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歌

林徽因詩文集 作者:林徽因 著


詩歌

信仰只一細(xì)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jīng)不起西風(fēng)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聽過的鳥啼;

同看過的花好,信仰 該在過往的中間安睡?!?/p>

秋天的驕傲是果實,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

交出受過光熱的每一層顏色;

點點瀝盡你最難堪的酸愴。

——《秋天,這秋天》

林徽因為文藝大眾所識最多的是她的詩歌。1931年4月,她的第一首詩《誰愛這不息的變幻》以“徽音”為筆名發(fā)表于《詩刊》第2期。此后,其詩又在《詩刊》《新月》《北斗》等先后發(fā)表。林徽因曾與徐志摩交流切磋詩歌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以《新月》為創(chuàng)作園地,并入選《新月詩選》,很多評論家以此將林徽因歸入“新月派”,但事實上她發(fā)表于《新月》的詩作數(shù)量很是有限,而她本人也“從不認(rèn)為自己就是‘新月派’,也不喜歡人家稱她為‘新月派詩人’”(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

林徽因的詩多以個人情緒的波瀾為主題,詩句具有女性特有的委婉柔麗,創(chuàng)作初期頗具“新月”痕跡,可是待到創(chuàng)作成熟后,她的作品在內(nèi)涵上更側(cè)重探索現(xiàn)實生活和愛的哲理,并且擅長以白描手法樸素地呈現(xiàn)濃郁詩情,這與以灑脫靈動、艷麗悱惻的詩風(fēng)見長的“新月詩人”相比,更多了些沉淀和張力。

《時間》《前后》《風(fēng)箏》在婉約中寄托著凝重雋永;《雨后天》《蓮燈》《紅葉里的信念》在清爽中抒發(fā)著對生活的熱愛;《年關(guān)》傳遞了對勞苦大眾的真誠關(guān)懷,在當(dāng)時那些或請命卻流于粗糙、或精致而忽視民生的作品中脫穎而出,賦予詩文之美一種吶喊的力量。在創(chuàng)作后期,林徽因的詩由于病痛折磨而略顯低沉,但即便慨嘆“信仰只一細(xì)炷香”,卻又緊接著吟詠了“秋天的驕傲是果實,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在醫(yī)生宣告她生命的終點即將到來之時,林徽因從容寫下《死是安慰》,毫無“新月派”中某些詩作的頹廢氣息。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著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

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fā)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

誰又大膽的愛過這偉大的變幻?

原載1931年4月《詩刊》第2期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lán)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rèn)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

細(xì)弱的桅桿常在風(fēng)濤里搖。

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后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里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贊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dāng)年的邊境!

原載1931年4月《詩刊》第2期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著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澗,澄清

許我循著林岸窮究你的泉源:

我卻仍然懷抱著百般的疑心

對你的每一個映影!

 

你展開像個千瓣的花朵!

鮮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溫存襲人的花氣,伴著晚涼:

我說花兒,這正是春的捉弄人,

來偷取人們的癡情!

 

你又學(xué)葉葉的書篇隨風(fēng)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個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著我,不斷的在說話:

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

永遠(yuǎn)守住我的魂靈。

原載1931年9月《新月詩選》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fēng)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藍(lán)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但抱緊那傷心的標(biāo)志,

去觸遇沒著落的悵惘;

在黃昏,夜半,躡著腳走,

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

 

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

這些個淚點里的情緒。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fēng)更少

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經(jīng)在這世界里活過。

原載1931年9月《新月詩選》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樹的嫣紅,

像是春說的一句話;

朵朵露凝的嬌艷,

是一些

玲瓏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勻的吐息;

含著笑,

在有意無意間

生姿的顧盼。

看,——

那一顫動在微風(fēng)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邊,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跡!

