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如石的二十個世紀(jì)，當(dāng)時如何被一只搖籃搖成了噩夢，而何來猛獸，時限終于到期，正蹣跚跩向伯利恒，等待誕生？

導(dǎo)讀

一則瘋狂的神話

“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終于有暇審視自己的獎?wù)?；那獎?wù)?，饒有法國風(fēng)味，顯系九十年代的作品，設(shè)計得很可愛，富裝飾性，具學(xué)院氣派。畫面顯示一位繆斯的立姿，年輕，美麗，手里抱著一把大七弦琴，旁立一少年正凝神聆聽；我邊看邊想：一度我也曾英俊像那個少年，但那時我生澀的詩脆弱不堪，我的詩神也很蒼老；現(xiàn)在我自己蒼老且患風(fēng)濕，形體不值一顧，但我的繆斯卻年輕起來。我甚至相信，她永恒地‘向青春的歲月泉’前進(jìn)，像史威登堡靈視所見的那些天使一樣?！?/p>

這是愛爾蘭大詩人葉芝在《自傳》中追述他接受一九二三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后的一番感慨；時間是同年十二月十日，當(dāng)時葉芝是五十八歲。他在《自傳》中的自剖并非夸張，因為他的詩神確實是愈老愈年輕。他的許多杰作，例如《麗達(dá)與天鵝》《航向拜占庭》《塔》《學(xué)童之間》等，都完成于一九二三年以后。他那沛然浩然的創(chuàng)造力，一直堅持到臨終前的數(shù)月。有名的《青金石》《長腳蚊》《馬戲班鳥獸散》等詩，都是死前一兩年間的作品。那首蒼勁有力的《本·布爾本山下》，更完成于一九三八年九月四日；那時，距他去世只有四個多月了。據(jù)說，一直到死前四十八小時，葉芝還忙于最后幾篇未定稿的校訂。

像葉芝這樣堅持創(chuàng)作且忠于藝術(shù)以迄老死的例子，在現(xiàn)代英國詩壇上，是非常罕見的。一九六七年逝世的曼斯菲爾德（John Masefield，1878—1967），自從一九三〇年任桂冠詩人以后，并無任何杰出的表現(xiàn)。艾略特從接受諾貝爾文學(xué)獎到去世的十六年間（一九四八至一九六四），一首詩也沒有寫，而戲劇的創(chuàng)作也呈退步的現(xiàn)象。我國五四人物的表現(xiàn)，也似乎大抵類此。

葉芝在《自傳》中慨嘆生命與藝術(shù)間的矛盾，慨嘆年輕時形體美好而心智幼稚，年老時則心智成熟而形體衰朽。這種矛盾，這種對比，在他的詩中，屢屢成為思考的焦點。例如《長久緘口之后》一首，便是討論這個問題。要了解葉芝的深厚與偉大，我們必須把握他詩中所呈現(xiàn)的對比性。這種對比性，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充滿了矛盾，但是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卻可以得到調(diào)和與統(tǒng)一。靈魂向往永恒與無限，向往超越與自由，向往形而上的未知與不可知，但肉身卻執(zhí)著于時間與有限，執(zhí)著于生和死的過程，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的世界。然而一個人，一個完整的生命，既不能安于現(xiàn)實，也不能逃避現(xiàn)實，他應(yīng)認(rèn)識這些相反的需要，而在兩者相引相拒的均勢下，保持平衡。想象與現(xiàn)實，心靈與形體，高貴與下賤，美與丑，遂成為葉芝詩中相反相成，相克相生的必要極端，因此他詩中所處理的，不是平面的單純的思想或情感，而是一種高度綜合的經(jīng)驗。葉芝曾謂，一個詩人帶進(jìn)他作品中的應(yīng)該是“日常的，激情的，思考的自我”。他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是“全人”的經(jīng)驗。例如在《航向拜占庭》一詩中，他始則歌詠肉體之必朽與靈魂之超越；繼而嘆息自己心靈被系于衰頹之軀體，是多么痛苦而不自由，需要解脫；終于又說，解脫之后，肉體已化，精神猶存，猶存于自己作品的藝術(shù)中，但自己作品中表現(xiàn)的，仍是人生，仍是“已逝的，將逝的，未來的種種”，也就是說，仍是時間，而不是永恒。又如《狂簡茵和主教的對話》一首中，葉芝這種統(tǒng)一矛盾的信念，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他甚至說：“美和丑都是近親，美也需要丑……愛情的殿堂建立在排污泄穢的區(qū)域；沒有什么獨一或完整，如果它未經(jīng)撕裂?！?/p>

這種相反因素的對比與統(tǒng)一，在他作品的形式上，也有類似的表現(xiàn)。在早期的作品中，他的文字頗為柔馴，但無力量。中年以后，他的文字兼有狂放與典雅，宏偉的修辭體和明快的口語配合得很富彈性，因而流暢之中見突兀，變化之中見秩序，不是大手筆是辦不到的。這一點，在譯文里自然很難覺察。葉芝善于運用傳統(tǒng)的詩體，而又不受前人格律的限制，能在音節(jié)和韻腳上爭取自由。例如《航向拜占庭》的詩體，原是拜倫最工的“八韻體”（ottava rima），但在葉芝的處理下，因“行內(nèi)頓”（ caesura ）與“待續(xù)句”（run-on line）的變化，而有全然不同的效果。又葉芝在詩中善煉長句，吞吐之間，氣全神足。他的一些短詩，從四行到十幾行，一氣貫透，在文法上往往只是一句。十二行的《催夜來臨》，便是一個例子。

都柏林、倫敦、斯萊戈（Sligo），是葉芝在中年以前住得最久的三個地方，也是促使他詩風(fēng)發(fā)展的三個因素。從九歲到十八歲，葉芝隨父母住在倫敦，后來才回到都柏林去。九十年代之間，葉芝在倫敦，和“詩人社”諸作者往還甚密，因而繼承了“前拉斐爾主義”的浪漫余風(fēng)，以為詩之能事在于做到夢幻而飄逸的境界。斯萊戈是葉芝母親的故鄉(xiāng)，在愛爾蘭西北部，面海而多山，居民多牧牛捕魚。葉芝的寓所就在庫爾公園附近的巴利利古堡上，周圍的田園生活使他深切地體會到農(nóng)業(yè)社會的現(xiàn)實和古愛爾蘭的民俗。在都柏林，葉芝生活在愛爾蘭文化和政治的漩渦里。他討厭用文學(xué)來做政治的工具，但是眼見自己的詩成為復(fù)興愛爾蘭文化的靈感。葉芝最痛恨都柏林的中產(chǎn)階級，痛恨那些人的毫無文化和蠅營狗茍。他寧可選擇貴族的典雅和農(nóng)民的純樸。對他而言，都柏林象征的是暴力，科學(xué)和工業(yè)文明。

