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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

姥爺 作者:蔣雯麗


小院

我們家住在津浦鐵路邊上,火車一開過,家里的窗戶就嘩嘩地響,像發(fā)生了三四級地震一樣。

那是一個鐵路職工的大院,里面住著鐵路機務(wù)段和工務(wù)段的職工。

清末民初鋪設(shè)津浦鐵路的時候,在鐵路邊為英國設(shè)計師修建了四排宿舍。后來,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這四排宿舍被日本人占用,里面鋪上了榻榻米。再后來,先后歸屬于國民黨、共產(chǎn)黨。直到解放后,這四排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jì)的老房子,被分配給了火車司機和鐵路高級工作人員,大家管它叫做“官房”。

我的媽媽1935年就出生在這里。

她住過英國人時期的建筑風(fēng)格,也住過日本人時期的榻榻米,解放后,再搬回來,就住到了現(xiàn)在我們家的位置。

沒房子住的鐵路職工越來越多,很多人喜歡這四排高大的平頂建筑,但論資格又住不進去,就挨著官房建起了自家的房子——按照今天的說法,就是“違章建筑”。結(jié)果,把這個頗有氣勢的民國建筑圍在了一堆形狀各異的自建房子中間了,并形成了現(xiàn)在的大院。

我們家是第三排官房中的頭兩間。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家”的格局,就是廚房建在兩排住房之間,隔斷了來往的路,形成一個不小的院子。房子是灰磚建的,院里的地面上也鋪著灰磚。長方形的院子,沿著墻邊用灰磚架起了三層高低錯落的臺階,姥爺那些修剪精美的盆景就整齊地擺放在臺階上。

姥爺?shù)呐杈埃屑偕?,有樹根,有植物;有小橋流水,也有漁翁垂釣;有仙鶴立于水上,也有小亭在青松旁。每一個盆景都是一幅山水畫,而那些小橋、小人、小船也成了我的玩具。雖然那會兒的我,并不懂得中國文人所追求的詩情畫意,對戴斗笠的老頭還不如對亭子和橋感興趣,但在物質(zhì)貧乏的七十年代,姥爺?shù)倪@些小玩意對一個孩子來說,已經(jīng)是很奢侈的物品了。

小院中央,屋子門口,有三個大魚缸,里面養(yǎng)著顏色各異的金魚,眼睛也都奇形怪狀。

魚缸的一半埋在土里。冬天,水面上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我怕魚兒被凍住,或者被憋死,就用鐵棍把冰面鑿出個洞,卻發(fā)現(xiàn)冰下的魚兒依然自在地游來游去。

那會兒養(yǎng)魚可沒有如今的“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我就是我們家的“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每個星期,我都會給三個大魚缸來一次大換水。

先準(zhǔn)備好桶和塑料管子,把管子的一頭放在魚缸里,另一頭含在嘴里用力吸氣。眼看著魚缸里的水順著管子向自己這邊流過來,快流到嘴里時,趕緊把管子放到桶里,這樣魚缸里的水就順著管子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了。

傍晚,昏黃的陽光灑在濕漉漉的院子里。

魚兒在清水里游,花兒在露珠下笑。

姥爺坐在藤椅上,欣賞著他一院子的花。

我在姥爺身旁,欣賞著我的勞動成果。

為了有效利用生態(tài)資源,我再把桶里的水倒進澆花的壺,用富含魚兒糞便的水滋養(yǎng)院子里的植物。

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在姥爺?shù)慕虒?dǎo)下錘煉出來的,姥爺也會在一旁觀敵料陣,見我忙不過來的時候伸一把手。

傍晚,夕陽的余暉灑在濕漉漉的院子里。魚兒在清水里游,花兒在露珠下笑。姥爺坐在藤椅上,欣賞著他一院子的花。我坐在姥爺?shù)耐壬?,欣賞著我的勞動成果。

這個畫面在我兒時的照片上有記錄,雖然是黑白照片,但那一院子整齊、美麗、郁郁蔥蔥的盆景、假山和植物,到現(xiàn)在看上去都是那么有質(zhì)感,呼之欲出。

我最早學(xué)會的一首古詩,不記得它的名字了,只記得其中兩句,特別像我家的小院: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拍攝《我們天上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對攝影師描述我想要的兩個理想中的鏡頭。其中之一是:移動攝影機從大院門口,跟著一路蹦蹦跳跳的小蘭,穿過曲曲折折的巷子,經(jīng)過一片破舊的老房子,最后停在一扇紅色的小門前。隨著小蘭伸手推開院門,一個美麗的,天堂一般的花園出現(xiàn)在鏡頭前。

