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jīng),更不懂什么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jīng)驗。但是,數(shù)十年來,喝過不少茶,北平的雙窨、天津的大葉、西湖的龍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巖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葉梗與滿天星隨壺凈的高末兒,都嘗試過。茶是中國人的飲料,口干解渴,唯茶是尚。茶字,形近于荼,聲近于槚,來源甚古,流傳海外,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茶。人無貴賤,誰都有份,上焉者細啜名種,下焉者牛飲茶湯,甚至路邊埂畔還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輒問訊:“喝茶未?”茶是開門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孩提時,屋里有一把大茶壺,坐在一個有棉襯墊的藤箱里,相當保溫,要喝茶自己斟。我們用的是綠豆碗,這種碗大號的是飯碗,小號的是茶碗,作綠豆色,粗糙耐用,當然和宋瓷不能比,和江西瓷不能比,和洋瓷也不能比,可是有一股樸實厚重的風貌,現(xiàn)在這種碗早已絕跡,我很懷念。這種碗打破了不值幾文錢,腦勺子上也不至于挨巴掌。銀托白瓷小蓋碗是祖父母專用的,我們看著并不羨慕??茨切⌒〉囊槐K,兩口就喝光,泡兩三回就得換茶葉,多麻煩。如今蓋碗很少見了,除非是到(臺北)故宮博物院拜會蔣院長,他那大客廳里總是會端出蓋碗茶敬客。再不就是電視劇中也看見有蓋碗茶,可是演員一手執(zhí)蓋一手執(zhí)碗縮著脖子啜茶那副狼狽相,令人發(fā)噱,因為他不知道喝蓋碗茶應(yīng)該是怎樣的喝法。他平素自己喝茶大概一直用玻璃杯、保溫杯之類。如今,我們此地見到的蓋碗,多半是近年來本地制造的“萬壽無疆”的那種樣式,瓷厚了一些;日本制的蓋碗,樣式微有不同,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近有人回大陸,順便探視我的舊居,帶來我三十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只瓷蓋碗,原是十二套,只剩此一套了,碗沿還有一點磕損,睹此舊物,勾起往日的心情,不禁黯然。蓋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
茶葉品種繁多,各有擅場。有友來自徽州,同學清華,徽州產(chǎn)茶勝地,但是他看到我用一撮茶葉放在壺里沏茶,表示驚訝,因為他只知道茶葉是烘干打包捆載上船沿江運到滬杭求售,剩下來的茶梗才是家人飲用之物。恰如北人所謂“賣席的睡涼炕”。我平素喝茶,不是香片就是龍井,多次到大柵欄東鴻記或西鴻記去買茶葉,在柜臺面前一站,徒弟搬來凳子讓坐,看伙計稱茶葉,分成若干小包,包得見棱見角,那份手藝只有藥鋪伙計可媲美。茉莉花窨過的茶葉,臨賣的時候再抓一把鮮茉莉花放在表面上,所以叫作雙窨。于是茶店里經(jīng)常是茶香花香,郁郁菲菲。父執(zhí)有名玉貴者,旗人,精于飲饌,居恒以一半香片龍井混合沏之,有香片之濃馥,兼龍井之苦清。吾家效而行之,無不稱善。茶以人名,乃徑呼此茶為“玉貴”,私家秘傳,外人無由得知。
其實,清茶最為風雅??箲?zhàn)前造訪知堂老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對總是有清茶一盅,淡淡的、澀澀的、綠綠的。我曾屢侍先君游西子湖,從不忘記品嘗當?shù)氐凝埦?,不需要攀登南高峰風篁嶺,近處的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龍井茶,開水現(xiàn)沖,風味絕佳。茶后進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來,夏日清風冬日日;卷簾相見,前山明月后山山”(駱成驤聯(lián))。有朋自六安來,貽我瓜片少許,葉大而綠,飲之有荒野的氣息撲鼻。其中西瓜茶一種,真有西瓜風味。我曾過洞庭,舟泊岳陽樓下,購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葉均如針狀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初來臺灣,粗茶淡飯,頗想傾阮囊之所有在飲茶一端偶作豪華之享受。一日過某茶店,索上好龍井,店主將我上下打量,取八元一斤之茶葉以應(yīng),余示不滿,乃更以十二元者奉上,余仍不滿,店主勃然色變,厲聲曰:“買東西,看貨色,不能專以價錢定上下。提高價格,自欺欺人耳!先生奈何不察?”我愛其戇直?,F(xiàn)在此茶店門庭若市,已成為業(yè)中之翹楚。此后我飲茶,但論品味,不問價錢。
茶之以濃釅勝者莫過于工夫茶。《潮嘉風月記》說工夫茶要細炭初沸連壺帶碗潑澆,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我沒嚼過梅花,不過我旅居青島時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飲酩酊,輒相偕走訪一潮州幫巨商于其店肆。肆后有密室,煙具、茶具均極考究,小壺小盅有如玩具。更有孌婉丱童伺候煮茶、燒煙,因此經(jīng)常飽吃工夫茶,諸如鐵觀音、大紅袍,吃了之后還攜帶幾匣回家。不知是否故弄玄虛,謂爐火與茶具相距以七步為度,沸水之溫度方合標準。舉小盅而飲之,若飲罷徑自返盅于盤,則主人不悅,須舉盅至鼻頭猛嗅兩下。這茶最具解酒之功,如嚼橄欖,舌根微澀,數(shù)巡之后,好像是越喝越渴,欲罷不能。喝工夫茶,要有工夫,細呷細品,要有設(shè)備,要人服侍,如今亂糟糟的社會里誰有那么多的工夫?紅泥小火爐哪里去找?伺候茶湯的人更無論矣。普洱茶,漆黑一團,據(jù)說也有綠色者,泡烹出來黑不溜秋,粵人喜之。在北平,我只在正陽樓看人吃烤肉,吃得口滑肚子膨亨不得動彈,才高呼堂倌泡普洱茶。四川的沱茶亦不惡,唯一般茶館應(yīng)市者非上品。臺灣的烏龍,名震中外,大量生產(chǎn),佳者不易得。處處標榜凍頂,事實上哪里有那么多凍頂?
