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正月花令
壹
映水蘭花雨發(fā)香
蘭花,和萬紫千紅的諸多花兒相比,想必是最素淡的了。宋末詞人張炎的《清平樂》一詞小序中曾寫道:
“蘭曰國香,為哲人出,不以色香自炫,乃得天之清者也……”
蘭花雖無牡丹的富貴張揚、桃花的嬌媚明艷,卻有著其他群芳百卉斷斷不能相比的香氣,是眾望所歸的“國香”。那股馨香幽幽不絕、如絲如縷、沁人心脾。
|自有幽香似德人|
和諸多花卉相比,其實蘭花“成名”最早,《易經(jīng)》中的句子大家都熟悉:“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毕鄠鳟?dāng)年至圣先師孔子也曾經(jīng)是屢屢面試失敗的“面霸”,他“歷聘諸侯,莫能任”。在歸家的路上見蘭花默默無聞地生長在隱僻無人的幽谷,不免也喟然嘆曰:“蘭當(dāng)為王者香,今乃與眾草為伍?!边@可能是當(dāng)年孔子最真實的感嘆。但后來《孔子家語》中記載時,就有粉飾美化之嫌:“芝蘭生于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窮而改節(jié)”——這話就有點像講臺上的味道了。
《孔子家語》一書有爭議,有人疑為后人所作的偽書。但屈原的《離騷》總假不了吧,其中也說:“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我們知道離騷中最擅長用香草美人來比喻自己的德操,蘭作為“天下第一香”哪能忽略?
寫此文時,正好電影《梅蘭芳》在熱映,劇中人大都稱梅蘭芳的字——“畹華”。這“畹華”的來歷,就是從“梅蘭芳”的“蘭”字而來。說起這個“畹”字,其本意不過就是一個古代的面積單位(一說30畝為一畹,另說12畝為一畹),如現(xiàn)在常說的頃和畝一般。但因為屈原那句“余既滋蘭之九畹兮”,這“畹”字就總和蘭花結(jié)了伴。所以梅蘭芳就取字“畹華”(“華”通“花”)。
秋瑾有《蘭花》一詩:
九畹齊栽品獨優(yōu),最宜簪助美人頭。
一從夫子臨軒顧,羞伍凡葩斗艷儔。
里面就引用了上面我們所說的典故,“九畹”是屈原的典故,“夫子臨軒顧”是孔子的典故,知道這些典故,秋瑾這首詩就不難懂了。
蘭花不以媚色悅?cè)?,卻以幽香取勝。所以歷來的文人墨客提起蘭花,都是心生敬意。元代余同麓這首《詠蘭》中的詩句說得好:
百卉千花日夜新,此君竹下始知春。
雖無艷色如嬌女,自有幽香似德人。
明代薛岡也有一首《蘭花》詩,和余詩的意境相似:
我愛幽蘭異眾芳,不將顏色媚春陽。
西風(fēng)寒露深林下,任是無人也自香。
以后我們會說到,不少花常常帶有多種意象,能“客串”多種角色,而蘭花所代表的始終就是“花中君子”的高尚情懷?!熬犹m”的大名,孰人不知?(當(dāng)然嚴(yán)格地說,君子蘭和蘭花并非一種植物)李白有詩:“為草當(dāng)作蘭,為木當(dāng)作松。蘭秋香風(fēng)遠,松寒不改容……”
元代吳海的《友蘭軒記》中稱“蘭有三善”:“國香一也,幽居二也,不以無人而不芳三也。夫國香則美至矣,幽居則蘄于人薄矣,不以無人而不芳則固守而存益深矣。三者君子之德具矣?!?/p>
蘭花,確是“以德服人”的花中君子。
|空谷佳人宜結(jié)伴|
蘭花多生于荒僻無人的幽谷,而且容色素雅,用來比喻甘貧樂道的隱士高人實在再恰當(dāng)不過了。
元代畫家陳汝言有一首詩《蘭》:
蘭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偶為世人賞,移之置高堂。
雨露失天時,根株離本鄉(xiāng)。雖承愛護力,長養(yǎng)非其方。
冬寒霜雪零,綠葉恐雕傷。何如在林壑,時至還自芳。
這里說,蘭花生在深山之中,雖然寒苦,卻也自由自在,一旦為人“欣賞”,移載高堂華廈之下,根株離開適宜她生長的土壤,再也得不到自然界中雨露的滋潤,雖稱為愛護,實際上卻是殘害。哪里比得上讓她自由自在地生長在林壑之間呢?
當(dāng)我們知道陳汝言的遭遇后,會對此詩更多一層理解,據(jù)《明畫錄》(清·徐沁撰)記載:“陳汝言風(fēng)流倜儻,有謀略,張士誠據(jù)蘇州嘗參與軍事,明洪武初官濟南經(jīng)歷,后因坐事被殺,臨刑猶從容染翰,人謂之畫解?!?/p>
看來,陳汝言也是暴虐成性的朱元璋刀下的冤鬼,而他臨刑前還從容作畫,大有嵇康臨終彈《廣陵散》之風(fēng)度。可惜,他的本意是想做一株遠離紅塵的幽蘭,但天地之大,竟無他容身之處,到頭來還是逃不過屠刀加身。實在是可悲可嘆!
