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夏天結(jié)婚好嗎
「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只有跟你結(jié)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jié)婚好嗎?」
——荷西
三個月前。
馬德里一個寒冷的冬天。清晨,三毛同荷西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兩個人都穿得像棕熊一樣,三毛只留出一只手向圍著他們的麻雀丟著面包屑,荷西坐在她旁邊看一本關(guān)于航海的書。這與六年前他們約會的場景如出一轍,只不過,曾經(jīng)三毛身邊的青澀的高中生荷西已成了現(xiàn)在的大胡子荷西。
過了一會兒,荷西合上手中的書,問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計劃?”
荷西之所以這樣問三毛,是因為他已經(jīng)制訂了一個很精彩的航海計劃。這時的他已經(jīng)服完兵役,重獲自由后預(yù)備給自己放一個長假——一個類似“間隔年”那樣的長假。他朋友的父親有一艘船,答應(yīng)借給他,他打算和朋友一起駕船航海去希臘,并且計劃整個夏天都要在海上度過。
三毛告訴荷西:“明年我想去撒哈拉沙漠。”
很早之前,三毛無意中讀了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一系列關(guān)于撒哈拉沙漠的專題,喚起了縈繞在她心頭的一縷鄉(xiāng)愁。但因很多現(xiàn)實的原因,那些年她并沒有去撒哈拉,盡管這樣,沙漠還是將誘惑的種子一粒一粒埋進了她的心里,并時隱時現(xiàn)地提醒著她。而今,她在流浪了很多國家又經(jīng)歷了一些感情的事之后,重返西班牙,居住在離這片沙漠1000公里的馬德里。這是她離撒哈拉沙漠最近的一次,那縷難以言說的鄉(xiāng)愁又重新浮上她的心頭,對撒哈拉沙漠的向往又蠢蠢欲動起來。
荷西把他的航海計劃告訴三毛——他想讓三毛一起去,讓她負責(zé)做飯、拍照片和管錢。三毛先是歡呼雀躍,但繼續(xù)聊下去后,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的“撒哈拉時間”與荷西的“航海時間”是重疊在一起的。對此,荷西的失望更多一些,他甚至都有點懊惱,很少抱怨的他有點生氣地對三毛說:“認識那么久了,你總是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單獨走,什么時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那次的聊天,兩人并未達成共識,以三毛的堅持和荷西的不開心而結(jié)束。
三個月后。
在馬德里的公寓里,三毛收到一封來自撒哈拉沙漠的信。
原來,在那個冬日清晨的“長椅聊天”之后不久,荷西竟然收拾行裝一聲不吭地跑去了非洲。他很快在撒哈拉沙漠的磷礦公司找了一份潛水工程師的工作,并在離公司100公里左右的小鎮(zhèn)——阿雍,租下了一棟房子。安頓下來后,便寫信給三毛,讓三毛去撒哈拉。三毛給他回信說:
你實在不必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況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時間也會在各處旅行,無法常常見到你——
他回信道:
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只有跟你結(jié)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jié)婚好嗎?
這封簡短平實的信,三毛讀了近十遍,她本來就不是個冷漠的人,這封信將她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又激發(fā)了起來。她跑下樓,在大街上走了一個晚上,天蒙蒙亮的時候才回到公寓,然后做了個決定——
1973年4月的一個清晨,三毛給在馬德里合租的三個西班牙女孩留下租金和一封信,信上寫著:
走了,結(jié)婚去也,珍重不再見!