后來,兩個理想中的鏡頭都沒有拍成。原因是我兒時的院子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而我們拍攝的外景地,也不具備這個環(huán)境,只能放棄了。

但是,那個巷子,那條曲徑,那扇紅門,那推開門時的驚心動魄的美麗,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白日夢里,就像美國電影《蝴蝶夢》中的開場白一樣:

“昨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我的曼德里……”

自來水

那會兒,自來水龍頭可不是每家都有的,整個大院也就八個。

這八個水龍頭,是給官房配置的。四排官房,每排配置兩個。后來,這四排官房都被從中間隔開了,八個水龍頭也就被隔在了八個區(qū)域。除了官房的住戶,周圍的人家也來這兒接水。

姥爺?shù)男≡豪锞陀幸粋€自來水龍頭。

為了鄰居進出方便,我們家那扇紅色的院門,幾乎是從不插上或鎖上的。姥爺那一院子的花,全憑大家自覺,竟也從沒丟失過。

經(jīng)常,天不亮,就有人來接水,夜里一兩點鐘來接水的也有,姥爺從無怨言。

每個月,公家都會把本月用水的費用下發(fā)居委會,居委會再讓各家各戶輪流來收水費。我就干過收水費這活兒。

一個被傳得破破爛爛的水費本子,上面記著用水戶的姓名和家庭人數(shù)。輪到我們家收水費時,姥爺就把每戶費用算好寫好,然后背上一個小口袋,拿上一支筆,帶著我挨家挨戶地去收。后來就變成姥爺把費用算好,讓我背上小口袋,拿上筆,獨自去收水費。再后來,就連算水費都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開始觀察進進出出的人。

有些鄰居神情自若,有些鄰居匆匆來去,

只有平時一副冷冷面孔的李大娘,今天對我特別熱情,

每次來接水,都主動跟我搭訕,

我若正好在看她,她又趕緊轉(zhuǎn)移眼神……

這不是很可疑嗎?

選自《我們天上見》

一年也攤不上一次收水費,所以我的積極性特別高。

鄰居們也都很熱情,我一報出水費金額,從來沒有人對一個小孩兒的計算能力表示過懷疑,總是立刻掏出錢來給我。這份信任,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了,收完一圈,從沒見過這么多錢的我,背著滿滿一小袋戰(zhàn)利品,心花怒放地回家去了。

小院里每天來接水的、洗衣服的、洗菜的人,絡(luò)繹不絕。大多數(shù)人都很自覺,不破壞姥爺那美麗的花園。不過,菜葉子堵了下水道,垃圾桶里多了很多垃圾,也是常有的事,其間,還鬧出過許多笑話。

有一次,我怎么都找不到家里的剪刀了,那是把老式的裁縫剪刀,從我記事起,這把剪刀就在我們家。

我找遍了所有的抽屜和臥室、廚房、院子里的犄角旮旯,一無所獲。突然,一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會不會是被哪個接水的鄰居偷走了呢?

這個念頭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可它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像洪水一樣洶涌,把其他的想法全淹沒了。

于是,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開始觀察進進出出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觀察人,發(fā)現(xiàn)很多人的表情都特別有意思。

有些鄰居還像往常一樣,見到我神情自若地叫一聲:“小三子,吃了嗎?”這種人被我排除在外了。

有些人匆匆忙忙地來,匆匆忙忙地走,就像我不存在一樣。他們平時也這樣,所以也被我排除在外了。

范圍逐漸縮小,最后,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我們家隔壁的李大娘身上。李大娘平時見到我,總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愛搭不理的,但是今天,她對我特別地?zé)崆椋看蝸斫铀蛳礀|西,都主動跟我搭訕。這不是很可疑嗎?

我又進一步觀察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有點兒鬼鬼祟祟,東看看西瞧瞧,正好跟我對視時,她就趕緊把眼神躲開,這不叫做賊心虛嗎?

于是,我故意大聲地叫起來:

“誰看見我們家的剪子了?我們家的剪子不見了!”

我一邊叫,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著李大娘,發(fā)現(xiàn)她很緊張,一句話都不說,埋頭洗菜。

我越來越肯定自己的判斷:就是她偷的!