葉芝的價值觀念，往往相互矛盾。在歷史和文化的發(fā)展上，他相信，如果新的要來到，舊的必然崩潰，新舊交替之際，必然有一段狂暴和動亂的時期；那時價值混亂，觀念模糊，每個人只有堅持自己的信仰。在一個信仰式微的時代，艾略特歇斯底里地悲吟著《荒原》和《普魯弗洛克的戀歌》，葉芝卻思有以超越普遍的幻滅，而建立個人的神話系統(tǒng)和價值觀念。在這方面，葉芝頗似百年前的布萊克。布萊克不信任伏爾泰的理性，葉芝也不信任工業(yè)文明。葉芝曾非難現(xiàn)代西洋文明為“我們這科學(xué)至上，民主第一，祗務(wù)事實的，分門別類的文明”。他痛恨一切的暴力和偏激；在私生活上，他寧可遵循安詳?shù)膬x式和風(fēng)俗，像他對自己女兒的祝福那樣。葉芝年輕時曾熱戀愛爾蘭美麗的女伶茅德·岡（Maud Gonne），但是茅德致力于愛爾蘭的獨立運動，一意鼓吹暴力革命，葉芝數(shù)次求婚而皆為所拒。葉芝一方面黯然于被棄，另一方面又以為，像茅德這樣姣好的女子，實在不該獻(xiàn)身于政治斗爭。這件憾事，一直梗在他的心里，而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

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家，慣將葉芝的創(chuàng)作分成四個或五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他的前拉斐爾主義時期，也可以說是他的后期浪漫主義時期。這時他耽于唯美的夢幻，詩風(fēng)朦朧而曖昧，個性不夠突出，文字也無力量，可以《湖上的茵島》和《當(dāng)你年老》為代表作。第二個時期，約始于一九〇四年至一九〇八年之間。當(dāng)時葉芝已經(jīng)有改變的跡象。《亞當(dāng)?shù)臑?zāi)難》《水上的老叟》幾首詩，已經(jīng)展示出新的趨向。一九〇八年，年輕的龐德闖進(jìn)了他的世界，挾新大陸的朝氣和（稍后的）意象主義的運動，迫使中年的葉芝，在半迎半拒的心情下，接受年輕一代的影響。于是葉芝從早期的浪漫主義和愛爾蘭神話之中掙了出來，且展現(xiàn)一種正視現(xiàn)實的簡樸和誠摯詩風(fēng)?！兑痪乓蝗昃旁隆贰度A衣》《成熟的智慧》《庫爾的野天鵝》等詩，可以視為此期的代表作。第三個時期，是他的個人神話時期，約始于一九一七年。那一年，葉芝和喬吉·海德里斯結(jié)婚，并開始潛心研究神秘主義與通靈術(shù)。借夫人之助，他似乎接受了冥冥中的神諭，復(fù)就月之二十八態(tài)，推測人的性格，就古典文化與基督教之興衰，推測二千年一輪替的文化周期。這個神話系統(tǒng)，比他早期的帶點懷古幽情的愛爾蘭神話，顯然要繁富得多。不論我們是否重視：這個神話系統(tǒng)，這些信念顯然已成為他此期詩中的中心思想和意象泉源，且使得那些詩充滿了意義和暗示?！对俣冉蹬R》《為吾女祈禱》《航向拜占庭》《麗達(dá)與天鵝》等，是此期的杰作，一般詩選里收得最多。第四個時期，自一九二八年以迄他逝世之年，展示他晚年再度掙脫神話與玄想而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風(fēng)格。這時他悲憤于肉體的不可恃而又不得不持有，遂排開玄思與幻想，再度正視現(xiàn)實，擁抱生命，且發(fā)為蒼老而仍遒勁的歌聲。這時，葉芝的智慧已完全成熟，加上近乎口語的坦率和一個偉大性格的力量，遂形成他最后幾篇杰作中那種不可逼視的狂放和灼熱。例如《狂簡茵》八首、《靈魂與自我的對話》《青金石》《長腳蚊》諸作，都是葉芝老而愈狂的表現(xiàn)，也是現(xiàn)代英詩中罕見的佳構(gòu)。

大家不一定接受葉芝的社會思想，也不一定相信他的神話系統(tǒng)，但葉芝已經(jīng)被公認(rèn)為二十世紀(jì)初期英語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他的詩，結(jié)構(gòu)宏偉，節(jié)奏繁富，意象明快而突出，思想性非常濃厚，情感的力量也非常充沛。最動人的，是他那逼視現(xiàn)實懷抱全生命的氣魄。讀他的詩，像看羅丹的雕塑，梵·高的畫，像聽貝多芬和瓦格納的音樂，總令人感到一股強(qiáng)大的生命力，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撞擊，回旋，不能自已。

葉芝開始創(chuàng)作時，正值唯美與頹廢的九十年代。他的晚年，又是普羅文學(xué)流行的三十年代。他能掙脫前者，超越后者，且始終保持并發(fā)展自己的風(fēng)格，正說明了他的獨創(chuàng)性和優(yōu)越性。一九四〇年六月三十日，艾略特在都柏林發(fā)表一篇演說，紀(jì)念剛?cè)ナ赖娜~芝，在結(jié)束演說之前，艾略特說：“葉芝生于‘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流行一時的世界，且活到世人要求藝術(shù)為社會服務(wù)的世界，竟能在上述兩種態(tài)度之間，堅持一項絕非折中的正確觀點，且昭示我們，一位藝術(shù)家，在十分誠懇地為其藝術(shù)工作時，即等于盡力為其國家與全世界服務(wù)了?！?/p>

下面選譯的二十五首詩，可以代表后期的葉芝，從一八八八年到一九三九年臨終前的不同風(fēng)格。由于他的詩寓意深遠(yuǎn)，用事含蓄，遇有必要時，另于篇末一一點明，以便讀者。

