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
在歷史的宏大敘事當中,小人物的生活,從來都是省略號,只能自己珍惜自己的小事。
生于1966
我們家,有兩個人很厲害,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我爹生于1911年,當年發(fā)生辛亥革命,嘩啦一聲,大清帝國支離破碎;我生于1966年4月13日,一個多月后,“文革”發(fā)動,紅色中國變得更紅。
我的出生地,遼寧省旅大市新金縣皮口公社西城大隊卡拉房小隊,現在的說法是,遼寧省大連市普蘭店市皮口鎮(zhèn)西城村卡拉房居民組。鄉(xiāng)下人不習慣叫“居民組”,還是沿襲老稱呼,叫“屯”。我可真會選擇,不生到北京上海,不生到蘇州杭州,不生到革命干部家庭,不生到書香門第,偏偏生到一個土里土氣的屯子里,甘做農二代。小樣,還挺有犧牲精神。
后來想,哪怕生到皮口鎮(zhèn)一個普通工人家庭也好。怎么偏偏……那時候,皮口公社和皮口鎮(zhèn)是平行的兩個黨政建制,后來合并,稱“皮口鎮(zhèn)”。鎮(zhèn)里的人,是“非農戶”,吃商品糧;鎮(zhèn)外的人,是農民,土里刨食,還吃不飽。鎮(zhèn)里鎮(zhèn)外,是兩重天。
迎接我來到人間的,是一張粗糙的麻袋片。我的襁褓,竟然是麻袋片。呵呵,麻袋片。
他們用麻袋片包我。他們窮成什么樣子。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事。很多年,至少是四十歲左右才知道。是我堂嫂說的。我堂嫂,是我爹他哥——我大爺家的兒媳婦。堂嫂的兒子,比我還大一歲,叫我老叔。
大爺一家住在夾河鎮(zhèn)。我后來在一個名叫瓦房店的小城市工作,回老家皮口,要路過夾河鎮(zhèn)。有時候,順路去看看堂哥堂嫂。那時候,大爺和大娘,已不在人世。
那年春節(jié)前,我到堂嫂家串門,聊天時說到過去的窮日子,堂嫂說:“那時候你家窮得連炕席都沒有……你生下來,是用麻袋片包的,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誰都不告訴我。
我懷疑,我性格中的種種粗糙,都跟麻袋片有關。
也就是那天,堂嫂還跟我說起她的“愛情故事”。
堂嫂是從山東某地嫁到遼東半島來的。在我出生前兩年。我大爺和大娘,也包括我爹,都是從山東逃到東北來的。“闖關東”嘛。我堂哥,個子很矮,在當地張羅不到媳婦,回山東老家去張羅。這就張羅到堂嫂頭上。
那年堂嫂十八歲。
堂嫂說:“說嫁是好聽的,其實是我媽把我賣了,六十元?!?/p>
記住啊,20世紀60年代,祖國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山東那地方,還有賣女兒的。
我堂哥到山東領堂嫂,堂嫂不高興。她說:“一見面我就不愿意,那么小的個頭,高的摸不著,矮的提不動,我怎么能看上他?”
堂嫂跟她媽鬧脾氣,不干不干,就是不干,對她媽說,你喜歡,你跟他走!她媽生氣,用棒子打她。她逃出家門,被抓回去,繼續(xù)打。實在熬不住,只得同意跟堂哥走。
從山東某地到遼南,兩個人有時步行,有時坐車,有時坐船。步行的時候,一個在路的左邊,一個在右邊,木著臉,誰也不看誰。
堂嫂的敘述里,透露出一個重要細節(jié)。那時候,從山東某地到遼南某地,車船費加在一起,兩個人,共花銷三元五角。這樣說來,當時堂哥買媳婦的六十元,是很大一筆錢。
等到了遼南這邊,堂嫂只能同意跟堂哥結婚。“沒地方去呀,怕死呀,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呀?!?/p>
嗨,堂嫂的“愛情”,比麻袋片,還要粗糙。
再回老家,我得問問麻袋片的事。問媽,她不承認。問大哥,他說什么麻袋片,不記得。說完嘻嘻笑。大哥比我大二十歲,他哪能不記得。他的笑里邊,有勾當。
考證到此結束,麻袋片的事,是真的。我堅信不疑?!案F得連炕席都沒有”,也是真的。
祖國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可我家那么窮。
那么窮的家,干嗎生孩子?那么窮的國,干嗎鼓勵生孩子?