就在我準(zhǔn)備走上前去質(zhì)問李大娘的時候,姥爺叫我吃晚飯了。吃飯的時候,我把我的懷疑告訴了姥爺,沒想到,姥爺二話沒說,起身從被子下面把裁縫剪子拿了出來。

?。侩y道我一嚷嚷,李大娘做賊心虛,悄悄地把剪子送回來了,還藏到被子下面?

我問姥爺剪子是怎么被他發(fā)現(xiàn)的,姥爺說他下午縫被子的時候,順手就放在被子下面了。

吃完飯,我跑到李大娘家門口,看到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桌前吃飯,李大娘看到我,就讓我進去跟他們一起吃。

這會兒再看李大娘,跟換了一個人一樣,一臉的慈祥,和藹可親。

想想李大娘,平時對我真是挺好的。小孩子都喜歡吃隔鍋的飯,我不就經(jīng)常端個空碗去李大娘家蹭飯嗎?玉米面的貼餅子,蒸槐樹葉,這些又鄉(xiāng)土又好吃的東西,不都是在李大娘家吃到的嗎?再想想自己剛才對李大娘的懷疑,我愧疚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小腳張奶奶

李大娘家的隔壁,住著小腳張奶奶。

張奶奶的腳,那真叫三寸金蓮,張奶奶的個子又很高,走起路來像在風(fēng)里飄。

張奶奶養(yǎng)了很多雞,都養(yǎng)在她的屋子里,所以進她的屋子需要很大的勇氣。除了地上的雞屎,還有滿屋子雞屎的臭味。

張奶奶是唐山人,說話很好聽,雖然不識字,卻酷愛看小人書。她的家里有很多小人書,《小兵張嘎》、《雞毛信》、《平原游擊隊》,我都是在張奶奶家看的。

張奶奶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看到小雞下蛋。隨著“咯噠咯噠”的叫聲,張奶奶搖晃著她細長的身軀,準(zhǔn)確無誤地從雞窩里取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笑瞇瞇地讓我摸摸,小心翼翼地放進壇子里。

張奶奶的雞蛋壇子,只進不出。因為沒牙,她每天就喝點兒粥,吃幾根咸菜,或者嚼點兒饅頭。只在逢年過節(jié),才能看到她的三個兒子帶著點心來看她,坐上幾分鐘,提著雞蛋走了。

張奶奶自己提水,雖然是個小桶,可她那一步三搖的姿態(tài),一桶水到家就剩一半了。每次看她提水,我都為她揪著心。

有一天姥爺把我叫到面前,問我:

“小文麗,你想不想越長越美麗?”

“想,當(dāng)然想了,可怎么才能越長越美麗呢?”

“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就是多幫人做好事,你就會越長越美麗?!?/p>

“真的嗎?”

張奶奶成了我變“美麗”的目標(biāo)!

下了學(xué),放下書包,我就直奔張奶奶家,拎起水桶就跑,把缸里接滿水。又開始掃地,先在雞屎上灑上爐渣灰,小心把雞屎除掉,再在地上灑點水,不讓灰塵揚起來,最后把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

張奶奶家的窗戶,就像是從來都沒擦過一樣,連陽光都透不進來了。當(dāng)我用自己的勞動讓小屋灑滿陽光的時候,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我發(fā)現(xiàn),幫別人家干活,比幫自己家里干活帶勁兒多了,更何況越干越美麗!

我熱切地盼望著自己早一點兒美麗起來。

張奶奶盤腿坐在床上,吃驚地看著我像猴子一樣地上躥下跳。既不贊許,也不感激,好像很無奈。

她是不是在想:這個小家伙是不是有點兒神經(jīng)不正常???

每年的五月端午,媽媽都會請張奶奶來家里幫我們包粽子。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

我發(fā)現(xiàn),

幫別人干活比幫自己家干活帶勁兒多了,

更何況越干越美麗!

別看張奶奶不講衛(wèi)生,不會收拾屋子,包起粽子來可是一把好手。粽葉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飛,一轉(zhuǎn)眼,一個小粽子就包出來了。

我在演電影《臺灣往事》的時候,包粽子速度之快讓全組的人驚詫,這還要感謝小腳張奶奶,是她手把手地教會了我包粽子。

后來,我還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

這是不是要歸功于姥爺教我的秘訣呢?

