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聽媽媽說

姥爺 作者:蔣雯麗


聽媽媽說

聽媽媽說,依爸爸的意思,就要一個小孩。

理由是:爸爸遠在新疆,他和媽媽都是獨生子,上面的幾位老人全靠媽媽照顧,經(jīng)濟又不富裕,多張嘴養(yǎng)活不起。

老二是媽媽舍不得,硬留下來的。

到了我,連媽媽都準備不要了。

當然,這其中也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媽媽覺得這次又是個女孩。

在那個偉大領袖毛主席提倡多生孩子光榮的年代,想隨便扼殺一個生命,是不被允許的!必須夫妻雙方及夫妻雙方的單位簽字,才能做人工流產(chǎn)手術。

爸爸當時遠在新疆,支援西北建設。一封介紹信,寄過去,半個來月;找單位簽個字,半個來月;再寄回來,半個來月;前后加上,兩個來月。我在媽媽的肚子里就已經(jīng)三個月了,再想把我弄走,可不容易啊。

媽媽這么屈指一算,作了個英明的決定:留下吧!

當然,我想在媽媽的心里,還有一個真正不忍把我割舍的原因。

即使爸爸遠在天邊,

即使家中經(jīng)濟困窘,

即使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兒,

媽媽也沒忍心把腹中的我割舍掉。

我想,

在媽媽心里,

還有一個真正不忍的原因……

1954年,十九歲的她跟爸爸初戀,兩年后爸爸去了新疆,至今已有十二年,其間,結婚生子,都是爸爸利用一年一次的探親假,坐三天四夜的硬座來,再坐三天四夜的硬座回去。

媽媽只去過讓她魂牽夢繞的新疆一次,就是有了我的這次!

媽媽記得,她坐了三天四夜的硬座,腳腫得像個饅頭,把皮鞋的帶子都掙斷了。下了火車,看到那么多平時只在畫兒上見過的,穿著民族服裝的維吾爾族人,她問爸爸:

“怎么有那么多演員呢?”

媽媽記得,在那荒涼而寂寞的戈壁灘里,有一群像爸爸一樣年輕而熱血的青年,在新中國的感召下,想讓鐵路穿過沙漠,讓沙漠變成綠洲。他們沒有米,沒有面,只有土豆。為了招待遠道而來的媽媽,特意給媽媽做了白高粱米,結果把她的牙硌掉了一顆。

媽媽還記得,因為從遙遠的安徽來了個美女,小伙子們都紛紛找各種理由來看她一眼,盡管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

那是媽媽跟爸爸的蜜月,她怎么舍得把我割舍掉。

生我的那天,媽媽自己來到醫(yī)院,在醫(yī)院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兩根油條,一碗豆?jié){。

時至今日,她都覺得生孩子是女人自己的事,男人不在身邊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丈夫遠在新疆。

剛吃完一根油條,媽媽突然覺得要生了,趕緊一口把碗里的豆?jié){喝了,拿著另一根油條,向醫(yī)院跑去。

媽媽只看了一眼我黑緞子一樣的頭發(fā),就因為妊娠高血壓休克過去了。而且,從此落下了血壓高的毛病。

也就是在那天,已經(jīng)八十歲高齡的姥爺有了他的第三個外孫女——我。

聽大姐說

聽大姐說,在她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姥爺把她叫到身邊,給了她一顆小糖,告訴她:

“你又有個小妹妹了。”

不是已經(jīng)有個妹妹了嗎?怎么又有一個呢?

她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姥爺牽著手,提著一籃子撒子和雞蛋,來到鐵路職工醫(yī)院,看到了嬰兒床里的我。

大姐說,搖籃里的我忽閃著一雙大大的眼睛,頭發(fā)油亮烏黑,像緞子一樣,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新妹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

這是我跟大姐的第一次會面,她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見到的第二個親人。

她趴在小床邊問媽媽:“妹妹叫什么名字?”