我一點兒都不計較,這個世界上,有我沒我。沒我,不在乎;有我,也不感謝誰。
這不是氣話。
心平氣和告訴你,要是有下輩子,我就托生成一只鳥,小鳥也行,在深山老林,在枝頭上,啁啾。
油燈下的瞎話
我的文學啟蒙,從童年開始。
鄉(xiāng)下人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也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讀了《黃帝內經》,用這法子來養(yǎng)生,是日子逼的。吃了晚飯,啥事沒有,熬燈油做什么?趕緊睡,省油就是省錢。
家里弄點兒零花錢不容易,靠雞屁股,靠趕海。養(yǎng)雞不能超過幾只,超了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趕海也不行,被稱作“趕小?!保彩恰白哔Y本主義道路”。皮口鎮(zhèn)有國營捕撈場,需要大量漁網,把漁線分發(fā)給附近農家,織網,掙手工費,生產隊也不允許?!翱棿缶W”“趕小?!保荚谂兄?。那時候“資本主義”可真多,可誰家里,都沒有資本。
后來有了電燈,普遍使用小瓦數的,十五瓦,叫“小泡”;瓦數大的,叫“大泡”。用到六十瓦,不得了,明晃晃,刺眼。只有工人階級家庭,才用得起“大泡”。屯里有幾家,家里有工人。那些工人,懶得跟農民說話。
總停電,還得用油燈。油是煤油,火苗尖上冒一條黑線,是油煙。煤油燈一般都有燈罩,我家沒有。點燈時挨得近,鼻孔是黑的。
那時候時興串門。后街老鐘家,好熱鬧,晚上來很多人串門。嘮嗑,說這說那,還罵娘。一般人家,不喜歡晚上有人串門。吃過飯,都早早去老鐘家。說起來是小心眼,為自家省點兒燈油。
愛串門的大多是中青年男人。女人少。
常來我家串門的,只有一個人,東子二哥。他家也是從山東來的。說起來整個屯,絕大多數,都是從山東來的。區(qū)別在于早和晚。早的,大清國的時候就來了,晚的,民國時候才來。我爹和東子他爹,算晚的,民國時期才來。兩家來得晚,感情上親。
印象中,一到吃完晚飯,大哥他們幾個就沒影了。家里,剩下爹媽和我。東子二哥,不是天天來。爹從來不串門。他在屯子里,顯得有些另類。他一輩子改不了的山東口音,是另類的符號之一。
說是“趕緊睡”,也不能一推飯碗就睡。要是東子二哥來了,也不能攆人家走,總得嘮扯點兒什么。
爹在油燈下,給我講瞎話。
現在知道,瞎話的意思,有兩種。一種是指“假話,謊言”,《紅樓夢》里說:“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么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钡诙N是指話本,古代說書人多為瞎子,才有這一說,“瞎話盲詞”嘛。
我覺得這兩種解釋并不完整。我認為“瞎話”也泛指講故事,沒有話本作依托,自編的也算。爹對我講的“瞎話”,有依據話本的,也有不依托話本的。他不識字,哪能看得懂話本。我纏著他講,他只好瞎編。
爹給我講過多少段瞎話,記不得。不會太多。他總在重復。今天講過,過幾天,還講這段。多數是“薛禮征東”的故事,唐代貞觀年間的事。薛禮受李世民重用,帶兵收復遼東,三打高麗。弄得遼東遼南地界,至今還有薛禮的蛛絲馬跡。這座山,巖石有一個坑,像馬蹄子坑,就說是薛禮的馬蹄??;那座山,有一個石槽,就說是薛禮飲馬處;還有哪座山上,有薛禮的兵營……傳說多了。
薛禮征東的故事,有點兒話本的意思。現在坊間還流傳著評書《薛禮征東》,可為之佐證。
爹講的薛禮故事,我一點兒不記得。不過當年記得牢,能完整復述下來。
爹的瞎話里,還有一個童話故事。這個倒還記得一點點。一個書生,家里窮,在破廟里讀書用功,準備進京趕考,有一天晚上來了些虎精狼精狐貍精什么的,嚇得半死。虎精啥的,還說人話呢。說“覷覷鼻子生人味兒,抓住生人活扒皮兒”。呵呵。一個老道,給書生出點子,弄點兒炒黃豆,揣兜里。晚上虎精啥的又來,書生吃黃豆,嘎巴嘎巴,把虎精們嚇得,以為破廟要倒,嗖嗖跑掉,再也不來了。書生安心讀書,后來考上狀元。大概就這意思。
我好奇的,不是讀書考狀元,是動物會說人話,是炒黃豆那么厲害。
等認識字,讀了《安徒生童話》才知道,童話都那個德性,什么什么都會說人話。只是,爹的童話,跟安徒生比,水平差得太遠。
爹的瞎話,存貨太少,三骨碌兩骨碌,我都學會了。從此,家里待不下,也愛去串門。小地溜子,夾在大人的腿縫里,東竄西竄。東子二哥來,也拴不住我。他不會講瞎話,沒意思。
我在老鐘家講過瞎話。小屁孩,讓人抱上炕,講。周圍一群大人,圍著聽。
我大舅也在,聽幾句,走了。那時候,我大舅,喜歡尋找一切機會,向我們家所有人,包括他姐,也就是我媽,表達他的藐視。
三舅不那樣。三舅結婚那天,還“請”我去講瞎話。晚上去的。房間里很紅。窗簾很紅,被子褥子很紅,三舅母也很紅。那個誰把我背著去的。講一段,三舅母抓給我一把水果糖。那個誰,又把我背走。走吧,別打攪三舅結婚。
有了這次經歷,我在屯子里就紅了。都說,老侯家小五子,不簡單,會講瞎話。話說到大舅面前,大舅用嘴角表達看法,說“嗤”。
上小學后,同學也纏著我講。高年級的,低年級的,都要我講。高年級那個誰,冬天,他把我拖到山坡下,避風,躺著講,躺著聽。調皮搗蛋的“尖把梨”,放學后,讓我給他講一路,不講不行,不講就要揍我。我個子小,打不過他。給他講,添油加醋,用瞎話罵他,他聽出來了,嘻嘻笑。
不是我講得好,是那時候,文化生活貧乏。到處都是“毛澤東思想”,廣播里,報紙上,到處都是。鄉(xiāng)下人弄不懂,糊里糊涂,才對瞎話感興趣。瞎話屬于“地下文學”,上不得臺面,只能偷偷摸摸講。