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煙。提起喝茶的藝術(shù),現(xiàn)在好像談不到了,不提也罷。
下棋
有一種人我最不喜歡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養(yǎng)的人。殺死他一大塊,或是抽了他一個車,他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像是無關(guān)痛癢,使得你覺得索然寡味。君子無所爭,下棋卻是要爭的。當你給對方一個嚴重威脅的時候,對方的頭上青筋暴露,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地在額上陳列出來,或哭喪著臉做慘笑,或咕嘟著嘴做吃屎狀,或抓耳撓腮,或大叫一聲,或長吁短嘆,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詞,或一串串的噎嗝打個不休,或紅頭漲臉如關(guān)公,種種現(xiàn)象,不一而足,這時節(jié)你“行有余力”便可以點起一支煙,或啜一碗茶,靜靜地欣賞對方的苦悶的象征。我想獵人追逐一只野兔的時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點道理,和人下棋的時候,如果有機會使對方受窘,當然無所不用其極,如果被對方所窘,便努力做出不介意狀,因為既不能積極地給對方以苦痛,只好消極地減少對方的樂趣。
自古博弈并稱,全是屬于賭的一類,而且只是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略勝一籌而已。不過弈雖小術(shù),亦可以觀人,相傳有慢性人,見對方走當頭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邊的馬好,還是跳右邊的馬好,想了半個鐘頭而遲遲不決,急得對方只好拱手認輸。是有這樣的慢性人,每一著都要考慮,而且是加慢的考慮,我常想這種人如加入龜兔競賽,也必定可以獲勝。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賽跑,噼噼啪啪,草草了事,這仍舊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一貫作風。下棋不能無爭,爭的范圍有大有小,有斤斤計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節(jié)而眼觀全局者,有短兵相接做生死斗者,有各自為戰(zhàn)而旗鼓相當者,有趕盡殺絕一步不讓者,有好勇斗狠同歸于盡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誚罵者,但最不幸的是爭的范圍超出了棋盤,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無聲響,排闥視之,闃不見人,原來他們是在門后角里扭作一團,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車呢。被挖者不敢出聲,出聲則口張,口張則車被挖回,挖回則必悔棋,悔棋則不得勝,這種認真的態(tài)度憨得可愛。我曾見過二人手談,起先是坐著,神情瀟灑,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勢吃緊,兩人都站起來了,劍拔弩張,如斗鵪鶉,最后到了生死關(guān)頭,兩個人跳到桌子上去了!
笠翁《閑情偶寄》說弈棋不如觀棋,因觀者無得失心,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雞、斗蟋蟀一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處,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一吐為快??匆娨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厭恨你,暗暗地罵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個耳光之后還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
下棋只是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這樣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為它頗合于人類好斗的本能,這是一種“斗智不斗力”的游戲。所以瓜棚豆架之下,與世無爭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對,消此永晝;鬧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閑階級的人士下棋消遣,“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過身最后退隱東山的大人先生們,髀肉復生,而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只好閑來對弈,了此殘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發(fā)泄。人總是要斗的,總是要鉤心斗角地和人爭逐的。與其和人爭權(quán)奪利,還不如在棋盤上抽上一車。宋人筆記曾載有一段故事:“李訥仆射,性卞急,酷尚弈棋,每下子安詳,極于寬緩,往往躁怒作,家人輩則密以弈具陳于前,訥睹,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保ā赌喜啃聲罚┫缕澹袥]有這樣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說,不過有人下起棋來確實是把性命都可置之度外。我有兩個朋友下棋,警報作,不動聲色,俄而彈落,棋子被震得在盤上跳蕩,屋瓦亂飛,其中一位棋癮較小者變色而起,被對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輸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飲酒
酒實在很妙。幾杯落肚之后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議論風生。再灌下幾杯之后,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不可一世,若不及時知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地呈現(xiàn)出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里的卡力班,那個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嘗酒味,覺得妙不可言,以為把酒給他喝的那個人是自天而降,以為酒是甘露瓊漿,不是人間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與白人接觸,就是被酒所傾倒,往往不惜舉土地畀人以交換一些酒漿。印第安人的衰滅,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們的荒腆于酒。
我們中國人飲酒,歷史久遠。發(fā)明酒者,一說是儀逖,又說是杜康。儀逖夏朝人,杜康周朝人,相距很遠,總之是無可稽考。也許制釀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儀逖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渡袝酚小熬普a”之篇,諄諄以酒為戒,一再地說“祝茲酒”(停止這樣的喝酒),“無彝酒”(勿常飲酒),想見古人飲酒早已相習成風,而且到了“大亂喪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過從漢起就有酒榷之說,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課稅以裕國帑,并沒有寓禁于征的意思。酒很難禁絕,美國一九二〇年起實施酒禁,雷厲風行,依然到處都有酒喝。當時筆者道出紐約,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國餐館,入門直趨后室,索五加皮,開懷暢飲。忽警察闖入,友人止予勿驚。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槍,鏘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獨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廢,直如一場兒戲。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強制。在我們中國,漢蕭何造律:“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此律不曾徹底實行。事實上,酒樓妓館處處笙歌,無時不飛觴醉月。文人雅士水邊修禊,山上登高,一向離不開酒。名士風流,以為持螯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飲無度,揚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飲酒不是什么不很體面的事,真所謂“酗于酒德”。
對于酒,我有過多年的體驗。第一次醉是在六歲的時候,侍先君飯于致美齋(北平煤市街路西)樓上雅座,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葉樹,隨時簌簌作響。連喝幾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湯,潑在他的一件兩截衫上。隨后我就倒在旁邊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歡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機會?!熬朴袆e腸,不必長大”,語見《十國春秋》,意思是說酒量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壯健者未必能飲,瘦小者也許能鯨吸。我小時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綠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煉出來的,不過有其極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沒有親見過一般人所艷稱的那種所謂海量。古代傳說“文王飲酒千鐘,孔子百觚”,王充《論衡·語增》篇就大加駁斥,他說:“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何至于醉酗亂身?就我孤陋的見聞所及,無論是“青州從事”或“平原都郵”,大抵白酒一斤或黃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頭昏目眩粘牙倒齒。唯酒無量,以不及于亂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憂,只是令人在由興奮到麻醉的過程中暫時忘懷一切。即劉伶所謂“無息無慮,其樂陶陶”??墒蔷菩阎?,所謂“憂心如酲”,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價也不算小。我在青島居住的時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風景如繪,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唯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沒有古跡耐人尋味,也沒有適當?shù)膴蕵???瓷接^海,久了也會膩煩,于是呼朋聚飲,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壇,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數(shù),乃自命為酒中八仙。有時且結(jié)伙遠征,近則濟南,遠則南京、北京,不自謙抑,狂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干云的樣子。當時作踐了身體,這筆賬日后要算。一日,胡適之先生過青島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他的一個金戒指,上面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zhàn)。過后不久,胡先生就寫信給我說:“看你們喝酒的樣子,就知道青島不宜久居,還是到北京來吧!”我就到北京去了?,F(xiàn)在回想當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止,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也許會把平素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別人的隱私也當眾抖摟出來。最令人難堪的是強人飲酒,或單挑,或圍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萬計要把別人灌醉,有人訴諸武力,捏著人家的鼻子灌酒!這也許是人類長久壓抑下的一部分獸性之發(fā)泄,企圖獲取勝利的滿足,比拿起石棒給人迎頭一擊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聲嘶力竭的豁拳,在贏拳的時候,那一聲拖長了的絕叫,也是表示內(nèi)心的一種滿足。在別處得不到滿足,就讓他們在聚飲的時候如愿以償吧!只是這種鬧飲,以在有隔音設(shè)備的房間里舉行為宜,免得侵擾他人。
《菜根譚》所謂“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
散步
《瑯?gòu)钟洝吩疲骸肮胖先?,飯后必散步?!焙孟袷巧⒉较抻陲埡?,僅是老人行之,而且盛于古時?,F(xiàn)代的我,年紀不大,清晨起來盥洗完畢便提起手杖出門去散步。這好像是不合古法,但我已行之有年,而且同好甚多,不只我一人。
清晨走到空曠處,看東方既白,遠山如黛,空氣里沒有太多的塵埃炊煙混雜在內(nèi),可以放心地盡量地深呼吸,這便是一天中難得的享受。據(jù)估計:“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灰塵和煙煤的每周降量,平均每平方千米約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qū),有的竟達二十噸之多?!别B(yǎng)魚的都知道要經(jīng)常為魚換水,關(guān)在城市里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難道還不在每天清早從軟暖習氣中掙脫出來,服幾口清涼散?
