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
對魯迅1900年那三首《別諸弟》詩,周作人到一年后才在文字作出了反應(yīng)?!吨茏魅巳沼洝沸脸竽暌辉露迦眨?901年3月15日)載:“上午大哥收拾行李,傍晚同十八公公、子恒叔啟行往秣[1],余送大哥至舟。執(zhí)手言別,中心黯然。作一詞以送其行,稿存后。夜作七絕三首,擬二月中寄寧。稿亦列如左”[2],他的詩題作《送戛劍生往白步〈別諸弟〉三首原韻》,詩云——
一片征帆逐雁馳,江干煙樹已離離。
蒼茫獨(dú)立增惆悵,卻憶聯(lián)床話雨時。
小橋楊柳野人家,酒入愁腸恨轉(zhuǎn)加。
芍藥不知離別苦,當(dāng)階猶自發(fā)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羨人破浪泛樓船。
自慚魚鹿終無就,欲擬靈均問昊天。
這三首步韻詩實際上晚于原唱一年有余,所以詩中有“家食于今又一年”之句。和詩于一月二十八日(1901年3月18日)寄往南京,并索和詩。
1900至1901年是周作人最痛苦的一年,在杭州服刑的祖父不斷地催促他去參加科舉考試——于是他也曾到三味書屋讀書,磨練他的八股文和試帖詩,但他并不大甘心走這條老路;祖父也曾經(jīng)考慮過讓他進(jìn)新式的學(xué)校——這位老官僚思想倒也并不頑固。孫子的出路總是老人家的一大心事,形勢不同,只能實際一點(diǎn)。當(dāng)時杭州有新辦的求是書院,周作人曾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1900年1月18日)日記中詳細(xì)記載祖父來信中所介紹的消息:“午接杭信云,杭省將有求是書院,兼習(xí)中西學(xué),各延教席。在院諸童日一粥兩飯,菜亦豐。得列上等,每月三四元之獎,且可兼考各書院。明正月二十日開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志上進(jìn),盡可來考云云。”[3]祖父贊成他來考;可惜這個學(xué)校費(fèi)用較高,周家已經(jīng)破落,祖?zhèn)魈锂a(chǎn)已經(jīng)變賣殆盡,經(jīng)常向親友借錢,根本交不起這一筆費(fèi)用。魯迅在《朝花夕拾·瑣記》一文中曾經(jīng)提起這個書院,說是“功課較為別致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xué)費(fèi)貴?!睕]有足夠的經(jīng)濟(jì)條件,老大魯迅尚且進(jìn)不去,老二周作人當(dāng)然也不可能去。這時周作人的生活內(nèi)容,除了準(zhǔn)備考試以外,日記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到郊外去上墳而實為游覽,訪親會友,打牌,抽煙,跟著一個名叫姜渭河(阿九)的無業(yè)人員到處游蕩,“從他的種種言行之中,著實學(xué)得了些流氓的手法”[4],而日記中又時時流露出相當(dāng)?shù)目鄲?。時代潮流在變化之中,而他始終找不到出路,找不準(zhǔn)自己的坐標(biāo)。
周作人晚年回憶這一段生活,直言不諱地自稱幾乎成了小流氓,從魯迅勸他的一句詩“文章得失不由天”看去,周作人當(dāng)時將自己的無所作為歸之于天命。
大哥的勸誡大約已經(jīng)觸動了周作人敏感的神經(jīng)。他的這三首詩除了表達(dá)與大哥離別的感傷之外,也流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棒~鹿無就”指生計沒有著落,一無所成,深感慚愧。但老是呆在家吃閑飯顯然不是辦法,只是出路一時還沒有找到。他說要像屈原(靈均)一樣寫一首《天問》,來問一問蒼天。這其實是無可奈何的意思。
對于走出故家另尋新路,周作人不免還缺乏足夠的勇氣;好在他不久就步其大哥的后塵也到南京進(jìn)了洋務(wù)學(xué)堂,開始了新的生活。
魯迅收到二弟周作人的《送戛劍生往白》三首以后,很快于辛丑二月寫出了和詩,并有跋云:“仲弟次予去春留別元韻三章,即以送別,并索和。予每把筆,輒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郵寄之。嗟乎,登樓隕涕,英雄未必忘家;執(zhí)手銷魂,兄弟竟居異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羈人而增怨。此情此景,蓋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焙笫稹靶脸笾俅宏﹦ι鷶M刪草”。
魯迅將這三首詩和跋文寄回紹興,周作人于辛丑二月二十四日(1901年4月22日)收到,錄入日記,道是“上午接大哥十四函并詩三首,稿列左”[5]。這里沒有明確的標(biāo)題。1981年版《魯迅全集》中《集外集拾遺補(bǔ)編》附錄二錄入這三首詩,題作《別諸弟三首辛丑二月并跋》(第八卷,第474頁);而2005年版《全集》則題作《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第八卷,第536頁)。這兩份新擬的詩題可謂言各有當(dāng),比較起來,2005年版《全集》所擬者要更貼切一些,可以著為定本。
這又一組七絕《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詩云——
夢魂常向故鄉(xiāng)馳,始信人間苦別離。
夜半倚床憶諸弟,殘燈如豆月明時。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
悵然回憶家鄉(xiāng)樂,抱甕何時共養(yǎng)花?