媽媽說:“你給她起個名字吧?!?/p>

大姐想了想說:“就叫她小妹吧?!?/p>

大姐叫安第,二姐叫全第,名字是爺爺起的。

爺爺?shù)男乃?,全體現(xiàn)在名字上了。

大姐,叫安第,

二姐,叫全第。

名字是爺爺起的,

爺爺?shù)男乃迹?/p>

全體現(xiàn)在名字上了。

快生我之前,媽媽怕爺爺再次失望,就提前打了個招呼,說這次肯定還是個女孩,咱就別再叫什么“弟”了,免得街坊鄰居們笑話。爺爺立馬義正詞嚴道:

“我們不是弟弟的‘弟’,我們是書香門第的‘第’。”

不過這次,爺爺真沒再叫我什么弟,而是給我取了個女孩的名字:

文麗——文靜又美麗。

依爺爺?shù)膶W識,是一定可以想出更“書香門第”一些的名字的,估計是沒有了心氣。并由此給大姐二姐也取了學名:文娟,文媛。

生了三個女兒、沒生下兒子的媽媽,自然不得公婆歡喜,加上作為姥爺?shù)莫毰?,媽媽從小是被姥爺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家務事不太會做。舊時代熬過來的婆婆,對這樣的媳婦,哪里會有好臉色。

而媽媽是新中國第一批參加工作的女性,經(jīng)濟獨立,和傳統(tǒng)家庭婦女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不愿意再受婆婆的氣。

媽媽生了我之后,借口姥爺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便理直氣壯地搬回姥爺家去住了。

我很榮幸地被媽媽帶到了姥爺?shù)纳磉叀?/p>

聽姥爺說

我的姥爺1886年生于江蘇省銅山縣一個殷實的家庭。清末民初,津浦鐵路(即今天的京滬鐵路)通車后,姥爺作為火車司機,跟著工業(yè)革命的新興產(chǎn)物——火車(那時候叫“大車”),來到了因為鋪設津浦鐵路而建的城市——蚌埠。

姥爺前后有過三位太太,第一位太太嫻淑美麗,但是不生孩子。姥姥是第二位太太,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子,媽媽是最小的一個。

那個時候的結核病,比今天的癌癥還要厲害,只要得了,必死無疑。姥爺?shù)那叭齻€孩子都先后死于結核病,大女兒死時十七歲,兒子死時十六歲。

兒子,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自古以來就是傳宗接代的象征。

沒有兒子,姓氏就傳不下去,因為孩子都跟爸爸姓。在沒有退休養(yǎng)老和社會保障制度的舊中國,兒子就是養(yǎng)老金——養(yǎng)兒防老。

中國人把沒有兒子叫斷了香火,最惡毒的詛咒叫斷子絕孫。

姥爺在五十多歲時沒了兒子,真是遇到了人生最大的悲哀——中年喪子。

姥爺曾有三個孩子先后夭折,

幸存的只有最小的女兒,

她就是我媽媽。

媽媽一度是姥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被他捧在手心里長大,

直到有了我。

從不抽煙的姥爺,因為女兒的去世開始抽煙。到了兒子去世后,他開始抽大煙。心里的痛,只有在那一刻才能得到緩解。

姥爺每天到兒子的墳上去哭,難過得都不想活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四個孩子里唯一剩下來的,只有六七歲大的我的媽媽,他又不得不活下去。

我沒見過姥姥。聽說是因為她唯一的兒子生病時,她盼望他早點康復而多給他服了兩片德國的阿司匹林,加速了兒子的死亡,之后被傷心欲絕的姥爺趕出了家門。

這是媽媽最不愿意提的事,也使媽媽經(jīng)常感嘆:女人啊,不能依靠男人,要自強自立。

姥爺從年輕時就愛養(yǎng)魚養(yǎng)花,除了孩子,花卉盆景是他的最愛。我們家也因此得一美譽:唐家花園。

據(jù)說舅舅在世時,曾被土匪綁票,土匪以為有花園的人一定很有錢。不曾想姥爺還真沒錢,掙的工資,除了吃,全都用在買花上了。姥爺人緣好,平時對人慷慨大方,遇難時大家都來幫忙。東拼西湊了一些錢,把舅舅贖回來,改了個名字叫“福生”,結果還是沒有活下來。