到1979年,我的瞎話碰壁了。那年9月3日開始,鞍山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我一個同學,姓馬,馬什么亮,家里有收音機。(他爸是皮口鎮(zhèn)捕撈場的,船員,掙工資,手頭寬裕,買得起。純粹的農民家庭,誰家也買不起)馬什么亮,聽完劉蘭芳,到學校里講。“叨嘮嘮三聲炮響,人歡馬乍”什么的,還有“金兀術”和“牛皋”什么的,一下子把同學們“拿”住了。每次下課,馬什么亮,身邊圍一圈人,聽他講。放學路上,尾隨一圈人,還是聽他講。我也在聽。
我的瞎話時代徹底結束。馬什么亮的《岳飛傳》時代開始了。
真正大出風頭的是劉蘭芳。據說,那年收音機賣瘋了。我家,到年底,生產隊分了紅,也買了一臺小半導體。爹每天守著半導體,聽劉蘭芳。那時候,《岳飛傳》還沒講完,才講到下集。
有人感嘆,劉蘭芳講評書那些年,全國的犯罪率,大幅度下降。不知這說法,是不是真的。
我把爹的瞎話掏空了,很不甘心。那時候還沒上學,就對小人書很向往。不識字,看畫。小人書是從別人家看到的,翻翻,不敢借。借了也看不懂。很想識字,很想知道小人書里的故事。但沒人教。那時候四哥還在上學,求他教,不耐煩。也沒見他正經寫過作業(yè)。
不知怎么有了兩毛錢,三哥說他要去皮口鎮(zhèn),把兩毛錢給他,求他給我買一本小人書。買回來,是《鐵道衛(wèi)士》,一個電影故事,電影劇照編成的。黑乎乎,不滿意。小人書才一毛多錢,剩下幾分錢,不敢跟三哥要。好多天,拿著那本黑乎乎的《鐵道衛(wèi)士》,看??吹煤锖?。站在窗邊,往外望。外邊明晃晃。盼自己快快長大。長到能自己去皮口鎮(zhèn),買可心的好看的小人書。
長大一點兒,能“遠足”到皮口鎮(zhèn)了。真高興。經常去新華書店,買小人書。錢是撿破爛掙來的。?一筐,先賣了破爛,再買小人書。有時也買點兒水果糖。
對皮口鎮(zhèn)最熟悉最有好感的地方,一是廢品收購站,二是新華書店。
不買黑乎乎的,買白描的,線條畫。
有時恨恨地想,我什么時候能識字。
露天電影
小時候最開心的事,看電影,露天電影。每天都盼,墻上的有線廣播,能響起熟悉的聲音。那聲音現在還在耳邊響:“下面播送通知,下面播送通知,貧下中農同志們、社員同志們,今天晚上在我大隊放映電影,影片是《野火春風斗古城》?!?/p>
那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一般情況下,都會重復三次。
那個《野火春風斗古城》,不是一成不變,經常換來換去。
放電影,一般都是在大隊青年點門前的空地上放。那地方寬敞。有時也在各個生產隊放。那是各生產隊自己請的放映隊,只是,也要在廣播里播送一下。
露天電影,一般都是在農閑季節(jié)放映。夏天和冬天,放映的次數最多。春秋兩季,忙播種秋收,社員們累得不行,放電影等于添亂。你以為農民傻啊,他們一點兒都不傻。
在正式通知下達以前,會有小道消息四處亂竄。嘁嘁喳喳之后,各家各戶早早做飯。不早點兒不行,小孩子鬧。
小男孩見面,一個問:“今天的電影,打不打?”另一個說:“打!”都高興。所謂“打不打”,是問電影里打不打仗,是不是戰(zhàn)斗片。小男孩喜歡戰(zhàn)斗片。
看電影時,還要問:“中國美國?”是指電影里的人物,是好人還是壞人。說“中國”,是好人;說“美國”,是壞人。下邊都盼著,“中國”趕緊把“美國”打死。
小男孩都這樣。小女孩怎樣,不知道。
哪次放映的片子,要是“不打”,心里就不得勁,提不起精神。什么《李雙雙》,哪有《英雄兒女》好看,哪有《冰山上的來客》好看。
特別喜歡八一電影制片廠。這個廠出品的電影,都“打”。片頭,一個大的五角星,不斷地放光芒,看著,心里那個痛快。
那時候看過的露天電影,現在還能想起名字的,有《紅色娘子軍》《暴風驟雨》《白毛女》《小兵張嘎》《大浪淘沙》《渡江偵察記》《奇襲》等等。當然還有八個樣板戲。
特別喜歡《冰山上的來客》里邊的插曲,喜歡到現在。
很多年后某一天突然打個激靈,那時候的電影,跟上小學后才看得懂的小人書一樣,大多數是在培育仇恨。恨美國鬼子,恨日本鬼子,恨國民黨,恨地主富農,恨壞分子。
這是仇恨教育。
這恨現在還在繼續(xù),只是把恨的范圍,縮小到日本鬼子身上。有一天看電視,連換了幾個臺,都在“抗日”。
當然也有“愛”。“愛憎分明不忘本”嘛。愛黨,愛毛主席,愛雷鋒。愛父母不行,父母是貧下中農還好,要是“地富反壞右”,你得跟他們“劃清界限”。
有人回憶,小時候看露天電影,天很黑了,放映員還不來,終于來了,滿身酒氣。這事不假。放映員是個好工種,走哪都好招待。我的朋友中,有兩位年長的,年輕時當過放映員。都承認,當放映員,有油水,喝點兒小酒不難。臨走還要帶點兒花生雞蛋啥的。挺滋潤。
小時候聽說,哪個屯的大姑娘,跟放映員跑了。問朋友,當年有沒有大姑娘對他們眉來眼去。都嘻嘻笑,臉色曖昧起來。
“特權”,啥時候都有,不只是目下。
看露天電影,也是打群架的好機會。這個生產隊跟那個生產隊,愣頭青之間打。也跟“知青”打。我們大隊的“知青”,都是從大連來的,很囂張,常常跟本地青年,打來打去。
我膽小怕事,哪敢去打。那時候年齡小,不怕事也輪不到我去打。
寫《亂時候,窮時候》的老太太姜淑梅說:“人窮的時候最有勁?!闭f得好。那么有勁,打吧,不打留著做什么。
冬天看露天電影,遭罪??傆X得小時候的冬天,比現在冷。一冬天,地面都是白的。一場雪連著一場雪。在小學,大北風天,跑操,把我凍得,眼淚嘩嘩流。流到臉腮,凍住了。心里說,把人往死里邊凍,活著沒意思。回到教室,淚還在流。室內有火爐,這回淚水凍不住,淌到地上。同桌的小女生害怕,連聲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不理她。我覺得活著沒意思。
活著沒意思,但看電影有意思。再冷的天,也要看。把腦袋縮到肩膀里,勾著腰,看。耳朵又紅又硬?;丶遥甓?。爹說,別搓,小心搓掉。
還是我爹厲害,管他什么電影,一律不看,早早睡覺。我媽,有時候去看,有時不去。
現在我跟爹一樣厲害。別說露天電影,不露天的,離家很近的影院,什么什么大片賀歲片,一律不看。電視上遇到,有時?兩眼,當作休息。感覺不如看書來勁。