蘭花獨處山間林下,用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一詩來形容也是相當(dāng)恰當(dāng)。所以蘭花又有“空谷佳人”這樣的稱號。南宋詞人向子湮有一首《浣溪沙·寶林山間見蘭》:
綠玉叢中紫玉條,幽花疏炎更香饒。不將朱粉污高標(biāo)。
空谷佳人宜結(jié)伴,貴游公子不能招。小窗相對誦離騷。
清高的蘭花,其品格是“空谷佳人宜結(jié)伴,貴游公子不能招”,而牡丹花的性情卻是“能狂綺陌千金子,也惑朱門萬戶侯”,同樣是花,用范偉老師的話說就是“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南宋遺風(fēng)張炎有首詞,道盡了蘭花“空谷佳人”的氣質(zhì),也融進了自己對故國的無盡思念:
國香·賦蘭
空谷幽人,曳冰簪霧帶,古色生春。結(jié)根未同蕭艾,獨抱孤貞。自分生涯淡薄,隱蓬蒿、甘老生林。風(fēng)煙伴憔悴,冷落吳宮,草暗花深。
霽痕消蕙尋,向崖陰飲露,應(yīng)是知心。所思何處,愁滿楚水湘云。肯信遺芳千古,尚依依、澤畔行吟。香痕已成夢,短操誰彈,月冷瑤琴。
晚明畫家孫克弘筆下的蘭花,專學(xué)鄭所南。他也有《蘭花》詩道:“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獨。東風(fēng)時拂之,香芬遠彌馥”,詩雖然算不得最上乘,但也點出了蘭花“空谷佳人”的特質(zhì)。
|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
明代詩人李日華《蘭花二首》中的這一首詩,把蘭香的特色寫得細(xì)膩入微:
懊恨幽蘭強主張,花開不與我商量。
鼻端觸著成消受,著意尋香又不香。
蘭花有這樣一個特點,她的香氣縹緲清幽,把一盆蘭花放在室里,清香時有時無,時隱時現(xiàn),時濃時淡,時遠時近。北宋詞人曹組有一首詞:
卜算子·蘭
松竹翠蘿寒,遲日江山暮。幽徑無人獨自芳,此恨憑誰訴。
似共梅花語,尚有尋芳侶。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
曹組這個人現(xiàn)在不大出名,但在北宋當(dāng)年可是知名度極高的才子,他深受宋徽宗寵幸,曾奉詔作《艮岳百詠》等詩。然而,宋徽宗是亡國之君,后人因曹組整天陪著徽宗吟風(fēng)弄月,覺得亡國的責(zé)任他也脫不了干系,所以連帶著把他的詞也罵作“側(cè)艷”“下俚”。有人說世上最藏污納垢的地方一是皇宮,二是妓院。由曹組的經(jīng)歷來看,皇宮更不好混,你看沉醉于聽歌買笑的柳永多逍遙自在?
閑話打住,曹組這首詞寫得還算不錯,尤其是最后這兩句“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寫出了蘭花香氣的特點。其實,這正反映了中國古代對君子隱士們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禮記·表記》)古人推崇的君子高士,往往是不張揚,不狂傲,不盛氣凌人,不乖戾霸道。正所謂:“謙謙君子,有如溫玉?!贝蠹衣犞袊墓徘贅罚彩且慌善降t和、清幽雅致之氣。
蘭花的香不霸氣、不招搖,正如一個溫文爾雅的良友,與之相處,有如沐春風(fēng)之感,如果你不仔細(xì)的話,甚至?xí)怂拇嬖?,正如余同麓《詠蘭》中第一首詩所說:
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fēng)和次第開。
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
“坐久不知香在室”,雖然我們似乎忘了蘭香的存在,但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們的身心卻都沾染了蘭花的香氣。古人說得好:“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蘭花正是這樣潤物細(xì)無聲般地熏陶著我們的情操。
|蘭草堪同隱者心|
歷代持身高潔的君子,都愛蘭詠蘭,留下了不少詩篇。他們喜歡蘭花,不免都帶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情調(diào)。唐代詩人陳子昂性情耿直不阿,因此受人陷害下獄,他有一首詩寫蘭(《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張九齡是唐代開元時的賢相,后來卻受到排擠,于是他在(《感遇十二首》其一)中同樣借蘭花抒發(fā)了孤芳自賞、睥睨俗士的情懷: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
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以上這兩首詩都相當(dāng)有名,《唐詩鑒賞詞典》上有詳析,此處就不贅述詩意了。許多詩人筆下都寫過蘭,王勃道:“山中蘭葉徑,城外李桃園。豈知人事靜,不覺鳥啼喧”;李白也說:“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雖照陽春暉,復(fù)悲高秋月。飛霜早淅瀝,綠艷恐休歇。若無清風(fēng)吹,香氣為誰發(fā)”;杜牧說:“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fā)香”;劉商說:“田園失計全蕪沒,何處春風(fēng)種蕙蘭”……
