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潔幕下，
戀人并肩地坐在花叢里，
一切都超越人間，
把兩個靈魂攪合成一個，
世界盡管和死般的沉寂，
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
是諧和的。
靈魂可以賣嗎
荷姑她是我的鄰居張誠的女兒，她從十五歲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紗工廠里，做一個紡紗的女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年了。
當(dāng)夏天熹微的晨光籠罩著萬物的時候，那鏗鏘悠揚(yáng)的工廠開門的鐘聲，常常喚醒這城里居民的曉夢，告訴工人們做工的時間到了。那時我推開臨街的玻璃窗，向外張望，必定看見荷姑拿著一個小盒子，里邊裝著幾塊燒餅，或是還有兩片鹵肉——這就是工廠里的午飯，從這里匆匆地走過，我常喜歡看著她，她也時常注視我，所以我們總算是一個相識的朋友呢！
初時我和她遇見的時候，只不過彼此對望著，僅在這兩雙視線里打個照面。后來日子長了，我們也更熟悉了，不像從前那種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見的時候，彼此都含著溫和的微笑，表示我們無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開窗戶，向下看去，荷姑推開柴門，匆匆地向這邊來了。她來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滿臉露著很愁悶和懷疑的神氣，仰著頭，含著乞求的眼神顫巍巍地道：“你愿意幫助我嗎？”說完俯下頭去，靜待我的回答。我雖不知道她要我?guī)椭鍪裁?，但是我的確很愿意盡我的力量幫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憐的狀態(tài)，我竟顧不得思索，急忙地應(yīng)道：“能夠！能夠！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幫助你！”
“呵！謝上帝！你肯幫助我了！”荷姑極誠懇地這么說著，眼睛里露出欣悅的光彩來，那兩頰溫和的笑痕，在我的靈魂里，又增了一層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遠(yuǎn)不易忘記呢！過了些時，她又對我說：“今天下午六點(diǎn)鐘的時候，我們再會吧！現(xiàn)在我還須到工廠里去?！蔽乙舱f道：“再會吧！”她便回轉(zhuǎn)身子，匆匆地向工廠的那條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但是我還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種可憐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種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壯氣，我覺得世界上可憐的人實(shí)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種委屈沉痛的可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她現(xiàn)在要求我?guī)椭业哪芰Υ蠹s總有勝過她的，這是上帝給我為善的機(jī)會，實(shí)在是很難得而可貴的機(jī)會！我應(yīng)當(dāng)怎樣地利用呵！
我決定幫助她了！那么我所幫助她的，必要使她滿足，所以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預(yù)備了。她若果和我借錢，我一定盡我所有的幫助她；她若是有一種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給她，也要和母親商量把我下月應(yīng)得的費(fèi)用一齊給她，一定使她滿足她所需要的。人們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錢，實(shí)在是不幸的運(yùn)命呢！但是能濟(jì)人之急，才是人類互助的精神，可貴的德行！我有絕大的自尊心，不愿意做個自私自利的動物，我不住地這么想，我豪俠的壯氣，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來，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錢，好好地遞給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難和愁慮的苦！
自從荷姑走后，我心里沒有一刻寧帖，那一股勇于為善的壯氣，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時時流露在我的行動里，說話的聲音特別沉著，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時候的虬髯客和紅拂那一流的人，“氣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過得特別慢，往日那太陽射在棉紗廠的煙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總有十幾次，從這窗外看過去，日影總沒到那里，現(xiàn)在還差一寸呢！
“呵！那煙筒的尖上，現(xiàn)在不是射著太陽，放出閃爍的光來嗎？荷姑就要來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歡喜地自言自語起來。
遠(yuǎn)遠(yuǎn)的一隊(duì)工人，從工廠里絡(luò)繹著出來了：他們有的向南邊的大街上去，有的到東邊那廣場里去，頃刻間便都散盡了。但是荷姑還不見出來，我急切地盼望著。又過了些時，那工廠的大鐵門，才又“呀”的一聲開了，荷姑忙忙地往我們這條胡同里來。她臉上滿了汗珠，好似雨點(diǎn)般滴下來，兩頰紅得真像胭脂，頭筋一根根從皮膚里隱隱地印出來，表示那工廠里惡濁的空氣和疲勞的壓迫。
她漸漸地走近了，我們的視線彼此接觸上了。她微微地笑著走到我的書房里來，我等不得和她說什么話，便跑到我的臥室里，把那早已預(yù)備好的一包錢，送到荷姑面前，很高興地向她說：“你拿回去吧！若果還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幫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視著，后來她忽嘆了一口氣，冷笑道：“世界上應(yīng)該還有比錢更為需要的東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沒有想到，荷姑為什么竟有這種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類的金錢，也可以說是萬惡的金錢給她，竟致刺激得她感傷。唉！這真是一種極大的羞恥！我的眼睛不敢抬起來了！羞和急的情緒，激成無數(shù)的淚水，從我深邃的心里流出來！
我們彼此各自傷心寂靜著，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淚和我說道：“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說是我四年以來的歷史，這個就是我要求你幫助的?！蔽揖忘c(diǎn)頭應(yīng)許她，以下的話，便是她所告訴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實(shí)在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現(xiàn)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時候我在中學(xué)預(yù)科里念書，無論誰不能想象我會有今天這種沉悶?zāi)?！?/p>
荷姑說到這里，不禁嘆息流下淚來，我看著她那種凄苦憔悴的神氣，怎能不陪著她落下許多同情淚呢？等了許久，荷姑才又繼續(xù)說：
“日子過得極快，好似閃電一般，這個冰雪森嚴(yán)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時我離中學(xué)預(yù)科畢業(yè)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親的舊病，因春天到了，便又發(fā)作起來，不能到店里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難，我不能不丟棄這張將要到手的畢業(yè)文憑，回到家里侍奉父親的病！當(dāng)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這還算不得什么，因?yàn)榇葠鄣母改负偷苊?，可以給我許多安慰。不過沒有幾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薦到那所絕大的棉紗廠里做女工，一個月也有十幾塊錢的進(jìn)項(xiàng)。于是我便不能不離開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虧這時我父親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還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廠臨近的那條街上，早就聽見軋軋隆隆的聲音。這種聲音，實(shí)含著殘忍和使人厭憎的意思，足以給人一種極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烏黑的煤煙和污膩的油氣，更加使人頭目昏漲！
“我第一天進(jìn)這工廠的門，看見四面暗淡的神氣，實(shí)在忍耐不住，但是這些新奇的境地和龐大的機(jī)器，確能使我的思想輪子不住地轉(zhuǎn)動，細(xì)察這些機(jī)器的裝置和應(yīng)用，實(shí)在不能說沒有一點(diǎn)興趣呢！過了幾天，我被編入紡紗的那一隊(duì)里。那個紡車的裝置和轉(zhuǎn)動，我開始學(xué)習(xí)，也很要用我的腦力，去領(lǐng)會和記憶，所以那時候，我仍不失為一個有活潑思想的人，常常從那油光的大銅片上，映出我兩頰微笑的窩痕。
“那一年春天，很隨便地過去了！所有鮮紅的桃花托上，那時不是托著桃花，是托著嫩綠帶毛的小桃子；榆樹的殘花落了一地，那葉子卻長得非常茂盛，遮蔽著那灼人肌膚的太陽，竟是一個天然的涼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鵑、黃鶯兒，也都躲到別處去了。這一切新鮮夏天的景致，本來很容易給人們一種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廠里的人，實(shí)在得不到這種機(jī)會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時間到工廠里去，沒有別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見你俯在窗子上，微笑著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沒變更過一次的軋軋隆隆的機(jī)器聲，充滿了我的兩耳和心靈，和永遠(yuǎn)用一定規(guī)矩去轉(zhuǎn)動那紡車，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實(shí)在使我厭煩，有時我看見別的工人打鐵，我便有一個極熱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鐵錘放在我的手中，拿起來試打兩下，使那金黃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這沉黑的工廠變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著劉良站在那鐵爐旁邊，摸擦那把鐵錘子，火星四散，不覺看怔了，竟忘記使紡車轉(zhuǎn)動。忽聽見一種嚴(yán)厲的聲音道：‘唉！’我嚇了一跳，抬頭只見管紡紗組的工頭板著鐵青的面孔，惡狠狠地向我道：‘這個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責(zé)任，除此以外，你不應(yīng)該更想什么；因?yàn)楣S里用錢雇你們來，不是叫你運(yùn)用思想，只是運(yùn)用你的手足，和機(jī)器一樣，謀得最大的利益，實(shí)在是你們的本分！’