偶爾,也到皮口鎮(zhèn)看電影??慈毡倦娪啊蹲凡丁?,半夜場次,看完接近凌晨兩點。出門嚇一跳,電影院外邊,黑壓壓,全是人頭。
后街老鐘家大小子,綽號“黑小子”,皮膚黑,眼睛大,三十歲了,沒娶上媳婦。皮口鎮(zhèn)放映《天仙配》,總共放七天,他天天晚上去,連看七場。都說黑小子看上七仙女了。說起這事,說的聽的,都嘻瞇嘻瞇笑。
那時候不光肚子餓,腦袋也餓。
當上“紅小兵”
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我當上了“紅小兵”。那時候不叫少先隊員,叫“紅小兵”。上面還有個“紅衛(wèi)兵”?!凹t小兵”戴紅領巾,“紅衛(wèi)兵”不戴,人家戴紅袖標。
老師反反復復告訴我們,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染成的。教科書上也這么說。太嚇人了。我害怕。那一小塊布上,有血。
害怕只是瞬間的事。老師還說,當上“紅小兵”有多么光榮,要多光榮有多光榮。光榮是好事。我二哥當兵,家里已經光榮一回。不妨再光榮一回。
何況,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我們一年一班,第一批當上“紅小兵”的,也就五六個學生。都是學習成績好的。那時候不知道,后來一批一批的,幾乎都當上了。一個班,也就三五個調皮搗蛋成績極差的,才當不上。
是春天的時候。天氣有點兒熱,不過還都穿著長袖。全體集合,搞個儀式,給新加入的“紅小兵”戴紅領巾。還有代表發(fā)言,表決心,什么什么的。
我沒當上代表,只管抻著脖子,等高年級的大“紅小兵”給我戴上紅領巾。說起來,就是個群眾演員。沒想到,小角色,也引人注目。
走到隊伍前面,排成一列,面向全體師生,等。學校里有個簡陋的鼓樂隊,他們在奏樂。小破鼓在敲,咚巴啦咚,咚巴啦咚,巴啦巴啦咚咚……還有號,在吹,吹什么調,忘了。
真光榮。
我抻著脖子,等。來了,一個女生,花衣裳,兩手端著紅領巾,走到我面前。我心里打起小破鼓,巴啦巴啦咚咚,巴啦巴啦咚。
那女孩愣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別人都忙著戴。她不戴,她在發(fā)愣。
我很快明白,問題出在我身上。我的臉,騰一下,紅了。大概比紅領巾還紅。
我的脖子上沒有衣領。沒有衣領啊,戴紅領巾,你讓她往哪戴?
那是我第一次為衣著感到羞恥。此前沒有羞恥心,現在有了。正式戴上紅領巾那一天,有了。從那一天開始,我知道什么叫“自卑”。
那時候,我渾身補丁。破破爛爛的一身,還臟??粗褚埢ㄗ?。別的同學,身上也有補丁,可都比我的衣服補得好。最高檔的,是用縫紉機補的,踩一圈一圈的小針腳,好看。我媽補得最差勁,粗針大線,胡亂對付。媽不是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一輩子粗針大線,胡亂對付。
我身上最離譜的補丁,是洗得發(fā)白的藍上衣上,補了一塊“料子”補丁,厚,還新,不知從哪弄的。家里人,誰都沒穿過料子大衣,怎么就有了料子補???來歷極為可疑。我的料子補丁,讓女同學撿了個笑,嘻嘻嘻嘻笑個不停,笑得彎下腰。那是當上“紅小兵”以后的事。沒說的,又自卑一下。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以后自卑起來,容易多了,順當多了。有時,一天能自卑好幾回。虱子多了不咬人,自卑的次數多了,也不“咬”人。挺好的。
別人的紅領巾都戴上了。我面前的女生,還在發(fā)愣。她的臉也紅,像紅領巾那樣紅。
我和她面對面,發(fā)愣,臉紅。
我低下頭,不敢看她?!暗馗环磯挠摇钡皖^認罪,我也低頭認罪。向那女生認罪,向無數革命先烈認罪。我有罪。
一個老師,發(fā)現情況不對。是我們體育老師。走過來,彎下腰,從女生手上扯過紅領巾,往我脖子上一繞,綰個疙瘩,再用力一抻,完事。
我喘不上氣來。那個體育老師,有勁,差點兒把我勒死。
整個過程,我感覺到,操場上所有的目光,像箭,都射到我身上。箭箭穿心。
不光勒脖子,還要穿心。這事鬧的。
后邊發(fā)生什么,不知道。誰當代表發(fā)言,表了些什么決心,不知道。鼓樂隊是不是繼續(xù)吹吹打打,也不知道。腦子里空。不光空,還白,是“一窮二白”那個“白”。
有時想,不知道“紅小兵”被紅領巾勒死,算不算革命烈士。
從那時起,我坐下一個病??慈?,先看脖子,看脖子上有沒有衣領??淳昧?,竟然成了脖子專家。這事一般人我不告訴??梢愿嬖V你的是,幾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就叫《脖子》。有位女士看過小說,趕緊用紗巾把脖子纏起來,不讓別人看。尤其不讓我看。呵呵。
“營長”之死
張同學死了。死得蹊蹺。一種怪異的氣氛籠罩著我們班。大概是讀小學四年級,1977年,秋天。
張同學是大個子,比老師還高。我們跟他說話,得仰起腦袋;他跟我們說話,得低著頭。不知聽誰說的,說他身高有一米八。我跟他吵過嘴,吵得很辛苦。他揚言要打我。此后,我不理他了。同學們說,他有神經病。
一米八的大個子,怎么跟我們同班,這事現在說不清楚。好像是半路插班進來的。他有個妹妹,也在我們班。
張同學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來。他妹妹,叫張什么英。好像是“秀”。就叫她張秀英吧。
有一天張同學兄妹倆都沒來上學。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也沒來。跟他們住一個屯的同學說,他家出事了,張同學死了,張秀英在家里哭,沒法來上學。大家問,張同學是怎么死的?說,是院墻倒了,砸死的。都奇怪,張同學那么高的個子,怎么會讓院墻砸死。鄉(xiāng)下的院墻才多高啊,一米五撐死了。
四五天以后,張秀英來了。都圍上去問,你哥到底怎么死的?