在柳園旁邊

在柳園旁邊和我的情人相見；

她雪白的纖足穿越過柳園。

她勸我愛情要看淡，如葉生樹梢；

但我年輕又癡心，不聽她勸告。

在河邊的田里和我的情人并立，

她雪白的手扶在我斜倚的肩際。

她勸我人生要看開，像草生堤堰；

但我年輕又癡心，此刻淚漣漣。

湖上的茵島

我就要動身前去，去湖上的茵島，

在島上蓋一座小屋，用泥和枝條來敷：

再種九排豆畦，造一窩蜂巢，

在蜂鬧的林間獨住。

在湖上我會享一點清靜，清靜緩落到地面，

從早晨的面紗降到蟋蟀的低唱；

子夜是一片渺茫，正午是一片紫艷，

黃昏充滿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動身前去，因為日日夜夜，經(jīng)常

都聽見湖水輕輕拍打著岸邊；

無論我站在路頭，或是在行人道上，

水聲在心深處都聽見。

當(dāng)你年老

當(dāng)你年老，頭白，睡意正昏昏，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此書，

慢慢閱讀，且夢見你的美目

往昔的溫婉，眸影有多深；

夢見多少人愛你優(yōu)雅的韶光，

愛你的美貌，不論假意或真情，

可是有一人愛你朝圣的心靈，

愛你臉上青春難駐的哀傷；

于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爐邊，

有點惘然，低訴愛情已飛揚，

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臉龐隱藏在星座之間。

評析

《在柳園旁邊》《當(dāng)你年老》這兩首詩都是葉芝的少作，也都是情詩，詩中的“她”和“你”可能都是葉芝苦戀多年而未能終成眷屬的茅德·岡。茅德是演員，美麗而剛烈，熱衷于愛爾蘭的抗英愛國運動。她的美麗迷住了葉芝，但她的剛烈葉芝卻受不了。葉芝為她而作的情詩并不止這兩首，在名詩《為吾女祈禱》中，詩人甚至期望愛女將來能享受安定而賢淑的家庭生活，不要學(xué)茅德的作風(fēng)。

一般學(xué)者都認(rèn)為葉芝的作品老而愈醇，他能成就二十世紀(jì)英語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主要是靠中年以后的“晚作”：因為那些晚作舉重若輕，化俗為雅，能把生活提煉成藝術(shù)。對比之下，他的少作優(yōu)美而迷離，不脫“前拉斐爾派”的唯美意識。這些我完全同意，卻認(rèn)為他那些少作雖然只有“次要詩人”（minor poet）的分量，其中頗有一些仍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值得細(xì)賞?！对诹鴪@旁邊》（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是一首失戀的情詩：詩人悵念當(dāng)年對情人的迷戀十分認(rèn)真，但情人似乎不太領(lǐng)情，反而有意擺脫，所以慰勉他要看開一點，不可強(qiáng)求?？墒窃娙艘煌樯?，不聽勸告，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自作多情，吃了很多苦頭。此詩向讀者暗示了一則愛情故事，但其細(xì)節(jié)卻隱在凄美的霧里，并未開展成為小說。也許如此反而令讀者更感到余恨裊裊。最動人的該是每段的第三行：前半行似甜實苦，說不盡美麗的哀愁；后半行就地取喻，有民謠的風(fēng)味。末行的“癡心”，原文是foolish，譯作“愚蠢”當(dāng)最現(xiàn)成，似乎忠于原文，但是不免拘于字面。英文里面，真正罵人是說stupid，帶點寬容與勸勉，才是foolish。情人之間，說對方foolish，反而有“看你有多癡”的相惜之情。事隔多年，詩人猶感余恨，不過是恨命苦，并非記恨情人。李商隱不是說嘛：“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當(dāng)你年老》（When You Are Old）里面的情人，由第三人稱變成了第一人稱，有趣的是：《在柳園旁邊》里，詩人以“我”出現(xiàn)，但到了《當(dāng)你年老》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語，卻始終不提“我”了。這就牽渉到末段第二行的“愛情”；原文Love是用大寫，一般是指愛情之為物，亦即愛情之人格化。然則詩人的用意，究竟是指情人老來孤單，追思前緣，不勝惋惜，但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像是傳說，又像是神話；抑或是指愛她的人，亦即詩人（也就是次段第三行的“有一人”），早已遠(yuǎn)去，成了傳說，登上了藝術(shù)之峰，與燦亮的名家為伍了呢？首段第二行，“請取下此書”（take down this book），是什么書呢？應(yīng)該就是詩人正在寫的書了，也就是這首情詩要納入的詩集吧：當(dāng)你年老，這本詩集就在你的書架上，所以要“取下”。于是你一面讀著，一面就神游（夢見）往昔，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追求你的人雖多，但真正愛你知你如我者，僅我一人。眾多追求者愛你的青春（韶光）美貌，而我啊，即使你美人遲暮（青春難駐）也仍然愛著你呢。

學(xué)者曾指出，此詩起句來自法國十六世紀(jì)“七星詩派”領(lǐng)袖龍沙（Pierre de Ronsard）《贈海倫十四行集》（Sonnets pour Hélène）之一，其起句為：“當(dāng)你年老，夜晚在燭光下”（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au soir，á la chandelle）。龍沙之詩大意是：“當(dāng)你年老，燭光下紡紗，吟著我的詩句，說當(dāng)你綺年美貌，龍沙曾賦詩贊你；我已入土為鬼，躺在桃金娘的蔭下。你也成了老嫗，蹲在爐火旁邊，悔恨自己高傲，錯失我的愛情。與其空待明日，不如愛我今朝?！饼埳车那樵娬Z含威脅，有欠宛轉(zhuǎn)。葉芝起句學(xué)他，但溫柔敦厚，更為體貼，無怨無尤，一結(jié)余韻裊裊。

水上的老叟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

說：“萬物皆變，

一個接一個我們將溜走。”

他們的手如爪，他們的膝

扭曲之狀如千年的荊棘

在水邊。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

說：“凡美麗的終必漂走，

如急湍?！?/p>

——一九〇三年

成熟的智慧

葉雖有千萬張，根只有一條；

在青年時代說謊的日子里，

我在陽光下把花葉招搖；

現(xiàn)在我可以萎縮為真理。

催夜來臨

終身是風(fēng)雨與奮斗，

她的靈魂盼驕傲之死

帶給她一件禮物，

因而她不能忍受

生命的一般幸福；

她活著，像一個帝王

排滿他大婚的日子

以燕尾旗和長旌，

以號與銅鼓的震響，

與氣炎凌人的禮炮，

將時間匆匆地送掉，

為了催黑夜來臨。

——一九一四年

評析

《催夜來臨》是一九一四年發(fā)表的作品。此地的“她”是指葉芝終生戀慕的愛爾蘭革命女志士茅德·岡。葉芝在詩中用了一個很動人的明喻（simile）說她高潔的靈魂在革命事業(yè)重大的壓力下，希冀最后能進(jìn)入死亡，而擁有不朽（即詩中所說驕傲之死帶給她的“禮物”）。這種情形，葉芝說，就像在大婚之日的帝王，為了迎接夜，以及夜所帶來的幸福（皇后），乃用旌旗、鼓號與禮炮將白晝驅(qū)走，俾黑暗早早降臨。這個明喻運用得既有氣派，又很貼切；用旗鼓與禮炮比擬轟轟烈烈的革命，用帝王比擬靈魂，黑夜比擬死亡，復(fù)用新娘比擬不朽，真是再動人不過了。