人是有命的。聽說姥爺娶第三個太太,就是想再生個兒子,最后被算命的確認他“命中無子”,也就放棄了,從此全心全意地愛他唯一的寶貝女兒——我的媽媽。

媽媽二十多歲時也得了那家族病——肺結核。

好在那時,抗結核特效藥鏈霉素已經(jīng)問世,媽媽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媽媽成了姥爺活下去的理由,父女倆相依為命。姥爺也成了媽媽活著的理由,父親如天,孩子、丈夫都排在后面。但是自從有了我,姥爺便開始把全部的重心都轉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英雄媽媽,六年里,生了三個姑娘。

媽媽又要上班,又要喂奶,所以,上班時,她就用寬布條把我綁在身上,一手拎著奶瓶、尿布和上班用品,一手打著傘,怕我曬著或淋著。

鐵路局是個龐大的系統(tǒng),醫(yī)院、學校、幼兒園、哺乳室全都有。媽媽把我送到哺乳室,吃的、用的一起交給阿姨,然后,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跑來給我喂奶。

哺乳室里的孩子都愛哭,永遠地嗷嗷待哺。聽說唯有我瞪著雙大眼睛,看樹影婆娑。路過的姐姐和阿姨們都喜歡得不行,紛紛搶著來抱我。

一位姓周的阿姨,一輩子見到媽媽都只說這一件事:

“小麗麗跟別的孩子不同啊,她不哭,瞪著雙大眼睛看樹葉?!?/p>

她可不知道,媽媽后來把我送到幼兒園,別的孩子哭兩天就適應了,我一哭就是一個禮拜,而且是從早哭到晚。

我現(xiàn)在想,也許是因為那個幼兒園里沒有樹和樹葉吧。

我在幼兒園里不停歇地哭了一個禮拜以后,把園長和老師都逼瘋了。她們讓媽媽想想辦法,別哭壞了孩子的身體,不行就接回家去吧。

相隔著八十個春秋的祖孫倆,

一前一后地去買菜,

一前一后地去撈魚蟲,

一前一后地去領工資,

一前一后地去買糖果,

一前一后地去洗澡、理發(fā)、上廁所……

就這樣過著我們相依為命的日子。

媽媽回到家,跟姥爺商量怎么辦?

姥爺想了想說:

“我來帶吧?!?/p>

“您都八十多歲了,帶孩子太辛苦了?!?/p>

“那也不能讓孩子哭壞了身子?!?/p>

第二天,姥爺就來到幼兒園,把我接回了家。

姥爺從此擔當起了照顧我的職責,我也就成了姥爺名副其實的小尾巴。

姥爺個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柱個拐杖在前面走;我個子也不高,麻稈一樣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爺?shù)暮竺妗?/p>

我們一前一后地去買菜,姥爺提起菜籃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著比我還高的拐杖跟著。

老人走得慢,小孩比老人走得更慢。

我們一前一后地去撈魚蟲,姥爺提著水桶,我扛著漁網(wǎng),紅通通的魚蟲讓我們倆都欣喜若狂,趕緊跑回家把魚蟲放到魚缸里,滿意地看著魚兒張開大嘴狂吃。

我們一前一后地去領工資,那是每個月最殷切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爺把我舉起來,我遞上姥爺?shù)乃秸?,領來姥爺38元2角的工資。

我們又一前一后地直奔糖果店,這一次,我在前,姥爺在后。

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糖果店的售貨員,每天能看到、摸到那么多的糖果和點心,不吃都高興。

姥爺去洗澡我跟著;姥爺去理發(fā),我也跟著;姥爺去會朋友,我更要跟著;有時候,姥爺去上廁所,我還是跟著,那時候我們居住的大院附近只有一個公共廁所,我們分別站在男女不同的隊列里,排隊等候進去,誰出來得早,誰就會在外面等著對方,一起回家。

我最開心的就是坐在姥爺腿上,問他那個問了成千上萬次的問題:

“姥爺,你喜歡我多還是喜歡大姐二姐多?”