現(xiàn)在想想,姥爺是多么智慧。他如果直接讓我?guī)托∧_張奶奶提水,我怎么會愿意?小孩子嘛,提個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哪里能堅持太久?現(xiàn)在好了,既幫了需要幫助的人,又培養(yǎng)了我的品德。

現(xiàn)在,我也會模仿姥爺,用這個辦法來教育我的孩子,卻發(fā)現(xiàn),我的孩子可沒有我那么當(dāng)真啊。

吳大姑

“吳大姑,又要問你借錢了?!?/p>

這是每個月8號,姥爺必說的一句話。

吳大姑是個在職的寡婦,兩個兒子上山下鄉(xiāng)都去了農(nóng)村,她一個人省吃儉用,每個月都有結(jié)余。

七十年代,每個月都有結(jié)余,那是很奢侈的。

媽媽和姥爺?shù)墓べY加起來,一個月將近一百元錢,一百元養(yǎng)活三口人,在那個年代,也是很奢侈的。

可是,我們每個月的8號,都要向吳大姑借錢,每次借十元。

姥爺和媽媽在鐵路工作,鐵路每月15號發(fā)工資,吳大姑在地方工作,每月月底發(fā)工資。

媽媽的工資全都交給姥爺管理,姥爺就是在最困難的時期,煙、酒、茶、糖也不會少。

茶,要茉莉花茶;酒,要高粱酒;煙,來人必給人家遞,也是那會兒的好煙;糖,不光我吃,來家里的小朋友吃,姥爺自己也吃。

就這幾樣,全是那個年頭的奢侈品。再加上姥爺愛吃肉,紅燒肉燒得一流。姥爺還愛喝雞湯,因為他的牙齒幾乎掉光了,媽媽每天早起去很遠的地方給他買雞湯。那是一種用大麥和雞絲在一起熬的湯,營養(yǎng)豐富,媽媽一買就是三碗,可以讓姥爺喝上一天。

想想,這是在七十年代啊,這樣的生活是會讓多少人流口水的!姥爺還要買花買魚,一百元錢當(dāng)然是不夠的。

那能不能下個月省省,少買一樣?xùn)|西呢?

不能!

所以,每個月到了8號,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8號到15號,還有一個禮拜,只能找吳大姑借錢。

吳大姑也早已習(xí)慣了,每到8號這一天,早早地就把十元錢準(zhǔn)備好,姥爺一來,不待張口,便將錢送上去。而姥爺也在一個禮拜以后,發(fā)工資的當(dāng)天,第一時間把十元錢還給吳大姑。

有一天晚上,不知因為什么,姥爺跟媽媽生氣了,媽媽在屋子里哭,姥爺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可把只有八九歲的我嚇壞了。

我怕姥爺生氣了去跳河自殺,想去找姥爺,又怕媽媽一個人在家想不開上吊自殺,又走不開,情急之下,我敲響了隔壁吳大姑家的門。

我語無倫次地跟吳大姑描述了家里突發(fā)的事件,也講了我的擔(dān)憂,希望吳大姑幫我在家里看住媽媽,我要去執(zhí)行一個更為艱巨的任務(wù)——尋找姥爺。

吳大姑,平時對我愛答不理地,那天一定是被我的神情嚇住了,居然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唯命是從。

我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我跳河自殺了。

媽媽和姥爺,還有所有的親人們奔向河邊,

趴在我身上哭天喊地。

這種幻想帶給我巨大的滿足:

哈哈,誰讓你們平時對我不好?

誰讓你們老是批評我?

現(xiàn)在后悔了吧,晚了!

她立刻穿好衣服,跟著我來到家里,坐在了正在哭泣的媽媽身邊,一邊安慰媽媽,一邊向我點頭,示意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也向吳大姑點點頭,拿上手電筒,穿過黑黢黢的巷子,直奔大塘公園。

大塘公園里有個大水塘。那是修建津浦鐵路的時候,為了墊高地基,在地基上鋪設(shè)鐵軌,挖土形成的大坑,后來積水成塘。

原先的大塘沒有圍墻,也不是公園,后來因為有小孩不慎落水淹死,便建起了圍墻,形成了一個街心公園。

因為離家近,我想,將近九十歲的姥爺最有可能去跳大塘??墒俏彝耍估?,公園是關(guān)門的。我圍著大塘公園轉(zhuǎn)了一圈,幾個大門都關(guān)著,姥爺應(yīng)該沒有那個身手,可以爬樹進去。

怎么辦?難道姥爺真的去跳淮河了?

淮河,可是很遠啊,又是深更半夜的,我一個人去,真有點兒害怕。

我也奇怪,為什么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認定她的姥爺和媽媽會以自殺的方式來解決沖突呢?