華衣

為吾歌織華衣，

遍體皆繡花，

繡古之神話，

自領(lǐng)至裾；

但為妄人所攫，

且衣之以炫人，

若親手所紉。

歌乎，且任之，

蓋至高之壯志，

在赤體而行。

——一九一二年

評析

《華衣》是葉芝一九一四年出版的詩集《責(zé)任》壓卷之作。在詩中，葉芝責(zé)備時人爭相效顰他早年的風(fēng)格，并毅然宣稱，他將揚棄那一套古色古香的華麗神話，在前無古人的新境域中重新出發(fā)；因此批評家往往引用這首短詩，來印證葉芝風(fēng)格的轉(zhuǎn)變。

一九一三年九月

既然想通了，還有何必要，

除了摸索油膩的錢柜，

在便士之外加添半便士，

而且顫顫地禱了又再禱，

直到骨頭榨干了骨髓？

世人生來不過許愿并存錢：

浪漫的愛爾蘭一去不回，

隨著奧利瑞已進(jìn)了墓間。

可是那些人卻非我同類，

惡名嚇得你不敢兒戲，

他們闖世界像一陣風(fēng)，

忙得沒空停下來安祈，

絞刑吏織繩以待的囚犯，

他們能夠，天保佑，救得了誰？

浪漫的愛爾蘭一去不返，

隨著奧利瑞已進(jìn)了墳堆。

難道雁群會因此張開，

灰翅俯撲向潮去潮來；

難道因此會引起殺戮，

因此犧牲了費茲杰洛，

還有艾默和沃夫·東恩，

一切勇士的極端狂喜？

浪漫的愛爾蘭一去無蹤，

隨著奧利瑞已進(jìn)了墓里。

但如果歲月能重新開始。

召回那些亡魂啊如故，

帶著往日的寂寞與悲痛，

你會嘆，“有些女人的金發(fā)楚楚

教每個母親的健兒失魂”：

他們獻(xiàn)出的自認(rèn)不足惜。

但別再提了，已一去無影，

正陪著奧利瑞進(jìn)了墓地。

——一九一三年

學(xué)者

光顱們恍惚于自己的罪過，

老耋，博學(xué)，可敬的光顱

編輯且詮釋一些章句，

讓年輕人，夜間輾轉(zhuǎn)反復(fù)，

在愛情的絕望中吟哦，

取悅無知的美底^[1]耳朵。

皆囁嚅；皆在墨水中咳嗽；

皆用鞋履將地氈磨損；

皆思想他人所有的思想；

皆認(rèn)識鄰人認(rèn)識的人。

嗚呼，他們該怎么解釋？

加大勒^[2]行路是否那方式？

——一九一五年

評析

葉芝一向看不起那些只知書本不知生活的曲士、腐儒?！敖栽谀锌人?；皆用鞋履將地氈磨損”；可以說將腐儒們那種蒼白、閉塞而卑瑣的生活，用最具體的形象把握住了。而腐儒們最可悲的一點，便是沒有自己的思想，凡事必須攀附在他人或前人的身上。加大勒（Gaius Valerius Catullus）是公元前一世紀(jì)杰出的抒情詩人，所作給情人萊斯比亞的情詩，甚為馳名。第一節(jié)中所言“編輯且詮釋一些章句，讓年輕人……在愛情的絕望中吟哦”，可能指一般的情形，也可能特指加大勒的作品。

有人要我寫戰(zhàn)爭的詩

我想在我們這時代，一個詩人

最好將自己的嘴閉起，實際上，

我們也無能將政治家糾正；

詩人管別人的事已夠多，又想

討好少女，在她困人的青春，

又想取悅老叟，在冬日的晚上。

重誓

他人，因為你當(dāng)初違背

那重誓，變成了我的朋友；

但每次，我面對死亡，

每次我攀登夢境之崔巍，

或是興奮于一杯美酒，

猝然，我就瞥見你臉龐。

——一九一九年

評析

此地的“你”是指茅德·岡。前二行用了一個插入句法，不諳英文文法的讀者可能因此感到費解。理順后，散文的次序是：“因為你當(dāng)初違背那重誓，他人（出于同情，竟）變成了我的朋友?！?/p>