原載1931年10月《詩刊》第3期

蓮燈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地捧出輝煌。

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

照不見前后崎嶇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著人海的浪濤

明暗自成了它內(nèi)心的秘奧。

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

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

宛轉(zhuǎn)它飄隨命運的波涌

等候那陣陣風(fēng)向遠(yuǎn)處推送。

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

認(rèn)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

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原載1933年3月《新月》第4卷第6期

山中一個夏夜

山中一個夏夜,深得

像沒有底一樣;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圍沒有點光亮。

對山閃著只一盞燈——兩盞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滿山的風(fēng)全躡著腳

像是走路一樣;

躲過了各處的枝葉

各處的草,不響。

單是流水,不斷地在山谷上

石頭的心,石頭的口在唱。

 

均勻的一片靜,罩下

像張軟垂的幔帳。

疑問不見了,四角里

模糊,是夢在窺探?

夜像在祈禱,無聲的在期望

幽郁的虔誠在無聲里布漫。

原載1933年6月《新月》第4卷第7期

秋天,這秋天

這是秋天,秋天,

風(fēng)還該是溫軟;

太陽仍笑著那微笑,

閃著金銀,夸耀

他實在無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這里那里,在這秋天,

斑彩錯置到各處

山野,和枝葉中間,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華貴的失散,

繽紛降落到地面上。

這時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閃動,

浮出珠沫,濺開

山石的喉嗓唱。

這時候滿腔的熱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愛的是那不經(jīng)意

不經(jīng)意的零亂!

 

但是秋天,這秋天,

他撐著夢一般的喜筵,

不為的是你的歡欣:

他撒開手,一掬瓔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變,

還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歸根兒蒂結(jié)住

在這人生的中心!

一陣蕭蕭的風(fēng),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搖著梧桐樹哭?!?/p>

起始你懷疑著:

荷葉還沒有殘敗;

小劃子停在水流中間;

夏夜的細(xì)語,夾著蟲鳴,

還信得過仍然偎著

耳朵旁溫甜;

但是梧桐葉帶來桂花香,

已打到燈盞的光前。

一切都兩樣了,他閃一閃說,

只要一夜的風(fēng),一夜的幻變。

冷霧迷住我的兩眼,

在這樣的深秋里,

你又同誰爭?現(xiàn)實的背面

是不是現(xiàn)實,荒誕的,

果屬不可信的虛妄?

疑問抵不住簡單的殘酷,

再別要憫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認(rèn)清

造物更是摧毀的工匠。

信仰只一細(xì)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jīng)不起西風(fēng)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聽過的鳥啼;

同看過的花好,信仰

該在過往的中間安睡?!?/p>

秋天的驕傲是果實,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

交出受過光熱的每一層顏色;

點點瀝盡你最難堪的酸愴。

這時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喚;

更用不著閉上眼祈禱;

(向著將來的將來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靜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頭來承受,——承受

這葉落了的秋天,

聽風(fēng)扯緊了弦索自歌挽:

這秋,這夜,這慘的變幻!

原載1933年11月1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年關(guān)

哪里來,又向哪里去,

這不斷,不斷的行人,

奔波雜遝的,這車馬?

紅的燈光,綠的紫的,

織成了這可怕,還是

可愛的夜?高的樓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現(xiàn)象?這噪聒中

為什么又凝著這沉靜;

這熱鬧里,會是凄涼?

 

這是年關(guān),年關(guān),有人

由街頭走著,估計著,

孤零的影子斜映著,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盤子算珠的艱和難。

日中你斂住氣,夜里,

你喘,一條街,一條街,

跟著太陽燈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兩旁樓是山!

一年,一年,

連年里,這穿過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萬,

成千萬人流的血汗,

才會造成了像今夜

這神奇可怕的燦爛!

看,街心里橫一道影

燈盞上開著血印的花

夜在涼霧和塵沙中

進展,展進,許多口里

在喘著年關(guān),年關(guān)……

原載1934年2月2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贊頌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fēng);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fēng)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xì)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yán),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的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原載1934年4月《學(xué)文》第1卷第1期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上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zhuǎn),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lán),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

像張風(fēng)箏

向藍(lán)穹,憑一線力量。

原載1934年6月《學(xué)文》第1卷第2期

吊瑋德

瑋德,是不是那樣,

你覺到乏了,有點兒

不耐煩,

并不為別的緣故

你就走了,

向著哪一條路?