那其實是我自己的幻想。

以一個弱小的生命面對大人的指責(zé)和懲罰時,唯一能讓大人們后悔和感到痛苦的就是死。

我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我跳河自殺了,媽媽和姥爺,還有所有的親人們奔向河邊,趴在我身上哭天喊地的樣子,我感到巨大的滿足和幸災(zāi)樂禍。

“哈哈,誰讓你們平時對我不好?誰讓你們老是批評我?現(xiàn)在后悔了吧,晚了!”

所以,我以兒童的心理,以為大人們生氣了,也會跟我想得一樣,以死讓對方后悔。

為了確保吳大姑沒有失職,媽媽在家安然無恙,在奔向淮河前,我先回了趟家,去看看媽媽。

家里還是兩個人,只不過吳大姑變成了姥爺。

姥爺坐在里屋的大床上,媽媽坐在外屋的小床上,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也不說話。

?。坷褷敍]有去跳河??!

我跑進屋,拉起媽媽的手,二話不說,走到姥爺面前,就像平時我犯錯誤的時候,媽媽拉著我的手走到姥爺?shù)拿媲耙粯印?/p>

我輕輕地掐了一下媽媽的手,媽媽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爸爸,我錯了,您別生氣了?!?/p>

“???什么?”

姥爺平時就背的耳朵,現(xiàn)在更背了,裝作聽不見。

媽媽提高了一點聲音,卻多了一點淚水:

“爸爸,我錯了,您別生氣了?!?/p>

這就是我的姥爺!完全的封建禮教!在七十年代的紅色政權(quán)下,居然還來這一套。

可是,我就是這樣長大的,媽媽也是這樣長大的。

直到今天,我開始教我的孩子們學(xué)習(xí)《弟子規(guī)》,發(fā)現(xiàn)姥爺對我的教育,都是從那上面來的,毫不含糊。

原諒了媽媽之后,我和姥爺躺到了床上,我好奇地問他:

“您剛才離家出走,去哪兒了?”

姥爺詫異地看著我:

“離家出走?我就去了趟茅房(廁所)?!?/p>

丫頭

我們住的大院里,有幾個小朋友,常跟我一起玩,其中就有丫頭。

丫頭的父親,曾經(jīng)在鐵路工作,后來在一次事故中,被火車軋死了。丫頭的母親受不了這突然的打擊,瘋了。這個家,就這樣敗落了。

上面有三個哥哥的丫頭,是這個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兒。按說,丫頭應(yīng)該是最得爸媽寵愛的,可是我們眼里的她,永遠蓬頭垢面,鼻涕邋遢;永遠穿著破衣服,衣服上面黑乎乎的,不知是鼻涕,還是吃的東西留下來的印子。

院子里的小朋友都欺負她,不愿意跟她玩,嫌她臟。

的確,她那頭像朋克一樣永遠也不梳理的頭發(fā),長滿了虱子和蟣子。虱子是黑色的小蟲,蟣子是白色的小蟲,都附著在頭發(fā)上,奇癢無比。

想想這個有個瘋媽媽,沒人管沒人疼的孩子,真是可憐。就那一頭虱子和蟣子,就夠她受的了。小朋友們怕被她頭上的蟲子傳染,都遠遠地躲著她。

她很想跟我們一起玩,總是眼饞地,遠遠地看著我們,一雙小眼睛充滿期待,盼著能加入進來。

她的媽媽,倒是毫無顧忌,蓬頭垢面,唱著走調(diào)的歌,罵罵咧咧地從我們玩的地方經(jīng)過。

小朋友有時會放下正在玩的東西,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丫頭媽媽,朝她扔石頭子;有時會追在她的身后,戲謔她。這種時候,丫頭總會自卑地,悄悄地溜走。

我是院子里這幾個同齡小朋友的“頭兒”,可能因為自己在學(xué)校和體操房的境遇吧,讓我對丫頭充滿同情。雖然我沒有一個瘋子媽媽,雖然我衣著整潔,但是,同學(xué)們和隊員們不也是不理我、不跟我玩嗎?我不也總是一個人,可憐巴巴地看著人家玩、看著人家笑嗎?

我真的很想讓丫頭跟我們一起玩,但是,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大家都不想理她,都不歡迎她加入。于是,我又擔(dān)心如果向著她,自己會失去這一點點得之不易的江湖地位。矛盾和斗爭的結(jié)果,讓我只能無奈地遠遠地看著她那雙熱切的眼睛。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我就跑到小朋友們一起玩的大樹下面。那兒,只有丫頭一個人,她正在用我們在地上畫的線,模仿著我們的動作,跳房子呢。

看到我,她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轉(zhuǎn)身就要走。我不自覺地叫了聲:

“丫頭!”

