣闊胸懷。讀蘇詞,仿佛立于萬丈懸崖之上,迎接一陣狂風(fēng),時而烏云密布,時而晴空萬里。這是蘇軾獨有的人格魅力,他的一首詞,甚至一句話,都可以激蕩起讀者心中的驚濤駭浪。
然而這個人又是多面的,像一顆水晶,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他的豪放背后,是起起落落的坎坷人生,時而平步青云而又多次被貶黜。在來來往往起起伏伏的人生中,他縱情高歌,就算處于人生的低谷,他也“一蓑煙雨任平生”。
古來文人,各有各的不同,而文人們在官場上的命運,卻又驚人的相似。他們都是驕傲的,驕傲到明知不隨著風(fēng)氣順流而下就會遭到致命的排擠,卻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在這一點上,蘇軾并不是特立獨行的。
他之所以特別,之所以為人稱頌,是因為他從不在意時代給他壓上的枷鎖,他無所謂身處杭州或汴州,無所謂身處都城或偏遠(yuǎn),他無論行至天涯何處,都可以“千騎卷平崗”,橫掃所有所到之處。
蘇軾僅僅是這樣的嗎?當(dāng)然不是。
我們心中的經(jīng)典蘇詞,是從哪里開始的?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還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蘇詞之所以令人癡迷,是因為它包羅萬象。自晚唐五代以來,詞只不過被稱作“小道”,而自蘇軾起,詞的魅力迸發(fā)出來,延展出了無盡的可能。
沒有他,宋詞也許會暗淡許多吧。
這首七言絕句,似乎并不是蘇軾慣有的豪放風(fēng)格。然而細(xì)細(xì)品味,其字里行間,都是蘇詞的韻味。
花有清香月有陰,文字仿佛不再是橫豎撇捺,而是細(xì)致描摹的工筆畫,牡丹花下,青石街旁,曉風(fēng)殘月。這樣的美景,即使僅僅存在于想象,就足以令人醉了,更何況是身臨其境。如此花好月圓的春夜,多么寶貴,應(yīng)倍加珍惜。今夜過去,就再不會有相同的月色。
蘇軾的詩詞有著令人難以捉摸的情懷,他在汗青史冊中是一個高昂著頭永遠(yuǎn)向前的形象,在這個昂揚的光環(huán)之下,蘇詞有時也會流露出婉約的一面,蘇軾剛毅的眼神也會凝視飛鳥花蟲、亭臺樓閣。
整首詩都飄蕩在綿綿柔情中,樹叢掩映中的貴族庭院,穿過曲曲折折石板路,盡頭是華美的樓閣,青磚漢瓦,朱門飛檐,工匠巧奪天工的技藝將其雕琢得宛若仙境。在這仙境當(dāng)中,必定也住著高高在上的仙人吧。
透過窗欞,可以看到樓閣內(nèi)燈火通明,絲竹聲聲,笑語聲聲。婉轉(zhuǎn)悠揚的古箏,激昂清脆的琵琶,與舞女身上的音鈴聲聲聲相和,飄飄如仙樂。人世最極致的享受也莫過于此,月色配美酒,醉臥軟榻,醉眼賞美人歌舞,何其樂哉!
“千金”這個詞,用得豈止是精準(zhǔn),至于此情此景,簡直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這堪稱奢華的享受,千金難覓。
蘇軾畢竟是蘇軾,不是什么御用文人,怎可能只著重于描寫糜爛與浮華。
此時夜已三更,這座官宦院落,已在夜色中靜靜睡去,草木無語,花落無聲,吐出的氣息吹開一片氤氳,在夜色中顯得無比凝重。府中的下人們,在偏僻的院落和衣睡著,屋內(nèi)沒什么特別的擺設(shè),有些墻角還掛有蛛網(wǎng),屋外擺放著雜物,甚不講究。長工們直接側(cè)臥在草棚下,拉過半張草席蓋在身上,發(fā)出陣陣鼾聲,鼾聲被微風(fēng)掃過,穿過樹木枝椏,消失不見。
月色下的庭院,仿佛熟睡的嬰兒,沒有一絲聲音,偶爾冒出一陣樹木的沙沙聲,飛鳥的振翅聲,在寂靜中劃開一道裂口,然后悄然愈合,重歸寂靜。
然而歌舞升平的聲音是一道愈合不了的傷口,透亮的燭光撕開黑夜,在黑暗的院落中突兀地?fù)u曳;婉轉(zhuǎn)的歌聲穿破寂靜,在寂靜的宅院里悠悠地回蕩。
這確實是一道傷口,貴族鞭打在平民身上的傷口。縱然宋朝是高度開化,經(jīng)濟文化極其繁榮的朝代,但封建的頑固思想無法根除。平民始終是被壓榨的對象,日日辛苦勞作,卻無法獲得與付出相應(yīng)的回報。他們的勞動成果,化為統(tǒng)治者、奴役者的資產(chǎn),用于無盡的揮霍,無盡的奢華享受。
蘇軾深深地厭惡醉生夢死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貪圖享樂、奢華糜爛的權(quán)貴十分鄙夷,雖然字面在說如此美妙的春夜值千金,但是卻在暗諷沉醉于美酒歌舞的人。
真正寶貴的,是寸寸光陰,理應(yīng)用寶貴的時間去感受自然感受生命,或去實現(xiàn)遠(yuǎn)大的抱負(fù)。人生來被賜予的時間是公平的,每一秒每一刻都是美妙的,但時間又是不公平的,有人用來游歷山川,有人用來誨人不倦,有人用來報效國家,而有些人,依仗權(quán)勢,依仗財富,用寶貴的時間沉醉于糜爛浮華,飲酒作樂,荒淫無度,無法自拔。