瑋德你真是聰明;

早早的讓花開過了

那頂鮮妍的幾朵,

就選個這樣春天的清晨,

揮一揮袖

對著曉天的煙霞

走去,輕輕的,輕輕的

背向著我們。

春風(fēng)似的不再停住!

春風(fēng)似的吹過,

你卻留下

永遠(yuǎn)的那么一顆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悅的

灑落在別人的新枝上。

我們驕傲

你這驕傲

但你,瑋德,獨不惆悵

我們這一片

懦弱的悲傷?

 

黯淡是這人間

美麗不常走來

你知道。

歌聲如果有,也只在

幾個唇邊旋轉(zhuǎn)!

一層一層塵埃,

凄愴是各樣的安排,

即使狂飚不起,狂飚不起,

這遠(yuǎn)近蒼茫,

霧里狼煙,

誰還看見花開!

 

你走了,你也走了,

盡走了,再帶著去

那些兒馨芳,

那些個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讓誰來支持?

一星星理想,難道

從此都空掛到天上?

瑋德你真是個詩人

你是這般年輕,好像

天方放曉,鐘剛敲響……

你卻說倦了,有點兒

不耐煩忍心,

一條虹橋由中間拆斷;

情愿聽杜鵑啼唱,

相信有明月長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連環(huán)

憧憬中

你詩人的希望!

 

瑋德是不是那樣

你覺得乏了,人間的悵惘

你不管;

蓮葉上笑著展開

浮煙似的詩人的腳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條路?

原載1935年6月《文學(xué)月刊》第7卷第6期

深笑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

那樣圓轉(zhuǎn)?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閃著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面上,

燦爛,

分散!

 

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

那樣輕盈,不驚起誰。

細(xì)香無意中,隨著風(fēng)過,

拂在短墻,絲絲在斜陽前

掛著

留戀。

 

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

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

是誰笑成這萬千個風(fēng)鈴的轉(zhuǎn)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

搖上

云天?

原載1936年1月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風(fēng)箏

看,那一點美麗

會閃到天空!

幾片顏色,

挾住雙翅,

心,綴一串紅。

 

飄搖,它高高的去,

逍遙在太陽邊

太陽里閃

一小片臉,

但是不,你別錯看了

錯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間認(rèn)得方向!

它只是

輕的一片,

一點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夢;

一長根絲牽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著它舞去,

白云般飛動,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風(fēng)!

原載1936年2月1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xiàn)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原載1936年3月1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雨后天

我愛這雨后天,

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

沒底止的跟著風(fēng)吹,

風(fēng)吹——

吹遠(yuǎn)了草香,落葉,

吹遠(yuǎn)了一縷云,像煙——

像煙。

原載1936年3月1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記憶

斷續(xù)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fēng)吹過,頭發(fā)亂了,或是

水面皺起像魚鱗的錦。

四面里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著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著痕跡,誰都

認(rèn)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原載1936年3月22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題剔空菩提葉

認(rèn)得這透明體,

智慧的葉子掉在人間?

消沉,慈凈——

那一天一閃冷焰,

一葉無聲的墜地,

僅證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終會死在風(fēng)前!

昨天又昨天,美

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yán);

相信這里睡眠著最美麗的

骸骨,一絲魂魄月邊留念,——

………

菩提樹下清蔭則是去年!

原載1936年5月17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黃昏過泰山

記得那天

心同一條長河,

讓黃昏來臨,

月一片掛在胸襟。

如同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蔥郁,

不忘卻晚霞,

蒼莽,

卻聽腳下風(fēng)起,

來了夜——

原載1936年7月19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晝夢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尋那開始的情緒

還未曾開花;

柔韌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莖,纏住

紗帳下;銀光

有時映亮,去了又來;

盤盤絲絡(luò)

一半失落在夢外。

 

花竟開了,開了;

零落的攢集,

從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擻那不可言喻的

剎那情緒,

莊嚴(yán)峰頂——

天上一顆星……

暈紫,深赤,

天空外曠碧,

是顏色同顏色浮溢,騰飛……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裊娜一片靜。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蹤的情緒

開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著禪寂,

間或游絲似的搖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無名,

一閃娉婷。

原載1936年8月30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八月的憂愁

黃水塘里游著白鴨,

高粱梗油青的剛高過頭,

這跳動的心怎樣安插,

田里一窄條路,八月里這憂愁?

