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鄉(xiāng)民的死
我住著的房屋后面,廣闊的院子中間,有一座羅漢堂。它的左邊略低的地方是寺里的廚房,因為此外還有好幾個別的廚房,所以特別稱它作大廚房。從這里穿過,出了板門,便可以走出山上。淺的溪坑底里的一點泉水,沿著寺流下來,經(jīng)過板門的前面。溪上架著一座板橋。橋邊有兩三棵大樹,成了涼棚,便是正午也很涼快,馬夫和鄉(xiāng)民們常常坐在這樹下的石頭上,談天休息著。我也朝晚常去散步。適值小學校的暑假,豐一[1]到山里來,住了兩禮拜,我們大抵同去,到溪坑底里去撿圓的小石頭,或者立在橋上,看著溪水的流動。馬夫的許多驢馬中間,也有帶著小驢的母驢,豐一最愛去看那小小的可愛而且又有點呆相的很長的臉。
大廚房里一總有多少人,我不甚了然。只是從那里出入的時候,在有一匹馬轉磨的房間的一角里,坐在大木箱的旁邊,用腳踏著一枝棒,使箱內(nèi)撲撲作響的一個男人,卻常常見到。豐一教我道,那是寺里養(yǎng)那兩匹馬的人,現(xiàn)在是在那里把馬所磨的麥的皮和粉分作兩處呢。他大約時常獨自去看寺里的馬,所以和那男人很熟習,有時候還叫他,問他各種小孩子氣的話。
這是舊歷的中元那一天。給我做飯的人走來對我這樣說,大廚房里有一個病人很沉重了。一個月以前還沒有什么,時時看見他出去買東西。舊歷六月底說有點不好,到十多里外的青龍橋地方,找中醫(yī)去看病。但是沒有效驗,這兩三天倒在床上,已經(jīng)起不來了。今天在寺里作工的木匠把舊板拼合起來,給他做棺材。這病好像是肺病。在他床邊的一座現(xiàn)已不用了的舊灶里,吐了許多的痰,滿灶都是蒼蠅。他說了又勸告我,往山上去須得走過那間房的旁邊,所以現(xiàn)在不如暫時不去的好。
我聽了略有點不舒服,便到大殿前面去散步,覺得并沒有想上山去的意思,至今也還沒有去過。
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施食。方丈和別的兩個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鐘鼓。我也想去一看,但又覺得麻煩,終于中止了,早早地上床睡了。半夜里忽然醒過來,聽見什么地方有鐃鈸的聲音,心里想道,現(xiàn)在正是送鬼,那么施食也將完了罷,以后隨即睡著了。
早飯吃了之后,做飯的人又來通知,那個人終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加一句道:“他好像是等著棺材的做成呢?!?/p>
怎樣的一個人呢?或者我曾經(jīng)見過也未可知,但是現(xiàn)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個獨身,似乎沒有什么親戚。由寺里給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門外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種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賬。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醬店一處大約將近四元。店里的人聽見他死了,立刻從賬簿上把這一頁撕下燒了,而且又拿了紙錢來,燒給死人。木匠的頭兒買了五角錢的紙錢燒了。住在山門外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們,也有拿了一點點的紙錢來吊他的。我聽了這話,像平常一樣的,說這是迷信,笑著將它抹殺的勇氣,也沒有了。
(1921年8月30日)
[1]豐一:即周豐一(1912—1997),周作人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