散步的去處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區(qū),如果風景宜人,固然覺得心曠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趣。一切只要隨緣。我從前沿著淡水河邊,走到螢橋,現(xiàn)在順著一條馬路,走到土橋,天天如是,仍然覺得目不暇給。朝露未干時,有蚯蚓、大蝸牛,在路邊蠕動,沒有人傷害它們,在這時候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們和平共處。也常見有被輾斃的田雞野鼠橫尸路上,令人觸目驚心,想到生死無常。河邊蹲踞著三三兩兩浣衣女,態(tài)度并不輕閑,她們的背上兜著垂頭瞌睡的小孩子。田畦間佇立著幾個莊稼漢,大概是剛拔完蘿卜摘過菜。是農(nóng)家苦,還是農(nóng)家樂,不大好說。就是從巷弄里面穿行,無意中聽到人家里的喁喁絮語,有時也能令人忍俊不住。
六朝人喜歡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后五內(nèi)如焚,渾身發(fā)熱,必須散步以資宣泄。到唐朝時猶有這種風氣。元稹詩“行藥步墻陰”,陸龜蒙詩“更擬結(jié)茅臨水次,偶因行藥到村前”。所謂行藥,就是服藥后的散步。這種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肚里面有丹砂雄黃白礬之類的東西作怪,必須腳步加快,步出一身大汗,方得暢快。我所謂的散步不這樣的緊張,遇到天寒風大,可以縮頸急行,否則亦不妨邁方步,緩緩而行。培根有言:“散步利胃?!蔽业奈缚谝呀?jīng)太好,不可再利,所以我從不蹌踉地趲路。六朝人所謂“風神蕭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一定不是在行藥時的寫照。
散步時總得攜帶一根手杖,手里才覺得不閑得慌。山水畫里的人物,凡是跋山涉水的總免不了要有一根邛杖,否則好像是擺不穩(wěn)當似的。王維詩:“策杖村西日斜?!贝鍠|日出時也是一樣的需要策杖。一杖在手,無須舞動,拖曳就可以了。我的一根手杖,因為在地面摩擦的關(guān)系,已較當初短了寸余。手杖有時亦可作為武器,聊備不時之需,因為在街上散步者不僅是人,還有狗。不是夾著尾巴的喪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長的狗,而是那種雄赳赳的橫眉豎眼張口伸舌的巨獒,氣咻咻地迎面而來,后面還跟著騎腳踏車的扈從,這時節(jié)我只得一面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緊我手里的竹杖。那狗脖子上掛著牌子,當然是納過稅的,還可能是系出名門,自然也有權(quán)利出來散步。還好,此外尚未遇見過別的什么猛獸。唐慈藏大師“獨靜行禪,不避虎兕”,我只有自慚定力不夠。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說,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別容易領(lǐng)略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上街道上也不是絕對的闃無一人,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個,而且經(jīng)常的有很熟的面孔準時準地地出現(xiàn)。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地就送來木屐聲。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臺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搭訕一兩句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他們不嫌多事。我有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見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見,第三天也不見,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里去了。
太陽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長,這時候就該往回走。再晚一點便要看到穿藍條睡衣睡褲的女人們在街上或是河溝里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紅泥小火爐在路邊呼呼地扇起來,弄得煙氣騰騰。尤其是,風馳電掣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地露面了,行人總以回避為宜。所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詩:“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闕,是香山,和我們住的地方不一樣。
書房
書房,多么典雅的一個名詞!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一個書香人家。書香是與銅臭相對的。其實書未必香,銅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斕,終日摩挲亦不覺其臭,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可是不復流通的布帛刀錯又常為高人賞玩之資。書之所以為香,大概是指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從不大通風的書房里散發(fā)出來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蘭薰,也不是霉爛餿臭,是一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這種怪味只有書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家才有書房。書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讀的學子多半是沒有書房,囊螢鑿壁的就更不用說。所以對于寒苦的讀書人,書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華神仙世界。伊士珍《瑯?gòu)钟洝罚簭埲A游于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wù)?,問其地,曰:“瑯?gòu)指5匾??!边@是一位讀書人希求冥想一個理想的讀書之所,乃托之于神仙夢境。其實除了赤貧的人饔飧不繼談不到書房外,一般的讀書人,如果肯要一個書房,還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個來的。有人分出一間房子來養(yǎng)雞,也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yǎng)狗,就是勻不出一間做書房。我還見過一位富有的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書房,也沒有書桌,我親見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讀書,他的女公子用塊木板在沙發(fā)上寫字。
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yīng)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yīng)該擁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并可讀書寫作于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借以驕人的?!罢煞驌碛腥f卷書,何假南面百城!”這種話好像是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書房不在大,亦不在設(shè)備佳,適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幾尺寬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張書桌,依然可以作為一個讀書寫作的工廠,大量出貨。光線要好,空氣要流通,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腕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jiān)獄里寫的。
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推宋春舫先生的褐木廬為第一,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這書房并不與其寓邸相連,是單獨的一棟。環(huán)境清幽,只有鳥語花香,沒有塵囂市擾?!短角逶挕罚骸袄畹旅h(huán)積墳籍,名曰書城。”我想那書城未必能和褐木廬相比。在這里,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柜里,柜比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為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buckram(膠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裝訂(half calf,ooze calf,etc),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fā)亮。也許這已經(jīng)超過了書房的標準,微近于藏書樓的性質(zhì),因為他還有一冊精印的書目,普通的讀書人誰也不會把他書房里的圖書編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是北平式的平房,書房占據(jù)了里院上房三間,兩明一暗。里面一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之處,偶然也延客品茗,幾凈窗明,一塵不染。書桌上文房四寶井然有致。外面兩間像是書庫,約有十個八個書架立在中間,圖書中西兼?zhèn)?,日文書?shù)量很大。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會掉進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
聞一多的書房,和“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樣,充實、有趣而亂。他的書全是中文書,而且?guī)缀跞蔷€裝書。在青島的時候,他仿效青島大學圖書館庋藏中文圖書的辦法,給成套的中文書裝制藍布面,用白粉寫上宋體字的書名,直立在書架上。這樣的裝備應(yīng)該是很整齊可觀,但是主人要做考證,東一部西一部的圖書便要從書架上取下來參加獺祭的行列了,其結(jié)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制的太師椅上,全都是書。那把太師椅玲瓏幫硬,可以入畫,不宜坐人,其實亦不宜于堆書,卻是他書齋中最惹眼的一個點綴。
潘光旦在清華南院的書房另有一種情趣。他是以優(yōu)生學專家的素養(yǎng)來從事我國譜牒學研究的學者,他的書房收藏這類圖書極富。他喜歡用書護,那就是用兩塊木板將一套書夾起來,立在書架上。他在每套書系上一根竹制的書簽,簽上寫著書名。這種書簽實在很別致,不知杜工部《將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謂“書簽藥里封塵網(wǎng)”的書簽是否即系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失去了學術(shù)研究的自由,晚年喪偶,又復失明,想來他書房中那些書簽早已封塵網(wǎng)了!
