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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問 “石頭”如何變“神瑛”

紅樓五百問 作者:王家惠


第十三問 “石頭”如何變“神瑛”

有關(guān)石頭與神瑛侍者的區(qū)別都明明白白寫在書里,我為什么會一直以為石頭與神瑛侍者是一個物事?這與《紅樓夢》的版本有絕對關(guān)系。

《紅樓夢》這本書很奇特,別的書都是在出版之后發(fā)生影響,這本書卻是在修改階段就發(fā)生很大影響了。曹雪芹在修改的過程當中,這本書就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出去,目前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的抄本是乾隆十九年(1754)抄本,當時曹雪芹還在世。目前這種早期抄本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十三部,這些本子的特點是或多或少都有脂硯的批語,大抵題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都是八十回的本子,后面的部分短缺。這就形成一個抄本系統(tǒng),世稱“脂評本”系統(tǒng),亦稱“脂本”。至清末民元之初上海有正書局根據(jù)脂本照相石印出版了《國初抄本原本紅樓夢》,是近代第一個脂本系統(tǒng)的印刷本。

《紅樓夢》以抄本形式流傳了將近四十年以后,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偉元和高鶚自稱發(fā)現(xiàn)了后四十回原本,于是“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正式印刷,題為《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這是《紅樓夢》的第一個印刷本,世稱“程甲本”,一般以為這個本子的后四十回是由高鶚續(xù)補的。第二年又出了“程乙本”,據(jù)說還有程丙本、程丁本,這個時候曹雪芹已經(jīng)去世將近三十年。到了道光十二年(1832),有一個叫作王希廉的,以《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為底本,加進自己的評批,于雙清仙館開雕《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這個本子在舊日流傳極廣,影響很大,世稱“王評本”。光緒七年(1881)有張新之(太平閑人、妙復軒)評本一百二十回《繡像石頭記紅樓夢》刊出,世稱“張評本”。光緒九年(1883)上海廣百宋齋在王希廉雙清仙館本的基礎(chǔ)上,加進姚燮(梅伯、大某山民)評批,鉛印出版了《增評補圖石頭記》,世稱“姚評本”,這是一個流傳更廣的本子。以上這些不同的版本形成一個系統(tǒng),即“程高本”系統(tǒng),或簡稱“程本”系統(tǒng)。196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是用“程乙本”為底本校對出版的,因此是一個“程高本”系統(tǒng)的本子。而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其前八十回是以早期抄本庚辰本為底本校訂,因此可看為是一個脂本系統(tǒng)與“程高本”系統(tǒng)合璧的本子。

問題就出在這個“程高本”系統(tǒng),程偉元和高鶚不但續(xù)寫了后四十回,而且對于前八十回的文字做了很大改動,神瑛侍者和石頭的關(guān)系就是改動最大的一例。我之所以認為神瑛與石頭是一回事,就是上了“程高本”的當。

在脂本中,石頭雖說已經(jīng)通了靈性,但也只是會說話而已,卻還不會行走,不會變幻。它后來變成如扇墜大小一塊美玉,還是那僧人“念咒書符,大展幻術(shù)”,把它變成了這個樣子??墒窃凇俺谈弑尽毕到y(tǒng)的本子中,卻在“靈性已通”后面加了八個字,說是“自去自來,可大可小”,這樣一來石頭的本領(lǐng)就大了許多,它縮成扇墜大小一塊美玉,也是自己變化的結(jié)果?!俺谈弑尽边@樣改動,就是為了后面的一段神瑛侍者的文字。在脂本中,文字是這樣的:“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可是到了“程高本”中,在“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的后面,又加出了一大段話:“那時這個石頭因媧皇未用,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居住,就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這株仙草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看看,石頭就是這樣與神瑛合為一體了,程、高在篡改《紅樓夢》當中新編了一個石頭變神瑛的神話。不但如此,在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中,在“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這句話的后面,石頭自思自忖的那一段話也不見了蹤影。程、高二人這個妄改的工作做得很是盡心盡力。

因為我小時候看的《紅樓夢》就是196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通行本,所以這個石頭變神瑛的印象很深,后來雖說看到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的通行本,也沒有當作太大的問題,以為這是早期底本的設(shè)計,是曹雪芹修改過程中的一個疏漏,無形中還是認可程、高本修改得正確。這次重讀,才發(fā)現(xiàn)這一種設(shè)計極具深心,牽涉全書主旨和結(jié)局,非同小可,這才重視起來。這是一個極好的教訓,告訴我們在讀《紅樓夢》的時候本子的選擇極為重要,一般讀者閱讀自可讀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的通行本即可,若是想深入地讀一下,多選擇幾種本子參照一下大有裨益。在這里我想重申一下,我寫這些東西的目的,不是“講”《紅樓夢》這本書,而是“讀”《紅樓夢》這本書,在閱讀中發(fā)問,在發(fā)問后解答。因此不僅把結(jié)論告訴朋友,更想把思索的軌跡和盤端出,哪怕前后矛盾也不避諱,不懂就是不懂,絕不裝懂。目的就是想以此引起朋友們的興趣,和我一同來讀這本書,最好也能和我一樣發(fā)問,我們共同解答,若是能夠交流最好。我想這樣可能會形成一種閱讀的氛圍,而所謂文化,實際上就是一種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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