一問,張秀英的眼淚就下來了,咿咿咿,邊哭邊說,斷斷續(xù)續(xù),一截一截說。我們把斷續(xù)的一截一截按時間先后連接起來,都傻眼了。
事情是這樣:星期天,早晨起來,張同學開始鬧人,跟父母要新衣服穿,不給不行,哭,還滿地打滾。一米八的大個子,在地上打滾,那是什么景象。父母犟不過他,給他新衣服穿。光給新衣服穿還不行,還要好東西吃。那時候的好東西,就是肉。不答應不行,還是哭,還是打滾。父母也答應了。張同學穿著新衣服,中午吃了一頓好飯,飯后到自家墻頭上玩。騎著墻,就像騎著馬。墻是土墻,經不住騎,沒多久,倒了,把張同學砸死了。
大家議論紛紛,張同學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年不節(jié),穿什么新衣服,吃什么好東西,很反常啊。那時候,誰的衣服上不是打著補丁,誰不是整天玉米餅子玉米粥,能吃飽就不錯了。大家的結論是,張同學行為反常,他肯定是預感到自己要死了。
張秀英那陣子讓大家問得不耐煩,這個問完那個問,弄得她哭了一場又一場。
不知是誰,給死去的張同學起了一個綽號,“營長”。我們把埋死人的地方叫“塋地”。他埋在塋地里,就是“塋長”了。我們不知道“塋”字怎么寫,以為就是“營”。
這綽號旋風一樣傳遍整個班級,又旋風一樣傳到別的班級。
我們就在張秀英面前議論她哥,一口一個“營長”。張秀英聽不下去,躲開。周圍全是同學,她怎么躲得開。這個叫完那個叫,直到把她叫哭。
有那么一段時間,張秀英天天哭。
把張秀英弄哭,是我們下課后最熱衷的游戲。沒人顧忌張秀英的感受。
我們一群小孩兒,很殘忍,就像那個殘忍的時代一樣。也沒人來制止我們。老師不管這事,班干部更不管。我就是班干部,是班長,我從來不管。不光不管,也跟著叫“營長”。
什么祖國的花朵,什么向日葵,什么“人之初性本善”,都是扯淡。我們是一群戕害心靈的劊子手。
突然一天,張秀英沒來上學。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問她同屯的同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據說老師去家訪了,帶回消息說,張秀英退學了。
現在知道,是我們把張秀英上學的路給堵死了。一群小王八蛋。
可那時候誰也沒有自責。太陽照樣每天升起降落,我們照樣把脖子扭來扭去。只是,誰也不提“營長”。
到這時候,“營長”才真死了。
一條“三八線”
有一本書,叫《我們的70年代》,說的當然是20世紀70年代,讀起來很親切。老實說,這本書,是我鉤沉往事的“藥引子”,不少事,它不提醒,我想不起來。關于“三八線”,就是由它提醒之后,眼前才清晰起來。
書中說,70年代的中學,男生與女生之間,是不說話的。要是同桌,第一件事就是在課桌上畫一條“三八線”??吹竭@里,我笑了。
我的“三八線”,是讀小學時候畫的,不是中學。讀中學時,一直是跟男生同桌。那時候確實男女生之間很少說話。不過也不是一句不說。
小學時,男女生之間沒有井水河水之分。兩小無猜嘛。都是一個生產大隊的孩子,何況,一個屯的孩子同班的也不少,哪能不說話。不說話,是有了性別意識之后,用我們老師的話說,是“思想長毛”。
很長時間,我都跟一個小個子女生同桌。她名字里有一個“紅”,就叫她小紅吧。那時候我也是小個子。我對小紅記憶深刻。她爸,是個醫(yī)生,原本住在皮口鎮(zhèn)。右派,全家下放到我們大隊。先是挑大糞,后來,在大隊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小學六年級時,右派平反,全家回到皮口鎮(zhèn)。小紅也到鎮(zhèn)里讀初中。小紅走了,我心里空了一大塊。不知怎么弄的,心里空蕩蕩。
不說空蕩蕩,接著說我跟她同桌的時候。小紅學習成績很好。我當班長,她是學習委員。我跟她的關系還不錯。我們的桌子上,沒有“三八線”。
后來發(fā)生一件事。那時候我喜歡看小人書,有時拿到學校顯擺,小紅看都不看一眼。很快知道,那些她都看過。她說她家里有一箱子小人書。箱子,這個詞,引發(fā)我的無限遐想。多大的箱子呀,不知道。可不管多大,總歸是箱子,不是盒子。
有一天下午小紅說,你看過高爾基《我的大學》沒有?什么,你說什么?我追問。小紅重復一遍,我還是暈頭暈腦?!案郀柣笔鞘裁礀|西?“大學”又是什么東西?不知道。不知道才更好奇。我說,沒看過。小紅笑了,還甩了一下小辮子,說,我家里有,可好看了。我立刻賠笑,可憐巴巴說,明天借我看看好不好?小紅看我一眼,說,行,就看一天啊。這下把我樂得,一下午心里邊笑瞇瞇。心說,一個女孩家,要是叫小紅,那肯定是一個好丫頭。
晚上沒睡好覺。革命歌曲里唱:“夜半三更喲,盼天明?!蔽揖褪悄菢?,像被壓迫人民盼望救星毛主席一樣,盼著小紅借我一本《我的大學》看看。
第二天一見到小紅,就問,小人書呢?小紅不理我。再問,小紅說,不想借給你看。這扯不扯,不借你早說啊,害得我……我生氣,媽的這小丫頭片子,玩我啊,我得報復她。怎么報復呢?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其實也不是想起來,是看見別的男女生桌子上有“三八線”,受到啟發(fā)。我撿一粉筆頭,在桌子中間畫一道線,警告小紅,不準越界,越界我打你。
沒心思聽課,一整天瞄著那條“三八線”。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一不小心,小紅的胳膊肘就越線了,我嗖的一拳,打得小紅一愣。再越界,再嗖的一拳。那天,我把小紅打得一愣一愣的。
這丫頭也是死心眼兒。我等她說,明天借給你看。她要是說了,我肯定不會再打,可她偏偏不說,寧愿挨打,寧愿一愣一愣,也不說。怪不怪。
從此,我跟小紅的外交關系,變得很冷淡,比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陣營的冷戰(zhàn)還冷淡。這事,都賴高爾基。
很多年后,大概是讀大學期間,假期,我見到小紅,愣了。還是老樣子,感覺個頭還是上小學時那么高。兩句話不到,我脫口而出,這么多年,你怎么沒長啊。年輕人不懂事,怎么能這么說話。小紅的臉,騰一下紅了。小紅變紅了。好看。
之后對小紅有了一點兒了解。她爸回到皮口鎮(zhèn),先在醫(yī)院里工作,退休后辦私人診所。西城大隊,尤其卡拉房小隊,好多人都到小紅她爸的診所去看病。我大哥四哥他們也去。聽說,小紅她爸有時也打聽打聽我的消息。那時候,“老侯家小五子”,在西城大隊,挺有名氣,在卡拉房,更不用說。
又過了好多年,四嫂對我說,小紅她爸,原先有意讓小紅跟我談談戀愛。全家人還一起商量來著。最后,小紅她媽嘆口氣,說,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家里太窮,咱幫扶不起啊。得,一樁有可能挺美滿的姻緣,讓小紅她媽一口氣,吹得無影無蹤。
四嫂是當笑話跟我說的。那時候,我女兒都上小學了。
說起來也奇怪,聽到這事之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跟小紅一起過日子,住一間小房子,家里有一箱子小人書。還夢見,小紅跟我鬧別扭,我差點兒在床上給她畫一條“三八線”。
參加工作之后,我還見過小紅一面。是另一個小學同學約的。那同學姓范,暗戀小紅很多年,不知怎么跟小紅聯系上了。見面的時候,小紅帶來一個男生,是她大學同學。她這么一整,弄得我和范同學,都拘謹起來。不知道小紅帶來的那家伙,跟她什么關系。
見面,吃一頓飯,興致都不高。后來通一兩封信,興致也都不高。
不知道小紅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和她,桌上有一條“三八線”。
年年相約看桃花
曾經有那么幾年,不不,也許是今生今世,每當春天來臨,都會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侯哥,桃花開了,不想去看看么?”