“唉！這些話我當(dāng)時實(shí)在不能完全明白，不過從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漸漸成了習(xí)慣，除了謀利和得工資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離開工廠以后，耳朵還是充滿著紡車軋軋的聲音和機(jī)器隆隆的聲音；腦子里也只有紡車怎樣轉(zhuǎn)動的影子，和努力紡紗的念頭，別的一切東西，我都覺得仿佛很隔膜的。
“這樣過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覺得我實(shí)在是一副很好的機(jī)器，和那紡車似乎沒有很大的分別。因?yàn)槲壹徏啿贿^是手自然的活動，有秩序的旋轉(zhuǎn)，除此更沒有別的意義。至于我轉(zhuǎn)動的熟習(xí)，可以說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號——是工廠開廠的紀(jì)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覺得十分煩悶，便約了和我同組的一個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們出了城，耳旁頓覺得清靜了！天空也是一望無涯的蒼碧，不著些微的云霧，只有一陣陣的西風(fēng)吹著那梧桐葉子，發(fā)出一種清脆的音樂來，和那激石潺潺的水聲互相應(yīng)和。我們來到河邊，寂靜地站在那里，水里映出兩個人影，驚散了無數(shù)的游魚，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們后來揀到一塊白潤的石頭上坐下了，悄悄地看著水里的樹影上下不住地?fù)u蕩，一個烏鴉斜刺里飛過去了。無限幽深的美，充滿了我們此刻的靈魂里，細(xì)微的思潮，好似游絲般不住地蕩漾，許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廠里的機(jī)器聲壓沒了，現(xiàn)在仿佛大夢初醒，逐漸地浮上心頭。
“忽一陣尖厲的秋風(fēng)，吹過那殘荷的清香來，五年前一個深刻的印象，從我靈魂深處，漸漸地涌現(xiàn)上來，好似電影片一般的明顯：在一個鄉(xiāng)野的地方，天上的涼云，好似流水般急馳過去，斜陽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著荷葉上水珠，晶晶發(fā)亮，一隊(duì)活潑的女學(xué)生，圍繞著那荷花池，唱著歌兒。這個快樂的旅行，實(shí)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現(xiàn)在的我，絕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親愛的學(xué)伴，更想到放在學(xué)校標(biāo)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動，我真不知道怎樣可以形容出來，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說到這里，喉嚨忽咽住了，眼眶里滿含著痛淚，望著碧藍(lán)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幫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實(shí)這實(shí)在是她的妄想呵！我這時滿心的疑云乃越積越厚，忍不住地問荷姑道：“你要我?guī)椭牡降资鞘裁茨?？?/p>
荷姑被我一問才又往下說她的故事：
“那時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著，后來我的同伴忽和我說：‘我想我自從進(jìn)了工廠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們的靈魂可以賣嗎？’呵！這是何等痛心的疑問！我只覺得一陣心酸，愁苦的情緒亂了我的心，我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停了半天只是自己問著自己道：‘靈魂可以賣嗎？’除此我不能更說別的了！
“我們?yōu)榱诉@個痛心和疑問，都呆呆地瞪視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發(fā)一言，忽然從蘆葦叢中，跑出四五個活潑的水鴨來，在水里自如地游泳著，捕捉那肥美的水蟲充饑。水鴨的自由，便使我們生出一種嫉恨的思想——失了靈魂的工人，還不如水鴨呢！——而這一群惱人的水鴨，也似明白我們的失意，對著我們，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嘎嘎’地叫著，這個我們真不能更忍受了！我們便急急地離開這境地，回到那塵煙充滿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廠照舊開工，我還是很早地到了工廠里。坐在紡車的旁邊，用手不住搖轉(zhuǎn)著，而我目光和思想，卻注視在全廠的工人身上，見他們手足的轉(zhuǎn)動，永遠(yuǎn)是從左向右，他們所站的地方，也永遠(yuǎn)沒有改動分毫，他們工作的熟練，實(shí)在是自然極了！當(dāng)早晨工廠動工鐘響的時候，工人便都像機(jī)器開了鎖，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廠停工鐘響了，他們也像機(jī)器上了鎖，不再轉(zhuǎn)動了！他們的面色，是黧黑里隱著青黃，眼光都是木強(qiáng)的，便是做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績，他們也不見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發(fā)工資的一天，大家臉上是露著凄慘的微笑！
“我漸漸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話實(shí)在是不錯，這工廠里的工人，實(shí)在不只是單賣他們的勞力，他們沒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機(jī)會——靈魂應(yīng)享的權(quán)利，他們不是賣了他們的靈魂嗎？
“但是我永遠(yuǎn)不敢相信，我的想頭是對的，因?yàn)殪`魂的可貴，實(shí)在是無價之寶，這有限的工資便可以買去？或者工人便甘心賣出嗎？……‘靈魂可以賣嗎？’這個絕大的難題，誰能用忠誠平正的心，給我們一個圓滿的回答呢！”
荷姑說完這段故事，只是低著頭，用手摸弄著她的衣襟，臉上露著十分沉痛的樣子。我心里只覺得七上八下地亂跳，更不能說出半句話來。過了些時荷姑才又說道：“我所求你幫助我的，就是請你告訴我，靈魂可以賣嗎？”
我被她這一問，實(shí)在不敢回答，因?yàn)檫@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實(shí)在自悔孟浪，為什么不問明白，便應(yīng)許幫助她呢？現(xiàn)在弄得欲罷不能！我急得眼淚濕透了衣襟，但還是一句話沒有。荷姑見我這種為難的情形，不禁嘆道：“金錢雖是可以幫助無告的窮人，但是失了靈魂的人的苦惱，實(shí)在更甚于沒有金錢的百倍呢！人們只知道用金錢周濟(jì)人，而不肯代人贖回比金錢更要緊的靈魂！”
她現(xiàn)在不再說什么了！我更不能說什么了！只有懺悔和羞愧的情緒，激成一種小聲浪，責(zé)備我道：“幫助人呵！用你的勇氣回答她呵！靈魂可以賣嗎？”
麗石的日記
今日春雨不住響地滴著，窗外天容暗淡，耳邊風(fēng)聲凄厲，我靜坐幽齋，思潮起伏，只覺悵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麗石超脫的日子，現(xiàn)在春天已經(jīng)回來了，并且一樣的風(fēng)凄雨冷，但麗石那慘白梨花般的兩靨，誰知變成什么樣了！
麗石的死，醫(yī)生說是心臟病，但我相信麗石確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記，可以證實(shí)，現(xiàn)在我將她的日記發(fā)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
不記日記已經(jīng)半年了。只感覺著學(xué)校的生活單調(diào)，吃飯，睡覺，板滯的上課，教員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優(yōu)般舞著唱著，我們便像傻子般看著聽著，真是無聊極了。
圖書館里，擺滿了古人的陳跡，我掀開了屈原的《離騷》念了幾頁，心竊怪其愚——懷王也值得深戀嗎……
下午回家，寂悶更甚；這時的心緒，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來絕要自制，不讓消極的思想入據(jù)靈臺，所以又忙把案頭的《奮斗》雜志來讀。
晚飯后，得歸生從上海來信——不過寥寥幾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來因得不到一個歸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蘭地酒，兩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說：“沉醉的當(dāng)中，就是他忘憂的時候?！卑?！可憐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豈容輕陷？固然指路的紅燈，只有一盞，但是這“萬矢之的”的紅燈，誰能料定自己便是得勝者呢？
其實(shí)像海蘭那樣的女子，世界上絕不是僅有，不過歸生是永遠(yuǎn)不了解這層罷了。
今夜因?yàn)閺?fù)歸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確我搜盡枯腸，也找不出一句很恰當(dāng)?shù)脑?，哪是足以安慰他的……其?shí)人當(dāng)真正苦悶的時候，絕不是幾句話所能安慰的喲！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節(jié)，學(xué)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們忙著預(yù)備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緒，憶起“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愴然下淚！
姑丈年老多病，這兩天更覺頹唐，干皺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覺老時的可憐！
