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問 “一百單八釵”是否來自“一百單八將”

《紅樓夢》雖是一部“只立千古”的古典文學巨著，但也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可以說它全面繼承和發(fā)展了古典文學中的精華，僅就小說領域來說，它對于幾部著名的古典小說都有所借鑒，也有所發(fā)展，同時有意識地將自己與其他小說區(qū)分開來，寫出自己的獨特面目。簡單一些說，就立意來看，《三國演義》寫了一個“忠”，《水滸傳》寫了一個“義”，《西游記》寫了一個“心”，《金瓶梅》寫了一個“欲”，《紅樓夢》呢，寫了一個“情”。從所描寫的人物來看，《三國演義》寫帝王將相，《水滸傳》寫綠林好漢，《西游記》寫仙佛鬼怪，《金瓶梅》寫市井細民，《紅樓夢》寫什么？它寫閨閣女子。這是從區(qū)別的一面來看。至于如何借鑒，清代嘉慶、道光年間有一位叫作張新之的，曾寫過一篇《紅樓夢讀法》，他在這篇文章中說：“《紅樓夢》脫胎在《西游記》，借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边@話說得極有見地。別的暫且不論，單說《水滸傳》。

誰都知道《水滸傳》中的好漢都是天上星宿下凡，但這些星宿原本沒有在天上，而是被法術鎮(zhèn)壓在江西信州龍虎山“伏魔之殿”當中的一個洞穴中，洞穴上面是一塊青石板，石板上面是一座石碑。后來被洪太尉揭了封條，挖開石碑，掀開石板，于是把這些妖魔放了出來。《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也是被棄置在青埂峰下的一塊石頭，后來被一僧一道攜到世間，經歷了些富貴繁華與貧窮凄涼，生出無數事端。

《水滸傳》中寫道，在梁山泊英雄齊聚梁山之后，由天上落下一塊石碣來，上面寫著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星的姓名座次。而《紅樓夢》的結尾也是由太虛幻境中的警幻仙姑排了一張情榜，上面寫著一百零八個女子的姓名和評語。這一點何其相似。

再從內容上看，《水滸傳》寫男兒之怒，風高放火，月黑殺人?！都t樓夢》寫女兒之悲，晨風夕月，觸處成愁。不論怒還是悲，都是對于主流社會、主流話語的反抗。曹雪芹之所以借鑒《水滸傳》排出一百零八個女兒的名字，著眼點就在這個反抗?！端疂G傳》的反抗對象在于封建政權造就的貪官污吏，《紅樓夢》的反抗對象在于封建禮教造成的所有人性的丑惡，其間區(qū)別并不是很大，它們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反抗的方法與手段?！端疂G傳》的反抗是大刀闊斧，殺人如麻；《紅樓夢》的反抗則是愁腸百轉，淚流成河。因之在藝術風格上《水滸傳》是壯美的，《紅樓夢》是優(yōu)美的，《水滸傳》是史詩，《紅樓夢》是抒情詩。但我們切不可把這個“淚流成河”看輕了，以為女兒只有眼淚，眼淚是無能的表現，看罷《紅樓夢》之后像西洋人一樣掩卷疾呼“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那樣就大錯而特錯了。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那淚水正是女兒的本質，它與男兒的錚錚鐵骨與滿腔熱血是同質的。道家講至柔者水，至剛者水。儒家講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一滴淚水可以迅即干涸，無數淚水匯聚就可化為掀天怒濤。孟姜女一人的眼淚就曾哭倒萬里長城，《紅樓夢》所寫卻是“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它是用普天下女兒的眼淚寫成的，那一種沖決蕩滌的力量怕是任何東西也難以阻擋，它可以洗去人心當中所有千百年積存的塵垢，洗出一片純凈的人性的天地。

1944年，在重慶，有一位李長之先生在大學里對學生講了一回《紅樓夢》，題目就是《〈水滸傳〉與〈紅樓夢〉》，他在那里面就講了與上面類似的觀點。當場就有一位女同學反駁說：“剛才李先生說，男性的感情是怒，女性的感情是哭。因此《水滸傳》是男性的，而《紅樓夢》是女性的。哭里面含有眼淚，意思說，眼淚是女性的弱點似的。我以為眼淚不是女人的弱點，而且《水滸傳》中也不是沒有眼淚，豹子頭林沖夜奔的時候，不也是灑了幾點英雄淚嗎？”這位女學生的話贏得很熱烈的掌聲，而李先生則趕緊聲明：“我沒有說眼淚是女人的弱點?！?/p>

那還是在抗戰(zhàn)的時候，一切條件都很艱苦，可是那個時候的老師和學生還有這樣從容的心情談論《紅樓夢》，可見《紅樓夢》多么深入人心，亦可見《紅樓夢》中女兒的眼淚具有多么大的感召力。那時的老師，那時的學生，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