我笑了。我笑著說:“好吧好吧,我們一起看桃花。”
我并不是每次都這么說。有時我會說:“好吧,老頭,我們一起看桃花?!?/p>
這個情形,我會時常想到,在春天,在桃花初綻的時刻?!昂罡?,桃花開了,不想去看看么?”這個聲音,會永遠在我的耳邊響起,在我的心中響起。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到來,除非我們永遠失去春天。
對你怎么說好呢?那時候我很年輕,在一個名叫普蘭店的小縣城里,像枝頭的一苞花蕾,我文學旅途中最珍貴的一段友情,不知不覺就出現了?;蛘咭部梢哉f,那一段最珍貴的友情,一直在人生的枝頭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到來。
我想我是來晚了。我是一個性情懶散的人,人生的很多重大場合,我都是一個遲到者。這一次也是這樣。如果能早一些,再早一些,比如從我的高中時代開始,就邂逅那個名叫曾祥明的人,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外一番模樣?我想一定是的。在一個優(yōu)秀教師的導引之下,我肯定會為自己的人生描畫出更加艷麗的色彩。
認識曾祥明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教師了。他是一名督學。那是1989年,縣政府成立了督學室,他是為數不多的幾名督學之一。我想象中的督學應該是這個樣子:肅著面孔,在校園里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說著什么。他卻不是這樣。他是一個愛笑的人。我覺得他的笑聲有點兒像鳥鳴。不知道是什么鳥,但肯定是一只極為美麗的鳥,像他的心靈,美麗而迷人。
在他面前,我也是一個愛笑的人。他說我的笑聲回響著鋼鐵的共鳴。我偷偷聆聽過幾次,不錯,確實是這樣。
我常常登門拜訪,在狹小擁擠的書房里,聽他侃侃而談。那時候我還沒有結婚,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晚上,或者星期天,單身宿舍里堆滿無聊的時候,我就會來到他面前,聽他談論有關文學和人生的某些話題。他是一個著名的雜文家。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擁有響亮的名聲。當時我也在寫雜文。我們都是魯迅先生的追隨者。無論走到哪里,我們都帶著殺向時弊的投槍和匕首。但我們并不憤怒。我們熱愛生活。當某種勾當傷害了我們的熱愛,我們就用投槍和匕首來對付它。
談話總是非常愉快。我們用笑聲剪斷談話的進程,然后又用笑聲把它縫合得天衣無縫。
時間久了,我和他一家人之間便少了拘謹,說話的方式變得隨意起來。他的兩個兒子都叫我“侯哥”,他也笑嘻嘻地跟著叫我“侯哥”。我呢,也學他兩個兒子的語氣,叫他“老頭”。這是一種沒有秩序的稱呼,它用沒有秩序的方式證明了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親密關系。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頻頻打擾,一定影響了他的寫作。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太年輕,還沒有學會用理性來控制自己的行為。現在很后悔,可是太晚了。他走得過于匆忙,匆忙得來不及給我留一點點道歉的時間。
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告辭的時候,他執(zhí)意要送我。在橘黃色的路燈下面,由東向西,沿著大街,緩緩踱步。到了我的宿舍,我又執(zhí)意要送他回去。那天晚上,我們一定是喝了酒。他常常請我到家里喝酒。酒后他的談興很濃。我也是。那時候他已經五十歲了,我呢,才剛剛二十出頭。志趣的相通,縮小了年齡上的距離。像兩個兒童,興致勃勃在沙灘上玩耍,對自己所關注的東西過于執(zhí)著,對生活中的風云變幻渾然不知。多年以后,在人際關系的方方面面,我覺得自己稚拙得像個孩子。用同樣的目光來審視他,我發(fā)現他甚至比我還要稚拙。我們都不是那種圓滑的人,我們不懂得生存的哲學。命中注定,我們會磕磕絆絆地行走在生活的途中。不管文學上的成就如何,我們都是那種純粹的文人。我們不得不用一生的精力,來捍衛(wèi)自己的清澈。除此以外,別無選擇。
后來我放棄了雜文,轉向其他文體的寫作。用投槍和匕首這兩種古老的武器跟時弊較量,我有些厭倦。我是雜文的叛徒。而他仍然堅守陣地,像勇敢的戰(zhàn)士那樣,直到最后的時刻,直到生命的終點。
說不清從哪一年開始,我們相約看桃花。
春天,以及春天的原野,到處都有我們的足跡。有桃花處,必有我們的身影。靜坐,或者行走,頭頂是藍天白云,腳下是如茵綠草,耳邊有風聲,有天籟的私語。滿眼桃花,粉紅粉白,婆娑含情,大地的羞澀竟是如此動人。
從此,我們年年相約看桃花。
這是不能改變的約定。即使我離開普蘭店,到幾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個縣城定居之后,也從來沒有失約。
那年春寒,我們去得太早,桃花還沒有開。他經常用這件事情來取笑我。我也經常用這件事情來取笑他。
2001年的春天,他卻失約了。
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侯哥,今年我不能陪你看桃花了。我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上下樓都很困難。我真的不能陪你看桃花了?!?/p>
說著說著,他突然笑了起來。他笑著說:“讓一個糟老頭子陪你有啥意思?”