庫爾的野天鵝

群樹穿著秋天的美麗，

林中的幽徑何干爽；

在十月的微光里，湖水

反映著寂靜的穹蒼。

在飽滿的水面，在石間，

五十九只天鵝何翩翩。

第十九個秋天已經(jīng)來到，

自從我首次數(shù)鵝群。

當(dāng)時未數(shù)完，我曾經(jīng)看見

它們忽然都飛升，

且四散回旋，龐大但不成圈，

且撲著翅膀，騷然。

我立望那些燦爛的生命，

此刻我的心很凄慘。

一切都變了，自從我初在岸上，

在黃昏時分聽見

它們的巨翼在頭頂如撞鐘，

那時我步伐較輕松。

仍未困倦，情人伴著情人，

天鵝群劃泳著冷冷

而可親的流水，或飛上空中。

它們的心尚年輕；

無論漂去何處，熱情或野心

仍然與它們?yōu)槲椤?/p>

此刻天鵝群在靜水中徜徉，

神異莫測而美妍。

但將來去何方的叢葦筑巢，

去什么湖濱，池畔

娛人之目，當(dāng)我有一天醒來，

發(fā)現(xiàn)它們已飛開？

——一九一六年

愛爾蘭一空軍預(yù)感死亡

我知道我終將面對命運，

在那上面，在縹緲的云間；

與我戰(zhàn)斗的，我并不仇恨，

受我保護(hù)的，我也不眷戀；

我的國家是基大頓^[3]的通衢，

我的同胞是基大頓的貧民；

任何后果不會使他們更憂郁，

也不會使他們比從前歡欣。

不為法律，也不為責(zé)任而戰(zhàn)，

不為諸公，也不為歡呼的群眾，

好寂寞的一陣喜悅的靈感

驅(qū)我直上這騷動的云中；

我思前想后，一切與一切，

未來的歲月像虛度的日子，

虛度的日子是以往的歲月，

比起這樣的生來，這樣的死。

再度降臨

旋轉(zhuǎn)又旋轉(zhuǎn)著更大的圈子，

獵鷹聽不見放鷹人的呼喚；

一切已崩潰，抓不住重心；

純?nèi)坏幕靵y淹沒了世界，

血腥的濁流出閘，而四方

淳厚的風(fēng)俗皆已蕩然；

上焉者毫無信心，下焉者

滿腔是激情的狂熱。

必然，即將有某種啟示；

必然，即將有再度的降臨。

再度降臨！這句話才出口，

便自宇宙魂升起一巨影，

令我目迷：在沙漠的某地，

一個形象，獅其身而人其首，

一種凝視，空茫殘忍如太陽，

正緩緩舉足，而四面八方，

憤然，沙漠之鳥的亂影在輪轉(zhuǎn)。

黑暗重新降下；但現(xiàn)在我知道

沉睡如石的二十個世紀(jì)，當(dāng)時

如何被一只搖籃搖成了噩夢，

而何來猛獸，時限終于到期，

正蹣跚跩向伯利恒，等待誕生？

——一九二一年

評析

葉芝認(rèn)為文化的發(fā)展有其周期，且以一千年為一個周期；葉芝稱之為“大年”（Great Year）。他認(rèn)為，第一個周期始于公元前二千年的巴比倫，而終于希臘羅馬文化的式微。第二個周期是基督教的文化，到了二十世紀(jì)，也已面臨崩潰，且將被另一不同類型的文化所取代，但新舊交替之際，必然有價值混亂暴力橫行的現(xiàn)象。所謂“再度降臨”（Second Coming），原指《新約·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基督所預(yù)言的圣地遭劫，世界末日來臨，以及假基督偽先知之出現(xiàn)；但在詩中，似乎又聯(lián)想及于啟示錄中所載，能以妖術(shù)惑眾之怪獸號“反基督”（Antichrist）者。根據(jù)啟示錄所載，此獸十角七首，望之若豹，熊足獅口，權(quán)威如龍。不少基督徒認(rèn)為這便是基督重降前的“罪人”；或附會歷史，以為是指尼祿王、拿破侖、威廉二世、希特勒或斯大林。葉芝亦自述，屢在夢中見一怪獸，形如斯芬克斯。

葉芝對于時間的觀念，無論那是歷史的或個人生命的時間，恒是回旋式的。這種觀念，形之于詩中意象，或為旋風(fēng)，或為線球，或為回旋梯。此處他用獵鷹在空中盤旋，來象征文化的運轉(zhuǎn)，但獵鷹盤旋的圈子愈放愈大，終于超逸了地面放鷹人的控制。文化的重心既失，代表那文化的一切價值也就渙然潰散了。“純?nèi)坏幕靵y”“血腥的濁流”“下焉者滿腔是激情的狂熱”諸句，指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革命。這首詩發(fā)表于一九二〇年，但多年后，葉芝亦承認(rèn)此詩于冥冥中成為法西斯的預(yù)言。在三十年代中，有一位朋友寫信給葉芝，要他公開表示反極權(quán)的立場。葉芝回信說：“別想勸我做政治人物，即使在愛爾蘭，我想，我也不會卷入政治了……這些年來，我并未沉默，我所用的是我的唯一工具—詩。如果你手頭有我的詩，可以翻閱一首叫《再度降臨》的詩。那是我十六七年前寫的作品，其中所預(yù)言的，正是今日發(fā)生的一切。從那時起，我曾經(jīng)再三寫過這題材。”

“宇宙魂”（Spiritus Mundi）一詞的拉丁原文，本自十七世紀(jì)柏拉圖派學(xué)者亨利·摩爾；但在英文中，葉芝稱之為“大記憶”（Great Memory）。它容納人類過去的種種記憶，像一間貯藏室，供應(yīng)個人的夢與想象；其說略近榮格（C.G.Jung）的“集體無意識”。篇末所謂“搖籃”，指基督之誕生結(jié)束了第一個大年的異教文化。然則在基督文化崩潰之際，是否也有什么將在新的搖籃里誕生？葉芝似乎有意將那“猛獸”寫得蠢蠢而動，魯莽、曖昧，可疑而又可怖，因為下一個類型的文化，誰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形態(tài)。一切文化，葉芝相信，莫不始于殘暴，漸臻于成熟，而終于衰退、瓦解。