午后沅青打發(fā)侍者送紅梅來，并有一封信說：“現(xiàn)由花廠買得紅梅兩株，遣人送上，聊襲古人寄梅伴讀的意思?！蔽覍懥嘶匦?，打發(fā)來人回去，將那兩盆梅花，放在書案的兩旁，不久斜陽銷跡，殘?jiān)鲁跎?，那清淡的光華，正籠罩在那兩株紅梅上，更見精神。
今夜睡是極遲，但心潮波涌，入夢仍難，寂寞長夜，只有梅花吐著幽香，安慰這生的漂泊者呵！
十二月二十四日
窮冬嚴(yán)寒，朔風(fēng)虎吼，心緒更覺無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經(jīng)三次失望了。大約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yàn)樽蛱煲娒娴臅r候，她依舊活潑潑地，毫無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還有別的原因嗎？……我和她相識兩年了，當(dāng)?shù)谝淮谓诱剷r，我固然不能決定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由我們不斷的通信和談話看來，她大約不至于很殘忍和無情吧！……不過，“愛情是不能買預(yù)約券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變幻不測的人類，誰能認(rèn)定他們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學(xué)校聽某博士的講演，不期遇見沅青，我的憂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沒有病，為什么不來信呢？當(dāng)時賭氣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講聽完，愁悶著回家去了；晚飯懶吃，獨(dú)坐沉思，想到無聊的地方，陡憶起佛經(jīng)所說：“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我不自造惡因，安得生此惡果？從此以后，謹(jǐn)慎造因吧！情感的旋渦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罷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變的“真如”呢……想到這里，心潮漸平，不久就入睡鄉(xiāng)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夜睡時，心境平穩(wěn)，惡夢全無，今早醒來，不期那紅灼灼的太陽，照滿綠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來，忽見桌上放著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澤，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亂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覺得昨天的懺悔真是多余，人生若無感情維系，活著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虧了太陽的照拂，怎能露出嬌艷的色澤？人類生活，若缺乏情感的點(diǎn)綴，便要常淪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陣風(fēng)洗凈了。
下午赴漱生的約，在公園聚會，心境開朗，覺得那莊嚴(yán)的松柏，都含著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錯！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到某?？葱聞?，得到一種極劣的感想——當(dāng)我初到劇場時，見她們站在門口，高聲嘩笑著，遇見來賓由她們身邊經(jīng)過，她們總做出那驕傲的樣子來，惹得那些喜歡趁機(jī)侮辱女性的青年，竊竊評論，他們所說的話，自然不是持平之論，但是喜虛榮的缺點(diǎn)，卻是不可避免之譏呵！
下午雯薇來——她本是一個活潑的女孩，可惜近來卻憔悴了——當(dāng)我們回述著兒時的興趣，過去的快樂，更比身受時加倍，但不久我們的論點(diǎn)變了。
雯薇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年了，在人們的觀察，誰都覺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內(nèi)心原藏著深刻的悲哀，今天卻在我面前發(fā)現(xiàn)了，她說：“結(jié)婚以前的歲月，是希望的，也是極有生趣的，好像買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樣；而結(jié)婚后的歲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這財(cái)產(chǎn)用途的時候，只感到勞碌、煩躁，但當(dāng)阿玉——她的女兒——沒出世之前，還不覺得……現(xiàn)在才真覺得彩票中后的無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韌的彩線，把她捆了住，雖是厭煩，也無法解脫。
四點(diǎn)半鐘雯薇走了，我獨(dú)自回憶著她的話，記得《甲必丹之女》（現(xiàn)通譯作《上尉的女兒》，普希金著）書里，有某軍官與彼得的談話說：“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备袩?！
十二月二十七日
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覺得心躁頭暈，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靜悄悄睡在軟藤的床上，變幻的白云，從我頭頂慢慢經(jīng)過，爽颯的風(fēng)聲，時時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時候，無時不在栗栗中覓生活，我只領(lǐng)略到煩攪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覺得不斷活動的人類的世界也有所謂“靜”的境地。
我從早上八點(diǎn)鐘醒來，現(xiàn)在已是下午四點(diǎn)鐘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時的勞碌和壓迫，我不免要懇求上帝，使我永遠(yuǎn)在病中，永遠(yuǎn)和靜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實(shí)在自覺慚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沒有一天過的是我真愿過的日子。我到學(xué)校去上課，多半是為那上課的鈴聲所勉強(qiáng)；我恬靜地坐在位子上，多半是為教員和學(xué)校的規(guī)則所勉強(qiáng)。我一身都是擔(dān)子，我全心也都為擔(dān)子的壓迫，沒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書桌前；我的朋友原諒我，不必勉強(qiáng)陪著她們到操場上散步……因?yàn)椴”槐娙怂?，把種種的擔(dān)子都暫且擱下，我簡直是個被赦的犯人，喜悅何如？
我記得海蘭曾對我說：“在無聊和勉強(qiáng)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來，并望永遠(yuǎn)不要天明，那么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煩惱了?！彼彩且粋€生的厭煩者呵！
我最愛讀元人的曲，平日為刻板的工作包圍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著爍閃的燈光細(xì)讀，真是比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還要快活呢！
我讀到《黃粱夢》一折，好像身駕云霧，隨著驪山老母的繩拂，上窮碧落了。我看到東華帝君對呂巖說：“……把些個人間富貴，都作了眼底浮云?！庇终f：“他每得道清平有幾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塵，盡白云滿溪鎖洞門，將一函經(jīng)手自翻，一爐香手自焚。這的是清閑真道本?！彼葡菜莆?，唉！可憐的怯弱者呵！在擔(dān)子底下奮斗筋疲力盡，誰能保不走這條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時，起初總是憤憤難平，最后就思解脫，這何嘗是真解脫，唉！只自苦罷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熱度稍高，全身軟疲，不耐作字，日記因缺。今早服了三粒“金雞納霜”，這時略覺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時惡夢極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這恐怖的夢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縮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來問病，并附一信說：“我吐血的病，三年以來，時好時壞，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彼囊娊鈱?shí)在不錯！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終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時也最怕死——這大約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內(nèi)心的抑郁。她當(dāng)初做學(xué)生的時代，十分好強(qiáng)，自從把身體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強(qiáng)的人，只能聽人的贊揚(yáng)，不幸受了非議，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實(shí)引起人們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時用不著猜忌和傾軋了。
下午歸生的信又來了，他除為海蘭而煩悶外，沒有別的話說，恰巧這時海蘭也正來看我，我便將歸生的信讓她自己看去，我從旁邊觀察她的態(tài)度，只見她兩眉深鎖，雙睛發(fā)直。等了許久，她才對我說：“我受名教的束縛太甚了……并且我不能聽人們的非議，他的意思，我終究要辜負(fù)了，請你替我盡友誼的安慰吧！……這一定沒有結(jié)果的希望！”她這種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戰(zhàn)的痕跡。
正月一日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當(dāng)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歷換那舊的時，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飛快，光陰一霎便成過去了。但跟著又成了未來，過去的不斷過去，未來的也不斷而來，淺近的比喻，就是一盞無限大的走馬燈，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們并且怕我寂寞，倡議在我房里打牌伴著我，我難卻她們的美意，其實(shí)我實(shí)在不歡迎呢！