 

天是昨夜雨洗過的,山崗

照著太陽又留一片影;

羊跟著放羊的轉(zhuǎn)進村莊,

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

 

從沒有人說過八月什么話,

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著田壟,土墻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

原載1936年9月30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黃昏過楊柳

反復(fù)的在敲問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燒成灰燼,

街的一頭到另一條路,

同是個黃昏撲進塵土。

 

愁悶壓住所有的新鮮,

奇怪街邊此刻還看見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紛糾,

死色樓前垂一棵楊柳!

原載1936年11月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樣平,

思想像孤獨的一個阿拉伯人;

仰臉孤獨的向天際望

落日遠(yuǎn)邊奇異的霞光,

安靜的,又側(cè)個耳朵聽

遠(yuǎn)處一串駱駝的歸鈴。

 

在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凍的雕形不動;

白袍,腰刀,長長的頭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風(fēng)!

偶有一點子振蕩閃過天線,

殘霞邊一顆星子出現(xiàn)。

原載1936年12月13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空想(外四章)

終日的企盼企盼正無著落,——

太陽穿窗欞影,種種花樣。

暮秋夢遠(yuǎn),一首詩似的寂寞,

真怕看光影,花般灑在滿墻。

 

日子悄悄的僅按沉吟的節(jié)奏,

盡打動簡單曲,像鐘搖響。

不是光不流動,花瓣子不點綴時候,

是心漏卻忍耐,厭煩了這空想!

你來了

你來了,畫里樓閣立在山邊,

交響曲由風(fēng)到風(fēng),草青到天!

陽光投多少個方向,誰管?你,我

如同畫里人,掉回頭便就不見!

 

你來了,花開到深深的深紅,

綠萍遮住池塘上一層曉夢,

鳥唱著,樹梢交織著枝柯,——白云

卻是我們,悠忽翻過幾重天空!

“九一八”閑走

天上今早蓋著兩層灰,

地上一堆黃葉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著涼風(fēng)轉(zhuǎn),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隨!

 

我問秋天,秋天似也疑問我:

在這塵沙中又掙扎些什么,

黃霧扼住天的喉嚨,

處處僅剩情緒的殘破?

 

但我不信熱血不仍在沸騰;

思想不仍鋪在街上多少層;

甘心讓來往車馬狠命的軋壓,

待從地面開花,另來一種完整。

藤花前——獨過靜心齋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lán)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面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lán)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fēng)吹過

花心,

風(fēng)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旅途中

我卷起一個包袱走,

過一個山坡子松,

又走過一個小廟門

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fēng)中。

我心里沒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

攏總,

像已交給誰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樣清,

山前橋那么白凈,——

我不知道造物者認(rèn)不認(rèn)得

自己圖畫;

鄉(xiāng)下人的笠帽,草鞋,

鄉(xiāng)下人的性情。

原載1936年12月《詩刊》第3期

紅葉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

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

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已的走——

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

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里的花,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風(fēng)吹動,

轉(zhuǎn)過白云,小小一角高樓。

 

鐘聲已在腳下,松同松

并立著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里,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在云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jīng)

漸漸的清寒,載著落葉

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桿,

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

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抬頭,這是高處,心卷起

隨著那白云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里駐腳,去,

相信千里外還有霞光,

像希望,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惻,空的纏綿,也該放

多一點勇敢,不怕連牽

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chuàng)傷!

 

再看紅葉每年,山重復(fù)的

流血,山林,石頭的心胸

從不倚借夢支撐,夜夜

風(fēng)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xí)r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lán),呼喚

瓜果風(fēng)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變墳臺!

