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問 冷子興如何演說榮國府
著名戲劇《桃花扇》開場,副末自報家門唱的一曲《蝶戀花》很有名:“古董先生誰似我,非玉非銅,滿面包漿裹……”《紅樓夢》中賈家最初登場,恰是由一個叫作冷子興的古董商來介紹,他是榮府管家周瑞的女婿,因之對于賈家的事情很熟悉,他又是賈雨村的朋友,由他來對賈雨村介紹賈家,似乎很對路。但是作為寫小說來說,可以設計任何一個人來介紹賈家,為什么單單是這個冷子興,為何又是在揚州城外一個小小村酒店里?這就讓人發(fā)生疑問了。
冷者,“冷卻”之意。子者,爾也,汝也,也就是現(xiàn)代漢語里面的“你”。“興”讀去聲,興致也,興頭兒也。這個名字的含義就是要“冷卻你的興頭兒”。賈府一登場,就已不是什么興盛之族,而是一副走下坡路的樣子,衰敗之象已現(xiàn),只是別人還沒有看出來,卻讓這一個姓冷的看出來了。他用一副冷眼看賈家,他這一雙冷眼是曹雪芹先生賦予他的,也就是說,曹雪芹先生是用一副冷眼看那一個百年望族,那一個時代。曹雪芹先生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正處于乾隆朝的前期,那是一個現(xiàn)在還被許多史家津津樂道的“康乾盛世”,清王朝還處于上升時期,整個封建社會正經(jīng)歷最后的回光返照,一片歌舞升平之態(tài)??墒遣苎┣巯壬毺氐脑怆H賦予他一雙無與倫比的巨眼,他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看出了那個社會“外面的架子雖未倒,內(nèi)囊卻已盡上來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過是在茍延歲月,徹底敗落只是時間早晚的事情。所以他要人們冷靜一些,好好想一想應該怎么活,他在小說的開頭便先用冷色把賈府描述一番。
曹雪芹壯年困頓,著書生涯極其艱難,但愛飲酒,善談笑,他的一位朋友叫作敦誠的,曾有《贈曹雪芹》一詩,那里面說他“司業(yè)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步兵即著名的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做過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他能為青白眼,見了不喜歡的人就以白眼對待之。這位敦誠的哥哥敦敏也寫過一首《贈芹圃》,里面說曹雪芹“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白眼斜”,哥兒倆都寫到了曹雪芹的醉酒和白眼,這個白眼和冷眼應該是近義詞,都含有輕蔑、冷淡之意。那些勢利之徒,愚氓之輩,在勢利人情中頭出頭沒,興興頭頭地追逐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卻不知大勢已去,大限來臨,怎么能夠不讓人施以白眼、冷眼?曹雪芹先生讓這個冷子興在飲酒之時用冷靜的口吻介紹賈府,與這種性情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這只是一個方面,我想說的另一個方面則是藝術手法的問題。古人寫文章,“欲揚先抑,欲抑先揚”,幾乎成為定法,其要義便是文章要有起伏,有波瀾,有回環(huán),所謂“文似看山不喜平”。這個第二回在全書只是一個過場的性質(zhì),不但這一回,由第一回到第五回都可以看作全書的“入場戲”,是“楔子”的性質(zhì)。但僅從這一回來看,曹雪芹先生那一支筆就已經(jīng)極盡閃轉騰挪之能事,不是一個“欲揚先抑,欲抑先揚”所能概括的了。先是賈雨村做太守,娶了嬌杏,這是一起。緊接著就是他讓人參了一本,丟了官,這是一伏。他丟了官反倒不以為意,四處游玩,走到揚州做了林黛玉的老師,這才進入本回的正文。這一個情節(jié)起碼具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方面為賈雨村日后利用賈家勢力重新起復做官做了鋪墊,另一方面是讓書中主要人物林黛玉首次登場。而林黛玉一出場,就是多愁多病的身,又是母親去世,為她日后進入賈府做了鋪墊。曹雪芹著書最善于把一個情節(jié)做幾面使用,所謂“一擊兩鳴,一石二鳥”之法,使情節(jié)具有很大張力,由這個賈雨村教授林黛玉里面我們就可領略這種手法的高妙。然后就要介紹賈府,為把林黛玉送入賈府做鋪墊了。怎么介紹?如果是我們這些凡愚之輩,自然可以用第三人稱的手法加以介紹,但是這樣就會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造成情節(jié)中斷。曹雪芹先生卻是把這個任務放到情節(jié)當中去完成,利用兩個人物的相逢來共同完成這個任務。即使在情節(jié)當中介紹,也有一個如何介紹的問題。我們這些凡愚之輩寫起來,必會先著意寫出賈家的勢大財大,赫赫揚揚,這樣把林黛玉接了去才有道理,將來寫起它的衰落也有對照,有落差。可是我們看曹雪芹先生是如何介紹的。先是由黛玉喪母,哀毀多病,不能上學,引出賈雨村有閑暇可以到郊外閑逛,卻不讓他先見冷子興,先走進了一座衰頹的古廟,遇見一位聾腫的老僧,看見一副對聯(lián),道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這無異于給功名心未死的賈雨村一個當頭棒喝,在行文中也是一個極好的頓挫,未寫繁華盛境,先寫荒涼小境,未寫入世,先寫出世??墒琴Z雨村并不覺悟,反而覺得不耐煩,便想到村肆中沽飲三杯,這才遇見冷子興。而這個冷子興卻是用極其冷靜的口吻介紹了賈家,沒有說它的威勢,卻說了它的頹勢,但是言談之中,賈家那一種百年望族的闊大門面卻已經(jīng)深刻進讀者心中了。曹雪芹先生是用抑來揚,揚中又有抑,把那個“欲抑先揚,欲揚先抑”的定法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起伏錯落,回旋跌宕,絕不肯一筆直下。這一回在整部書中雖是“虛敲旁擊”之文,但是回中用筆卻是極盡“反逆隱回”之能事。脂硯說這是“回風舞雪,倒峽逆波”之法,是“別小說中所無之法”,確非虛語。像我們這些偶爾寫寫小說的人,確實應該很認真地向曹雪芹先生學一學運筆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