汗牛充棟,未必是福。喪亂之中,牛將安覓?多少愛書的人士都把他們苦心聚集的圖書拋棄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氣重建一個像樣的書房。藏書而充棟,確有其必要,例如從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圖書集成,擺滿上與梁齊的靠著整垛山墻的書架,取上層的書須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棟的書架有時仍是不可少。我來臺灣后,一時興起,興建了一個連在墻上的大書架,鄰居綢緞商來參觀,嘆曰:“造這樣大的木架有什么用,給我擺列綢緞尺頭倒還合用。”他的話是不錯的,書不能令人致富。書還給人帶來麻煩,能像郝隆那樣七月七日在太陽底下曬肚子就好,否則不堪衣魚之擾,真不如盡量地把圖書塞入腹笥,曬起來方便,運起來也方便。如果圖書都能做成“顯微膠片”納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腦子里,則書房就成為不必要的了。
雅舍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jīng)濟?;馃^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地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墻,墻上敷了泥灰,遠遠地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xiàn)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墻,一切特點都應(yīng)有盡有。講到住房,我的經(jīng)驗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茅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我不論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fā)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避風雨,并不敢存奢望,現(xiàn)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并不能避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避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蛠韯t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nèi)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嘆,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緣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于鼠子,我很慚愧地承認,我“沒有法子”?!皼]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tài)度。其實我對付鼠子并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guān)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把派帷钡奈蔑L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候,滿屋里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否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瓷筋^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jīng)驗,已數(shù)見不鮮。
“雅舍”之陳設(shè),只當?shù)煤啒愣?,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y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yè)理發(fā),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他求。但是陳設(shè)雖簡,我卻喜歡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shè)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只茶幾。我以為陳設(shè)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把派帷彼?,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舍似家家似寄?!蔽掖藭r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
寫字
在從前,寫字是一件大事,在“念背打”教育體系當中占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從描紅模子的橫平豎直,到寫墨卷的黑大圓光,中間不知有多大艱苦。記得小時候?qū)懽?,老師冷不防地從你腦后把你的毛筆抽走,弄得你一手掌的墨,這證明你執(zhí)筆不堅,是要受懲罰的。這樣惡作劇還不夠,有的在筆管上套大銅錢,一個,兩個,乃至三四個,搖動筆管只覺頭重腳輕,這原理是和武術(shù)家腿上綁沙袋差不多,一旦解開重負便會身輕似燕極盡飛檐走壁之能事,如果練字的時候筆管上馱著好幾兩重的金屬,一旦握起不加附件的竹管,當然會龍飛蛇舞,得心應(yīng)手了。寫一寸徑的大字,也有人主張用懸腕法,甚至懸肘法,寫字如站樁,挺起腰板,咬緊牙關(guān),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在這種姿態(tài)中寫出來的字,據(jù)說是能力透紙背?,F(xiàn)代的人無須受這種折磨?!翱婆e”已經(jīng)廢除了,只會寫幾個“行”“閱”“如擬”“照辦”,便可為官。自來水筆代替了毛筆,橫行左行也可以應(yīng)酬問世,寫字一道,漸漸地要變成“國粹”了。
當作一種藝術(shù)看,中國書法是很獨特的。因為字是藝術(shù),所以什么“永字八法”之類的說教,其效用也就和“新詩作法”“小說作法”相差不多。繩墨當然是可以教的,而巧妙各有不同,關(guān)鍵在于個人。寫字最容易泄露一個人的個性,所謂“字如其人”大抵不誣。如果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概拘謹;如果伸胳臂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如排骨;字如墨豬,其人必近于“五百斤油”。所以鄭板橋的字,就應(yīng)該是那樣的傾斜古怪,才和他那吃狗肉傲公卿的氣概相稱;顏魯公的字就應(yīng)該是那樣的端莊凝重,才和他的臨難不茍的品格相合,其間無絲毫勉強。
在“文字國”里,需要寫字的地方特別多。擘窠大字至蠅頭小楷,都有用途??上У氖?,寫字的人往往不能用其所長,且常用錯了地方。譬如,鑿石摹壁的大字,如果不能使山川生色,就不如給當鋪醬園寫寫招牌,至不濟也可以給煤棧寫“南山高煤”。有些人的字不宜在壁上題詩,改寫春聯(lián)或“抬頭見喜”就合適得多。有的人寫字技術(shù)非常嫻熟,在茶壺蓋上寫“一片冰心”是可以勝任的,卻偏愛給人題跋字畫。中堂條幅對聯(lián),其實是人人都可以寫的,不過懸掛的地點應(yīng)該有個分別,有的宜于掛在書齋客堂,有的宜于掛在飯鋪理發(fā)館,求其環(huán)境配合,氣味相投,如是而已。
“善書者不擇筆”,此說未必盡然,禿筆寫鐵線篆,未嘗不可,臨趙孟《心經(jīng)》就有困難。字寫得堅挺俊俏,所用大概是尖毫。筆墨紙硯,對于字的影響是不可限量的。有時候?qū)懽值娜顺斯ぞ咧膺€講究一點特殊的技巧,最妙者無過于某公之一筆虎,八尺的宣紙,布滿了一個虎字,氣勢磅礴,一氣呵成,尤其是那一直豎,頂天立地的筆直一根杉木似的,煞是嚇人。據(jù)說,這是有特別辦法的,法用馬弁一名,牽著紙端,在寫到那一豎的時候把筆頓好,喊一聲“拉”,馬弁牽著紙就往后扯,筆直的一豎自然完成。
寫字的人有癮,癮大了就非要替人寫字不可,看著人家的白扇面,就覺得上面缺點什么,至少也應(yīng)該有“精氣神”三個字。相傳有人愛寫字,尤其是愛寫扇子,后來腿壞,以至無扇可寫;人問其故,原來是大家見了他就跑,他追趕不上了。如果字真寫到好處,當然不需腿健,但寫字的人究竟是腿健者居多。
讀畫
《隨園詩話》:“畫家有讀畫之說,余謂畫無可讀者,讀其詩也?!彪S園老人這句話是有見地的。讀是讀誦之意,必有文章詞句然后方可讀誦,畫如何可讀?所以讀畫云者,應(yīng)該是讀誦畫中之詩。
詩與畫是兩個類型,在對象、工具、手法各方面均不相同。但是類型的混淆,古已有之。在西洋,所謂Ut picturɑ poesis,“詩既如此,畫亦同然”,早已成為藝術(shù)批評上的一句名言。我們中國也特別稱道王摩詰的“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究竟詩與畫是各有領(lǐng)域的。我們讀一首詩,可以欣賞其中的景物的描寫,所謂“歷歷如繪”。但詩之極致究竟別有所在,其著重點在于人的概念與情感。所謂詩意、詩趣、詩境,雖然多少有些抽象,究竟是以語言文字來表達最為適宜。我們看一幅畫,可以欣賞其中所蘊藏的詩的情趣,但是并非所有的畫都有詩的情趣,而且畫的主要的功用是在描繪一個意象。我們說讀畫,實在是在畫里尋詩。
“蒙娜麗莎”的微笑,即是微笑,笑得美,笑得甜,笑得有味道,但是我們無法追問她為什么笑,她笑的是什么。盡管有許多人在猜這個微笑的謎,其實都是多此一舉。有人以為她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而微笑,那微笑代表女性的驕傲與滿足。有人說:“怎見得她是因為發(fā)覺懷孕而微笑呢?也許她是因為發(fā)覺并未懷孕而微笑呢?”這樣地讀下去,是讀不出所以然來的。會心的微笑,只能心領(lǐng)神會,非文章詞句所能表達。像《蒙娜麗莎》這樣的畫,還有一些奧秘的意味可供揣測,此外像Watts的《希望》,畫的是一個女人跨在地球上彈著一只斷了弦的琴,也還有一點象征的意思可資領(lǐng)會,但是Sorolla的《二姊妹》,除了耀眼的陽光之外還有什么詩可讀?再如Sully的《戴破帽子的孩子》,畫的是一個孩子頭上頂著一個破帽子,除了那天真無邪的臉上的光線掩映之外還有什么詩可讀?至于Chase的一幅《靜物》,可能只是兩條死魚翻著白肚子躺在盤上,更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也許中國畫里的詩意較多一點。畫山水不是“春山煙雨”,就是“江皋煙樹”,不是“云林行旅”,就是“春浦帆歸”,只看畫題,就會覺得詩意盎然。尤其是文人畫家,一肚皮不合時宜,在山水畫中寄托了隱逸超俗的思想,所以山水畫的境界成了中國畫家人格之最完美的反映。即使是小幅的花卉,像李復堂、徐青藤的作品,也有一股豪邁瀟灑之氣躍然紙上。
畫中已經(jīng)有詩,有些畫家還怕詩意不夠明顯,在畫面上更題上或多或少的詩詞字句。自宋以后,這已成了大家所習慣接受的形式,有時候畫上無字反倒覺得缺點什么。中國字本身有其藝術(shù)價值,若是題寫得當,也不難看。西洋畫無此便利,《拾穗人》上面若是用鵝翎管寫上一首詩,那就不堪設(shè)想。在畫上題詩,至少說明了一點,畫里面的詩意有用文字表達的必要。一幅酣暢的潑墨畫,畫著有兩棵大白菜,墨色濃淡之間充分表示了畫家筆下控制水墨的技巧,但是畫面的一角題了一行大字:“不可無此味,不可有此色?!边@張畫的意味不同了,由純粹的畫變成了一幅具有道德價值的概念的插圖。金冬心的一幅墨梅,篆籀縱橫,密圈鐵線,清癯高傲之氣撲人眉宇,但是半幅之地題了這樣的詞句:“晴窗呵凍,寫寒梅數(shù)枝,勝似與貓兒狗兒盤桓也……”頓使我們的注意力由斜枝細蕊轉(zhuǎn)移到那個清高的畫士。畫的本身應(yīng)該能夠表現(xiàn)畫家所要表現(xiàn)的東西,不需另假文字為之說明,題畫的辦法有時使畫不復成為純粹的畫。