她沒有驚擾睡夢中的她們,便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搭飛機來了撒哈拉沙漠。
來接三毛的荷西對她說:“你的沙漠,現(xiàn)在你已在它懷抱里了?!?/p>
非洲西北部的撒哈拉沙漠在歷史上曾是西班牙殖民地,阿雍是西撒哈拉沙漠最大的城市,也是西撒哈拉的首府。雖說是首府,卻沒有一般首府的繁華,在2016年的時候也只有十幾萬人口。據(jù)此推算,三毛20世紀70年代在那邊生活時,人口應(yīng)該更少,所以她在書中稱它為小鎮(zhèn)。鎮(zhèn)上只有三五條街、幾家銀行、幾間鋪子,法院和郵局在一棟樓上,還有一家漆成黃土色的電影院——阿雍唯一的娛樂場所。放眼望去,小鎮(zhèn)中心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在這里,能看到駱駝,偶爾也能看到奔馳牌出租車,有幾分西部電影里荒涼小鎮(zhèn)的景色和氛圍,時光仿佛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
這個沙漠里的法院從未辦理過公證結(jié)婚,撒哈拉威人都是按照當?shù)仫L(fēng)俗結(jié)婚的。三毛是外國人,結(jié)婚的程序更復(fù)雜一些。那天,三毛與荷西去詢問結(jié)婚事宜的時候,法官將厚厚的法典翻了很久才找出外國人在撒哈拉沙漠結(jié)婚所需要開具的各種證明條款??戳诉@些煩冗的條款,害怕麻煩的三毛一度不想結(jié)了,但荷西堅持要正式娶三毛為太太。
那個年代,未婚同居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遍。三毛曾在一篇游記中寫過一次在歐洲住旅店的小細節(jié)。那是他們結(jié)婚后的一次旅行,他們要入住一家小旅館,本來已經(jīng)預(yù)訂好了房間,但等他們到達之后,旅館的老板娘卻搪塞他們說,已經(jīng)沒有雙人房間了,只有兩間單人房,意思是要他們分開住。不過,三毛很快看出了老板娘的心思,老板娘把他們當成還沒結(jié)婚就隨便住在一起的男女了。因為大部分的歐洲人看不出亞洲人的年齡,三毛30歲的時候常常被誤以為只有十幾歲。最后她把結(jié)婚證拿出來給老板娘看過之后,才得以入住原來預(yù)訂的大房間。
在感情上,荷西給了三毛安全感,并教會她堅持。他總會適時地把想要逃跑的三毛捉回來,大概他知道,三毛的內(nèi)心其實并不想真正逃跑。
從法院回家后,荷西與三毛便各自到大使館寫申請,給家人寫信請他們幫忙準備結(jié)婚所需的證明文件,等所有的文件都到齊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在提交了各種證明之后,大概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三毛去阿雍中心區(qū)買淡水時路過法院,進去詢問后得到通知:明天你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而那時候,荷西還在離家100多公里的公司工作。三毛剛到沙漠的時候,荷西每天都要奔波于公司和家之間,晚上下班后披著滿天星輝回到阿雍的家,第二天一大早,晨星未散又離開。三毛心疼荷西,讓他不要每天都在路上奔波,只在周末回家即可,這樣每周可以在家里休息兩天,周一再去上班,不必為此增加身體上的勞苦。提著水桶毫無準備的三毛聽到這個可以結(jié)婚的消息后,趕忙跑到路上尋找可能去磷礦的人捎口信,站了很久才攔住一輛荷西公司來阿雍辦事的車,請司機帶話給荷西——明天請他回家結(jié)婚。司機感到莫名其妙,以為她是那種想結(jié)婚想瘋了的女人,看著她自言自語道:“難道他自己不知道明天要結(jié)婚嗎?”
在沙漠那樣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的,發(fā)生什么都不必吃驚。
這是沙漠法院成立以來第一次辦理公證結(jié)婚。結(jié)婚當天,整個法院的工作人員都早早地到達法院做準備。從未主持過公證婚禮的年輕法官比新郎、新娘還要緊張,他隆重地穿起了黑色緞子法衣。在法院工作多年的老秘書也將壓箱底的西裝穿了出來,并認真地系了絲質(zhì)的領(lǐng)結(jié)。法院的工作人員還很貼心地找來了拍照的人,“埋伏”在法院門口,等新郎、新娘出現(xiàn)。為了讓婚禮看起來熱鬧一些,他們還替新郎、新娘請來了小鎮(zhèn)上的居民來觀禮,這些人大都是這幾個月荷西和三毛在這里認識的朋友和鄰居,來觀禮的人們也隆重地穿了正式的禮服。三毛與荷西在沙漠里步行了四十分鐘來到法院時,著實被這陣勢嚇了一跳,每個人都打扮得如此隆重,又有照相機對著他們咔嚓咔嚓地拍照,倒是他們這對新郎、新娘,穿著隨意得像個旁觀者。