他最后說:“以后,以后恐怕我每年都不能陪你了……”
這怎么行呢?
5月7日,我去看他。他的臉色枯黃。我知道,已經是癌癥晚期了。他決定第二天到重慶去住院治療。重慶是他的老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我隱隱覺得,他的決定,似乎還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
我預感到了,這很可能是我跟他的訣別。我一直用調笑的語氣跟他說話,像以前那樣。我的心中充滿悲傷,但我不能用悲傷的聲音為他送行。
如果閉上眼睛,只聽他說話,你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病人。他的底氣很足,聲音響亮。他沒有臥床。他穿著一套西裝,像是剛剛從外面回來,或者是準備馬上就出門。他斜倚著床頭跟我說這說那,面帶微笑,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我要跟病魔做最后的斗爭!”
我很想請他吃一頓飯,到最好的飯店,只要他高興,吃什么都行。但已經不可能了。他只能吃一點點很稀的米粥,別的,什么也吃不下。
臨走,我向他伸出了手。他猶豫了一瞬,才向我伸出手來。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握手。
6月21日,在重慶,他走了。他走的時候,離開工作崗位還不到一年。他的身后,留下了兩本雜文集和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他的智慧之燈映照在人世間的永恒的光芒。
春天依然還會來。滿眼桃花,粉紅粉白,婆娑含情,大地的羞澀竟是如此動人。然而,他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他看得見的時候,我們偶爾會模仿兒童的口吻來對話。
我問他:“桃花好看么?”
他說:“真好看?!?/p>
老哥倆和一頭騾子
在那個名叫羅溝的小村莊,我小住過一段時間,用功寫文章。住朋友的房子,三間瓦房。房西邊,隔幾十步,有兩間低矮的平房。平房里住著老哥倆和一頭騾子。跟那頭騾子一樣,老哥倆都沒有老婆。
我跟老哥倆很熟。我經常見到他們。在朋友家門口,或者在他們家門口;在村頭,或者在村中那條彎曲的小路上。哥哥個頭矮,臉上有麻子。弟弟個頭高,沒麻子,頭發(fā)幾乎全白。
我無數次從老哥倆門前走過,卻沒勇氣走進他們的生活,品咂他們的喜怒哀樂。
從敞開的院門,我看見,老哥倆的院子里,站立著一個糧倉,裝滿黃燦燦的玉米。墻角處,堆一堆破破爛爛的物件,廢鐵,酒瓶子,易拉罐,還有別的什么。都是些破東西。
據說,他們家連電視都沒有。
每天,老哥倆都早早起來,牽騾子,套車,悠兒悠兒出門。我以為他們出去撿破爛。村里人糾正我,說不,他們是出去收廢品。
老哥倆和一頭騾子,在外邊忙活一上午,中午回來,吃飯,睡午覺,再到自家的承包地里,忙活半天。肩上扛著鐵鍬,或者鋤頭,有時牽騾子,有時不牽,慢悠悠,一步一步走向田野。年年月月,日子就這么過。
有人戲言,老哥倆一輩子沒挨著女人的身子,才養(yǎng)一頭不近女色的牲口。
還有人回憶往事,前些年,老哥倆養(yǎng)的是一匹馬,一匹兒馬。發(fā)情季節(jié),兒馬滿腹心事,不肯好好干活,拿鞭子抽它,不停地抽它。馬身上遍布傷痕,還是不肯好好干活,鬧情緒,叫喚,尥蹶子。沒轍,老哥倆把兒馬賣掉,買一頭騾子回來。牽騾子回村,不少人圍上去,嘻嘻笑,說這下好了。兩張老臉,紅得厲害。
老哥倆知道,村里人喜歡戲弄他們。他們肯定知道??芍溃帜茉趺礃??只能沉默。他們唯一的反抗方式,是沉默。走在路上,他們從來不主動跟別人打招呼。
老哥倆的最大嗜好,是喝酒,喝那種散裝的白酒。你二兩,我二兩。中午二兩,晚上二兩。喝酒,是他們最大的樂趣。我經??匆娝麄儚募议T口出來,紅著臉膛,那是散白酒的光芒。
晚上,老哥倆的屋子,燈光昏黃。
我無數次猜想,在昏黃的燈光下面,這兩個相依為命的男人,會說些什么呢?
事實上,他們在一起,很少說話。到非說不可的時候,才說。哥哥端起酒杯,說,喝?弟弟也端起酒杯,說,喝。哥哥熄了燈,說,睡吧。弟弟躺下來,也說,睡吧。就這樣,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他們身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日子,覆蓋著厚厚的沉默。像井壁上的青苔一樣,一年一年地寂寞下去。
我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沒有嘮叨也沒有啼哭。我有四個哥哥,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他們中任何一個,廝守終生。如果沒有女人,我寧愿跟自己的影子,相依為命。
老哥倆房后,是一畦菜園,菜園邊上有一叢茁壯的芍藥花。每年春天,芍藥都開得極好。不少人納悶,說兩個老東西,也喜歡花。
我情不自禁,走近那叢芍藥。那是一個春天的中午。老哥倆的后門開著。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也看見了我。
我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做飯呢?
他們中的一個點點頭,說,你忙啥呢?
