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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美國的什么
我們應(yīng)該把這些一次寫下來。這一來,一切會向一個外國作者提出的問題,都會有預(yù)備好的回答了。
這一切的愛和憎也許都是錯了的。說不定住得久一點(diǎn),我們的見解便會改變了,或甚至愛起我們以前所憎的,而本來喜愛的卻要憎惡了。那些新接觸到一些東西時的興奮,那些第一次的印象,感覺迷亂,以及新奇的驚異,要把它們再獲得是不可能的。我不須心理學(xué)家把習(xí)性律告訴我——說人類的心性一旦慣熟了后,善于忽視不諧合的東西,而終于把一切東西都認(rèn)為合理的,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同樣的,我并不要證實我的愛和憎。私人的愛和憎,都是你無須舉出理由的東西。它們不過是私人的愛和憎罷了。我喜愛某些東西,因為我喜愛它們。如果有人問起我為什么喜歡它,我的回答是:“正因為這樣?!?/p>
好,那么,我愛美國的什么,我憎的什么?(我在此要實行一下美國人的言論自由這一原則。)
在紐約,我最愛的是中央公園中的花崗石,它們那種崢嶸的韻調(diào),跟崇山峻嶺上所見的同樣美麗;其次便是那些毛色光澤的栗鼠;第三,便是那些對于那些小栗鼠感到同樣的興趣的男男女女。我以為,像我那樣對石頭感到興趣的人,一個也不會有——那些沉默的,永不變易的石頭啊。
我喜歡嗅香腸面包(Hot Dog),可是我總是不喜歡跟我一起吃它的那一種人。我很喜歡喝一杯番茄汁,可是最恨坐在那周圍是一瓶瓶的消化藥水,一包包的清腸片,一盒盒的阿司匹靈,以及堆得山一樣高的沐浴肥皂,海綿,電烘面包器,牙刷,牙膏,不脫色的唇膏和剃須毛刷的地方喝它。我喜歡在魯易與阿蒙餐室的地下室里吃生芹菜和蜜露西瓜,或是在奈狄克飯店的露天食攤上吃一頓。隨便哪一樣都可以,可是如果我有法子的話,決不要吃那些汽水店里的午餐。在那里,踞在那些會旋轉(zhuǎn)的圓凳上,我既不能像一個美食家那樣以一種宗教的熱誠去對付他的食物,又不能像一個高高興興自由自在的流浪者那樣??墒侵皇且粋€忙碌的紐約人,在宇宙間竟沒有充足的空間,把一條手帕舒舒服服抽出來。如果我要伸欠一下(正如每一個人飽餐一頓之后總要這樣),我一定會仰翻跌倒。
關(guān)于無線電的一切東西,除了它的節(jié)目之外,我都喜歡。我一方面對于那種把優(yōu)美音樂和藝術(shù)的享受帶到家里來那種空前未有的機(jī)會感到驚奇,同時對于優(yōu)美音樂和藝術(shù)的享受的比較空前未有的難得,感到同樣驚異。我對于那些神秘的電線,線圈,開關(guān),和真空管,以及那利用電線線圈和種種儀器從空氣中把音樂收來的機(jī)匠感到無限地佩服;可是我對于那些最后給那神秘的電線,線圈,和真空管收得的音樂,卻感到極度的輕蔑。美國人有的是惡劣的音樂,可是又有很好的收取音樂的東西。
我對于那種使歐洲豐富的音樂完全停止活動,慚愧地隱匿起來那種成功感到極度驚異。同樣的我對于大減價的布告感到欣悅,這是無線電節(jié)目中最好的一部分,因為只有這一部分才是老實的。
我愛那甜美的布本克梨和香噴噴的美國蘋果,以及那豐滿的響亮的美國人聲調(diào),和一切富于活力,豐滿而健全的東西。我恨那稀薄的蛤蜊湯和那種柔弱的曲調(diào),以及那些壯健的美國大學(xué)生哼出那種硬裝出溫柔多情的聲調(diào),總是把“你”和“愁”兩個字押韻。還有一切感染的,模仿的,制成的和定制的東西。
我喜愛那壯麗的美國菊花,正如中國的那樣令人羨愛,我又愛第五街花店里的許多種類的蘭花,可是我最恨許多花球的編扎法,完全缺乏有韻律的活氣和別有風(fēng)韻的對比。
我愛聽在公園里,不怕塵污戲玩著的小孩子的響亮笑聲,以及少女們吹著好聽的口哨來喚栗鼠。我愛看見容貌姣好的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子走著,和獨(dú)身的女子躺在草地上打瞌睡,她們的面孔給報紙略略覆掩了,這一切都表現(xiàn)出人生的歡樂。可是我不喜歡看見男人和女子同躺在地上,在別人面前接吻起來。
我愛那些黑人腳夫,信差,和電梯司機(jī),無論在哪里,他們態(tài)度總是很好,眨眨眼睛帶著笑容,可是我最怕看見那些板著面孔的黑人,戴著手套和覆鞋套,掮起文化的幌子到處走著。
我喜歡新英格侖州可愛的少女的微笑,說話音調(diào)很美妙,我不愛看見地底電車?yán)锏娜藗?,下顎不停地動著,可是沒有吐出煙來的樣子。
我喜歡地底電車,如果要載我到目的地,它總是走得那樣快??墒钱?dāng)我走得腳步最快時,卻給穿高跟鞋的金發(fā)姑娘趕到我的前頭,我便要覺得慚愧。天?。∷侥睦锶パ??