為吾女祈禱

暴風(fēng)雨重新在咆哮，但是半掩

在搖籃的帳頂和被單下面，

我的女嬰仍酣睡。唯一的屏障

是歸葛里^[4]森林和荒禿一山崗，

擋住那狂風(fēng)，風(fēng)自大西洋吹來，

能撲翻干草堆，掀走屋頂；

我徘徊又祈禱了一個時辰，

因心中籠罩一大層陰霾。

我為這嬰孩徘徊而祈禱

一小時，且聽海風(fēng)在塔上呼號，

呼號，在拱起的橋洞下面，

在漲水的河上那榆樹林間；

在激動的沉思中我幻想

未來的年代已降臨，

且應(yīng)著瘋狂的鼓聲

奮舞，從致命的無知之海上。

愿冥冥能賜她美麗，但是不必

美得令一個陌生人目迷；

或令她自己對鏡時太沉醉，

這種女孩，生得太美，太美，

會幻想，美便是足夠的目的，

遂喪失天賦的仁慈，甚至

流露真心的那種相知，

竟選擇錯誤，永不能獲得友誼。

海倫入選，感生命平凡而單調(diào)，

終于又為了一個癡人而煩惱；

而那偉大的女王，海浪所生，

沒有父親，一切該稱心，

卻選中跛腳的鐵匠做夫婦。

多少美好的婦人總是

胡思亂想，命運差遲，

豐年的羊角，遂因此被誤。

首先，我要她學(xué)習(xí)謙恭；

有些女子不全憑美容，

心靈非天賜，乃修養(yǎng)所致；

多少女子自誤于麗質(zhì)，

終因魅力而贏得慧心；

多少可憐的流浪漢，

愛過，且誤會曾被愛戀，

對這種仁慈的女性最動情。

愿她像株隱形樹，繁柯密葉，

所有的心事像一只紅雀，

唯一的任務(wù)是四方散播

那種豪豪爽爽的清歌，

為了游戲，才繞樹飛逐，

為了游戲，才斗嘴。

啊，愿她長成青青的月桂，

植根于永永可親的泥土。

因為我曾經(jīng)愛過的一些心靈，

我欣賞的那種美，皆不幸運，

我的心靈近日也已經(jīng)涸干；

但我知道，如果讓仇恨填滿，

在一切邪惡中為惡最深重。

如果心中沒有敵意，

則風(fēng)之侵犯與襲擊

決不能將紅雀驅(qū)出葉叢。

思想上的仇恨為害最深，

讓她明白凡偏見都可憎。

我豈未目睹最可愛的女子

從豐年的羊角中降世，

卻堅持自己頑固的意向，

將那羊角，和安詳?shù)男愿?/p>

都了解的每一種美德，

去交換一只怒飆的老風(fēng)箱？

設(shè)想，一切恨意放逐盡，

靈魂恢復(fù)原始的天真，

而終于領(lǐng)悟它能夠自娛，

能夠自慰，也能夠自懼，

而它溫柔的心意便是天意；

她仍能夠，雖眾人怒眉，

雖多風(fēng)的地帶皆狂吹，

雖風(fēng)箱盡迸裂，仍能自怡。

愿她的新郎領(lǐng)她回家去，

而一切已井然，一切合禮；

因傲慢與仇恨莫非商品，

任人叫賣，在市場中心。

如果不遵守儀式與風(fēng)俗，

天真與美如何能養(yǎng)成？

儀式，以之名羊角之豐盈，

風(fēng)俗，以之名欣欣之桂樹。

——一九一九年

評析

葉芝結(jié)婚很晚，做父親更晚。他的女兒安妮·巴特勒·葉芝（Anne Butler Yeats）在一九一九年二月廿六日出世時，做爸爸的詩人已經(jīng)五十四歲了。同年六月，葉芝寫了這首有名的《為吾女祈禱》。當(dāng)時他和夫人住在愛爾蘭西海岸的戈爾威，寓所是數(shù)百年前諾曼式的古堡，叫作巴利利塔（Thoor Ballylee），一九一七年，葉芝買下它后，曾加以修建。以后這古堡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成為回旋上升的生命通向未知與黑暗的象征。塔在庫爾公園附近，臨海而且多風(fēng)。

第二段末三行所言，可以參閱《再度降臨》的首節(jié)。葉芝認(rèn)為，基督教的文化崩潰時，“純?nèi)坏幕靵y淹沒了世界，血腥的濁流出閘”。海濤怒吼，遂引起他的聯(lián)想。第四節(jié)所謂“癡人”是指誘帶海倫私奔的帕里斯王子?！皞ゴ蟮耐鹾蟆敝负＠怂膼凵窬S納斯，嫁給彎腿而丑陋的天國鐵匠伏爾甘，而又不安于室，與戰(zhàn)神馬爾斯相戀?！柏S年的羊角”（Horn of Plenty）為滿盛瓜果與鮮花的大羊角，用以象征豐衣足食；相傳希臘天神宙斯幼時曾就山羊吸乳，故用羊角為象征。葉芝引申此意，使之更象征美好生活之秩序與風(fēng)雅。

葉芝認(rèn)為，過分美麗與偏激，均非女子之福。他認(rèn)為女子最高的美德是謙遜與仁慈，至于容貌，清秀已足，何必傾城。第八節(jié)所謂“最可愛的女子”指茅德·岡。末節(jié)所言種種，顯示葉芝的理想生活形態(tài)，是井井有條的貴族式的農(nóng)業(yè)社會。

全詩十節(jié)，韻腳依次為AABBCDDC。譯文因之，惜未能工。

麗達(dá)與天鵝

猝然一攫：巨翼猶兀自拍動，

扇著欲墜的少女，他用黑蹼

摩挲她雙股，含她的后頸在喙中，

且擁她無助的乳房在他的胸脯。

驚駭而含糊的手指怎能推拒，

她松弛的股間，那羽化的寵幸？

白熱的沖刺下，被撲倒的凡軀

怎能不感到那跳動的神異的心？

腰際一陣顫抖，從此便種下

敗壁頹垣，屋頂與城樓焚毀，

而亞嘉曼農(nóng)^[5]死去。

就這樣被抓，

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凌駕，

她可曾就神力汲神的智慧，

乘那冷漠之喙尚未將她放下？

——一九二八年

評析

《麗達(dá)與天鵝》寫于一九二三年，初稿刊于翌年，定稿發(fā)表于一九二八年，是葉芝最有名的短詩之一。我們可以用它解釋希臘文化的誕生，也可以用它來解釋創(chuàng)造的原理。根據(jù)希臘的神話，斯巴達(dá)王廷達(dá)瑞俄斯（Tyndareus）的妻子麗達(dá)（Leda）某次浴于猶羅塔斯河上，為天神宙斯窺見。宙斯乃化為白天鵝，襲奸麗達(dá)，而生二卵：其一生出卡斯托爾（Castor）與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其一則為波呂克斯（Pollux）與海倫。后來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成為一對親愛的兄弟，死后升天為雙子星座?？藚翁┠固乩\殺了丈夫，邁錫尼王亞嘉曼農(nóng)。海倫成為傾城傾國的美人；由于她和帕里斯王子的私奔，特洛伊慘遭屠城之災(zāi)。所以本詩第九行至十一行，是指麗達(dá)當(dāng)時的受孕，早已種下未來焚城及殺夫的禍根。

葉芝認(rèn)為，無論希臘文化或基督教文化，皆始于一項神諭（Annunciation），而神諭又借一禽鳥以顯形。在基督教中，圣靈遁形于鴿而諭瑪麗亞將生基督；在希臘神話中，宙斯遁形于鵠而使麗達(dá)生下海倫。

另一方面，宙斯也是不朽的創(chuàng)造力之象征。但即使是神的創(chuàng)造力，恍兮惚兮，也必須降落世間，具備形象，且與人類匹配。也就是說，靈仍需賴肉以存，而靈與肉的結(jié)合下，產(chǎn)生了人，具有人的不可克服的雙重本質(zhì)：創(chuàng)造與毀滅，愛與戰(zhàn)爭。最后的三行半超越了希臘神話而提出一個普遍問題，那就是：一個凡人成了天行其道的工具，對于冥冥中驅(qū)遣他的那股力量，于知其然之外，能否進(jìn)一步而知其所以然？究竟，是什么力量，什么意志在主宰人類天生的相反傾向，使之推動歷史與文化？