正月三日
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今天沅青來看我，我們便在屋里圍著火爐清談竟日。
我自從病后，一直不曾和歸生通信——其實(shí)我們的情感只是友誼的，我從不愿從異性那里求安慰，因?yàn)楹退麄儭愋浴慕佑|，總覺得不自由。
沅青她極和我表同情，因此我們兩人從泛泛的友誼上，而變成同性的愛戀了。
的確我們兩人都有長久的計(jì)劃，昨夜我們說到將來共同生活的樂趣，真使我興奮！我一夜都是做著未來的快樂夢。
我夢見在一道小溪的旁邊，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種著兩棵大柳樹，柳枝飄拂在草房的頂上，柳樹根下拴著一只小船。那時正是斜日橫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這小船里，御著清波，漸漸馳進(jìn)那蘆葦叢里去。這時天上忽下起小雨來，我們被蘆葦嚴(yán)嚴(yán)遮住，看不見雨形，只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過了好久時已入夜，我們忙忙把船開回，這時月光又從那薄薄涼云里露出來，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宮里去游逛，我便當(dāng)真跳下水，忽覺心里一驚，就醒了。
回思夢境，正是我們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
今天因?yàn)殂淝嗖辉鴣?，只感苦悶！走到我和沅青同坐著念英文的地方，更覺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獨(dú)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憶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陳事：玫瑰花含著笑容，聽我們甜蜜的深談；黃鶯藏在葉底，偷看我們歡樂的輕舞；人們看見我們一樣的衣裙，聯(lián)袂著由公園的馬路上走過，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為自己而生，我實(shí)在是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來說：“親愛的麗石！我決定你今天必大受苦悶了！……但是我為母親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暫且離開你。我從前不是和你說過，我有一個舅舅住在天津嗎？因?yàn)樾”淼艿闹軞q，母親要帶我去祝賀，至遲五六天以內(nèi)總可以回來，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這信，已經(jīng)反復(fù)看得能夠背誦了，但有什么益處？寂寞益我苦！無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
沅青走后，只覺懨懨懶動，每天下課后，只有睡覺，差強(qiáng)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電話，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懷開放了，一等到柳梢頭沒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廚房開飯，老媽子打臉?biāo)媚竼栁颐κ裁?，我才覺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慚得說不出話來。
到了火車站，離火車到時還差一點(diǎn)多鐘呢！這才懊悔來得太早了！
盼得心頭焦躁了，望得兩眼發(fā)酸了，這才聽見嗚嗚汽笛響。車子慢慢進(jìn)了站臺，接客的人紛紛趕上去歡迎他們的親友，我只遠(yuǎn)遠(yuǎn)站著，對那車窗一個個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輛車子，果見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過去，不知對她說什么好，只是嘻嘻對笑；出了站臺，雇了車子一直到我家來，因?yàn)殂淝鄳?yīng)許我今夜住在這里。
正月十一日
昨夜和沅青說的話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覺，今天覺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緣故，今夜依舊要睡得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黃昏時她又來找我，她進(jìn)我屋門的時候，我只樂得手舞足蹈！不過當(dāng)我看她的面色時，不禁使我心脈狂跳——她雙睛紅腫，臉色青黃，好像受了極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細(xì)細(xì)追問，她說：“沒有什么？做人苦罷了！”這話還沒說完，她的眼淚卻如潮涌般滾下來，后來她竟俯在我的懷里痛哭起來，急得我不知怎樣才好，只有陪著她哭。我問她為什么傷心，她始終不曾告訴我。晚上她家里打發(fā)車子來接她，她才勉強(qiáng)擦干眼淚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適才的情境，又傷心，又驚疑，想到她家追問她，安慰她，但是時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強(qiáng)制止可怕的想頭，把這沉冥的夜度過。
正月十二日
為了昨夜的悲傷和失眠，今天覺得頭痛心煩，不過仍舊很早起來，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頭的時候，忽（然）沅青叫人送封信來，我急急打開念道：
麗石：
人類真是固執(zhí)的，自私的呵！我們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們支配了！被他們戕賊了！
我們理想的生活，被他們所不容，麗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這惡劣的消息！但是我們分別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終瞞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個有為的青年——這個并不是由我觀察到的，只是我的母親對他的夸語，他們因?yàn)閻畚?，要我與這有為的青年結(jié)婚，咳！麗石！你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禮服，戴上男子的帽子，裝作男子的行動，和我家里求婚呢？現(xiàn)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許你和我結(jié)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為的青年來了。
他們又仿佛很能體諒人，昨晚母親對我說：“你和表兄，雖是小時常見面的，但是你們的性情能否相合，還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讀書，那么你們倆可以常見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來，你們就訂婚，合不來再說。”麗石！母親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終究不能放我們自由！
我大約下禮拜就到天津去。唉！麗石！從此天南地北，這離別的苦怎么受呢？唉！親愛的麗石！我真不愿離開你，怎么辦？你也能到天津來嗎？……我希望你來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點(diǎn)的安慰，他都拒絕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時的心緒，只有怨艾罷了！
正月十五日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雖刻刻伴著我，而我的心更苦了！這幾天我們的生活，就如被判決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時正是雨后，蘊(yùn)淚的柳枝，無力地蕩漾著，階前的促織，竊竊私語著，我和沅青，相倚著坐在淺藍(lán)色的欄桿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對我說：“我只要能找到靈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結(jié)婚，我一定要避免。”現(xiàn)在這話，只等于往事的陳跡了！
雯薇憐我寂寞和失意，這兩天常來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遠(yuǎn)不能消除呵！
今天雯薇來時，又帶了一個使我傷心的消息來，她告訴我說：“可憐的欣於竟墮落了！”這實(shí)在使我驚異！“他明明是個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這么沉吟著。雯薇說：“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為了生計(jì)的壓迫——結(jié)婚的結(jié)果——便把人格放棄了。他現(xiàn)在做了某黨派的走狗，只是諂媚他的上司——為了四十塊錢呵！可憐！”
唉！到處都是污濁的痕跡！
二月一日
懊惱中，日記又放置半月不記了，我真是無用！既不能徹悟，又不能奮斗，只讓無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來信，更使我寒心，她說：“麗石，我們從前的見解，實(shí)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愛戀終究不被社會的人認(rèn)可，我希望你還是早些覺悟吧！
“我表兄的確是個很有為的青年，他并且對我極誠懇，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談，他事事都能體貼入微，而且能任勞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變，不過半個月的工夫，沅青已經(jīng)被人奪去了。人類的生活，大約爭奪是第一條件了！
上帝真不仁，當(dāng)我受著極大的苦痛時，還不肯輕易饒我，支使那男性特別顯著的少年酈文來糾纏我。聽說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責(zé)備，所以用這個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實(shí)她愚得很，戀愛豈是片面的？在酈文粗浮的舉動里，時時讓我感受極強(qiáng)的苦痛。其實(shí)同是一個“愛”字，若出于兩方的同意，無論在誰的嘴里說，都覺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強(qiáng)要求滿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實(shí)，含著極大的侮辱。酈文真使我難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強(qiáng)要陷人！