她站住了,轉(zhuǎn)過那個朋克頭來,看著我。我又不自覺地問她:

“想不想跟我一起玩?”

選自《我們天上見》

我很想讓她跟我們一起玩兒,

但也能明顯感覺到大家對她的抗拒。

我擔(dān)心接納她,

會讓自己失去這點得之不易的“江湖地位”。

她吃驚地看著我,不太相信似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過了一會兒,見我沒有反悔,見我的目光一直真誠地注視著她,于是,她使勁地點了點頭,臉都紅到脖子根了。

我們倆互相看著,她燦爛地笑了,我也燦爛地笑了。

我的第一個愿望就是當(dāng)媽媽。

我把她帶到了我們家的小院,讓她坐小板凳,我坐椅子,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膝蓋上,開始幫她捉頭發(fā)上的虱子和蟣子。

那個下午,陽光溫暖地照著小院,我真的像丫頭的媽媽一樣,溫存而認真地幫她清除著這些小朋友們嫌棄的東西。我好像有一種偉大的使命感,就是要幫助她,幫助這個可憐的小姑娘,重新建立起生活的信心,讓她干凈美麗起來。

幫助了她,也就如同幫助了我自己,我也希望在學(xué)校,在體操房,同學(xué)們和隊員們也能像我對丫頭一樣地對待我。

有時候,我把她的頭發(fā)弄得很疼,她也一聲不吭地忍著。

虱子和蟣子都很難弄下來,這些個小蟲子,死死地抓著頭發(fā),要用兩個手指頭的指甲相互擠壓,聽到“啪”的一聲響,才算是把它消滅了。

太多了,何時是個盡頭啊。

弄著弄著,我的身上也癢起來了,然后,頭發(fā)又癢起來了——天哪,是不是已經(jīng)傳染給了我呀?

我開始后悔了,后悔讓她來我們家,后悔幫她摘虱子,害怕自己被傳染上這些可怕的小蟲子。要是那樣的話,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們,體操房里的隊員們不就更加嫌棄我了嗎?

就在這個時候,姥爺伸出了援助的手。

姥爺已經(jīng)觀察我們半天了,他知道丫頭家里的情況,很同情這一家人,所以,看到我?guī)椭绢^,姥爺很高興。

姥爺看我的方法太笨拙,就提著把剪刀走過來,“咔嚓咔嚓”幾下子,就把丫頭那又長又亂的“朋克頭”,剪成了齊耳的短發(fā)。

哈哈,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這下子,可就容易得多了。本來,虱子和蟣子,也大都集中在發(fā)尾,剪掉了,不就省得一個一個弄死了嗎?

從沒梳過頭的丫頭,一下子變了個人,干凈、整潔,好看了許多。

從此以后,丫頭就成了我的小伙伴。

我?guī)ハ丛?,教她洗衣服,到她的家里幫她打掃衛(wèi)生。

那個家,如果可以稱之為“家”的話,簡直就不知道人怎么可以生活在其中。

我甚至很生她三個哥哥的氣,為什么不管這個家?為什么不管這個妹妹?為什么不照顧這樣一個媽媽?

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一個哥哥呀。

我的哥哥,帶著他的一幫小兄弟,殺進我們教室。

“誰敢欺負我妹妹?!”

我的哥哥,在我被別人欺負的時候,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這個幻想,一直在我童年的腦海里。

可是,有三個哥哥的丫頭,不是一樣被人欺負嗎?有三個兒子的瘋子母親,不是一樣被人謾罵嗎?

現(xiàn)在的我,才能理解和懂得,那三個兒子,其實,也是自卑得不行。沒有了父愛和母愛的孩子,也不知道如何去愛別人,包括自己的親人。

我把丫頭當(dāng)成了我的布娃娃,我覺得自己就是她的媽媽。別的小朋友想欺負她的時候,我就站出來,保護她,漸漸地,大家也就接受了她。

一別三十多年,再次與丫頭重逢,是在電影《我們天上見》的家鄉(xiāng)見面會上。大姐知道我跟丫頭的感情,想給我一個驚喜,從外地把她接了過來。

彼此對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是她,眼淚也同時流了下來。

我們兩個人,在舞臺上,緊緊地擁抱了很久。她一直在我的耳邊喃喃地說:

“小時候,只有你跟我玩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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