那天,荷西穿了一件日常的深藍色粗布襯衫,下面配了條牛仔褲和涼鞋;三毛穿一件淺藍色細麻布長衫,這還是看見荷西正在穿深藍色襯衫時臨時決定穿的衣服,這樣看上去多少有點情侶裝的意思。她腳上穿了一雙樣式簡單的涼鞋,頭戴一頂草編的闊邊帽子。沙漠里沒有鮮花,臨出門前,她在廚房里隨手抓了一把香菜別到胸前代替。只有她頸上一條“布各德特”是隆重的,“布各德特”是撒哈拉威女人結(jié)婚時佩戴的飾品。結(jié)婚之前,三毛很想擁有一條,但它對于撒哈拉威女人來說不是普通的飾品,那是她們的信物和傳家寶,所以她們不會輕易送人或者賣掉,頂多摘下來讓她欣賞一下。但有一天,有個蒙著面紗的女人找到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她的“布各德特”賣給了三毛。下班回家的荷西看到后也非常開心,他去沙漠小店買了幾粒小琉璃珠子,再加幾個腳踏車上的小零件給細細點綴了一下,讓它更好看一些。這條項鏈成為他們結(jié)婚當天三毛唯一隆重的飾品,也是三毛一生最愛的一件飾品。
在結(jié)婚典禮上,也許是受了法院隆重、緊張氣氛的影響,在回答法官提出的“三毛,你愿意嫁給荷西嗎”這個問題時,本應(yīng)該回答“是”的三毛卻激動地說了個“好”,使得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由于是第一次主持婚禮,在問完“荷西,你愿意娶三毛為妻嗎”,荷西回答完“是的,我愿意”之后,法官就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了。一陣沉默的小尷尬之后,法官大聲宣布:“好了,現(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成為夫妻了,恭喜,恭喜?!眱蓚€緊張的人一聽儀式結(jié)束,立刻變得活潑起來,觀禮的朋友、鄰居們也紛紛上前與他們握手。而荷西忽然想起自己的戶口簿還在法官那里,就一邊沖出人群一邊喊著“我的戶口簿……”追了出去。這時,忽然有人提出,怎么沒有交換戒指?三毛才從圍著她祝賀的人群里跳起來問已經(jīng)跑開的荷西:“戒指呢?戒指呢?”荷西邊跑邊喊著:“在我這里呢?!比缓髮⑺约旱哪莻€拿了出來,套在了手上,完全忘了也要給三毛戴戒指。
舉辦完婚禮儀式后,荷西提議要帶三毛去國家旅館吃一頓大餐慶祝。這家國家旅館是當時的西班牙官方創(chuàng)辦的,是沙漠里唯一的豪華飯店。餐廳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皇宮,那里的菜價也很貴,吃一頓的錢夠買一個星期的菜了。已經(jīng)成為荷西太太的三毛想到那些錢都是荷西在沙漠里辛辛苦苦賺來的,便決定不去了。兩個人又步行40分鐘走回家。不過,他們剛一到家就發(fā)現(xiàn)門口放了一個大大的結(jié)婚蛋糕,上面有一對男女娃娃,是荷西的同事們一起送的——這是結(jié)婚當日最驚喜的禮物了。切蛋糕后,荷西才給三毛補戴上戒指。
就這樣,雖然沒有鮮花,也沒有婚紗,但在一片嘻嘻哈哈中,三毛成了荷西的太太,也成為第一個在撒哈拉沙漠結(jié)婚的中國女人。七年前,青澀的荷西還常常假扮三毛的“表弟”去三毛學(xué)校找她;七年后,當年那個青澀大男孩已經(jīng)長成一個成熟可靠的男人了。剛搬到沙漠時,三毛獨自一人在家,鄰居家的小孩問三毛:“三毛,你爹爹怎么不在?”三毛哈哈大笑:哪里是爹爹?那是她未來的丈夫。
一直以來,荷西都像是站在河對岸的人,小心又謹慎地向岸這邊受傷的小鹿伸出手,以眼神示意——跟我走,我會照顧好你,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而對人類有了防備之心的小鹿卻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放下顧慮跨過這條河。
三毛心地善良、熱愛自由,對于這樣的女人,給她愛,給她自由,但千萬不可死纏爛打。如果他表現(xiàn)得太過于迷戀,暴露了自己的底線,就會嚇跑她。如果當年荷西在被拒絕時,痛哭流涕,尋死覓活,想來三毛也不會愛上這樣的男人。雖然后來荷西坦誠地對三毛說,那一次被拒絕時,他痛苦得想要自殺,但最終還是一個人默默承受了。
起初,荷西因為三毛去了撒哈拉,后來,三毛因為荷西留在了撒哈拉。三毛最初計劃只在撒哈拉住半年,但由于荷西在撒哈拉工作,他們一住便是三年。
多年以后,回想當時,三毛說:
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劃的。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里受苦時,我心里已經(jīng)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