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fēng)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風(fēng)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說夢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這當(dāng)前現(xiàn)實的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

掛出樹尖,愈得相信夢,

夢里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

秋風(fēng)中旋轉(zhuǎn),心仍叫喊

理想的愛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

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xiàn)實的熱情另涂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

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

曾經(jīng)參差那亭子石路前,

淺碧波光老樹干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

顏色更鮮艷!記得那一片

黃金天,珊瑚般玲瓏葉子

秋風(fēng)里掛,即使自己感覺

內(nèi)心流血,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后面

是什么?賭博時,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已,不能停!雖然山中

一萬種顏色,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huán)抱著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xì)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zhí),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我發(fā)誓地,指著西山,

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

幾天,如果明年你同紅葉

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

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

一縷抑郁熱情的象征,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載1937年1月《新詩》第4期

山中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的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藍(lán)天里鑲白銀色的光轉(zhuǎn),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墻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面,

只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

深淺團抱這同一個山頭,惆悵如薄層煙。

 

山中斜長條青影,如今紅蘿亂在四面,

百萬落葉火焰在尋覓山石荊草邊,

當(dāng)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

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fēng)里不變。

原載1937年1月29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xì),

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里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原載1937年1月31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十月獨行

像個靈魂失落在街邊,

我望著十月天上十月的臉,

我向霧里黑影上涂熱情

悄悄的看一團流動的月圓。

 

我也看人流著流著過去來回

黑影中沖著波浪翻星點

我數(shù)橋上欄桿龍樣頭尾,

像坐一條寂寞船,自己拉纖。

 

我像哭,像自語,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緊似琴弦,——

我說啞的,啞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終未來在上面?

原載1937年3月7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時間

人間的季候永遠(yuǎn)不斷在轉(zhuǎn)變

春時你留下多處殘紅,翩然辭別,

本不想回來時同誰嘆息秋天!

 

現(xiàn)在連秋云黃葉又已失落去

遼遠(yuǎn)里,剩下灰色的長空一片

透徹的寂寞,你忍聽冷風(fēng)獨語?

原載1937年3月1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古城春景

時代把握不住時代自己的煩惱,——

輕率的不滿,就不叫它這時代牢騷——

偏又流成憤怨,聚一堆黑色的濃煙

噴出煙囪,那矗立的新觀念,在古城樓對面!

 

怪得這嫩灰色一片,帶疑問的春天

要泥黃色風(fēng)沙,順著白洋灰街沿,

再低著頭去尋覓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藍(lán)布棉簾子,萬字欄桿,仍上老店鋪門檻?

 

尋去,不必有新奇的新發(fā)現(xiàn),舊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來支撐城墻下小果攤,那紅鮮的冰糖葫蘆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舊珊瑚,

還不怕新時代的塵土。

原載1937年4月《新詩》第2卷第1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載著人過去了;

橋——三環(huán)洞的橋基,

上面再添了足跡;

早晨,

早又到了黃昏,

這賡續(xù)

綿長的路……

 

不能問誰

想望的終點,——

沒有終點

這前面。

背后,

歷史是片累贅!

原載1937年5月16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去春

不過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紅白的相間著一條小曲徑,

在今天這蒼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頭看,小山前一片松風(fēng)

就吹成長長的距離,在自己身旁。

 

人去時,孔雀綠的園門,白丁香花,

相伴著動人的細(xì)致,在此時,

又一次湖水將解的季候,已全變了畫。

時間里懸掛,迎面陽光不來,

就是來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記憶,樹下。

原載1937年7月《文學(xué)雜志》第1卷第3期

除夕看花

新從嘈雜著異鄉(xiāng)口調(diào)的花市上買來,

碧桃雪白的長枝,同紅血般的山茶花。

著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鮮艷來結(jié)采,

不為著銳的傷感,僅是鈍的還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靜定,像弄錯了季節(jié),

氣氛中故鄉(xiāng)失得更遠(yuǎn)些,時間倒著懸掛;

過年也不像過年,看出燈籠在燃燒著點點血,

簾垂花下已記不起舊時熱情,舊日的話。

 

如果心頭再旋轉(zhuǎn)著熟識舊時的芳菲,

模糊如條小徑越過無數(shù)道籬笆,

紛紜的花葉枝條,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腳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時的泥沙。

 

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河水更零亂,

關(guān)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無響在刻畫,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僅一句言語梗在這里,

抖戰(zhàn)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心頭上牽掛。

原載1939年6月28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死是安慰

個個連環(huán),永打不開,

生是個結(jié),又是個結(jié)

死的實在,

一朵云彩。

 

一根繩索,永遠(yuǎn)牽住,

生是張風(fēng)箏,難得飄遠(yuǎn),

死是江霧,

迷茫飛去。

 

長條旅程,永在中途,

生是串腳步,泥般沉重,——

死是盡處,

不再辛苦。

 

一曲溪澗,日夜流水,

生是種奔逝,永在離別!