我想畫的最高境界不是可以讀得懂的,一說到讀便牽涉到文章詞句,便要透過思想的程序,而畫的美妙處在于透過視覺而直訴諸人的心靈,畫給人的一種心靈上的享受,不可言說,說便不著。
閑暇
英國十八世紀的笛福,以《魯濱孫漂流記》一書聞名于世,其實他寫小說是在近六十歲才開始的,他以前的幾十年寫作差不多全是以新聞記者的身份所寫的散文。最早的一本書一六九七年刊行的《設(shè)計雜談》(An Essay Upon Projects)是一部逸趣橫生的奇書,我現(xiàn)在不預備介紹此書的內(nèi)容,我只要引其中的一句話:“人乃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最不善于謀生的動物;沒有別的一種動物曾經(jīng)餓死過;外界的大自然給它們預備了衣與食;內(nèi)心的自然本性給它們安設(shè)了一種本能,永遠會指導它們設(shè)法謀取衣食;但是人必須工作,否則就挨餓,必須做奴役,否則就得死;他固然是有理性指導他,很少人服從理性指導而淪于這樣不幸的狀態(tài);但是一個人年輕時犯了錯誤,以致后來顛沛困苦,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健康,他只好死于溝壑,或是死于一個更惡劣的地方——醫(yī)院?!边@一段話,不可以就表面字義上去了解,須知笛福是一位“反語”大師,他慣說反話。人為萬物之靈,誰不知道?事實上在自然界里一大批一大批餓死的是禽獸,不是人。人要適合于理性的生活,要改善生活狀態(tài),所以才要工作。笛福本人是工作極為勤奮的人,他辦刊物、寫文章、做生意,從軍又服官,一生忙個不停。就是在這本《設(shè)計雜談》里,他也提出了許多高瞻遠矚的計劃,像預言一般后來都一一實現(xiàn)了。
人辛勤困苦地工作,所為何來?夙興夜寐,胼手胝足,如果純是為了溫飽像螞蟻蜜蜂一樣,那又何貴乎做人?想起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的一段話:
在天亮的時候,如果你懶得起床,要隨時作如是想:“我要起來,去做一個人的工作?!蔽疑鷣砭褪菫榱俗瞿枪ぷ鞯?,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做那工作的,那么現(xiàn)在就去做那工作又有什么可怨的呢?我既是為了這工作而生的,那么我應(yīng)該蜷臥在被窩里取暖嗎?“被窩里較為舒適呀?!蹦敲茨闶巧鷣頌榱讼順返膯幔亢喲灾?,我且問你,你是被動地還是主動地要有所作為?試想每一個小的生物,每一只小鳥、螞蟻、蜘蛛、蜜蜂,它們是如何地勤于勞作,如何地克盡厥職,以組成一個有秩序的宇宙。那么你可以拒絕去做一個人的工作嗎?自然命令你做的事還不趕快地去做嗎?“但是一些休息也是必要的呀?!边@我不否認。但是根據(jù)自然之道,這也要有個限制,猶如飲食一般。你已經(jīng)超過限制了,你已經(jīng)超過足夠的限量了。但是講到工作你卻不如此了;多做一點你也不肯。
這一段策勵自己勉力工作的話,足以發(fā)人深省,其中“以組成一個有秩序的宇宙”一語至堪玩味。使我們不能不想起古羅馬的文明秩序是建立在奴隸制度之上的。有勞苦的大眾在那里辛勤地勞作,解決了大家的生活問題,然后少數(shù)的上層社會人士才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大多數(shù)人是螞蟻、蜜蜂,少數(shù)人是人。做“人的工作”需要有閑暇。所謂閑暇,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謂,是免于螞蟻、蜜蜂般的工作之謂。養(yǎng)尊處優(yōu),嬉邀惰慢,那是螞蟻、蜜蜂之不如,還能算人!靠了逢迎當?shù)?,甚至為虎作倀,而獵取一官半職或是分享一些殘羹剩飯,那是幫閑或是幫兇,都不是人的工作。奧勒留推崇工作之必要,話是不錯,但勤于勞作亦應(yīng)有個限度,不能像螞蟻、蜜蜂那樣地工作。勞動是必需的,但勞動不應(yīng)該是終極的目標。而且勞動亦不應(yīng)該由一部分人負擔而令另一部分人坐享其成果。
人類最高理想應(yīng)該是人人能有閑暇,于必需的工作之余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們應(yīng)該希望人人都能屬于“有閑階級”。有閑階級如能普及于全人類,那便不復是罪惡。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手腳相當閑,頭腦才能相當?shù)孛ζ饋?。我們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樣蕭然若神仙的樣子,我們卻企盼人人都能有閑暇去發(fā)展他的智慧與才能。
旅行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愿在家鄉(xiāng)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xiāng)背井之后,在旅行中流為餓殍,失掉最后的權(quán)益——壽終正寢。至于席豐履厚的人更不愿輕舉妄動,墻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臥游”,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著校旗,鼓樂前導,事后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內(nèi),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后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云:“一生能著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著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guān)。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松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jīng)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guān)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后便很難得再復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焙芏嗳嗽诖蛲赇伾w卷兒之后就覺得游興已盡了。在某些國度里,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掛,不必像蝸牛似的頂著安身的家伙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著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shè)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于整夜輸血之后,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游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fā)明了一種服裝,按著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鉆在睡衣里面,只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只是那樣子有些像是×××,夜晚出來曾經(jīng)幾乎嚇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御風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云,但并不想在云隙里鉆出鉆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并不想把世界縮小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彌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劉伶“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丑惡?!按箅[藏人?!?,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里藏不住。豈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地圈在四合房里,不必仰屋就要興嘆;成年地看著家里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里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只有那么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里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箏需要舉著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發(fā)入山,至少為什么不帶著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后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地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茲里特Hazlitt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著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币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著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著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里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里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基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暄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只有在曠野里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于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了。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里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臟,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癖,什么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地陪著你看行云、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哪里去找?