二月五日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約她和她表兄結(jié)婚，不久便可成事實(shí)。唉！我不恨別的，只恨上帝造人，為什么不一視同仁，為什么分男和女，因此不知把這個安靜的世界，攪亂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為什么要愛沅青！
我為沅青的緣故，失了人生的樂趣！更為沅青故得了不可醫(yī)治的煩紆！
唉！我越回憶越心傷！我每作日記，寫到沅青棄我，我便恨不得立刻與世長辭，但自殺我又沒有勇氣，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將人生的趣味，估了價啦，得不償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著麗石的這些日記，熱淚竟不自覺地流下來了。唉！我什么話也不能再多說了。
云蘿姑娘
這時候只有八點(diǎn)多鐘，園里的清道夫才掃完馬路。兩三個采雞頭米的工人，已經(jīng)駕起小船，蕩向河中去了。天上停著幾朵稀薄的白云，水藍(lán)的天空好像圓幕似的覆載著大地，遠(yuǎn)遠(yuǎn)景山正照著朝旭，青松翠柏閃爍著金光，微涼的秋風(fēng)，吹在河面，銀浪輕涌。園子里游人稀少，四面充溢著遼闊清寂的空氣。在河的南岸，有一個著黃色衣服的警察，背著手沿河岸走著，不時向四處瞭望。
云蘿姑娘和她的朋友凌俊在松影下緩步走著。云蘿姑娘的神態(tài)十分清挺秀傲，仿佛秋天里冒霜露開放的菊花。那青年凌俊相貌很魁梧，兩道利劍似的眉，和深邃的眼瞳，常使人聯(lián)想到古時的義俠英雄一流的人。
他們并肩走著，不知不覺已來到河岸，這時河里的蓮花早已香消玉殞，便是那蓮蓬也都被人采光，滿河只剩下些殘梗敗葉，高高低低，站在水中，對著冷辣的秋風(fēng)抖顫。
云蘿姑娘從皮夾子里拿出一條小手巾，擦了擦臉，仰頭對凌俊說道：“你昨天的信，我已經(jīng)收到了，我來回看了五六遍。但是凌俊，我真沒法子答復(fù)你！……我常常自己懷懼，不知道我們將弄成什么結(jié)果……今天我們痛快談一談吧！”
凌俊噓了一口氣道：“我希望你最后能允許我……你不是曾答應(yīng)做我的好朋友嗎？”
“哦！凌??！但是你的希冀不止做好朋友呢？……而事實(shí)上阻礙又真多，我可怎么辦呢？……”
“云姊！……”凌俊悄悄喊了一聲，低下頭長嘆。于是彼此靜默了五分鐘。云蘿姑娘指著前面的椅子說：“我們找個座位，坐下慢慢地談吧！”凌俊道：“好！我們真應(yīng)當(dāng)好好談一談，云姊！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自己制不住自己呢！……云姊！天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念你，我現(xiàn)在常常感到做人無聊，我很愿意死！”
云蘿在椅子的左首坐下，將手里的傘放在旁邊，指著椅子右首讓凌俊坐下。凌俊沒精打采坐下了。云蘿說：“凌??！我老實(shí)告訴你，我們前途只有友誼，或者是你愿意做我的弟弟，那么我們還可以有姊弟之愛。除了以上的關(guān)系，我們簡直沒有更多的希冀。凌弟！你鎮(zhèn)住心神。你想想我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我實(shí)在覺得對你不起，自從你和我相熟后，你從我這里學(xué)到的便是唯一的悲觀。凌弟！你的前途很光明，為什么不向前走？”
“唉！走，到哪里去呢？一切都仿佛非常陌生，幾次想振作，還是振作不起來，我也知道我完全糊涂了……可是云姊！你對我絕沒有責(zé)任問題。云姊放心吧！……我也許找個機(jī)會到外頭去漂泊，最后被人一槍打死，便什么都有了結(jié)局……”
“凌弟！你這些話越說越窄。我想還是我死了吧！我真罪過，好好地把你拉入情海，而且不是風(fēng)平浪靜的情海；我真憂愁，萬一不幸，就覆沒在這冷邃的海底。凌弟！我對你將怎樣負(fù)疚呵！”
“云姊！你到底為了什么不答應(yīng)我，你不愛我嗎？……”
“凌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果真不愛你，我今天也絕不到這里來會你了。”
“云姊！那么你就答應(yīng)我吧！……姊姊！”
云蘿姑娘兩只眼睛，只怔望著遠(yuǎn)處的停云，過了些時，才深深噓了口氣說：“凌弟！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要永遠(yuǎn)緘情向荒丘呢！……我的心已經(jīng)有了極深刻的殘痕……凌弟，我的生平你不是很明嗎？……凌弟，我老實(shí)說了吧！我實(shí)在不配受你純潔的情愛的，真的！有時候，我為了你的熱愛很能使我由沉寂中興奮，使我忘了以前的許多殘痕，使我很驕傲，不過這究竟有什么益處呢！忘了只不過是暫時忘了！等到想起來的時候，還不是仍要恢復(fù)原狀而且更增加了許多新的毒劍的刺剽……凌弟！我有時也曾想到我實(shí)在是在不自然的道德律下求活命的固執(zhí)女子……不過這種想頭的力量，終是太微弱了，經(jīng)不起考慮……”
凌俊握著云蘿姑娘的手，全身的熱血，都似乎在沸著，心頭好像壓著一塊重鉛，腦子里覺得悶痛，兩頰燒得如火云般紅。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口一口向空噓著氣。
這時日光正射在河心，對岸有一只小船，里面坐著兩個年輕的女子，慢慢搖著畫槳，在那金波銀浪上泛著。東邊玉鳴橋上，車來人往，十分熱鬧。還有樹梢上的秋蟬，也啞著聲音吵個不休。園里的游人漸漸多了。
云蘿姑娘和凌俊離開河岸，向那一帶小山上走去。穿過一個山洞，就到了園子最幽靜的所在。他們在靠水邊的茶座上坐下，泡了一壺香片喝著。云蘿姑娘很疲倦似的斜倚在藤椅上。凌俊緊閉兩眼，睡在躺椅上。四面靜悄悄，一些聲息都沒有。這樣總維持了一刻鐘。凌俊忽然站起身來，走到云蘿姑娘的身旁，低聲叫道：“姊姊！我告訴你說，我并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沒有理智的人。姊姊剛才所說的那些話，我都能了解……不過姊姊，你必要相信我，我起初心里，絕不是這么想。我只希望和姊姊做一個最好的朋友，拿最純潔的心愛護(hù)姊姊。但是姊姊！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什么時候竟戀上你了……有時候心神比較的鎮(zhèn)定，想到這一層就不免要吃驚……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有斬釘斷鐵的利劍，也沒法子斬?cái)噙@自束的柔絲呢?！?/p>
“凌弟！你坐下，聽我告訴你……感情的魔力比任何東西都厲害，它能使你犧牲你的一切……不過像你這樣一個有作有為的男兒，應(yīng)當(dāng)比一般的人不同些。天下可走的路盡多，何必一定要往這條走不通的路上走呢！”
凌俊嘆著氣，撫著那山上的一個小峭壁說：“姊姊！我簡直比頑石還不如，任憑姊姊說破了嘴，我也不能覺悟……姊姊，我也知道人生除愛情以外還有別的，不過愛情總比較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我以為一個人在愛情上若是受了非常的打擊，他也許會灰心得什么都不想做了呢！……”
“凌弟，千萬不要這樣想……凌弟！我常常希望我死了，或者能使你忘了我，因此而振作，努力你的事業(yè)?！?/p>
“姊姊！你為什么總要說這話？你若果是憎嫌我，你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了吧！何苦因?yàn)槲叶滥亍㈡?，我相信我愛你，我不能讓你?dú)自死去。……”
云蘿姑娘眼淚滴在衣襟上，凌俊依然閉著眼睡在躺椅上。樹葉叢里的云雀，啾啾叫了幾聲，振翅飛到白云里去了。這四境依然是靜悄悄的一無聲息，只有云蘿姑娘低泣的幽聲，使這寂靜的氣流，起了微波。
“姊姊！你不要傷心吧！我也知道你的苦衷，姊姊孤傲的天性，別人不能了解你，我總應(yīng)當(dāng)了解你……不過我總癡心希冀姊姊能忘了以前的殘痕，陪著我向前走。如果實(shí)在不能，我也沒有強(qiáng)求的權(quán)力，并且也不忍強(qiáng)求。不過姊姊，你知道，我這幾個月以來精神身體都大不如前……姊姊的意思，是叫我另外找路走，這實(shí)在是太苦痛的事情。我明明是要往南走，現(xiàn)在要我往北走，唉，我就是勉強(qiáng)照姊姊的話去做，我相信只是罪惡和苦痛，姊姊！我說一句冒昧的話……姊姊若果真不能應(yīng)許我，我的前途實(shí)在太暗淡了?！?/p>
云蘿姑娘聽了這話，心里頓時起了狂浪，她想：問題到面前來了，這時候?qū)⒃鯓討?yīng)付呢？實(shí)在的，在某一種情形之下，一個人有時不能不把心里的深情暫且掩飾起來，極力鎮(zhèn)定說幾句和感情正相矛盾的理智話……現(xiàn)在云蘿姑娘覺得是需要這種的掩飾了。她很鎮(zhèn)定地淡然笑了一笑說：“凌弟！你的前途并不暗淡，我一定替你負(fù)相當(dāng)?shù)呢?zé)任，替你介紹一個看得上的人……人生原不過如此……是不是？”
凌俊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云蘿的強(qiáng)作達(dá)觀的隱衷了，他默然地噓了一口氣道：“姊姊！我很明白，我的問題，絕不是很簡單的呢！姊姊！……我請問你，結(jié)婚要不要愛情……姊姊！我敢斷定你也是說‘要的’。但是姊姊，戀愛同時是不能容第三個人的……唉，我的問題，又豈是由姊姊介紹一個看得上的人所能解決的嗎？”
這真是難題，云蘿默默地沉思著。她想大膽地說：“弟弟！你應(yīng)當(dāng)找你愛的人和她結(jié)婚吧！”但是他現(xiàn)在明明愛上了她自己……假若說：“你把你精神和物質(zhì)劃個很清楚的界限。你精神上只管愛你所愛的人，同時也不妨做個上場的傀儡，演一出結(jié)婚的喜劇吧……”但這實(shí)在太殘忍，而且太不道德了呵！……所以云蘿雖然這么想過，可是她向來不敢這么說，而且當(dāng)她這么想的時候，總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熱，心頭有些紅腫，有時竟羞慚得她流起眼淚來！
“唉！這是怎么一個糾紛的問題呵！”云蘿姑娘在沉默許久之后，忽然發(fā)出這種悲嘆的語句來，于是這時的空氣陡覺緊張。在他們頭頂上的白云，一朵朵涌起來，秋風(fēng)不住地狂吹。云蘿姑娘覺得心神不能守舍，仿佛大地上起了非常的變動，一切都失了安定的秩序，什么都露著空虛的恐慌。她緊張握住自己的頸項(xiàng)，她的心房不住地跳躍，她愿意如絮的天幕，就這樣輕輕蓋下來，從此天地都?xì)w于毀滅，同時一切的糾紛就可以不了自了。但是在心里的狂浪平定以后，她抬頭看見凌俊很憂愁地望著天。天還是高高站在一切之上，小山、土阜和河池一樣樣都如舊的擺列在那里，一切還是不曾變動。于是她很傷心地哭了。她知道她的幻夢永遠(yuǎn)是個幻夢，事實(shí)的權(quán)力實(shí)在龐大，她沒有法子推翻已經(jīng)是事實(shí)的東西，她只有低著頭在這一切不自然的事實(shí)之下生活著。
太陽依著它一定的速度由東方走向中天，又由中天斜向西方，日影已照在西面的山頂，烏鴉有的已經(jīng)回巢了，但是他們的問題呢，還是在解決不解決之間。云蘿姑娘站了起來說：“凌弟！我告訴你，你從此以后不要再想這個問題，好好地念書作稿，不要想你怯弱的云姊，我們永遠(yuǎn)維持我們的友誼吧！”
“哼！也只好這樣吧。——姊姊你放心呵，弟弟準(zhǔn)聽你的話好了！”
他們從那山洞出來，慢慢地走出園去。晚霞已布滿西方的天，反映在河里，波流上發(fā)出各種的彩色來。
那河邊的警察已經(jīng)換班了，這一個比上午那一個身體更高大些，不時拿著眼瞟著他們。意思說：“這一對不懂事的人兒，你們將流連到什么時候呢！……”