春風(fēng)容易送韶年,一棹煙波夜駛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
不久以后,在魯迅的努力下,周作人到南京去進(jìn)水師學(xué)堂充當(dāng)“額外生”。周作人辛丑七月十二日(1901年8月25日)日記載:“下午接大哥函,初六日發(fā),說已稟叔祖,使予往寧,充水師額外生”[6]。在20世紀(jì)初,周作人終于走出空氣沉悶的故家,到比較廣闊的天地里去。從魯迅的《別諸弟》與周作人的和詩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們兄弟間深厚的手足之情,更能看到大哥在不遺余力地拉著二弟走向新的生活。
詩里回憶在故園的愉快生活,特別提到“共養(yǎng)花”,很容易讓人想起他對百草園的深厚感情,想起他的詩《蓮蓬人》《惜花四律》(這一組詩由周作人寫出初稿,魯迅改定之),想起他前前后后抄錄過許多花木類的古書以及親手制作植物標(biāo)本。
周作人對于大哥《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的呼應(yīng)之詩作于兩年以后的1903年春。這時魯迅已經(jīng)到日本去留學(xué),周作人仍在南京水師學(xué)堂讀書?!吨茏魅巳沼洝饭锩甓露巳眨?903年3月26日)載:“禮拜四,大雨徹日……作詩一章,合三首,步預(yù)(豫)兄留別諸弟均(韻)。古人和詩唯限韻,不步字也。予仿之作此。錄其稿于此?!?sup>[7]這一組和詩題作《春日坐雨有懷予季,并柬豫才大兄》:
杜鵑聲里雨如絲,春意蘭三薄暮時。
客里懷人倍惆悵,一枝棠棣寄相思。
錦城雖樂未為家,楚尾吳頭莫漫夸。
煙柳白門寒食近,故園冷落雀梅花。
通天楓樹春田社,滿地櫻花小石川。
勝跡何時容欣賞,舉杯同醉晚風(fēng)前。
“春田社”三字上有眉批,改為“秋津島”;又其后有自注云:“第二章雀梅即棠棣,俗名郁李,見陸璣《草木疏》?!卑搓懎^所著書全名為《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凡二卷,上卷專釋草木,下卷則講鳥獸蟲魚,是博物學(xué)方面的重要著作;唐人孔穎達(dá)作《毛詩正義》時曾大量征引此書為據(jù)。
“有懷予季”是說懷念先前夭折的四弟椿壽。周家這個最小的男孩是全家愛的焦點(diǎn),可惜早年夭折。周作人曾用“秋田夢平(或作枰)”的化名為他寫過一篇小傳:“蕙川蔭仙,名椿壽,字畝亭,秋田夢平之幼弟也。生于二千五百五十三年(癸巳)之夏(按當(dāng)1893年7月25日),至五十八年冬日(按當(dāng)1898年12月20日)而卒,年六歲,與夢平為兄弟僅二千有余日。蔭仙生而神異,目炯炯有芒,如巖下電,虎頭燕頷,有食肉相。性任俠,又聰穎喜讀書,四歲作擘窠字有勁氣,為韻語清絕。至六歲而學(xué)益進(jìn),《暮春》有句云‘塵緣方栗六,花事已蘭三(按即“闌珊”)?!逗场吩啤∥荽荷虏辶?,破甑塵積亦無煙?!钥烧b也。中冬忽患喘,久而益劇。卒之日,自知不起,索紙書‘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八字,擲筆而逝。葬于圭島之麓,長兄卝人[8]為之樹碑焉。嗟呼,兄弟無故,人生一樂。鸰原起難,庭荊忽摧,悲憤之懷,莫可告語,予復(fù)何心哉。免俗未能,聊為之傳。六月十四日,浪華舊游子秋田夢枰言,即支那壬寅五月九日也?!?sup>[9]這里的敘事也許略有夸大之處,但四弟椿壽確實絕頂聰明,他的夭折使全家傷心之至。后來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園的內(nèi)外·一幅畫》中回憶說:“我的四弟……他很聰明,相貌身體也很好。可是生了一種什么肺炎,現(xiàn)在或者可以醫(yī)治的,那時只請中醫(yī)看了一回,就無救了。母親的悲傷是可以想見的”,請人畫了一幅他的畫像,“她把這畫像掛在房間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