睡
我們每天睡眠八小時,便占去一天的三分之一,一生之中三分之一的時間于“一枕黑甜”之中度過,睡不能不算是人生一件大事。可是人在筋骨疲勞之后,眼皮一垂,枕中自有乾坤,其事乃如食色一般的自然,好像是不需措意。
豪杰之士有“聞午夜荒雞起舞”者,說起來令人神往,但是五代時之陳希夷,居然隱于睡,據(jù)說“小則亙月,大則幾年,方一覺”,沒有人疑其為有睡病,而且傳為美談。這樣的大量睡眠,非常人之所能。我們的傳統(tǒng)的看法,大抵是不鼓勵人多睡覺。晝寢的人早已被孔老夫子斥為不可造就,使得我們居住在亞熱帶的人午后小憩(西班牙人所謂siesta)時內(nèi)心不免慚愧。后漢時有一位邊孝先,也是為了睡覺受他的弟子們的嘲笑:“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狈鹫f在家戒法,特別指出“貪睡眠樂”為“精進波羅蜜”之一障。大概倒頭便睡,等著太陽曬屁股,其事甚易,而掀起被衾,跳出軟暖,至少在肉體上做“頂天立地”狀,其事較難。
其實睡眠還是需要適量。我看倒是睡眠不足為害較大?!八呤亲匀坏牡诙啦恕保嗉醋钬S盛的主菜之謂。多少身心的疲憊都在一陣“裝死”之中滌除凈盡。車禍的發(fā)生時常因為駕車的人在打瞌睡。衙門機構(gòu)一些人員之一張鐵青的臉,傲氣凌人,也往往是由于睡眠不足,頭昏腦漲,一肚皮的怨氣無處發(fā)泄,如何能在臉上綻出人類所特有的笑容?至于在高位者,他們的睡眠更為重要,一夜失眠,不知要造成多少紕漏。
睡眠是自然的安排,而我們往往不能享受。以“天知地知我知子知”聞名的楊震,我想他睡覺沒有困難,至少不會失眠,因為他光明磊落。心有恐懼,心有掛礙,心有忮求,倒下去只好輾轉(zhuǎn)反側(cè),人尚未死而已先不能瞑目。莊子所謂“至人無夢”,《楞嚴經(jīng)》所謂“夢想消滅,寢寤恒一”,都是說心里本來平安,睡時也自然踏實。勞苦分子,生活簡單,日入而息,日出而作,不容易失眠。聽說有許多治療失眠的偏方,或教人計算數(shù)目字,或教人想象中描繪人體輪廓,其用意無非是要人收斂他的顛倒妄想,忘懷一切,但不知有多少實效。愈失眠愈焦急,愈焦急愈失眠,惡性循環(huán),只好瞪著大眼睛,不覺東方之既白。
睡眠不能無床。古人席地而坐臥,我由“榻榻米”體驗之,覺得不是滋味。后來北方的土炕磚炕,即較勝一籌。近代之床,實為一大進步。床宜大,不宜小。今之所謂雙人床,闊不過四五尺,僅足供單人翻覆,還說什么“被底鴛鴦”?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提到一張大床,英國Ware地方某旅舍有大床,七尺六寸高,十尺九寸闊,雕刻甚工,可睡十二人云。尺寸足夠大了,但是睡上一打,其去沙丁魚也幾希,并不令人羨慕。講到規(guī)模,還是要推我們上國的衣冠文物。我家在北平即藏有一舊床,杭州制,竹篾為繃,寬九尺余,深六尺余,床架高八尺,三面隔扇,下面左右床柜,儼然一間小屋,最可人處是床里橫放架板一條,圖書、蓋碗、桌燈、四干四鮮,均可陳列其上,助我枕上之功。洋人的彈簧床,睡上去如落在棉花堆里,冬日猶可,夏日燠不可當。而且洋人的那種鋪被的方法,將身體放在兩層被單之間,把毯子裹在床墊之上,一翻身肩膀透風,一伸腿腳趾戳被,并不舒服。佛家的八戒,其中之一是“不坐高廣大床”,和我的理想正好相反,我至今還想念我老家里的那張高廣大床。
睡覺的姿態(tài)人各不同,亦無長久保持“睡如弓”的姿態(tài)之可能與必要。王右軍那樣的東床坦腹,不失為瀟灑。即使佝僂著,如死蚯蚓,匍匐著,如癩蛤蟆,也不干誰的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士,無論嚴寒酷暑,入睡時必脫得一絲不掛,在被窩之內(nèi)實行天體運動,亦無傷風化。唯有鼾聲雷鳴,最使不得。宋張端義《貴耳集》載一條奇聞:“劉垂范往見羽士寇朝,其徒告以睡。劉坐寢外聞鼻鼾之聲,雄美可聽,曰:‘寇先生睡有樂,乃華胥調(diào)。’”所謂“華胥調(diào)”見陳希夷故事,據(jù)《仙佛奇蹤》,“陳摶居華山,有一客過訪,適值其睡,旁有一異人,聽其息聲,以墨筆記之??凸侄鴨栔淙嗽唬骸讼壬A胥調(diào)混沌譜也?!比A胥氏之國不曾游過,華胥調(diào)當然亦無從欣賞,若以鼾聲而論,我所能辨識出來的譜調(diào)頂多是近于“爵士新聲”,其中可能真有“雄美可聽”者。不過睡還是以不奏樂為宜。
睡也可以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手段。在這個世界活得不耐煩而又不肯自行退休的人,大可以掉頭而去,高枕而眠,或竟曲肱而枕,眼前一黑,看不慣的事和看不入眼的人都可以暫時撇在一邊,像鴕鳥一般,眼不見為凈。明陳繼儒《珍珠船》記載著:“徐光溥為相,喜論事,大為李旻等所嫉,光溥后不言,每聚議,但假寐而已,時號睡相?!币粋€做到首相地位的人,開會不說話,一味假寐,真是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比危行言遜還要更進一步。這種功夫現(xiàn)代似乎尚未失傳。
放風箏
偶見街上小兒放風箏,拖著一根棉線滿街跑,嬉戲為歡,狀乃至樂。那所謂風箏,不過是竹篾架上糊一點紙,一尺見方,頂多底下綴著一些紙穗,其結(jié)果往往是繞掛在街旁的電線上。
常因此想起我小時候在北平放風箏的情形。我對放風箏有特殊的癖好,從孩提時起直到三四十歲,遇有機會從沒有放棄過這一有趣的游戲。在北平,放風箏有一定的季節(jié),大約總是在新年過后開春的時候為宜。這時節(jié),風勁而穩(wěn)。嚴冬時風很大,過于兇猛,春季過后則風又嫌微弱了。開春的時候,蔚藍的天,風不斷地吹,最好放風箏。
北平的風箏最考究。這是因為北平有閑階級的人多,如八旗子弟,凡屬耳目聲色之娛的事物都特別發(fā)展。我家住在東城,東四南大街,在內(nèi)務(wù)部街與史家胡同之間有一個二郎廟,廟旁邊有一爿風箏鋪,鋪主姓于,人稱“風箏于”。他做的風箏在城里頗有小名。我家離他近,買風箏特別方便。他做的風箏,種類繁多,如肥沙雁、瘦沙雁、龍井魚、蝴蝶、蜻蜓、鲇魚、燈籠、白菜、蜈蚣、美人兒、八卦、蛤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魚的眼睛是活動的,放起來滴溜溜地轉(zhuǎn),尾巴拖得很長,臨風波動。蝴蝶蜻蜓的翅膀也有軟的,波動起來也很好看。風箏的架子是竹制的,上面繃起高麗紙面,講究的要用絹綢,繪制很是精致,彩色繽紛?!帮L箏于”的出品,最精彩是“提線”拴得角度準確,放起來不“打筋斗”,平平穩(wěn)穩(wěn)。風箏小者三尺,大者一丈以上,通常在家里玩玩有三尺到六尺就很夠。新年廠甸開放,風箏攤販也很多,品質(zhì)也還可以。