云蘿姑娘似乎很畏懼人們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園門坐上車子回去，凌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里去。
云蘿姑娘坐在車子上回頭看見凌俊所乘的電車已開遠(yuǎn)，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心里頓覺得十分空虛，她想到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靈魂不能和身體分離，同時感情也不能和靈魂分離，那么緘情向荒丘又怎么做得到呢！但是要維持感情又不是單獨(dú)維持感情所能維持得了的呵！唉！空虛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糾紛離亂的恐怖，她簡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門才似乎從夢中醒來，禁不住又是一陣悵惘！
這時候晚飯已擺在桌上，家里的人都等著云蘿來吃飯。她躲在屋里，擦干了眼淚，強(qiáng)作歡笑地陪著大家吃了半碗飯。她為避免別人的打攪，托說頭痛要睡。她獨(dú)自走到屋里，放下窗幔，關(guān)好門，怔怔坐在書案前，對著凌俊的照片發(fā)怔。這時候，窗外吹著虎吼的秋風(fēng)，藤蔓上的殘葉打在窗欞上，響聲瑟瑟，無處不充滿著凄涼的氣氛。
云蘿姑娘在秋風(fēng)驚栗聲里，噓著氣，熱淚沾濕了衣襟，把凌俊給她的信，一封封看過。每封信里，都仿佛充溢著熱烈醇美的酒精，使她興奮，使她迷醉，但是不幸……當(dāng)她從迷醉醒來后，她依然是空虛的，并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虛的。她現(xiàn)在心頭雖已有凌俊的純情占據(jù)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沒有堅(jiān)實(shí)的壁壘足以防御敵人的侵襲，她也沒有柔絲韌繩可以永遠(yuǎn)捆住這不可捉摸的純情……她也很想解脫，幾次努力鎮(zhèn)定紛亂的心，但是不可醫(yī)治的煩悶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條血管中，每一個細(xì)胞中，釀成黯愁的絕大勢力。云蘿想到無聊賴的時候，從案頭拿起一本小說來看，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但是可憐哪里有一點(diǎn)半點(diǎn)印象呢，她簡直不知道這一行一行是說的什么，只有一兩個字如“不幸”或“煩悶”，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記得極明白，并且由這幾個字里，聯(lián)想到許許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煩悶。她把書依然放下，到床上蒙起被來，想到睡眠中暫且忘記了她的煩悶。
不久，云蘿姑娘已睡著了，但是更夫打著三更的時候，她又由夢中醒來。睜開眼四面一望，人跡不見，聲息全無，只有窗幔的空隙處透進(jìn)一線冷冷的月光，照著靜立壁間的書櫥和書櫥上面放著的古瓷花瓶，里邊插著兩三株開殘的白菊，映著慘淡的月光益覺瘦影支離。
云蘿看了看殘菊瘦影，禁不住一股凄情，滿填胸臆。悄悄披衣下床，輕輕掀開窗幔，陡見空庭月色如瀉水銀，天際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沉寂，便是窗根下的鳴蛩也都寂靜無聲，宇宙真太空虛了。她支頤怔頹坐案旁，往事如煙云般，依稀展露眼前。在她回憶時，仿佛酣夢初醒——她深深地記得她曾演過人間的各種戲劇，充過種種的角色，嘗過悲歡離合的滋味。但是現(xiàn)在呢，依然恢復(fù)了原狀，度著飄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夢還要無憑……
她想到這里忽見月光從書櫥那邊移向書案這邊來了。書案上凌俊的照片，顯然地站在那里。她這時全身的血脈似乎興奮得將要沖破血管，兩頰覺得滾沸似的發(fā)熱?！鞍?！真太愚蠢呵！”她悄悄自嘆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徑真有些像才出了繭子的蠶蛾，又向火上飛投，這真使得她傷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許久，心頭茫然無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見前途，只有站著，任恐怖與彷徨侵襲。
這時月光已西斜了，東方已經(jīng)發(fā)亮，云蘿姑娘依然掙扎著如行尸般走向人間去。但是她此時確已明白人間的一切都是虛幻。她決定從此沉默著，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認(rèn)一切，就是凌俊對她十分純摯的愛戀，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動。
從這一天起，她也不給凌俊寫信。凌俊的信來時，雖然是充溢著熱情，但她看了只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從公事房回家，天氣非常明朗，馬路旁的柳枝靜靜地垂著，空氣十分清和。她無意中走到公園門口停住了，園里的花香一陣陣從風(fēng)里吹過來，青年的男女一對對在排列著的柏樹蔭下低語漫步。這些和諧的美景，都帶著極強(qiáng)烈的誘惑力。云蘿也不知不覺走進(jìn)去了，她獨(dú)自沿著河堤，慢慢地走著。只見水里的游魚一隊(duì)隊(duì)地浮著泳著，殘荷的余香不時由微風(fēng)中吹來。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頭仿佛有什么東西壓著，又仿佛初斷乳的幻兒，滿心充滿著不可言說的戀念和悲怨。她想努力地鎮(zhèn)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寶劍，漸漸地鈍滯了，不可制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說不出話來。于是她毫不思索地打電話給凌俊，叫他立刻到公園來。當(dāng)她掛上電話機(jī)時，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后悔不應(yīng)當(dāng)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凌俊約定相會的荷池旁，不住眼盯著門口，急切地盼望看見凌俊傲岸的身體……全神經(jīng)都在搏搏地跳動，喉頭似乎塞著棉絮，呼吸都不能調(diào)勻，最后她低下頭悄悄地流著眼淚。
一個情婦的日記
九月三日
早晨我在那間公事房里碰見他——唉，當(dāng)時我用著極甜蜜的心情低聲喚著仲謙——他的名字，當(dāng)然他是不曾聽見，并且所有的人都不會聽見，因?yàn)樗麄兌既魺o其事地招呼我。
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銀灰色的夾衣，潔白而清秀的面龐發(fā)出奕奕的神采，靜默地伏在案上寫一些什么報告。他見我走了進(jìn)去，抬頭向我招呼了一下，那雙深到世界上測數(shù)器也不能探到底的眼睛——那里面有神秘、有愛情、有生命——雖只輕輕地向我身上投來，但是我是被它所惑了。一股熱烈的壓迫的情緒從心底升上來，我?guī)缀醢l(fā)昏，只好靠在一張椅背上，這才勉強(qiáng)支住我的身體。
我找到一份報紙，正想找些談話的機(jī)會，但他們都像是忙得很，匆匆地寫，忙忙地看。后來仲謙又被一個電話叫了去，我送他到了大門口，想同他談兩句，可是我的心，跳得太厲害，話竟不能即刻吐出，于是時間這殘酷的東西，在它不停息的轉(zhuǎn)動中，那可愛的仲謙的身影已在電車上了。我只得嘆口氣，怨我的命運(yùn)不濟(jì)，悶悶回到寄宿舍去。
我是住在一所兩樓兩底的亭子間。這間屋子，前面對著一堵高樓，窗子朝北開，西風(fēng)陣陣吹進(jìn)來，由不得使我發(fā)生一種秋未到先飄零的嘆息?！獩r且今天我心緒是這樣頹唐，走進(jìn)屋，我便倒在床上，我希望仲謙到我的夢里來，哪一天我能睡在他的懷抱里，就是死也覺得甜蜜的。
傍晚時，我從床上被一陣烏鴉的啼聲所驚醒。起來，揉著眼看見桌上放著一封信，連忙拆開來看，原來是瑞玲寄給我的，她邀我今晚到她那里談?wù)劇?/p>
昨天才從箱里拿出來的夾大衣，這時正好穿，我換了一件淡綠色的夾袍，披上大衣，在黃昏的光影中出了家門。在路上我看見一個男人，他的后影活像仲謙，我連忙加緊腳步，趕到面前，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個陌生人，這真叫我臉紅，我連忙跳上一部電車躲開了。
在瑞玲那里吃過夜飯，她很懇切地問我道：“你所愛的究竟是哪一個？”
我說：“你猜猜看?！?/p>
她猜了好幾個……但都不是，因?yàn)檫@幾個人里沒有仲謙，瑞玲因?yàn)椴虏恢胫赖男母?，她叫我暗示她一些。我的心正在跳，我恨不得就把那美麗的悅耳的“仲謙”兩個字送到她耳殼里去，可是我終于怕羞，只這樣隱隱約約地說：“……他是一個又漂亮又瀟灑的男人，而且他的品格，好像蒼翠的松柏、明朗的秋月。我愛他，深切地愛他。但是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而且他同太太的感情又很好！”
“哦！我曉得了，”瑞玲這樣叫著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美娟你的眼光果然不錯，他可以算得是一個又蘊(yùn)藉又有膽識的男子……”
“你別在故意地套我，究竟是哪一個？”我這樣逼著瑞玲問。她只笑嘻嘻地不做聲，我到底不相信她真猜得對，便又說道：“我想你一定猜不著，不然你為什么不說出名字來?！?/p>
“你不要激我，就算我猜不著吧！”她假作生氣地說。
我知道她的脾氣是越激越僵，便連忙柔聲下氣地哀求道：“玲姊姊，別生氣吧！你告訴我是哪個……我還有別的要緊話同你商量咧！”
“來，我告訴你吧，仲謙，是不是？”瑞玲含笑說。
唉，這是多么美麗的字眼呢，仲謙——我含著深醇的笑向她點(diǎn)頭。
在燈影下我把我對仲謙熱烈的愛慕，全向瑞玲表白了。瑞玲說：“仲謙恐怕還不知道呢！”這當(dāng)然是對的，不過知道不知道，并不影響我對他的愛，我是一個方在青春的少女，天賦給我熱烈的情緒，而我向任何人身上傾注那是我的自由，他有沒有反應(yīng)那也是另外的問題……不過我同時也極希望他給我個熱烈的反應(yīng)。
九月七日
今天我下決心，要給仲謙寫信，雖然我們天天都有見面的機(jī)會，不過卻少談話的機(jī)會。他太忙，件件事都須他的斟酌。唉，他是個多么多才多藝的人喲——還不只他的樣子可愛呢！
清晨起來，我就把昨夜買來的漂亮信紙鋪在桌上，那是一張紫羅蘭色的洋信箋。我拿了一桿自來水筆，斟酌了很久，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他好……我想寫“先生”可是太客氣了，寫名字又太不客氣了。我想我還是來個沒頭沒腦吧。唉，一張紙一張紙地被我撕了團(tuán)了，我還是不曾把信寫好。想來我是太沒有藝術(shù)天才了，所以我寫不出我內(nèi)心的熱情?！墒翘熘涝綄懖怀觯覂?nèi)心的燃燒越猛烈。我?guī)状螔佅鹿P要想去找仲謙，我（想）不顧一切，將他緊緊地抱在懷里；我吻他無論什么地方，我要使密吻如雨點(diǎn)般地落在他的頸子上，臉上，口角上。唉，我發(fā)狂了。我放下紙筆，我跑到門外，我整個的心集注在這上面。
命運(yùn)真會捉弄人，偏偏仲謙又出去了。我坐在他的辦公處整整等了三個鐘頭，他始終沒有來，我只好喪氣地回家了。我打算寫一首愛情的歌贊頌他，想了一個下（午）半天，只有兩句：“為了愛，我的靈魂永遠(yuǎn)成為你的罪囚，服帖地、幽靜地跪在你的面前！”