《詩經(jīng)·小雅·棠棣》有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后人常用這個典故來指稱兄弟之間親密友好的關(guān)系,所以魯迅詩中有“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之句;周作人則以“一枝棠棣寄相思”表達(dá)情意,而為四弟所作傳中則以“鸰原起難”喻指椿壽之死。
周作人和詩中最引人注目的信息是他希望盡快能到日本去。他青年時代完全唯大哥之馬首是瞻:魯迅到南京進(jìn)水師、陸師學(xué)堂,周作人跟著進(jìn)了水師。稍后魯迅去日本留學(xué),給周作人寫過很多信,又經(jīng)常給他寄書報雜志,指導(dǎo)他讀最新的書如嚴(yán)復(fù)翻譯的西方名著,使周作人的思想迅速傾向于現(xiàn)代化,與過去在老家做八股文的時候大不相同。這時周作人也很想追隨長兄去日本留學(xué),學(xué)習(xí)新的知識和思想。《日記》壬寅年十二月十三日(1903年1月11日)載:“新總辦黎道錦彝[10]來,予等去接。年止三十許,似非迂腐之輩。張制軍令其先至日本調(diào)查水師章程,回后再行接手……聞黎去東洋擬擇學(xué)生四人隨往,予與胡(鼎)、張(鵬)二君均有去志,但恐未能如愿,后當(dāng)相機(jī)設(shè)法也?!?sup>[11]此事后來確實未能如愿;思想頑固的學(xué)監(jiān)直接對思想比較激進(jìn)的周作人明確表示,“日后黎總辦若派人東游,必阻我之行”。周作人雖然走出沉悶的紹興不久,但政治上已明確反清的立場,思想上也絕望于傳統(tǒng)的一套,準(zhǔn)備追隨大哥魯迅走全新的道路。他和詩中其三的“勝跡”,不僅指通天楓樹、滿地櫻花,恐怕也用以指代先進(jìn)的思想文化。周作人和當(dāng)時先進(jìn)的中國人一樣,要學(xué)外國,學(xué)日本,并指望從這里尋求救國救民之道。1906年9月,周作人跟著魯迅到了日本,這在他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新開始。
一個不幸而早年喪父的人,在青年時代能有一位長兄作為自己的領(lǐng)路人,真所謂不幸之后的大幸?!伴L兄如父”。當(dāng)然,真能如父親那樣盡責(zé)的長兄也不甚多見。
作為長子,魯迅始終自覺地承擔(dān)很重的家庭責(zé)任。這一點(diǎn)對于魯迅人格的形成和人生的歷程都有重大的影響。如果不是家中的長子,魯迅也許就不會接受母親包辦的婚姻(1906年),他也很可能從日本到德國去留學(xué),而不必為養(yǎng)家而匆匆回國就業(yè)(1909年)——他此后的道路可能就會很不同了。而如果周氏兄弟后來沒有決裂(1923年),如果魯迅能活得更長一些,周作人也許不至于淪為漢奸吧。
[1]秣陵的簡稱,即南京;下引詩,題中的“白”,是白門或白下的簡稱,亦指南京。
[2]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197—198頁、第100頁。
[3]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197—198頁、第100頁。
[4]《二四·幾乎成為小流氓》,《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64頁。
[5]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212頁、第246頁、第380頁。
[6]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212頁、第246頁、第380頁。
[7]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212頁、第246頁、第380頁。
[8]按“卝”乃古“礦”字,“卝人”指魯迅。
[9]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342頁、第366頁。
[10]按黎錦彝為候補(bǔ)道,所以這樣稱呼。
[11]影印本《周作人日記》上冊,第342頁、第3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