詩鬼李賀雖然沒有專寫蘭花的詩,但他的“一心愁謝如枯蘭”和“衰蘭送客咸陽道”兩句詩中無奈凋萎的蘭草意象,深深打動著千百年來的失意之人。
蘭花的詩詞不可盡數(shù),喜歡蘭花的詩人也不可勝數(shù),此處擇幾個歷史上和蘭花緣深情濃的人來說說吧:
南宋遺民鄭所南(思肖),酷愛蘭花,他畫蘭時從不畫泥土,稱為“露根蘭”,原因是:“土為番人奪去”,以此寄托他對故宋的哀思。后來明末遺民石濤也有詩:“根已離塵何可詩,以詩相贈寂寥之”,正是學(xué)鄭所南而來。
元代書畫家倪云林曾在鄭所南的《墨蘭圖》上題詩云:
秋風(fēng)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鄭所南傳世的畫作僅有墨蘭兩幅,其中一幅墨蘭圖,上有一株一花,墨色淡雅,葉片細(xì)長瘦韌,表現(xiàn)出一種冷清絕俗之風(fēng)韻。題詩道:“一國之香,一國之殤,懷彼懷王,于楚有光。”他思念故國之情,躍然紙上。另一幅墨蘭圖,用極簡淡的筆墨撇出一花數(shù)葉,畫上題詩:“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甭淇顬椤氨缯率迦兆鞔艘季怼保j以“求則不得不求或與,老眼空闊清風(fēng)今古”之章。
圖中在落款時只題丙午干支而不寫元代年號(是時為元大德十年),這表明了他與元朝勢不兩立的堅決態(tài)度。這時宋亡已有二十六年,鄭所南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但他的愛國之心,正如圖上的幽蘭,馨香終不改。
幾百年后,到了清代,世上又有了一個姓鄭的愛蘭之人。他就是揚州八怪之首鄭板橋。鄭板橋性格古怪剛強,最喜畫幽蘭、修竹、怪石,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鄭板橋畫蘭,當(dāng)真是出神入化,蔣士銓曾贊道:“板橋作畫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qū)懱m如作字,秀葉疏花是姿致?!?/p>
鄭板橋所題的蘭花詩不少,我們擇幾首好的欣賞一下:
高山幽蘭
千古幽貞是此花,不求聞達只煙霞。
采樵或恐通來路,更取高山一片遮。
幽蘭
轉(zhuǎn)過青山又一山,幽蘭藏躲路回環(huán)。
眾香國里誰能到,容我書呆屋半間。
蘭
世間盆盎空栽植,唯有青山是我家。
畫入懸崖孤絕處,蘭花竹葉兩相遮。
山蘭
山上山下都是蘭,香芬馥郁是一般。
可恨世人薄幸眼,只因高低兩樣看。
幽蘭
昨日尋春出禁關(guān),家家桃柳卻無蘭。
市廛不是高人住,欲訪幽蹤定在山。
蘭
春風(fēng)昨夜入山來,吹得芳蘭處處開。
惟有竹為君子伴,更無他卉可同栽。
蘭花與竹本相關(guān),總在青山綠水間。
霜雪不凋春不艷,笑人紅紫作客頑。
蜂蝶有路依稀到,云霧無門不可通。
便是東風(fēng)難著力,自然香在有無中。
題蘭
味自清閑氣自芳,如何淪落暗神傷。
游人莫謂飄零甚,轉(zhuǎn)眼春風(fēng)滿谷香。
鄭板橋這些蘭花詩,和他的字、畫、印組合在一起,形成不朽的藝術(shù)杰作,令世人贊賞不已。
才女中也有不少愛蘭之人,最著名的當(dāng)是秦淮八艷之一的馬湘蘭了。馬湘蘭本名馬守真,因畫得一手好蘭花,故以“湘蘭”著稱。她的居處名“幽蘭館”,門前車馬始終不斷,有人稱“凡游閑子沓拖少年,走馬章臺街者,以不識馬姬為辱”,金庸《鹿鼎記》里有一句叫作“為人不識陳近南,縱稱英雄也枉然”,套用此語真可謂“尋芳不識馬湘蘭,自夸風(fēng)流也枉然”。
馬湘蘭筆下的蘭花,相當(dāng)出色,揚州八怪之一羅聘之妻方婉儀有詩《題馬守貞雙鉤蘭花卷》:“楚畹幽蘭冠從芳,雙鈞畫法異尋常。國香流落空留賞,太息金陵馬四娘?!瘪R湘蘭所畫的《墨蘭圖》上有這樣兩首詩,我覺得也非常出色:
何處風(fēng)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
偶然拈筆寫幽姿,付與何人解護持?一到移根須自惜,出山難比在山時。
|留得許多清影,幽香不到人間|
古人曾有愛蘭成癡之人,甚至不只愛蘭花,就連蘭葉也如醉如癡般地反復(fù)賞玩,清劉灝有詩說:“泣露光偏亂,含風(fēng)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葉勝看花?!?/p>
明人李流芳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盆蘭正開,出以共賞,子薪故有花癖,燒燭照之,嘖嘖不已?;m數(shù)莖,然參差掩映,變態(tài)頗具。其葩或黃或紫,或碧或素,其狀或合或吐,或離或合,或高或下,或正或欹,或俯而如瞰,或仰而如承,或平而如揖,或斜而如睨,或來而如就,或往而如奔,或相顧而如笑,或相背而如嗔,或掩仰而如羞,或偃蹇而如傲,或挺而如莊,或倚而如困,或群向而如語,或獨立而如思。蓋子薪為余言如此,非有詩腸畫筆者,不能作此形容也。余既以病,不能作一詩記之;欲作數(shù)筆寫生,而亦復(fù)不果。然是夜,與子薪對花劇談甚歡,胸中落落一無所有,伏枕便酣睡至?xí)?。從此病頓減。此花與愛花人皆我良藥,不可忘也。
我們看李流芳的朋友張子薪愛蘭成癖,晚上點了蠟燭看蘭,旁人看來簡簡單單的幾莖葉子,讓他一說,那不但是有“高”有“下”、有“正”有“欹”、有“平”有“揖”,甚至能聯(lián)想出“如笑”“如嗔”“如羞”等諸多情態(tài)來,當(dāng)真是太有才了!而李流芳和他欣賞著蘭花,談得高興,竟然病都好了大半,愛蘭至此,可謂癡絕矣。
