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問 秦氏一門是賈府的袖珍版嗎

上一回我們說到秦氏姊弟分別是王熙鳳、賈寶玉的參照，這里我要說，整個秦氏一門就是賈府的袖珍版，秦氏的先期殂落是賈府后來覆敗的前兆。賈元春歸省，是通部書中最熱鬧體面的事件，也是書中主要人物全部進入為他們設計的獨特環(huán)境“大觀園”的直接原因?？墒遣苎┣墼谶@個事件之前，先讓秦可卿姊弟死去，未免讓人難解，因為可卿這樣十二釵正冊中的人物，還沒有經(jīng)歷真正的熱鬧就死，實在有些可惜。

從藝術手法上看，這是曹雪芹早在第二回就給我們展示過的“回風舞雪，倒峽逆波”之法。在那一回中，賈雨村在遇到冷子興之前，先走入一破廟之中，遇著一聾腫老僧，見到一副對聯(lián)：“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從那里出來，才遇到冷子興對他演說榮國府。如果說這種手法用到一回之中，它的奇妙之處還不太顯眼，那么曹雪芹不久就用了將近十回的篇幅為我們詳細展示了這種手法的獨特與高妙，他是把事情的結局先期寫出來，做成一面鏡子豎在那里，讓人們從這面鏡子中看寧榮二府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看熙鳳之弄權，寶玉之用情，看賈府上下如何興興頭頭地搭那早晚要散的千里長棚。寫小說最忌讓讀者先知道結局，那樣會失去閱讀的興趣。為了讓結局出人意外，撲朔迷離，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作者絞盡腦汁設懸念，布迷宮，甚至設計幾個結局讓人們選擇。但是曹雪芹卻一反慣常路徑，在小說開頭就一再向人們揭示小說的結局，先是用甄士隱，后用太虛幻境的曲子，接下來就是用可卿姊弟的命運，一再點染逗漏這個結局，一再提醒人們這些人的最后下場都很悲慘。奇妙的是人們在這樣反復提醒之下，卻仍然只看到那種花團錦簇，旖旎多姿的富貴風流，卻忘記背后的瞬息即逝，轉眼成空，忘記早就豎立在那里的鏡子。就連那壓地銀山一樣的寧府大殯，也不像是發(fā)送死者，倒像是夸勢耀富的大游行，成為元妃省親的一次預演。這種匪夷所思的高超手法，我們只在《紅樓夢》中能夠看到。

但是我們還是應該看到，目前書中所寫秦氏姊弟的命運，是反復修改的結果。舊稿中他們的故事一定會更多一些，更長一些，他們的所為肯定會給賈府敗落帶來直接的影響。曹雪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把他們的故事截短濃縮，成為目前的樣子，應該說他的目的確實達到了，但是仍然有許多漏洞沒有來得及彌補，以致造成一些遺憾，也造成閱讀中的混亂。比如秦可卿與賈珍的私情，本來應該明寫的，不明寫，讓人們去猜，這不是好的手段。不是曹雪芹有些猶疑，就是錯誤地接受了傳統(tǒng)史書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那一套，忘記了小說的特點。

我這樣說并非要雞蛋里挑骨頭，硬找出曹雪芹的毛病來以示自己高明，我雖愚魯卻也還未到發(fā)昏的地步。為了證明這樣說確有根據(jù)，我們還可以看一下書中對于可卿姊弟父親的描寫，在他的身上漏洞更大。

他們父親名秦業(yè)，秦即情，業(yè)即孽，太虛幻境橫額：孽海情天，他占了兩個字，也就等于占全了。他本身就是孽海情天的象征，通過一兒一女來演示孽海情天的悲慘結局。

秦業(yè)在書中出現(xiàn)的機會并不多，只是在第八回秦鐘已經(jīng)要到賈家家塾去上學了，才對他做了介紹：“這秦業(yè)系現(xiàn)任工部營繕司郎中，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yè)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這是對他最詳細的介紹，他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第十五回中提了他一下，表明他也來發(fā)送可卿而已，最后是在第十六回，讓秦鐘氣得一命嗚呼。

像這樣一個人，他的身上竟也出現(xiàn)漏洞。

首先是他窮還是富。在第八回秦鐘要上學，他卻“宦囊羞澀”，“東拼西湊”二十四兩銀子親自送到賈代儒家中?？墒窃诘谑厍冂娕R死前，卻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這是明顯的矛盾，連二十四兩銀子都需東拼西湊，怎么會積下三四千兩銀子？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應該是一個很富裕的家庭。有清一代實行低工資制，沒有什么灰色收入的小京官確實很窮，可是如果做到工部郎中，絕不會連兒子的學費都掏不起，那是會有許多來錢門路的。

其次是他抱養(yǎng)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在那個時代，如果他的夫人沒有生育能力，可以討妾，用不著抱養(yǎng)。如果他本人沒有生育能力，倒是可能抱養(yǎng)，偏偏他又有生育能力，秦鐘就是他親生的兒子。這豈不奇怪？而且那個時代，若是抱養(yǎng)，一般會抱養(yǎng)兒子，少有人抱養(yǎng)女兒，尤其是貧寒之家，更不會抱養(yǎng)女兒。古語說“強盜不過五女之門”，土語說“養(yǎng)活閨女賠錢貨”，養(yǎng)一個女兒是很賠錢的事情，誰會沒罪找枷扛？有朋友也許會說，他的女兒找到賈家這棵搖錢樹，豈不闊矣？我說錯矣，那個時代不像現(xiàn)在，找個闊女婿確實得意，他找賈家這種門第，那一份陪嫁都會讓他活活愁死。少了絕不行，若少一點，秦可卿絕不會取得書中所寫那種身份地位。

從這方面看，我也可以肯定地說，秦氏一門三人在舊稿中肯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種樣子，曹雪芹對他們的故事做了很大程度的修改加工，這種加工沒有最后完成，才留下這些不應有的漏洞，也導致許多閱讀中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