放風箏的線,小風箏用棉線即可,三尺以上就要用棉線數(shù)綹捻成的“小線”,小線也有粗細之分,視需要而定??季康囊谩袄舷摇保喝∑鋱岳?,而且分量較輕,放起來可以扭成直線,不似小線之動輒出一圓兜。線通常繞在竹制的可旋轉(zhuǎn)的“線桄子”上。講究的是硬木制的線桄子,旋轉(zhuǎn)起來特別靈活迅速。用食指打一下,桄子即轉(zhuǎn)十幾轉(zhuǎn),自然地把線繞上去了。
有人放風箏,尤其是較大的風箏,常到城根或其他空曠的地方去,因為那里風大,一抖就起來了。尤其是那一種特制的巨型風箏,名為“拍子”,長方形的,方方正正沒有一點花樣,最大的沒有超過九尺。北平的住宅都有個院子,放風箏時先測定風向,要有人帶起一根大竹竿,竿頂置有鐵叉頭或銅叉頭(掛畫所用的那種叉子),把風箏挑起,高高舉起到房檐之上,等著風一來,一抖,風箏就飛上天去,竹竿就可以撤了,有時候風不夠大,舉竹竿的人還要爬上房去踞坐在房脊上面。有時候,費了不少手腳,而風姨不至,只好廢然作罷。不過這種掃興的機會并不太多。
風箏和飛機一樣,在起飛的時候和著陸的時候最易失事。電線和樹都是最礙事的,須善為躲避。風箏一上天,就沒有事,有時候進入罡風境界,則不需用手牽著,大可以把線拴在屋柱上面,自己進屋休息,甚至拴一夜,明天再去收回。春寒料峭,在院子里久了會凍得涕泗交流,線弦有時也會把手指勒得青疼,甚至出血,是需要到屋里去休息取暖的。
風箏之“箏”字,原是一種樂器,似瑟而十三弦。所有顧名思義,風箏也是要有聲響的,《詢芻錄》云:“五代李鄴于宮中作紙鳶,引線乘風為戲,后于鳶首,以竹為笛,使風入竹,聲如箏鳴。”這記載是對的。不過我們在北平所放的風箏,倒不是“以竹為笛”,帶響的風箏有兩種,一種是帶鑼鼓的,一種是帶弦弓的,二者兼?zhèn)涞漠斎灰膊皇菦]有。所謂鑼鼓,即是利用風車的原理捶打紙制的小鼓,清脆可聽。弦弓的聲音比較更為悅耳。有詩為證:
夜靜弦聲響碧空,宮商信任往來風。
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吹別調(diào)中。
——高駢《風箏》
我以為放風箏是一件頗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個小圈圈里,大概沒有不想偶然遠走高飛一下的。出門旅行,游山逛水,是一個辦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風箏時,手牽著一根線,看風箏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這時節(jié)仿佛自己也跟著風箏飛起了,俯瞰塵寰,怡然自得。我想這也許是自己想飛而不可得,一種變相的自我滿足吧。春天的午后,看著天空飄著別人家放起的風箏,雖然也覺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牽著線的較為親切,那風箏就好像是載著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心里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是游罷歸來,雖然不是掃興,至少也是盡興之后的那種疲憊狀態(tài),懶洋洋的,無話可說,從天上又回到了人間,從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風箏還可以“送幡”(俗呼為“送飯兒”)。用鐵絲圈套在風箏線上,圈上附一長紙條,在放線的時候鐵絲圈和長紙條便被風吹著慢慢地滑上天去,紙幡在天空飛蕩,直到抵達風箏腳下為止。在夜間還可以把一盞一盞的小紅燈籠送上去,黑暗中不見風箏,只見紅燈朵朵在天上游來游去。
放風箏有時也需要一點點技巧。最重要的是在放線松弛之間要控制得宜。風太勁,風箏陡然向高處躍起,左右搖晃,把線拉得繃緊,這時節(jié)一不小心風箏便會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趕快把線一松,它立刻又會浮起,有時候風箏已落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依然可以把它挽救起來,凡事不宜操之過急,放松一步,往往可以化險為夷,放風箏亦一例也。技術(shù)差的人,看見風箏要栽筋斗,便急忙往回收,適足以加強其危險性,以至于不可收拾。風箏落在樹梢上也不要緊,這時節(jié)也要把線放松,乘風勢輕輕一扯便會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糾纏不清,直到把風箏扯碎為止。在風力弱的時候,風箏自然要下降,線成兜形,便要頻頻扯抖,盡量放線,然后再及時收回,一松一緊,風箏可以維持于不墜。
好斗是人的一種本能。放風箏也可表現(xiàn)出戰(zhàn)斗精神。發(fā)現(xiàn)鄰近有風箏飄起,如果位置方向適宜,便可向它斗爭。法子是設(shè)法把自己的風箏放在對方的線兜之下,然后猛然收線,風箏陡地直線上升,勢必與對方的線兜交纏在一起,兩只風箏都搖搖欲墜,雙方都急于向回扯線,這時候就要看誰的線粗,誰的手快,誰的地勢優(yōu)了。優(yōu)勝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風箏,外加一只俘虜,可能還有一段線。我在一季之中,時常可以俘獲四五只風箏。把俘獲的風箏放起,心里特別高興,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戰(zhàn)利品,可是有時候戰(zhàn)斗失利,自己的風箏被俘,過一兩天看著自己的風箏在天空飄蕩,那便又是一種滋味了。這種斗爭并無傷于睦鄰之道,這是一種游戲,不發(fā)生侵犯領(lǐng)空的問題。并且風箏也只好玩一季,沒有人肯玩隔年的風箏。迷信說隔年的風箏不吉利,這也許是賣風箏的人造的謠言。
窗外
窗子就是一個畫框,只是中間加些欞子,從窗子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幅圖畫。那幅圖畫是妍是媸,是雅是俗,是鬧是靜,那就只好隨緣。我今寄居海外,棲身于“白屋”樓上一角,臨窗設(shè)幾,作息于是,沉思于是,只有在抬頭見窗的時候看到一幅幅的西洋景?,F(xiàn)在寫出窗外所見,大概是近似北平天橋之大金牙的拉大篇吧?