明張羽《蘭花》詩云:“能白更兼黃,無人亦自芳。寸心原不大,容得許多香?!贝_實,蘭花雖小,卻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鄭板橋那一聯(lián)“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我想肯定也說的是蘭花。
然而,蘭花詩是不少,但是我覺得卻沒有一首是像“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菊花須插滿頭歸”那樣耳熟能詳、家喻戶曉的。難道是蘭花太像德人,而世上人誠如孔子所嘆“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也許正像張炎這首《清平樂》中所寫的那樣,蘭花始終和我們有著距離,她不想太靠近紅塵的喧囂:
孤花一葉,比似前時別。煙水茫茫無處說,冷卻西湖殘月。
貞芳只合深山,紅塵了不相關(guān)。留得許多清影,幽香不到人間。
貳
迎得春來非自足
迎春花又名金梅、金腰帶、小黃花,她與梅花、水仙和茶花統(tǒng)稱為“雪中四友”。
生長在北地的花朵中,最先報春的并非梅花。雖有毛澤東的詞夸梅花“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然而,迎春花最不畏寒,她不妖不艷,卻開在梅花之先。她的花期也很長,有兩三個月,春花齊放時,她也相伴叢中。所以這幾句詩,轉(zhuǎn)贈給迎春花,也很恰當(dāng)。
我到現(xiàn)在都清楚地記得,大學(xué)校園里種了幾株迎春花。早春料峭的寒風(fēng)中,草木還是一片枯黃,還沒有半點春的氣息。但無意間,卻發(fā)覺墻角的迎春花已綻出一串串金黃色的花朵,給盼春的人心中添了許多欣喜。
讓百花生畏的冷漠寒冬,迎春花來宣告它即將遠去。
|莫作蔓菁花眼看|
然而,很多人卻并不大看重迎春花。宋人劉敞有詩道:“黃花翠蔓無人顧,浪得迎春世上名”,意思是說人們并不在意迎春花的存在,迎春花徒有虛名罷了。
又有人稱迎春花為“僭”客,“僭”是什么意思呢?古人把超越本分的一些事情叫作“僭”,比如你不夠坐八抬大轎的品級卻也找八個人抬,人家皇帝才能坐龍椅,你卻弄了一把坐著,這都是“僭越”之罪。稱迎春花為“僭”客的人,無非是不滿意迎春早于百花而放,他的意思是迎春花太土氣,卻搶先開放,有點不懂得自己的身份是幾斤幾兩。
然而,這是一小部分人的看法,大多數(shù)詩人還是挺喜歡迎春花的。白居易就有這樣兩首贊迎春花的詩:
代迎春花招劉郎中
幸與松筠相近栽,不隨桃李一時開。
杏園豈敢妨君去,未有花時且看來。
玩迎春花贈楊郎中
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
憑君與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這里白居易稱贊迎春花“不隨桃李一時開”,并說“杏園”這樣的皇家園林,也不敢不讓迎春花入住,因為初春無花之時,也只有迎春花可看。和前面劉敞所說的“黃花翠蔓無人顧”不同,白居易勸人們“莫作蔓菁花眼看”,所謂“蔓菁”,就是我們說的大頭菜之類,冬天我們把一棵白菜疙瘩養(yǎng)在水里,有時也能開出小黃花來。這里說,大家切莫將迎春花當(dāng)作菜疙瘩看待。
書中記載,迎春花也有人奉之為寶貝,明王世懋在《學(xué)圃雜疏·花疏》中曾記曰:“迎春花雖草木,最先點綴春色,亦不可廢。余得一盆景,結(jié)屈老干天然。得之嘉定唐少谷,人以為寶?!?/p>
|帶雪沖寒折嫩黃|
迎春花枝條纖細(xì)蔓長,可達三四尺,如柳枝一般婀娜多姿,初春開花時,尚無片葉,一朵朵鵝黃色的小花,綴滿整條枝身。因此古人又贈給迎春花一個別號——“金腰帶”。
清代葉申薌《迎春樂·迎春》詞中曾寫道:
春光九十花如海。冠群芳,梅為帥。斯花品列番風(fēng)外,偏迎得,春來賽。
未有花時春易買,笑還占、中央色在。誰與賜嘉名,爭說道、金腰帶。
這里說群芳之中應(yīng)該以梅為首,但迎春花籍籍無名,卻早早迎來春光。后面又點出迎春的這個別名——“金腰帶”。
“誰與賜嘉名”?民間傳說,西施用美人計滅了吳國后,與范蠡泛舟五湖,恰逢迎春花盛開之時,范蠡親昵地折下一枝圍在西施腰間,并贊為“金腰帶”。從此,“金腰帶”就成為迎春花的別稱了。當(dāng)然這只是傳說。
不過,后世人的眼中,這“金腰帶”更多是象征官宦們身上的玉袍金帶。像身為趙宋宗室的南宋詞人趙師俠有《清平樂》一詞,單寫迎春花,并注:“一名金腰帶”:
纖秾嬌小。也解爭春早。占得中央顏色好。裝點枝枝新巧。
東皇初到江城。殷勤先去迎春。乞與黃金腰帶,壓持紅紫紛紛。
“乞與黃金腰帶,壓持紅紫紛紛”,這兩句將迎春花寫得很威風(fēng),夠揚眉吐氣的。
然而,在古代文人的筆下,還是對迎春花有所忽略。他們更多地關(guān)注牡丹芍藥、桃杏菊梅之類,而小小的迎春花,并未能入眼。有人曾由迎春花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的迎春,說迎春姑娘也像迎春花一樣,從來沒有得到過別人的重視,詩會什么的有時并不請她,上上下下多不把她放在眼中,這倒也有幾分相像。
不過,還是有幾篇寫迎春花的詩值得我們欣賞:
宋代董嗣杲在《迎春花》一詩中說:
破寒乘暖迓東皇,簇定剛條爛漫黃。野艷飄搖金譽嫩,露叢勾引蜜蜂狂。
萬千花事從頭起,九十韶光有底忙。歲歲陽和先占取,等閑排日趲群芳。
宋代劉敞《迎春花》有詩贊道:
沉沉華省鎖紅塵,忽地花枝覺歲新。
為問名園最深處,不知迎得幾多春。
宋代韓琦曾鎮(zhèn)守西陲,威名頗盛,人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他的詩確是氣勢不凡:
覆闌纖弱綠條長,帶雪沖寒折嫩黃。
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將迎春花甘守平凡、默默奉獻的精神寫得淋漓盡致。
清代文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于百花和天地靈氣之間的關(guān)系曾有過非常精彩的論述,他說:
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試筆之文也,其氣雖雄,其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濃。開至桃、李、棠、杏等花,則文心怒發(fā),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矣;然其花之大猶未甚,濃猶未至者,以其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迨牡丹、芍藥一開,則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罄光華,造物于此,可謂使才務(wù)盡,不留絲發(fā)之余矣。
這段話大意是說:一年中所開的花,正像上天所寫的一部文章一樣,梅花、水仙是試筆文字,氣雖雄健,卻筆法生澀,所以梅花、水仙什么的花都不是很大,顏色也不是很濃。開到桃花、李花之類,就“文心怒發(fā),興致淋漓”了,但這時花還不夠大,色還不夠濃,因為這時候思維太紛亂,筆力過縱,還沒有達到最上乘的純熟境界。等到牡丹、芍藥開時,這時的文章功力才達到最高境界。
由此而論,那迎春花就像是起稿的第一句了,這不由得讓我想起《紅樓夢》中唯一出于鳳姐之口的那句詩:“一夜北風(fēng)緊?!睍薪璞娙酥冢u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p>
迎春花亦是如此,“迎得春來非自足”,不矜不驕,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
二月花令
叁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溫風(fēng)如酒,春光燦爛的季節(jié)終于來了,這時桃花是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蘇軾有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濃濃的春意,桃花應(yīng)該更早些時候知道吧。
唐代吳融有詩“滿樹如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也道:“千朵濃芳綺樹斜,一枝枝綴亂云霞。憑君莫厭臨風(fēng)看,占斷春光是此花?!痹娫~中只要出現(xiàn)桃花字樣的,無一不是春意融融。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春意融融的桃花|
艷麗的桃花仿佛就是春天的象征,人們把農(nóng)歷二月叫桃月,春雨叫桃雨、桃花雨。唐戴叔倫有詩《蘭溪棹歌》:“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就是指春雨中的桃花。我們知道白居易曾有《題大林寺桃花》一詩:“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常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見到了桃花,就仿佛追到了春天。
詩經(jīng)·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一首慶新婚的詩。詩中用美艷的桃花來形容新娘子,又用將來會果實累累的桃樹來預(yù)祝新娘子多生貴子。
桃花燦爛、桃實累累、桃葉青蔥,洋溢著一派生機,滿堂喜氣。用以祝賀新婚實在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比之后來人們婚禮上近乎惡俗的鬧喜歌詞要高雅多了,像《顛轎歌》里揶揄新娘的那種詞兒:“定神看,大麻臉,踏鼻豁嘴翻翻眼。雞脖子,五花臉,頭上虱子接半豌”,遠不如我們先人的《桃夭》歌溫厚風(fēng)雅。
真奇怪,幾千年過來,這人的素質(zhì)怎么反而下降了哩?好在還有阿牛的這首歌,倒像是繼承了《詩經(jīng)》中意境:“暖暖的春風(fēng)迎面吹,桃花朵朵開……枝頭鳥兒成雙對,情人心花兒開……”
“桃花”,似乎和男女情愛有著不解之緣,男女間的艷遇往往稱之為“桃花運”,有關(guān)男女之事的緋聞叫“桃色新聞”,特別能勾人魂的眼名為“桃花眼”……
桃花,往往伴隨著一個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屬“人面桃花”的故事,它來源于唐代詩人崔護所寫的一首詩:
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崔護和桃花樹下女子的愛情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這里就不重復(fù)了。然而,千百年后,我們讀到此詩,那個桃樹下凝睇含笑、脈脈含情的少女,卻如同親見,桃花樹下那段如瀲滟春光一樣的美好愛情,依然讓我們憧憬向往。
唐太宗的妻子長孫皇后有一首詩,名為《春游曲》: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艷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xué)身輕。
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fēng)流舊有名。
這首詩中,出現(xiàn)了兩次桃花的影像,長孫皇后可不像后世中的女子那樣羞答答的,而是大膽地說:“蘭閨艷妾動春情”,那燦爛明媚的桃花,正代表了盛唐女子的青春活力。
此后的詩詞文賦中,一提到“桃花臉”“桃花面”,都不覺讓人記起愛情的故事,不過后世的許多文字中,不免都掛上了傷感的色彩。晚唐擅寫閨情詩的韓偓,曾在《復(fù)偶見三絕》第二首中這樣寫道:
桃花臉薄難藏淚,柳葉眉長易覺愁。
密跡未成當(dāng)面笑,幾回抬眼又低頭。
這名女子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和有情人成為眷屬。她現(xiàn)在默默地望著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心中悲辛交集,卻不敢脫露形跡,此時此刻,情何以堪!韓偓還有一首名為《新秋》的詩:“一夜清風(fēng)動扇愁,背時容色入新秋。桃花臉里汪汪淚,忍到更深枕上流?!蔽艺J(rèn)為這兩首詩中都用“桃花臉”來形容的女子,應(yīng)該是同一人,她或許正是韓偓念念不忘的情人。
同是晚唐詩人的韋莊,相傳其愛姬為蜀主王建所奪,他刻骨的思念化作這首夢中的小詞:
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直到現(xiàn)代,張愛玲有一篇名為《愛》的散文,其中寫了村莊里的女孩子,一個春天的晚上,她手扶著桃樹,和一個男子打招呼:“你也在這里嗎?”然而,他們的故事從此沒了下文,后來女孩子被拐賣到他鄉(xiāng)外縣,幾次三番地轉(zhuǎn)賣,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驚險和風(fēng)波,但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那個春天的晚上,那棵桃樹下,那個年輕男子。
桃花,一直都代表著那美好易逝的愛情。正所謂:“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p>
古來多少癡情人都傷嘆: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的仙隱情結(jié)|
桃花,所代表的意象,不單單是青春妙齡的女子,芬芳甜蜜的愛情。由于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文,桃花也代表著隱逸和超脫的氣質(zhì)。
《桃花源記》一文大家都非常熟悉,這里就不多說了,王維有詩:“采菱渡頭風(fēng)急,策杖林西日斜。杏樹壇邊漁父,桃花源里人家”,就堪稱“詩中有畫”,道出了隱者之居的剪影。王維還有一首長詩《桃源行》,幾乎用詩句將《桃花源記》復(fù)述了一遍: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自謂經(jīng)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詩中開頭和結(jié)尾都提到了桃花,前后呼應(yīng),文勢活躍多姿,情韻悠長。唐宋時人寫《桃源行》的相當(dāng)多,像劉禹錫、韓愈、王安石等都寫過,不過清代名士王士慎就評道:“唐宋以來,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詰(維)、韓退之(愈)、王介甫(安石)三篇。觀退之、介甫二詩,筆力意思甚可喜。及讀摩詰詩,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強(拉硬弓),不免面紅耳熱,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p>
其實我覺得,也未必什么事都抬出“盛唐”來說道,王維這首詩確實寫得最好,但我覺得更重要的原因是王維本身就是隱士風(fēng)度,擁有恬靜安閑的性格。而韓愈、王安石二位,一個是“木強人”、一個是“拗相公”,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都是脾氣火爆,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犟筋頭”,他們來寫與世無爭的《桃源行》,自然是油水難融。
在張旭的“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李白的“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劉禹錫的“桃花滿溪水似鏡,塵心如垢洗不去”、謝枋得的“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等詩句中,桃花都代表著那清幽神秘的世外仙境。不求功名、隱跡煙波之上的隱士張志和,他筆下的《漁歌子》也是:“桃花流水鱖魚肥”,一副逍遙世外的風(fēng)姿。
