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為上次“鼓掌解?!睍r,紀墨鴻曾刻意用嘉許的目光多看了劉俊卿幾眼,所以,幾天后,一聽說紀墨鴻搬進了督學(xué)辦公室,敏銳的劉俊卿立即將自己精心寫的一篇心得呈交了上去。
紀墨鴻看了文章,微笑著說:“嗯,文章寫得不錯嘛。你怎么會想起寫這篇心得給我呀?”
劉俊卿畢恭畢敬地回答:“上次聽了督學(xué)大人的教誨,學(xué)生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只有好好讀書,才有大好前程,這個道理,從來沒有人像大人說得那么透徹,真是句句說到學(xué)生的心里去了,學(xué)生有感而發(fā),故此寫了這篇心得,聊表對大人的高山仰止之意。”
紀墨鴻滿意地點了點頭,親切地說:“好了好了,你也別張口大人閉口大人的,這里是學(xué)校,紀某也是讀書人,沒有那么多官架子,你以后,就叫我老師吧。以后有空,多到我這兒坐坐。我呀,就喜歡跟你這樣聰明上進的學(xué)生打交道。”
劉俊卿低聲唱著歌激動地從督學(xué)室內(nèi)出來,一下子覺得整個身心從沒有這樣輕松過,頭頂?shù)奶炜找矎膩頉]有這樣遼闊過。他一掃往日的沉郁,中午放學(xué)后,與子鵬有說有笑地結(jié)伴去食堂。食堂里,人流來往,喧鬧非常,墻上木牌上仍然是老幾樣:茄子、南瓜、白菜……最好的不過是骨頭湯。他倆一進去,就看見徐特立一身布衫草鞋,端著個大碗,排在一列學(xué)生隊伍的最后面。劉俊卿一捅子鵬,夸張地說:“哎,看看看,徐大叫花又來了?!?/p>
子鵬拉了拉他,低聲說:“你怎么這么叫老師?”“都這么叫,又不是我一個人。本來嘛,教員食堂一餐才一毛錢,他都舍不得去,天天到這里吃不要錢的,不是叫花是什么?”俊卿哼一哼說。
兩人打了飯菜坐下來。劉俊卿用筷子撥著碗里的飯菜,一臉不滿地抱怨:“搞什么?天天就這點蘿卜白菜!”子鵬苦笑著說:“味道是差了點。”
“差了點?簡直就是豬食!”劉俊卿說著把筷子一撂,抬眼看其他同學(xué):食堂里,年輕人的胃口個個好得驚人,一桌桌學(xué)生都大口大口吃得正帶勁。與學(xué)生們一桌吃飯的徐特立刮盡了碗里的飯,起身到開水桶前,接了半碗開水,涮涮碗,一仰脖喝下去,抹抹嘴,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劉俊卿咽了一口唾液,站起身來說,“我去打兩杯水過來?!?/p>
這時秀秀忽然提著食盒進來了。她站在門口滿食堂四處張望,一時見到王子鵬了,快步走過來,打開食盒,邊取出里面的菜邊對少爺說:“太太怕您吃不慣學(xué)校的伙食,叫我做了幾樣您愛吃的菜送過來?!?/p>
“哇!阿秀,謝謝你了?!弊御i一看幾乎要流口水了。
端著兩杯開水的劉俊卿猛然看見妹妹,手一抖,滾燙的開水抖了出來,燙得他一彈。子鵬趕緊接過開水,捧著俊卿的手吹氣?!皼]事沒事……水不燙?!本o張中,劉俊卿目光閃爍,瞟了一眼秀秀,又趕緊躲開她的目光。一個“哥”字都到了嘴邊的秀秀硬生生地收住了口,她從哥哥的表情上看出,他不希望自己在這樣的場合招呼他。
子鵬掏手帕擦凈了俊卿手上的水,說:“阿秀,這是我同學(xué),劉俊卿,跟你同姓呢??∏?,這是阿秀,在我家做事的?!?/p>
迎著秀秀的目光,劉俊卿擠了個笑容,低下頭。子鵬卻請劉俊卿和他一起分享家里帶來的美食,劉俊卿答應(yīng)著,仿佛為著躲開妹妹,他端起桌上那兩碗學(xué)校供應(yīng)的飯菜,逃也似的向潲水桶走去,嘩啦一下,兩碗飯菜被他倒進了潲水桶。