本詩在格律上是一首莎士比亞體的十四行，唯后六行韻腳的安排不拘原式，近于彼特拉克體。

航向拜占庭

那不是老人的國度。年輕人

在彼此的懷中；鳥在樹上

—那些將死的世代—揚著歌聲；

鮭躍于瀑，鯖相摩于海洋；

泳者，行者，飛者，整個夏季頌揚

誕生，成長，而死去的眾生。

惑于感官的音樂，全都無視

紀(jì)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

一個老人不過是一件廢物，

一件破衣掛在木杖上，除非

靈魂拍掌而歌，愈歌愈激楚，

為了塵衣的每一片破碎；

沒有人能教歌，除了去研讀

為靈魂的宏偉而豎的石碑；

所以我一直在海上航行，

來到這拜占庭的圣城。

哦，諸圣立在上帝的火中，

如立在有鑲金壁畫的墻上，

來吧，從圣火中，盤旋轉(zhuǎn)動，

且教我的靈魂如何歌唱。

將我的心焚化；情欲已病重，

且系在垂死的這一具皮囊，

我的心已不識自己；請將我納入，

納入永恒那精巧的藝術(shù)。

一旦蛻化后，我再也不肯

向任何物體去乞取身形，

除非希臘的金匠所制成

的那種，用薄金片和鍍金，

使欲眠的帝王保持清醒；

不然置我于金燦的樹頂，

向拜占庭的貴族和貴婦歌詠

已逝的，將逝的，未來的種種。

評析

拜占庭（Byzantium）是東羅馬帝國（三九五—一四五三）的京城和文化中心，現(xiàn)名伊斯坦布爾。對于葉芝，它代表與生物世界相對的藝術(shù)世界，它是心靈的國度，永存于時間的變化之外，很像先知詩人布萊克所說的“想象之圣城”（holy city of the Imagination）。葉芝認(rèn)為，拜占庭文化不但代表基督教文化的全盛期，更代表一種和諧而幸福的生活方式，和支離破碎的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截然不同。在《心景》一書中，葉芝說：“我想，如果能讓我離開此時此地，任擇一處，去古代生活一個月的話，我愿生活在拜占庭，那時代，應(yīng)稍稍在查士丁尼大帝開放圣索菲亞大教堂并封閉柏拉圖學(xué)院之前（按公元五三五年左右）……我想，在早期的拜占庭，宗教的，藝術(shù)的，和日常的生活合為一體，而建筑家和工匠以金銀為媒介訴諸大眾；這在歷史上也許是空前絕后的。畫家，鑲嵌匠，金銀匠，圣經(jīng)彩繪師，幾乎都是全心全意貫注他們的題材，也就是全民的心景之上，既非孤立的，也無各營所營的自覺?！?/p>

在葉芝的這首詩中，拜占庭不但是地理上的，更是心靈上的存在，象征著不隨肉體以俱朽的藝術(shù)。葉芝寫這首詩時（一九二七年），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肉體的衰退，死亡的威脅，以及對于時間的敏感，迫使老詩人向藝術(shù)的世界尋求安全感，因為只有藝術(shù)能完美地存在于時間以外。因此，在主題上，這首詩頗近濟(jì)慈的《希臘古瓶歌》。

首節(jié)前六行，形容海陸空各界生物活動于其中的現(xiàn)實世界。那當(dāng)然不是老人的世界，因此葉芝要離開它，而航向不朽的圣城。所謂“紀(jì)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是指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杰作。第三節(jié)中所用的，是葉芝最喜歡的意象：一種表現(xiàn)緊張情緒的回旋運動。唯此地的回旋運動是在火中進(jìn)行，更具壯麗之感。作者要求創(chuàng)造的圣火焚去他的滓渣，他的情欲和塵軀，也就是說，凈化他的靈魂，且將之納入藝術(shù)之中。第三節(jié)第三行末的辭句，原文是perne in a gyre，譯文作“盤旋轉(zhuǎn)動”，未能傳神。Perne原意是“線球”，在此作“繞線”或“放線”解，以之摹狀回旋的運動，是再有力不過了。關(guān)于末節(jié)所言希臘金匠種種，葉芝曾說：“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一段記述，說在拜占庭的皇宮里，有一株金銀打造的樹，人工的鳥在樹上唱歌?！庇猩弑赜兴?。藝術(shù)不生于自然，故亦不在自然中死去。“人工的鳥”不生于自然，即所以象征藝術(shù)。但是，無論多偉大的心靈，或是多美好的思想，仍不能不賴形體以存；這形體便是藝術(shù)，不與肉身的形體共存共歿于時間的形體。然而不朽的心靈所寄托的藝術(shù)，一方面超越時間，另一方面卻必須處理時間之中的現(xiàn)象：生命；所以“人工的鳥”唱來唱去，仍不免以“帝王，貴族，貴婦”（象征人類）為對象，而歌的主題，仍是“已逝的，將逝的，未來的種種”（時間的變易）。

長久緘口之后

啟齒，在長久的緘口之后原應(yīng)該，

當(dāng)別的情人都已經(jīng)疏遠(yuǎn)或死亡，

無情的燈光在燈罩里隱藏，

窗簾下垂，將無情的夜遮蓋，

應(yīng)該，讓我們討論復(fù)討論，

討論歌與藝術(shù)至高的主題；

形貌衰而心智開；想往昔

我們年輕而相愛，噩噩，渾渾。

——一九三三年

評析

兩個情人在夜間久別重逢，相對無言者久之?！皠e的情人都已經(jīng)疏遠(yuǎn)或死亡”；顯然，這些年來已經(jīng)發(fā)生過許多事情，最后只剩下他們兩人，而他們已經(jīng)老了。燈光是“無情”的，因為它會暴露情人的蒼老容顏；夜是“無情”的，因為外面的世界是現(xiàn)實的世界，屬于年輕的人。所以還是遮住燈光，拉下窗簾吧?！靶蚊菜ザ闹情_”：青春與智慧是不可兼得的。葉芝寫這首詩時（一九三三年），已經(jīng)年近古稀了。

狂簡茵和主教的談話

我在路上遇見那主教，

他和我有一次暢談。

“看你的乳房平而陷，

看血管很快要枯干；

要住該住在天堂上，

莫住丑惡的豬欄。”

“美和丑都是近親，

美也需要丑，”我叫。

“我的伴已散，但這種道理

墳和床都不能推倒，

悟出這道理要身體下賤，

同時要心靈孤高。

“女人能夠孤高而強(qiáng)硬，

當(dāng)她對愛情關(guān)切；

但愛情的殿堂建立在

排污泄穢的區(qū)域；

沒有什么獨一或完整，

如果它未經(jīng)撕裂?！?/p>

——一九三三年

青金石

我聽過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說，

他們煩透總是自得的詩人

使用的調(diào)色板與琴弓，

因為人人都知道或應(yīng)知

如果不采取劇烈的手段

飛機(jī)與飛船就會出現(xiàn)，

像威廉王一般投炸彈

直到滿城市無一幸免。

凡人都扮演自己的悲劇，

昂然走過了漢萊特^[6]，還有李爾。

奧菲麗亞與考娣麗亞^[7]