我往屜子里抽出一小張淺紅色的信箋，把這兩句話寫在上面，同時把一卷人家寄給仲謙的報紙，收在一起，預(yù)備明天早晨送給他去，一切布置妥帖了。我靜靜地倒在床上，這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小小的房間里已充滿了黑暗，但我不愿擰亮電燈，只閉著眼，悄悄地在織起那美麗的幻夢。恍惚間仲謙已站在我的面前，我連忙起來，握緊他的手，“呀，仲謙！”我用力地?fù)淞饲叭ァ：鋈晃业谋鄄扛械酵刺?，連忙定神，原來是一個夢！屋子里除了黑暗一無所有。難道仲謙是躲在這暗影里嗎？有了這一念，我不能不跳起來開亮了電燈，一陣強(qiáng)烈的光，把所有的幻夢打破了。只見一間擺著一些簡陋的家具的小屋子冷清、寒磣的環(huán)境，包圍著一個懷人的少女。唉，真無聊呀！
九月八日
我已經(jīng)把那張紙條送給了仲謙。不曉得他看了有什么感想？我希望他回我一封信，因此我一整天都不曾出去。我怕送信來時，沒有人接收。但是一直等到傍晚，還是一無消息。這多么使我心焦！……我正披上大衣，預(yù)備到他住處去找他，忽然聽見有人在敲我的房門。
“哪一個？請進(jìn)來！”我高聲應(yīng)著。果然眼看門打開了，原來是友愚，一個中年的男子，是我們團(tuán)體的同志。我不知道他來干什么，想來總是關(guān)于團(tuán)體工作的交涉吧？我拖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香煙盒來，一面拿香煙，一面說道：“你這兩天精神似乎不很好吧！”
“沒有什么呀！”我有些臉紅了，因?yàn)樗僦t是好朋友，莫非他已知道我的秘密嗎？我向他臉上一望時，更使我不安，他滿臉躊躇的神色弄得我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動。
“你有什么事情嗎？”我到底忍不住向他問了。
“不錯，是有一點(diǎn)事情，不過我要預(yù)先聲明，我對于你的為人一切都很諒解，我今天要來和你談?wù)劊舱驗(yàn)槲沂钦徑饽悴鸥襾?；所以，一切的話都是很真誠的，也希望你不要拿我當(dāng)外人。大家從長計(jì)議！”
他的這一套話，更使我不知所措了，我覺得我的喉嚨有些發(fā)哽，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我僅僅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是！”
友愚燃著煙，又沉吟了半晌才說道：“今天我看見仲謙，他心里很感激你對他的情意。不過呢，他家里已經(jīng)有太太，而且他們夫婦間的感情也很好。同時他又是我們團(tuán)體的負(fù)責(zé)人，當(dāng)然他不愿意如一般人一樣實(shí)行那變形的一妻一妾制。這不但是對你不起，也對于他的夫人不起。所以他的意思希望你另外找一個志同道合的愛人。”
“當(dāng)然，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不過我在這世界始終只愛他一個人。我并不希望他和太太離婚，也不希望他和我結(jié)婚。命運(yùn)老早是這樣排定了，難道我還不明白嗎？但是，友愚，你要諒解我，也許這是孽緣。我自從見了他以后，我就是熱烈地敬他愛他，到現(xiàn)在我自己已經(jīng)把自己織在情網(wǎng)里。除非我離開這個世界，我是無法擺脫的?！?/p>
我這樣真誠地說出了我的心，友愚似乎是未曾料到，他張著驚奇的眼望著我，停了很久他才沉著地說道：“自然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有時要被感情的權(quán)威所壓服，也是很自然的。不過同時人也是有理智的動物，我總希望你能用冷靜的理智，壓下那熱烈的感情，因?yàn)槟阋彩呛苡幸娮R的女子，自然很明白事理……”
友愚的話，難道我不曉得是極冠冕堂皇嗎？我當(dāng)時說不出什么來，當(dāng)他走后我便伏在床上痛哭了。唉，從今天起，我要由感情的囚牢里解放我自己。
九月十五日
算了，我在這世界上真受夠了蹂躪：幾天以來，我似乎被人從高山巔推到深淵里去，那里沒有同伴，沒有希望，沒有生命，我要這軀殼何用？
不知什么時候，我被幾個朋友從街心扶了回來，難道我真受了傷嗎？我抬起兩只手看過，沒有一點(diǎn)傷的痕跡。兩只腿，前胸、后背、頭臉，我都細(xì)細(xì)檢查過。總而言之，全身肉還是一樣的好，那么我怎么會睡在街心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有點(diǎn)記得了，當(dāng)我從仲謙的辦公室出來時，我心里忽然一陣發(fā)迷，大約就是那樣躺下了吧？我想到這里，抬眼看見坐在我面前的瑞玲，她皺緊著眉頭，露出非常不安的神色望著我：“美娟，現(xiàn)在清醒了吧！唉，怎么會弄到這地步！”我握住瑞玲的手，眼里禁不住滴下淚來，我哽咽著說：“玲姊，我剛才怎么會睡在街心的呵！我自己一點(diǎn)都不清楚，不知我究竟……”
“唉！美娟你真太癡了，不知你心里怎樣地受熬煎呢！大家從仲謙那里走出來時，原是好好的，忽然砰的一聲響，回頭見你昏厥在地上，后來文天把你抬到車上時，你便大聲地叫‘仲謙’，這真把我嚇壞了?！?/p>
瑞玲的話，使我又羞愧又悲傷，唉，我恨不得立刻死去——我是這樣一個熱情的固執(zhí)的女孩兒，我愛了他，我永遠(yuǎn)只愛他，在我這一生里，我只追求這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服帖地愛，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便粉身碎骨都情愿。
瑞玲陪著我，到夜晚她才回去，臨走時她還勸我解脫?！翘熘?，在人間只有這一個至寶——熱烈的甚至瘋狂的愛，假使我能解脫它，就什么也都可解脫了，換句話說我的生命也可不要了。
九月二十日
我對于仲謙的苦戀，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了。許多人在譏笑我，在批評我，也有許多人巴巴地跑到我家里，苦苦地勸我——惡意好意我一概不能接受，除非仲謙死了，我不在這人間去追求他，不然什么話都是白說——一個孩子要想吃一塊糖，他越得不到越希望得厲害，我正是一樣的情形。人間所有偉大的事業(yè)，除了愛的培養(yǎng)，永無成功的希望——我將在仲謙愛的懷抱筑起人類幸福之塔，瑞玲罵我執(zhí)迷不悟，我情愿忍受。上帝保佑我，并給我最大的勇氣吧！
今晚我決定去找仲謙。
九月二十一日
昨夜我坐在仲謙的身旁，雖然他是那樣矜持，但是當(dāng)我將溫軟的身軀投向他懷里時，我偷眼望他有一種不平常的眼波在漾溢著。他不會像別的男人一樣魯莽，然而他是靜默地在忍受愛情的宰割……
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他鎮(zhèn)靜地對我說：“美娟，我的生命是另有所寄托，愛情是無法維系我的。我們永遠(yuǎn)是個好朋友吧！……而且我不愿因一時的沖動，不負(fù)責(zé)任地破壞一個處女的貞操?！?/p>
“呀！這真是奇跡！”我不等他說完，便這樣叫起來！
“什么奇跡？”他莫名其妙地望著我。
“我告訴你吧！仲謙！在這世界上，你竟能碰到一個以愛情為生命的女兒，她情愿犧牲一切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不要你對她負(fù)什么責(zé)任，她此生做你一個忠心的情婦……這難道不是奇跡嗎？”
“話雖是這樣說，但我仍希望你稍微冷靜些，不要為一時情感所?；?！”
“不，絕不是一時的情感，你知道你在我心頭，整整供養(yǎng)了三年了，起初我是極力地克制著，緘默著，但是有什么益處呢？只把我的生趣消沉了，一切的希望摧毀了，我想能救我的只有這一條路！”
唉，我多么驕傲呀！當(dāng)我擁抱著仲謙時，我的心花怒放了，我的眼睛看見世界最美麗最調(diào)和的顏色；我的耳朵聽出最神秘最和平的歌聲。宇宙的一切，在這剎那間都變了顏色，正如春神來到人間時，那樣的溫和燦爛。
十月五日
我現(xiàn)在逃出苦悶的旋渦了，我快樂，我得意，我已占有了我所認(rèn)為人間至寶的仲謙。雖然我是失卻了處女的尊嚴(yán)和一個公開妻子的種種的權(quán)利，但這又算什么呢！只要我是追求到我深心所愛慕的東西，我便是人間最幸福的人了。
昨夜，我把一朵白玫瑰花放在枕邊，因?yàn)槟腔ㄊ侵僦t買給我的，同時它的顏色，它的清香，處處都可以象征我的情人的風(fēng)度性格，所以我吻著溫馨的花瓣，走進(jìn)甜蜜的夢鄉(xiāng)中了。
十月六日
我從醒來后，只是望著小玻璃窗外的天空出神——真的！我有時不相信多缺陷的人間，竟有這樣使人如愿愜意的事情。因此我常懷疑這僅僅也是一個夢。于是我努力地揉著我惺忪的睡眼，再細(xì)看看我溫柔的手腕，那上面確然還留有仲謙頸上的香澤。呵，這明切的事實(shí)，使我狂喜。我悄悄地輕吻著那臂上的香澤，我的心是急切地搏動著呢。
從床上爬起來，一縷艷麗的陽光正射到我的臉上。秋天的晴空真是又明凈又爽快，我從衣架上，拿下新做的淡綠色的夾衣著好，薄薄地施了一些脂粉，站在那面菱花鏡前，我有些微醉了?！绕涫俏蚁氲街僦t那一雙明雋的眼波時，我是癡軟了，呆呆地倚在床欄旁。忽然一聲嗚嗚的汽笛響，到門口就停住了。這是誰呢？我連忙跑到窗前去望，呵！我的心更跳得厲害了，我顧不得換拖鞋，連忙下樓去迎接我的情人——仲謙，同時我覺得他特地坐了汽車來，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他見我迎下樓來，似乎有些驚奇地“呵”了一聲?！澳悴辉鋈?？”他低聲地問。
“不曾，但是你若不來，我就要去看你了。”
我們一面說著話已經(jīng)上了樓。當(dāng)他坐下時，他忽然低下頭沉默起來。我挨近他，坐在他的椅靠上。我的嘴唇不知不覺落在他的頭發(fā)上，他似乎已經(jīng)覺得了，抬起頭來向我一笑道：“你愛我嗎？”
“你還不明白嗎？我簡直不知道怎樣說才好，這世界上的幾個字幾句話，無論如何不能表示我對于你熱烈的心情的！”
“我是明白的，不過我覺得我沒有資格接受你這樣純摯的愛……”
當(dāng)然我知道仲謙他是深愛著他的妻的，現(xiàn)在仲謙不能以整個的身心屬于我，那不是仲謙的錯，也許在他的妻看來，我還是破壞他們美滿家庭的罪人呢。但是這是理智告訴我的，我的感情呢，唉，我的心是感著酸哽，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一個被上帝賦予感情的人，而我的感情又是專為仲謙而有的，什么道德法律，對于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仲謙見我癡呆地不說一句話，他伸手握住我說：“美娟！你想些什么？”
“不想什么?！?/p>
“不想什么，頂好！美娟，我接到家里信說母親近來身體多病，要我回去看看，所以我今晚就乘船回去了！”
“哦！你就要回去嗎？……什么時候來呢？”
“那就說不定了，不過至遲一年我仍要出來的，你知道我是把生命交付給國家的，只要我母親略略健旺，我就回來的?！?/p>
唉，相思債未清，別離味又嘗，這剎那間我的心是被萬把利箭所戳傷，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他不去，我除了一雙淚眼望著他離開我，我還有什么辦法。
……
十月七日
仲謙昨夜果然走了，我曾親自送他上船。當(dāng)我看見黃浦灘的大自鳴鐘指到十二點(diǎn)鐘時，仲謙又再三催我回去，我俯在船欄上看那滾滾江流，我渺小的眼淚是連續(xù)地滴在那上面。這雖是渺小的離人的一滴淚，然而我癡心想著，它能伴我的情郎回到他的家鄉(xiāng)，不久它又把他送到我的懷抱里來。
“再會吧！美娟！望你為國家努力，自己多多保重?！敝僦t送我下扶梯，這時電車已經(jīng)停止開馳，這熱鬧的黃浦灘雖然還是燈火明耀，但是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行人了。我踽踽涼涼地穿過馬路，才雇了一輛黃包車回到家里來。這時我真如同做了一個夢，我不相信前夜睡在我懷抱里的仲謙今天已經(jīng)在長江輪上，這時船大約已出了浦江吧！我的心一直是凄酸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糾紛的局面，我為什么一定要愛他……我也想解脫，但這只是騙人的把戲，今天能解脫，當(dāng)初就不至于作繭自縛了。愛情真是太神秘了。