屢受挫折、心灰意冷后的唐伯虎,曾自號“六如居士”,在蘇州桃花塢種滿了桃花,他有一首著名的《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你得驅(qū)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后人因唐伯虎有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之稱,往往將《桃花庵歌》中的“桃花”,理解為“桃花運”,其實不然,此中情趣,應(yīng)該是抒發(fā)隱者之情。
金庸先生在其小說中,塑造了桃花島主黃藥師這一形象,比起其他三大高手來,黃藥師更加特立獨行、蕭然出塵。這桃花島上,桃花遍地,落英繽紛。有道是:“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極好地烘托了東邪黃藥師那絕世高人的身份。
桃花不單有隱的意象,而且還沾著“仙道”的氣息。關(guān)于“桃源”,還有一個劉、阮到天臺遇仙子的故事。相傳漢代,有劉晨、阮肇二人去天姥山采藥,結(jié)果恰似李逍遙遇到趙靈兒,二位仙女留住與之結(jié)為夫妻。過了十天,劉、阮要求回鄉(xiāng)(你說這倆傻瓜回去做啥?元稹就曾大惑不解,有詩道:芙蓉脂肉綠云鬟,罨畫樓臺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仙女們苦苦挽留半年后終于允許他們回去,然而人世已是滄桑巨變,幾百年過去了,只找到二人的第七世孫。想回去再找仙女吧,卻再也無路可通,只留下感慨無限。
晚唐詩人曹唐最喜歡寫游仙詩,有詩名《劉阮再到天臺不復(fù)見仙子》,就是寫此事:
再到天臺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笙歌冥寞閑深洞,云鶴蕭條絕舊鄰。
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dāng)時勸酒人。
所以后來“桃源”一詞,有時候也代指這么一回事,相傳仙人呂洞賓有詩道:“曾隨劉阮醉桃源,未省人間欠酒錢?!背跆茣r上官婉兒召的那些宮廷詩人,曾有一組《桃花行》詩,其中就引了上述的典故,講的大多都是桃花的“仙味”:
雜曲歌辭·桃花行(李嶠)
歲去無言忽憔悴,時來含笑吐氛氳。
不能擁路迷仙客,故欲開蹊侍圣君。
雜曲歌辭·桃花行(李乂)
綺萼成蹊遍籞芳,紅英撲地滿筵香。
莫將秋宴傳王母,來比春華奉圣皇。
雜曲歌辭·桃花行(徐彥伯)
源水叢花無數(shù)開,丹跗紅萼間青梅。
從今結(jié)子三千歲,預(yù)喜仙游復(fù)摘來。
雜曲歌辭·桃花行(蘇颋)
桃花灼灼有光輝,無數(shù)成蹊點更飛。
為見芳林含笑待,遂同溫樹不言歸。
雜曲歌辭·桃花行(趙彥昭)
紅萼競妍春苑曙,粉茸新向御筵開。
長年愿奉西王宴,近侍慚無東朔才。
這一伙人都是宮廷御用詩人,寫詩就是為了點綴升平之世,當(dāng)然強調(diào)桃花的“仙氣”,“王母”“圣皇”“三千歲”“東方朔”之類的也紛紛上場。不過話說回來,要說這桃花桃樹還真和仙道挺有關(guān)系的,本書后面會說到,蓮花和佛家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和道家也有些關(guān)聯(lián),但桃主要就是和道家有關(guān)。捉鬼畫符的道士們用的都是桃木劍,《封神演義》中寫云中子懸了一把桃木劍,讓得道千年的九尾妖狐妲己怕得不行,在中國的民間,桃木一直是辟邪的重要法器。
神話中西王母有一個“蟠桃園”,李賀有詩:“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边@王母娘娘的桃花,可是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的,“千遍紅”,那可是要過上三百萬年,足以回到地質(zhì)時代中的新生代的第三紀(jì)。
曹唐的《小游仙詩九十八首》道:“海上桃花千樹開,麻姑一去不知來。遼東老鶴應(yīng)慵惰,教探桑田便不回?!贝颂幍奶一ǎ┰搅饲f年的滄桑,令人神往。
|桃花亂落如紅雨——紅顏薄命的感傷|
桃花容色嬌美,猶如紅顏女子。唐太宗寵愛的賢妃徐惠有詩名《賦得北方有佳人》:“由來稱獨立,本自號傾城。柳葉眉間發(fā),桃花臉上生……”晚唐詩人李群玉夸一個歌姬酥胸媚眼:“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晚明名妓柳如是說得更絕妙:“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蝶趁風(fēng)。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比思叶颊f桃花為美人增色,柳大美人卻不這樣看,她說:哼,桃花是因為我這樣的美人而有了生氣。
初看覺得柳美人未必過于傲氣,但仔細(xì)一琢磨,說得也對,要是桃花樹下站的不是美人,而是《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呵呵,這“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意境哪里還有?