但她們，縱然到最后一幕，

巍巍的巨帷即將降下，

如果真配演戲中的名角，

絕不會中斷臺詞而哭泣。

人盡皆知漢萊特、李爾皆自得；

自得使恐懼之人全蛻變。

世人皆向往，得之，又失之；

黑暗之來；天國熊熊照進(jìn)了腦袋：

悲劇加工到它的頂點，

縱漢萊特漫步而李爾發(fā)怒，

而所有布帷都同時落幕，

落在十萬座劇臺之上，

也不會多長一寸或一兩。

他們徒步走來或乘船，

或騎駱駝，馬背，騾背，驢背，

古老的文明被斬于劍刃。

繼而自身及智慧亦摧毀；

卡利馬克司^[8]把大理石

當(dāng)作青銅來雕，他鑿的皺褶

似乎迎海風(fēng)掃衣而揚起，

但他的雕品無一傳后；

他造的長燈罩狀若棕櫚

的細(xì)枝，只立了一天；

萬物都倒下了又建起

而重建的人全都得意。

兩個漢人，后面還跟了一位，

用一塊青金石雕出，

頭頂有一只長足鳥飛著，

象征長壽的一個吉兆；

第三人顯然是個僮仆

攜著一張奏樂的琴具。

石上每一處褪色的斑點，

每一處偶然的裂紋，凹缺，

都像是溪道或是雪崩，

或是峻坡上仍下著雪，

但顯然梅樹或是櫻枝

正香滿途中渺小的村舍，

三山客正向香處攀登，而我

滿心想象他們會坐下；

就坐在山上也是天上，

俯望整幅悲劇的風(fēng)景。

有人要聽哀傷的琴韻，

高手的十指就開始撥琴，

他們的眼睛有許多皺紋，

老皺的眼睛有自得的神情。

——一九三八年

激發(fā)

你以為真可怕：怎么情欲和憤怒

竟然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輕時它們并不像這樣磨人。

我還有什么能激發(fā)自己的歌聲？

一畝青草地

圖畫與書卷留下，

還有一畝青草地

容我呼吸且運動，

如今不再有體力；

半夜里，古屋中，

只一只老鼠在走動。

已經(jīng)不再心動，

生命到此落幕，

既無想象之游蕩，

也無腦筋之耐磨，

耗盡破衫與疲骨，

只為把真理給找出。

請許我老而能狂，

讓我將自身抖擻，

好變成泰門與李爾

和那位威廉·布萊克，

學(xué)他們猛力捶墻，

逼真理聽從其呼嚷；

米開朗吉羅的腦力

能直透疊疊云層，

或者受狂熱所鼓舞

能撼動裹尸的古人；

否則人間會忘記

老者如鷹隼的腦力。

——一九三八年

又怎樣？

他深交的好同學(xué)都認(rèn)為

未來他一定會成名；

他也同意，凡事都依成規(guī)，

也真辛苦到二十幾歲；

“又怎樣？”柏拉圖冥冥唱道，“又怎樣？”

他的書都有人來拜讀，

多年之后他的錢賺了不少，

夠他一輩子的用途，

錢之為友真正是可靠；

“又怎樣？”柏拉圖冥冥唱道，“又怎樣？”

他所有的美夢都終于兌現(xiàn)—

一座小古屋，妻兒都不欠，

李子和白菜長了一滿園，

詩人和名士簇?fù)碓谏磉叄?/p>

“又怎樣？”柏拉圖冥冥唱道，“又怎樣？”

“功德圓滿”，老來他自慰，

“正如我從小所計畫^[9]；

讓愚人去責(zé)罵，我從未走差，

事情都做得十全十美；”

冥冥中柏拉圖更高唱，“又怎樣？”

——一九三八年

五種意象

我能不能叫你

從心靈的洞里出來？

更好的體操該是

任風(fēng)吹，任日曬。

我無意叫你遠(yuǎn)征

去莫斯科或羅馬。

放棄那種苦差事吧，

把繆斯叫回你家。

去尋找那些意象吧

那些都是在野外，

去找獅子和處女，

還有娼妓和小孩。

就在頭頂?shù)母呖眨?/p>

去找雄鷹的飛翔，

認(rèn)清愛爾蘭的五族，

才能叫繆斯歌唱。

長腳蚊

為了不教文明沉淪，

不讓大戰(zhàn)打輸，

喝止那犬，系好那駒

在遠(yuǎn)處的石柱；

我們的主帥愷撒在帳中，

地圖皆已攤開，

他的雙眼凝視著虛無，

一只手支腮。

像一只長腳蚊飛臨流水，

他的思想在寂靜上運行。

為了燒那些入云之塔，

讓人長憶那臉龐，

要走就盡量輕輕走動，

在這孤寂的地方。

一分像女人，三分像孩子，

她以為沒人看見；

在街上學(xué)來一種拖步舞，

她就在這里偷練。

像一只長腳蚊飛臨流水，

她的思想在寂靜上運行。

為了發(fā)育的女孩子能發(fā)現(xiàn)

心中第一個亞當(dāng)，

教皇的禮拜堂，把門關(guān)上，

不準(zhǔn)孩子們來閑逛。

看那邊的木架頂，仰偃著

米開朗吉羅。

聲息輕微，有如鼠群窸窣，

他的手來回穿梭。

像一只長腳蚊飛臨流水，

他的思想在寂靜上運行。

——一九三九年

評析

本詩的三節(jié)分述決定歐洲文化形態(tài)的三個人物，在做重大抉擇之際，必須聚精會神，不容旁人或任何噪音干擾，否則文化的進(jìn)行可能為之改向。第二節(jié)的海倫正在學(xué)習(xí)如何變成女人；她變成女人后，希臘文化將因她而開始。第一節(jié)的愷撒大帝，在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的末期，正在帳中研究，如何部署一場歷史性的戰(zhàn)役。第三節(jié)的米開朗吉羅則代表基督教文化的創(chuàng)始；他正在羅馬西斯廷教堂中仰繪其圓頂。他畫的是創(chuàng)世記的故事，畫面上，上帝正賦亞當(dāng)以生命。后代那些懷春的少女，將因亞當(dāng)?shù)男蜗?，而激起心中對男性的向往。而無論這些歷史人物是創(chuàng)造性的或毀滅性的，面臨重大抉擇之時，他們的思想必須超越時間之上，正如“長腳蚊飛臨流水”。

鄉(xiāng)愁四韻

——余光中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xiāng)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xiāng)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xiāng)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xiāng)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1] “底”舊同“的”。

[2] 指卡圖盧斯。

[3] 指基爾塔坦。

[4] 指格雷戈里森林。

[5] 指阿伽門農(nóng)。

[6] 指哈姆雷特。

[7] 指考狄利婭。

[8] 指卡利馬科斯。

[9] 指“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