“白屋”是地地道道的一座刷了白顏色油漆的房屋,既沒有白茅覆蓋,也沒有外露本材,說起來好像是《韓詩外傳》里所謂的“窮巷白屋”,其實只是一座方方正正見棱見角的美國初期形式的建筑物。我拉開窗簾,首先看見的是一塊好大好大的天。天為蓋,地為輿,誰沒有看見過天?但是,不,以前住在人煙稠密天下第一的都市里,我看見的天僅是小小的一塊,像是坐井觀天,迎面是樓,左面是樓,右面是樓,后面還是樓,樓上不是水塔,就是天線,再不然就是五色繽紛的曬洗衣裳。井底蛙所見的天只有那么一點點?!鞍孜荨钡貏莼钠?,眼前沒有遮攔,尤其是東邊隔街是一個小學操場,綠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在那里蹦蹦跳跳;北邊是一大塊空地,長滿了荒草,前些天還綻出一片星星點點的黃花,這些天都枯黃了,枯草里有幾株參天的大樹,有樅有楓,都直挺挺地穩(wěn)穩(wěn)地矗立著;南邊隔街有兩家鄰居;西邊也有一家。有一天午后,小雨方住,驀然看見天空一道彩虹,是一百八十度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一條彩帶,所謂虹飲江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虹銷雨霽的景致,不知看過多少次,卻沒看過這樣規(guī)模壯闊的虹。窗外太空曠了,有時候零雨潸潸,竟不見雨腳,不聞雨聲,只見有人撐著傘,坡路上的水流成了渠。
路上的汽車往來如梭,而行人絕少。清晨有兩個頭發(fā)斑白的老者繞著操場跑步,跑得氣咻咻的,不跑完幾個圈不止,其中有一個還有一條大黑狗做伴。黑狗除了運動健身之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一根電線桿子而不留下一點記號,更不會不選一塊芳草鮮美的地方施上一點肥料。天氣晴和的時候常有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穿著斜紋布藍工褲,光著腳在路邊走,白皙的兩只腳光光溜溜的,腳底板踩得臟兮兮,路上萬一有個圖釘或玻璃碴之類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實篤曾經(jīng)說起:“傳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騰云游經(jīng)某地,見一浣紗女,足脛甚白,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云頭跌下?!保ㄒ娭軌舻姟稛o題》附記)我不會從窗頭跌下,因為我沒有目眩神馳。我只是想:裸足走路也算是年輕一代之反傳統(tǒng)反文明的表現(xiàn)之一,以后恐怕還許有人要手腳著地爬著走,或索性倒豎蜻蜓用兩只手走路,豈不更為徹底更為前進?至于長發(fā)大胡子的男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處皆是,甚至我們中國人也有沾染這種習氣的(包括一些學生與餐館侍者),習俗移人,一至于此!
星期四早晨清除垃圾,也算是一景。這地方清除垃圾的工作不由官辦,而是民營。各家的垃圾儲藏在幾個鉛鐵桶里,上面有蓋,到了這一天則自動送到門前待取。垃圾車來,并沒有八音琴樂,也沒有叱咤吆喝之聲,只聞稀里嘩啦的鐵桶響。車上一共兩個人,一律是彪形黑大漢,一個人搬鐵桶往車里摜,另一個司機也不閑著,車一停他也下來幫著搬,而且兩個人都用跑步,一點也不從容。垃圾摜進車里,機關(guān)開動,立即壓絞成為碎渣,要想從垃圾里揀出什么瓶瓶罐罐的分門別類地放在竹籃里掛在車廂上,殆無可能。每家月納清潔費二元七角錢,包商叫苦,要求各家把鐵桶送到路邊,節(jié)省一些勞力,否則要加價一元。
公共汽車的一個招呼站就在我的窗外。車里沒有車掌,當然也就沒有晚娘面孔。所有開門,關(guān)門,收錢,掣給轉(zhuǎn)站票,全由司機一人兼理。幸虧坐車的人不多,司機還有閑情逸致和乘客說聲早安。二十分鐘左右過一班車,當然是虧本生意,但是貼本也要維持。每一班車都是疏疏落落的三五個客人,凄凄清清慘慘。許多乘客是老年人,目視昏花,手腳失靈,耳聽聾聵,反應(yīng)遲緩,公共汽車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有按時上班的年輕人搭乘,大概是怕城里沒處停放汽車。有一位工人模樣的候車人,經(jīng)常準時在我窗下出現(xiàn),從容打開食盒,取出熱水瓶,喝一杯咖啡,然后登車而去。
我沒有看見過一只過街鼠,更沒看見過老鼠肝腦涂地地陳尸街心。貍貓多得很,幾乎個個是肥頭胖腦的,毛也澤潤。貓有貓食,成瓶成罐地在超級市場的貨架上擺著。貓刷子、貓衣服、貓項鏈、貓清潔劑,百貨店里都有。我?guī)缀趺刻炜匆姾谪埌棕堅诒边吇牟莸乩飼r而追逐,時而親昵,時而打滾。最有趣的是松鼠,弓著身子一躥一躥地到處亂跑,一聽到車響,倉促地爬上樅枝。窗下放著一盤鳥食、黍米之類,麻雀群來果腹,紅襟鳥則望望然去之,它茹葷,它要吃死的蛞蝓活的蚯蚓。
窗外所見的約略如是。王粲登樓,一則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再則曰:“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臨楮凄愴,吾懷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