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桃花也禁不起風(fēng)吹雨打。正如李漁《閑情偶寄》中所說:“噫,色之極媚者莫過于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于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李漁說,百花中顏色最媚者就是桃花了,而花期最短的也是桃花,“紅顏薄命”之說,似乎就是專說桃花的,然而還是不要說明白,說明白就太傷人心了。
晚唐周樸有詩:“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上Э耧L(fēng)吹落后,殷紅片片點莓苔?!碧拼∶抛觿⑾R挠幸皇缀芨袀脑姡?/p>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fù)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
桃花,雖然鮮艷,但卻匆匆而開,匆匆而落,落時的那一片片紅,令人感傷無限,正是:“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
《紅樓夢》中林黛玉所葬的正是那匆匆飄落的桃花。除了《葬花吟》外,林黛玉還有一首詩,專寫桃花: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fēng)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fēng)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fēng)吹透。風(fēng)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fēng)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書中寫寶玉看到此詩時的感受是:“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贝_實,“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的桃花,正是薄命紅顏們的寫照,詩雖然寫得好,但寶玉聯(lián)想到這些,又怎么還有心情說出“贊詞”來。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痹凇短一ㄉ取芬粍≈校钕憔秊R到扇子上的斑斑鮮血,被點染成了一朵朵桃花花瓣,更為觸目驚心,令人惋嘆:
春風(fēng)上巳天,桃瓣輕如翦,正飛綿作雪,落紅成霰。不免取開畫扇,對著桃花賞玩一番。濺血點作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
這是《桃花扇》中的唱詞,這里的桃花已不全是柔媚可憐的形象,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如傲雪紅梅般的剛烈。
|輕薄桃花逐水流——有關(guān)桃花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杜甫有詩,名為“輕薄桃花逐水流”,不少人也把桃花看作是尋歡賣笑的風(fēng)塵女子一般。岑參在挑逗一名歌妓時就寫道:“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細(xì)看只似陽臺女,醉著莫許歸巫山。”(《醉戲竇子美人》)
宋人程棨在《三柳軒雜識》中更說:“余嘗評花,以為梅有山林之風(fēng),杏有閨門之態(tài),桃如倚門市倡,李如東郭貧女?!狈浅C鞔_地把桃花歸于妓女一類,而且是“倚門市倡”——倚門拉客的“掃街女”之類,連“秦淮八艷”那種有身份的名妓都不是。
《紅樓夢》里眾美人抽花簽時,襲人就抽到了桃花,詩句是“桃紅又見一年春”,暗中諷刺她梅開二度,又嫁了別人。后來曹雪芹又用題息夫人廟的詩:“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來挖苦她。所謂息夫人,是春秋時息國君主的妻子,又名桃花夫人。后來楚王滅了息國,將她霸占。她在楚宮里雖生了兩個孩子,但終日默默無言,始終不和楚王說一句話。
即便如此,古時好多人對息夫人還是頗有微詞,比如杜牧就寫詩說:“細(xì)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毕酉⒎蛉瞬蝗缡缂业木G珠那樣堅決殉主。
其實,就算是身為風(fēng)塵女子,也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弱者。她們更應(yīng)該被同情,宋代曾被朱熹毒打的名妓嚴(yán)蕊,在陪臺州太守唐與正佐宴時,唐與正命嚴(yán)蕊作一首詠吟桃花的詞,當(dāng)時桃樹上桃花很多,紅的白的都有。嚴(yán)蕊用《如夢令》的詞牌填了一首詞,唱道: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fēng)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這首詞初看也很一般,不過細(xì)品一下,卻會發(fā)現(xiàn)意兼雙關(guān),并非淺俗之作。所謂“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雖明寫桃花,但想想像嚴(yán)蕊這樣的歌妓們,整天強顏歡笑逢場作戲地侍候男人們,妻不是妻,妾不是妾,難道不也有這“道是”“不是”的尷尬意味嗎?而最后這句“武陵微醉”這大有講究,武陵源又叫桃花源,切合桃花一題,而后世也常用“入桃源”來比喻男人得到某個女人,嚴(yán)蕊此處明寫桃花,其實卻道的是自己。她的滿腔酸楚不著痕跡,融化于詞句之中。
還有不少人,把桃花和梅、松等花木對立起來,把桃李等形容為粗俗附勢的小人之輩,錢起有詩:“桃花徒照地,終被笑妖紅”,蘇軾詩曰:“桃李漫山總粗俗”,陳與義也夸梅花貶桃花:“一時傾倒東風(fēng)意,桃李爭春奈晚何?!崩畎走@首詩寫得更詳細(xì):
桃花開東園,含笑夸白日。偶蒙東風(fēng)榮,生此艷陽質(zhì)。
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宛轉(zhuǎn)龍火飛,零落早相失。
詎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瑟。
大家都很熟悉,劉禹錫曾因借《戲贈看花君子》一詩諷刺當(dāng)朝權(quán)貴而再度被貶,于是他連帶著也恨上了玄都觀的桃花,十四年后,當(dāng)他重回京師,看到“桃花凈盡菜花開”時,不覺開懷大笑——“前度劉郎今又來”。這里的桃花,成了那些排擠打擊他的朝中新貴的象征了。
當(dāng)然,劉禹錫也沒有變態(tài)到見了桃花就咬牙切齒的程度,像“城邊流水桃花過,簾外春風(fēng)杜若香”“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等詩句里,他還是將桃花寫得十分可愛。
|萬樹桃花映小樓|
李煜曾有一首詞,羨慕江上的漁翁:“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潘安曾在所轄縣里遍種桃花,有道是:“河陽一縣花”,然而,他們都深陷于政治的漩渦之中,一個成為亡國之君,一個成為東市之鬼,再也沒有心情從容地欣賞桃花了。
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說得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桃花,正代表了那匆匆而逝的美好年華,屠隆曾在文中寫道:“傍池桃樹數(shù)株,三月紅錦映水,如阿房、迷樓,萬美人盡臨妝境?!笔前?,如果有一個大園子,里面種滿桃花,東風(fēng)里花開爛漫,著眼生春,又是何等令人心喜!很喜歡元稹這首詩中的生活: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
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何必千箱黃金堆北斗,但得萬樹桃花繞小樓,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