姥爺每次都像第一次回答一樣,認真地舉起雙手比劃著大?。?/p>

“我喜歡你這么多(比較夸張地),喜歡你姐姐這么多(縮小了一半以上)。”

從離開幼兒園開始,我就不再跟媽媽睡覺了,正兒八經(jīng)地搬到了姥爺?shù)拇蟠采稀?/p>

媽媽是鐵路報務員,三班倒:白班,夜班,休息。平時還有政治學習,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兒時的記憶里,媽媽只有生病的時候是在家的。

媽媽有神經(jīng)性偏頭痛的毛病,每個月發(fā)作一次,每次請三天病假,臥床休息。而那三天里,我不敢大聲吵鬧,不敢蹦蹦跳跳,因為生病的媽媽需要安靜。我只能從門縫里看看躺在床上的媽媽,如果媽媽看到我,會叫我進來,幫她捶捶頭。我的小拳頭一下一下地落在媽媽的頭上,敲一會兒,小胳膊就酸了。媽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樣,不住地夸獎我“捶得真好”“真舒服”,弄得我本來很想出去玩兒,聽了這話都不好意思走了。

那可能是兒時的我跟媽媽最親密接觸的時刻。黑暗的屋子里,病弱的媽媽熱切地想跟小女兒多待一會兒;又心疼媽媽又胳膊酸的小女兒,熱切地盼著能早一點兒溜出去玩。

如果媽媽不在家,那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姥爺?shù)拇蟠彩俏业奈枧_,蚊帳是舞臺上的帷幕。我把花花綠綠的床單圍在身上,枕巾裹在頭上,扮成古代美女的樣子,羞澀地打開蚊帳報幕:

“第一個節(jié)目:舞蹈《敬愛的毛主席》?!?/p>

我又充當場務人員,自己把蚊帳打開。

我還是唯一的演員,從床邊入場,開始自唱自跳,無比陶醉。

突然,聽見院子里媽媽的喊聲:

“爸爸,我回來了!”

十萬火急,我能在50秒內(nèi)疊好被單,鋪好枕巾,整理好蚊帳,并迅速跳下床,坐到桌前,讀書寫字。并隨著媽媽的腳踏進房門,高喊一聲:

“媽媽好!”

寫字臺是我的小賣部,想象中的糖果和點心分散在各個抽屜里,想象中的叔叔阿姨和小朋友來買東西。我把紙撕成大小不一的小條,當成不同面值的錢,再把鉛筆上拴根小繩當秤。

可以說我的服務態(tài)度在那個年代是最好的。我像一個表演過火的演員一樣,自買自賣地吆喝著:

“您要二兩酒?好的,給您,您給我三毛錢,我找您四分?!?/p>

“小朋友,你要什么?”

“阿姨,這是您要的肥皂,五毛錢一塊?!?/p>

我賣的貨品中有糖果、點心、醬油、醋、酒、手電、牙膏、毛巾、水壺、作業(yè)本、鉛筆、橡皮……小賣部里可能存在的一切商品,在我這個虛擬的商店里都有。

也許,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吧。

很同情今天的孩子,有太多的玩具,被淹沒其中,拿了這個,丟了那個,想象力被玩具束縛了,局限了。沒有了虛擬的觀眾,沒有了虛擬的顧客,沒有了虛擬的病人……而僅有的虛擬也被電子游戲的畫面所設定,嗚呼哀哉。

而我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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