我喜歡早晨坐地下電車時所見到的男男女女,他們飽睡之后,眼睛現(xiàn)出柔和的樣子,面孔上喜氣洋溢??墒?,在下午乘車時,我便覺得很不舒服了,那時人們的面孔皺痕深深顯露出來,眼色嚴(yán)厲,面孔繃緊。
有時我瞥見可愛的寧靜的面孔,莊重的面孔,以及有生氣的面孔,接著不諧合的情調(diào)來了,于是他們便過去了。留下我立在一群雙目灼灼,下頜突出,開口便說起要成就什么偉業(yè),說起話來沒有一點(diǎn)好聲氣的人們中間。
我又見到中年的主婦們從雜貨店挾了一包包的東西回來,一路滔滔不絕地談著生活的實現(xiàn),談得很有味,看到她們時使我感到快適,因為使我記起中國來了。有時我會見到一個可愛的,憂郁的,孤獨(dú)的少女,沒有人跟她談話,我希望我能夠看透她的靈魂深處的幽情。
我看到朱顏白發(fā)的老人,我懷疑他一定跟我那樣地正在瀏覽著人類之潮。接著,我卻驚異地見到別的老人,他們總是埋怨著老,總是露出他們的精神仍舊很年輕的樣子。
我常常覺得很有趣,即使在美國,男子也不常常立起來讓座給女子??墒钱?dāng)我看見一個老人要立在那里,我便覺得憤怒。
我認(rèn)為五個孿生女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可是看到她們是這樣地被人利用來賺錢,卻感到驚詫了。我欽敬林白夫婦,看到攝影記者怎樣纏擾他們,不禁替他們叫苦。我是美國民主主義的信徒,對于人民的權(quán)利和自由感到熱心??墒俏腋械襟@異,美國憲法中竟沒有增加一條保護(hù)每一個美國公民不受攝影記者和新聞記者的騷擾,保證他們有隱居的權(quán)利,只有這一種權(quán)利才使人生值得過過。
我欽敬美國的高尚人士,然而卻替他可惜,他對自己的教養(yǎng)和較佳的見解會感到慚愧——我替他可惜,他拘于成見,保持緘默,深恐跟普通人有異。我明白,可是卻也感到驚異,美國的政治舞臺上,高尚人士幾乎完全絕跡。
我對美國的民主政體和信仰自由感到尊敬。我對于美國報紙批評他們的官吏那種自由感到欣悅,同時對美國官吏以良好的幽默意識來對付輿論的批評又感到欽佩。
我常常對于美國商業(yè)上的客氣和盡量使用“多謝你”這句話而感動??墒俏页3τ凇鞍?,是嗎?”一語覺得好笑,因為這是把說話者的缺乏智慧隱藏起來的一句老套語。
我喜歡在黯淡燈光下進(jìn)餐和在優(yōu)秀的美國人家中的幽靜的宴會,可是每次參加“考克臺爾”宴會(Cocktail Party)回來時總是弄到精疲力乏,因為在這種宴會中,體力的活動達(dá)到最高度,智力的活動卻極度減低。在這種宴會中,你要跟一個不相識的人談起你不感到興趣的題目,正如搭錯了十次火車,一連十次從曼赫頓車站回來,在完全白費(fèi),毫無目的地活動了一小時后,終于在本雪范尼亞車站下車。
一個“考克臺爾”宴會是一個地方,在那里你學(xué)會一面向著你的右邊的房間的人揮手,一面微笑跟你的左邊的人招呼,一面要對著你的面前正在跟你談著哲學(xué)的太太,說著:“啊,是嗎?”
我對于肉湯巨子,豬肉大王,和鬃毛女刻意把整座英國和法國的城堡,片磚只瓦地搬到美國來那種雅致頗能體會到,可是,對于仿工廠式樣而建筑的辦公房屋,和仿辦公房屋而建筑的住宅卻另有見解。事實上,在紐約城里,我只看見商業(yè)巨頭在工廠建筑內(nèi)做事,男男女女都住在辦公房屋里,可是從來沒有看見美國家庭住在住宅里。
我佩服美國人的愛好古舊家具和地毯的心情,可是,對于他們的家庭里,克羅咪(Chromium)代替了木的地位卻感到痛惜??肆_咪的家具對于家庭太過寒冷,對于靈魂太過堅硬了。在我看來,白金發(fā)女郎,克羅咪家具的家庭和鐵皮罐頭的靈魂這三者之間是很相似的。
我對于Servidors,電器冰箱,真空掃塵器,以及自動樓梯這些東西感到很高興,可是我最恨看見一張床從一道似乎是衣柜門那里落下來。我喜歡節(jié)省勞力的器具,可是痛恨一切節(jié)省地位的發(fā)明。
美國人的房屋是從有煙囪的小木屋發(fā)展出來的,其后改變成公寓式的住宅,其后又變成了旅行汽車。旅行汽車是美國人家庭公寓式住宅的合理發(fā)展,因為曾有人替公寓下定義,說它是一個地方,家里的一些人在那里等待那給家里別的人坐了出去的汽車回來。所以,為什么不造一輛大些的汽車,使全家的人隨時可以住在那里?美國人如果不小心,他們不久便要住到用板隔開的餅干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