幾個同學(xué)看見,詫異地看著劉俊卿,蔡和森一皺眉,忍不住站起,但想想又坐下了。秀秀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顫,跟子鵬說了一聲送晚飯的時候再來收碗,就轉(zhuǎn)身出去了。食堂外,回頭遠遠地望著哥哥正和少爺一起吃飯的背影,哥哥腳上閃亮得刺眼的新皮鞋,兩行眼淚從秀秀的臉上滑了下來。
吃過了飯,學(xué)生們紛紛回教室,楊昌濟正在那里準備教案,這時毛澤東捧著那本手稿,送到了他面前。楊昌濟看看面前的手稿,再看看毛澤東,沒有伸手接,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沉吟了一下,說道:“潤之,有句話,看來我得提醒你才行,讀書切忌粗枝大葉,囫圇吞棗,這么厚的書,這么幾天時間,你就看完了?這書中的精義,你難道都掌握了?”
“老師,您誤會了,這本書我還沒來得及認真看呢?!?/p>
楊昌濟有點不高興了,失望地說:“還沒認真看?那你就還給我?這本書不值得你看嗎?”
“不是,書太好了,我才看了幾頁,就覺得太短的時間根本讀不透書里面的內(nèi)容,老師這部手稿又等著出書要用,所以……所以我抄了一份,打算留著慢慢消化?!?/p>
“你抄了一份?”楊昌濟眼都直了,“十幾萬字,一個禮拜,你抄了一份?”
毛澤東點了點頭。原來,就在楊昌濟借書給毛澤東的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毛澤東便跑去文具店花了他僅有的四毛八分錢,買回一大堆白紙和一塊沒有包裝的低檔墨,利用晚上寢室熄燈后,借著燭光往白紙訂成的本子上抄錄楊昌濟的手稿。
楊昌濟顯然還有些難以相信:“把你抄的給我看看。”
厚厚幾大本手抄本擺上了毛澤東的課桌,楊昌濟翻閱著抄本,整整七本用白紙簡單裝訂的手抄本上,字跡雖有些潦草,卻是密密麻麻,一字不漏。他看看毛澤東,眼前的學(xué)生帶著黑眼圈,精神卻看不出一點疲倦。楊昌濟又翻開了擺在旁邊的“講堂錄”,看到筆記本上,同樣是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跡,上面還加著圓圈、三角、橫線等各種不同的符號,旁邊見縫插針,批滿了蠅頭小楷的批語。他驚訝地問:“這是你的課堂筆記?所有的課都記得這么詳細?”
毛澤東回答說:“一般社會學(xué)科的課我都記?!?/p>
“怎么還分大字小字,還有那么多符號?”
“大字是上課記的,小字是下課以后重新讀筆記的心得,那些符號有的是重點,有的是疑義,有的是表示要進一步查閱……反正各有各的意思?!?/p>
楊昌濟點了點頭:“你很舍得動筆啊?!?/p>
“徐老師說過,不動筆墨不看書嘛,我習(xí)慣了,看書不記筆記,我總覺得好像沒看一樣?!?/p>
楊昌濟放下了講堂錄,看著毛澤東,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他抱起手稿和自己的備課資料,走出一步,又回頭:“對了,禮拜六下午你好像只有一節(jié)課吧?如果你愿意,以后禮拜六下了課,可以到我這兒來,只要是你感興趣的內(nèi)容,我給你做課外輔導(dǎo)?!?/p>
毛澤東問:“禮拜六您不是沒有一師的課嗎?”楊昌濟笑著說:“以后有了,你的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