十月八日
天公故意戲弄人，這兩天陰雨連綿，一點(diǎn)點(diǎn)，一絲絲敲在心上，滴在心上，都仿佛是離人眼中的淚珠兒呢。我懶懨懨不想起床，也不想吃東西，早晨文天來找我去開會，我推病辭卻了。唉，像我這種心情，什么事負(fù)擔(dān)得起？一床薄羅被壓在我身上，都有些禁不起呢。
中午勉強(qiáng)起來，吃了一塊面包和一杯牛奶。我想給仲謙寫信，攤開信箋更覺得心頭亂如麻，但是我想除了寫信給仲謙更無法消遣這苦悶的日子了。最后我的信是寫好了，錄如下：
親愛的仲謙：
江頭話別，回來時冷月照孤影，淚眼望江湖，這心情真是難寫難描，但覺世界太荒涼，人生如浮鷗，這剎那間沒有雄心壯志，只有病的身，負(fù)了傷的心，在人間苦掙扎罷了。
計(jì)程你現(xiàn)在已過了武漢，再有兩天就可以到家了，遙想令尊堂倚門含笑歡迎你這遠(yuǎn)路歸來的愛子，是如何的神圣而甜蜜呢！至于你的愛妻……我想她一定是更熱烈地歡迎你，為你整理甫卸的行裝，問你客中的景況，唉，仲謙，這時節(jié)你也許要想到我，不過那只是如曇花的一現(xiàn)——一個情婦在你心頭究竟是占有什么地位呢！……唉，仲謙，我很傷心，我太褊狹！你愛你的愛妻是應(yīng)當(dāng)?shù)?，我不?yīng)向你挑撥，而且她又是一個舊式女子，我更應(yīng)當(dāng)同情她。仲謙你誠心誠意地愛她吧，不要為了我在你倆之間稍有云翳。我祈禱上帝，給你們美滿的生活，正如秋月照臨的夜，又幽默，又清凈！
你的美娟
我信是寫完了，但是我心頭依然是梗塞著，當(dāng)然我是有不可告人的貪心！我不能想象我的愛人，是被抱在別一個女子的懷抱里——那真是侮辱——不，簡直是一種死刑——唉，最后我只有伏在枕上流淚了。
十月十五日
仲謙到家了，他今天有一封信來，他寫著：
美娟：
一到家我就接到你的來信，我對于你只有慚愧……但是我不愿騙你，我的妻的確太愛我，她那樣真純溫柔地為我服侍著堂上兩老，愛撫膝下子女，而對于我連年在外面東漂西泊，也毫無怨言憾意，美娟，你想這樣的女子，我怎忍離棄她？可是我不離棄她又覺對你不住，你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你有純真的熱情，偉大的前途，只為了我這微小的人，你犧牲了名譽(yù)地位和法律上的權(quán)利，我又怎對得住你？所以美娟，我希望在我離開你的這一年中，你能為事業(yè)而解脫，另外找一個知心的伴侶，共同過幸福的生活，這是我朝夕所祈禱的。美娟，你接受了我的忠悃之言吧！
仲謙實(shí)在是個好人，他不是自私自利、虛偽的男人，他勸我何嘗不是好話，但是他哪里曉得，他的忠誠坦白，更使我不能放下他。我愛他的風(fēng)度，愛他的人格，愛他的忠實(shí)，總而言之，除了世上還有一個仲謙，也許可以改變我的心，不然這一生，我無論受何苦難，也難從我的心坎中把仲謙趕掉。上帝??！給我最大的勇氣，在人間——淺薄的人間，辟一條光明的神奇的道路，人們只知在定見下討日子過，我只尊重我的自我，完成我理想中的愛的偉大。
今天我的心情比較爽快，我把心坎中的糾紛，用一把至情的利劍斬?cái)嗔?，從此以后我只極力地為我理想的愛情做培養(yǎng)的功夫，人間毀譽(yù)于我何干？
十月二十日
唉，我自信不是一個俗人，我有浪漫詩人那種奔放的熱情，我也有他們那種不合實(shí)際的幻想，我要沖破人間固執(zhí)的藩籬，安置我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上。——這是我一向的自信，但是慚愧呵……昨夜文天來，他坐在冷月的光影里，更顯得他嚴(yán)肅面容的可怕，好像他是負(fù)了整個世界、整個人類的使命來向我勸告。他一雙裝滿理智、帶有殘刻意味、深沉的眼，是那樣不放松地盯著我，同時他的語調(diào)是那樣沉重，他說：“美娟！你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覺悟，你同仲謙的關(guān)系，不能再延長下去，這不但對于你不利，尤其是對于仲謙不利。許多平日和他意見不對的人，正紛紛譏彈著他同你的戀愛……”
他的話，像是一座冰山——滿是尖峻的冰山，從半天空墜壓在我的頭上、心上，我除了咬緊牙關(guān)，不使那顫抖發(fā)出聲來，而我的兩手抽搐著，這樣矜持了許久，我到底讓深伏心底的憤怒，由我的言語里發(fā)泄出來了?！?dāng)然我不能哭，我把淚滴咽到肚子里去，我急促地說：“怎么，我連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嗎？……仲謙愛了我，便是不道德，卑賤嗎？”
“美娟，不是這么說，并沒有誰干涉你的戀愛，除了仲謙，你愛任何人都可以?！彼€是那么固執(zhí)地、冷刻地往下說。
“怎么，仲謙就不能愛嗎？”我憤然地駁他。
“可是，美娟，你應(yīng)當(dāng)了解仲謙的地位，他是我們團(tuán)體的負(fù)責(zé)人，他的一舉一動，是被萬人所注意的，這種浪漫的行為，只有文學(xué)家詩人做做……在他就不能，不信，你只要打聽打聽那一些黨員的論調(diào)，就知道并不是我憑空捏造黑白了?！蔽奶斓难酃饴断虬第罾锶?。我自然了解他對我說并不完全是惡意，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同是一個人，為了地位便會生出這許多的區(qū)別來，我只得問他道：“照你的意思，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呢？”
“自然我也知道你很痛苦！不過你是有意志、有知識的女子，我望你能完成‘愛’的最高形式，為國家犧牲些，把愛仲謙的熱情去愛國愛團(tuán)體……”
我實(shí)在不能反對文天的話，而且我相信他是個忠于團(tuán)體忠于國家的好同志。不幸就是他有時不能稍替我想想。唉，人類之間的諒解，本來是有限的，我何能獨(dú)責(zé)于他呢！當(dāng)時我曾鼓起勇氣，對他說道：“好吧！讓我試試看！”
他聽了這話，連忙站起來，握著我的手說道：“美娟！我愿盡我的全力幫助你！”他含著滿意的微笑，閃出門外，我莫名其妙地跟著他的腳蹤，直走到樓梯邊，我才站住了。仰頭看見澄澈的秋空，無云無霧，一道銀河，橫亙東西，如同一座白玉的橋梁，星點(diǎn)參差，圍繞著那半彎新月，境清如水，益襯出我這如亂麻般的心情了。
我如鬼影般溜到屋里，向那張?jiān)≈鹿獾拇采弦坏?，我忘了全世界！唉，在那剎那間我已失了知覺。
十月二十一日
夜深風(fēng)勁，我被那作響的門窗驚醒了。舉眼四望，但見青光照壁，萬象蒼涼，身上一陣陣寒戰(zhàn)，連忙拖過棉被來蓋上，極力閉上眼，但是有什么用呢？越想睡，睡魔越不光臨。悄悄數(shù)著更籌，不久東方發(fā)白了。弄堂里已有倒便桶的呼聲，賣油條的叫賣聲，這些雜亂的聲音，雖使我覺得不耐煩，但因此倒壓下了我的愁思，竟有些昏然想睡了。
朦朧間，似乎有人在叫我，張開眼一看，原來是瑞玲來了，她坐在我的床邊，怔怔地望著我，囁嚅著說道：“你的臉色，怎么這樣紅？”她一下伸手摸我的額角，不禁失聲叫道：“你發(fā)燒了！”
“發(fā)熱有什么關(guān)系？假使就這樣死了，倒免得活受罪呢！”
我說著禁不住一股酸浪涌上心頭，這一些咸澀的眼淚，再也咽不下去了。
瑞玲望著我只是嘆氣，她含了一包同情淚低聲勸我：“看開些！”
我不能怪她不近人情，可是“看開些”這句話，在我實(shí)在覺得亦太不關(guān)痛癢了。一個人要是能看開些，還有生活的趣味嗎？還有生活的力量嗎？無論誰遇到難關(guān)時，都以“看開些”解之，那么這死沉沉的世界再不會有新局面發(fā)展了；就是革命家，也就是因?yàn)檫@一點(diǎn)“看不開”的心，才肯拼命，不惜以一切去奮斗呵。不過，我是明白瑞玲這時候的心情，她無力來解釋我的愁結(jié)，除了勸我“看開些”，她還能更說什么呢？所以我也只能向她點(diǎn)頭，表示承受她的好意了。
下午瑞玲帶了一個醫(yī)生來看我，說是受了涼，吃了一些發(fā)散劑就好了。瑞玲替我買了些藥來，看我吃過，她才怏怏地回去，我對于她的熱情，只有流淚喲！
十月二十五日
我感冒已經(jīng)好了，今天試著起來，兩只腿覺得無力，仍然不能到外面去，只倚在那張?zhí)僖紊?，看了幾頁小說，心潮又陡然涌起，尤其渴念遠(yuǎn)別的仲謙。我從屜子里找出他的照片，唉，這真是一個絕大的誘惑，這樣一個精神雋朗的人兒，他給我生命的力，給我宇宙上的最美麗。但這僅僅是曇花一般的遇合，這是誰支配的命運(yùn)？我對于這命運(yùn)，應(yīng)當(dāng)?shù)皖^，還是應(yīng)當(dāng)反抗到底？……人們給我的嘴臉太難看，我是否有勇氣承受下去？難道是我的錯嗎？為了愛情，而愛一個有地位、有妻子的男人，是罪惡呢，還是災(zāi)殃？唉，這是一些我到死也難解的謎喲！
仲謙今天有信來，他是那樣輕描淡寫地勸慰我，當(dāng)然，我也不能怪他太薄情！原是我愛他，他并不曾起意愛我，就是有些愛也是太可憐。他不愿背著這艱辛的愛的擔(dān)子自是人情，但我呢，既具絕大的決心愛他，我就當(dāng)愛他到底，縱然愛能使我死，我也不當(dāng)皺眉呵！最可恨的“愛”這個東西是這樣復(fù)雜，靈魂不夠，還要肉體，不然我就愛他一輩子！誰又能批評我呢！
這幾天在我心里起了大屠殺！結(jié)果勝負(fù)屬誰，連我自己也不敢推測咧！
十一月三日
文天今日帶了一個同志來看我，他是從東北歸來的。在他風(fēng)塵仆仆的面容上，使我感到一些新的刺激。后來聽他述說東北同胞在槍林彈雨中的苦苦掙扎和敵人的殘暴種種，憤怒悲慨的火焰差不多要燒毀我的靈宮。——同時我覺得有點(diǎn)慚愧，這一向我?guī)缀跬浟藝?，更忘記了東北。一天到晚集注全力在求個人心的解放。唉，這是多么自私呵！我禁不住滴下羞愧的淚來了。
文天他們走了，我獨(dú)自思考了半晌，我決定轉(zhuǎn)變我生活的形式了。我不但對于至上的愛要勇敢，我對于正義更應(yīng)當(dāng)勇敢。這時我覺得愁慘的靈魂已閃著微微的光芒了。聽文天說，我們團(tuán)體里要派一部分人到前線去工作，尤其需要一部分女同志做救護(hù)的事情。我應(yīng)當(dāng)去，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仲謙所盼望的吧！
十一月五日
一切都已準(zhǔn)備了，我已決定同他們一同去——去到那冰天雪地里，和殘暴的敵人相周旋。我要完成至上的愛，不只愛仲謙，更應(yīng)當(dāng)愛我的祖國！
今夜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了。也許便是此生最后的一夜呢！唉！我留戀嗎？不，絕不，這里的街道固然這么整齊，建筑這么富麗，可是那里面含有絕大的恥辱！我不愿再看見它?！词惯€有回來的日子，我也盼禱著，同胞們已用純潔的熱烈的鮮血，洗凈了這恥辱?！艺驹诖扒?，向著那半已凋殘的秋樹，祝它未來的新生！
街道上，車聲人聲漸漸寂靜了。我坐下來，鋪上一張雪白的云箋，拔出一管新開的羊毫，刺破了左手的無名指，使那鮮紅、綺麗的血，全滴在一只白玉盞里，然后把預(yù)備好的紗布，包扎停當(dāng)，于是濡毫伸紙寫道：
仲謙：
我的信仰者。在冷漠陰沉的人間，你正如冬天的太陽，又如火海里的燈塔，你是深深誘惑了我！從那時起，我虔誠地做你的俘虜。這當(dāng)然得不到一切人的諒解，可是我仍然什么都不顧忌，闖開了禮教的藩籬，打破人間的成見，來完成我所信仰的愛，這能不算是稀有的奇跡嗎？
但是，仲謙，古人說得好，“好夢由來最易醒”，這一段美麗的幻想，已成了生命史上的一頁了！現(xiàn)在我才曉得我還不夠偉大，為了個人的幸福而出血，未免太自私太卑陋。所以我不能再隱忍下去，我要找光明的路走，當(dāng)然你想得出我將往何處去的。好！仲謙，我們彼此被釋放了，好自為國家努力吧！一切詳情我到東北后再報告你！
美娟
這一頁血跡淋滴的信寫成時，我內(nèi)心充滿了偉大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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