死只一回,

它是安慰。

原載1947年1月《益世報·文學(xué)周刊》第22期

給秋天

正與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里染紅

你把黃光當(dāng)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早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么瘋狂,

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隨,——

等候著把你殘忍的摧毀!

 

一夜呼號的風(fēng)聲

果然沒有把我驚醒

等到太晚的那個早晨

啊。天!你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我苛刻的咒詛自己

但現(xiàn)在有誰走過這里

除卻嚴(yán)冬鐵樣長臉

陰霧中,偶然一見。

原載1947年5月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jīng)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并未彼此留難。

………

現(xiàn)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fù)擔(dān)!

原載1947年5月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展緩

當(dāng)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匯向著

無邊的大海,——

不論怎么沖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fēng),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幾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這奔馳的血液;

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

都去造成眼淚。

不妨多幾次輾轉(zhuǎn),溯洄流水,

任憑眼前這一切撩亂,

這所有,去建筑邏輯。

把絕望的結(jié)論,

稍稍遲緩,拖延時間,——

拖延理智的判斷,——

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原載1947年5月4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六點鐘在下午

用什么來點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zhuǎn)!

 

用什么來陪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里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xù)著,無所盼望!

原載1948年2月22日《經(jīng)世日報·文藝周刊》

昆明即景

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gòu)畫,

描在這里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里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畫著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面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yuǎn)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云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面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xiāng)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dān)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墻,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gòu)畫,

設(shè)色在小生活旁邊,

陰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yuǎn)的夢。

 

矮檐上長點草,也結(jié)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fēng)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jì)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愿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原載1948年2月22日《經(jīng)世日報·文藝周刊》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著有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fēng)露日夜,只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為我吹開

藍(lán)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zhuǎn)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原載1948年2月22日《經(jīng)世日報·文藝周刊》

小詩(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xiàn)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丁。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dān)云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xiàn)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xiàn)在人該當(dāng)如何

喘氣!經(jīng)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rèn)取新的辛苦。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小詩(二)

小蚌殼里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里面。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閃亮,

遠(yuǎn)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fēng),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余的理性還像一只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么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fēng)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后殘酷的寒流!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寫給我的大姊

當(dāng)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rèn)的,否認(rèn)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dāng)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像鐘敲過后,時間在懸空里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xù);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yuǎn)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后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后,

我關(guān)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憂郁

憂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產(chǎn),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quán)人他是,那么,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里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面對面,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的無情!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戰(zhàn)陣亡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事實上

多給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說來,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輾動,

我們靈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們已有了盟友,物資同軍火,

正是你所曾經(jīng)希望過。

我記得,記得當(dāng)時我怎樣同你

討論又討論,點算又點算,

每一天你是那樣耐性的等著,

每天卻空的過去,慢得像駱駝!

 

現(xiàn)在驅(qū)逐機已非當(dāng)日你最理想

駕駛的“老鷹式七五”那樣——

那樣笨,那樣慢,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xué)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quán)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

今后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

中國的歷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么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zhàn)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我們的雄雞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們雞冠已夠他

仰著頭漫步——

一個院子他繞上了一遍

儀表風(fēng)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首領(lǐng)

曉色里他只揚起他的呼聲

這呼聲叫醒了別人

他經(jīng)濟地保留這種叫喊

(保留那規(guī)則)

于是便象征了時間!

原載1948年5月《文學(xué)雜志》第2卷第12期

  1. 在初稿中此句原為“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昆明舊式民居典型制式為底樓高八尺,二樓高七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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