蘇軾摒棄這一切糟粕,甚至惱怒于這些骯臟的事物毀壞了本應(yīng)好好享受的良宵。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本該美好,就如這良辰美景,值得人細(xì)細(xì)品味,慢慢享受。而這些美好,被惱人的銀鈴絲竹打破,仿佛花容月影都被吸入一個深深的漩渦,令人無從享受。
蘇軾的性格就是如此,誓死不趨附于權(quán)貴,永遠(yuǎn)在自己的路上走。
也正因他固執(zhí)地走自己的路,為自己的人生增添了很多波折。
在王安石變法時期,與王安石政見不和,極力反對新法,遭到排擠而被迫離京。被貶黜后又多次上書表明新法弊病所在,而此刻王安石正為宰相,手握大權(quán),蘇軾此番舉動觸怒了王安石,于是屢次遭貶,從杭州到密州到徐州再到密州,在偌大的中國土地上來來往往。
在熟稔于人情世事的人看來,也許這種心境是無法理解的。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目標(biāo)竟能做到如此堅定,決不讓步。當(dāng)時的蘇軾,深受歐陽修的賞識,在歐陽修的舉薦之下名聲大噪,順風(fēng)順?biāo)?。若他在變法時期沒有“站錯立場”,投入了王安石的陣營必定可以平步青云,大展宏圖的吧。然而他的思想與舊派相合,他堅持自己的政治立場,最后卻落得孤身離去的下場。
天下已不是當(dāng)年的天下,變法帶來了巨大的革新,也出現(xiàn)了巨大的弊端。被貶黜后的蘇軾,依然上書反對變法維新。也許以有些人的眼光看來,這份執(zhí)著實在有些孩子氣。在這段時期,蘇軾因政治斗爭被一貶再貶,卻還是堅持舊派的政治理論。
文人在政治中總帶有很多的浪漫情懷,總渴望著改變時代,將其變成自己理想中的樣子??傻弁醪贿@樣想,權(quán)貴也不這樣想?;鹿賯冄壑袥]有什么未來的藍圖,他們眼中是當(dāng)下的利益。
蘇東坡他如何會看不破?他冷靜地看透了世事,看透了一些昏庸的官員僅僅在追求金錢的享受,浮華的生活。這讓他深深地厭惡。行走官場這些年,從最初的雄心勃勃,渴望一個平和的時代,到望穿世間百態(tài),經(jīng)歷了多少坎坷。或許,若他成為一個圓滑處事的人,今日亭臺樓閣間,他也是舉杯暢飲、把酒言歡的其中一員吧。
人生在世,人人都有渴望、有追求,而每個人的追求又大不相同。蘇軾這一生,追求的是精神境界的提升,無論流落至何處,他的精神不倒,苦中作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p>
蘇軾活的是一個“苦”字,品的卻是一個“樂”字,這個人一生顛沛流離,62歲高齡時還被放逐海南,這在常人眼中是多么無法忍受的屈辱和痛苦,然而蘇軾卻能苦中作樂,把放逐之地作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開辦起了學(xué)堂,大批學(xué)子不遠(yuǎn)萬里拜至他門下。蘇軾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奇人,幾乎全中國都留下了他的腳印,所到之處,為人稱頌,最后還能桃李滿天下,這樣的人生,豈不快哉。
所以蘇軾有理由蔑視權(quán)貴,摒棄糜爛的生活。曾在官場走過,被中傷、被排擠。被迫離開,這樣倔強的人,官場不順并不是因為個人能力不足,只是他沒能隨波逐流。他厭惡這種虛度光陰的生活,厭惡這種破壞了良辰美景的鶯歌燕舞。文人眼中的美,在乎山水之間,在乎花前月下。也許只是一片落花,一縷月光,就能使人觸景生情,潸然淚下。然而再美妙動人的樂曲,加上了金錢物質(zhì)的渲染,都令人想要敬而遠(yuǎn)之。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蘇軾的一生中,真的貫徹了惜時如金地做事情,被貶至蘇杭就修筑蘇堤等諸多長堤;行至常州,便盡享山水美景,吟詩作賦。與其說他作出了貢獻,不如說他會玩會享樂。他的享樂,要么造福了人民,要么璀璨了文化,真是一舉兩得的快事。所以他最有底氣,抨擊當(dāng)朝權(quán)貴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多年之后,無人再討論蘇東坡一生是否失意過,是否失敗過,只記得他一腔豪情,功名利祿皆不入他眼,起也好落也好,揮揮衣袖如過眼云煙。
在他眼中,世間無崎路,只要美景依然,山河壯麗,他東坡居士定能仰天長笑,笑看世間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