我說,沒忙啥,看看你們家的芍藥,開得真好。
他們兩個都笑。
他們中的另一個說,你喜歡,剪幾枝拿回家,插到花瓶里養(yǎng)著,能養(yǎng)好幾天。
我趕緊謝絕,說還是讓它們在這里開著,你看它們開得多好。
怎么說都不行。絕對不行!他們的犟脾氣上來了,非要給我剪幾枝帶走。
在他們給我剪花的那一瞬間,我探著頭,往屋里瞅一眼。屋里邊,是暗灰的色調,跟那頭騾子的毛色一樣。我還看見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灑滿水痕。
鍋臺上放一盆菜,韭菜燉豆腐??隙ㄊ撬麄冎形绲南戮撇?。我活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吃過韭菜燉豆腐。我問過不少人,也都沒吃過。
把韭菜和豆腐燉在一起,這種吃法非常另類,至少在本地是這樣。
從那以后,老哥倆在路上見了我,老遠就笑著打招呼。
他們總是說,你忙啥呢?
歷史的陌生人
還是用口語來稱呼他,叫爹。山東人的習俗,把父母叫成爹娘。父親是山東人,我不叫爹,他不答應。
這里要說的,是爹的一生。
爹生于1911年,就是發(fā)生辛亥革命那一年,在山東登州府一個名叫侯家莊的地方。爹年輕的時候,有點兒好動,有點兒淘氣,喜歡舞弄棍棒、打架斗毆什么的,似乎還有點兒小名氣,被一個“游擊隊”的司令看中,派人去家里把他綁來當兵。說這話,應該是到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爹說,那時候,山東地界的游擊隊很多,不管誰,只要能拉起一支隊伍,就可以當司令。起初聽這話,我對爹很仰視。哎喲喂,還是個“老革命”哩。后來說多了,露了底,什么游擊隊,就是土匪。每到一地,四處吆喝,派糧要款。那個司令,還要夜夜當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你說,不是土匪是個什么?
爹說,日本人來的時候,那些“游擊隊”慌慌張張地撤退。就這當口,爹趁晚上站崗的機會當了逃兵。爹說他先去了青島,又從青島回了家。一到家,我爺爺奶奶就哭了,說,哎呀呀,你個喪良心的,怎么還敢回來,游擊隊來家里抓你,你不在,把全家人吊起來打啊。爹不敢在家待,連夜出逃,到煙臺,乘船,闖關東。
爹說,他在大連滯留過一段時間,做零工,混不下去,就到別處轉轉。這個別處,就是現在大連市轄區(qū)內的皮口鎮(zhèn),當時的叫法是“關東州貔子窩市”。爹在皮口鎮(zhèn)做小買賣,貨郎,賣點兒針頭線腦兒啥的,走村串巷,走到皮口鎮(zhèn)附近那個叫卡拉房的小村莊,有好事者給他做媒,結了婚,就留下來了。
上面說的,是爹的流浪史。下面要說一說,他在卡拉房幾十年的生活。
爹在卡拉房,還是以做小買賣為主,可能也有點兒土地,種點兒蔬菜,種點兒玉米。后來的某一天,突然來了政策,爹搖身一變,成為“人民公社的好社員”。我猜想,爹一定不是好社員。他不擅長侍弄土地,只會做小買賣。那些年,他的心情,一定不太好。熬日子吧。我們一家人,在熬日子,整個村莊,同樣在熬日子。那段日子,真是難熬。可再難也得熬。這一熬,就是二十多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突然有政策說,可以做小買賣。爹那個高興。他開始做,不再當貨郎,改成販賣魚蝦,從早到晚,渾身都是腥氣??赡菚r候,爹的年齡已經很大。你算算看,從1911年開始算,到80年代,他七十多歲,讓他做,能做幾年?說起來這老頭還真不賴,一直做到八十多歲。實在沒力氣,才改成養(yǎng)羊。不多,就兩三只。像老朋友那樣,整天一起玩,一直玩到近九十歲。爹的享年,是九十一歲。
我用這么一點點文字,把爹的一輩子都打發(fā)掉,心里有點兒難過。更難過的是,在我的印象中,爹只會嘆氣,不會追問。有一天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開始閱讀歷史書籍。使勁讀。我不想嘆氣,我要追問。
我從歷史書籍中收獲了很多果實。我不說果實,只想說,讀了幾年歷史,才意識到,這世上有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到了,還是歷史的陌生人。爹是其中的一個。他只能被歷史的泥沙所裹挾,暈頭暈腦向前走。而他一直以為,這就叫“過日子”。說到這里,我有點兒心痛。是真實的心痛。
跟大哥嘮家常
能閑下來跟大哥聊聊天,挺好,盡管聊的都是小事。
小人物的生活,都是由一件件小事串聯而成的,像一串省略號。在歷史的宏大敘事當中,小人物的生活,從來都是省略號。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只能自己珍惜自己的小事,包括跟大哥聊天這樣的小事。
最近的一次聊天,是在我家的客廳里。按鄉(xiāng)下的說法,大哥是來串親戚的。來就來吧,還帶東西。是海蠣子,學名叫牡蠣的貝類。都剝好了,裝在塑料袋里。很大的一包。
在大哥的記憶中,我最愛吃的東西,就是海蠣子。
那是小時候的事。海蠣子,生吃,就著玉米餅子,味道極佳??梢援斦蛠沓浴@霞以诤_?,吃海蠣子,很方便??赡芫褪怯捎诜奖?,我才“最愛吃”吧。那時候,生活中很少出現選擇題。
而眼下,我對海蠣子的興趣,已經淡了很多。吃或者不吃,無所謂。
大哥的話題從海蠣子開始,然后散漫開來。但無論怎樣散漫,都離不開家事。
大哥說,這個冬天還不錯,可以趕海打蠣子了,騎摩托車去。嗯,我不吱聲,不過心里清楚,老家沿海的灘涂,修了很多大壩,摩托車可以沿著大壩開進去。我猜想,那些海蠣子,就生長在大壩下的礁石上吧。一定是這樣。
話題在海蠣子身上繞過一圈之后,開始走向別處。嘮得最多的,是以前的窮日子。為什么那么窮呢?大哥從來沒有追問??赡苁菓械米穯枴?/p>
“那年冬天,家里沒吃的了,我去釣了一次胖頭魚,下悶線。一次釣了八十斤,拿到市場上賣,你猜賣了多少錢?”
大哥的話,看官未必全懂。我是懂的。我年輕的時候,也經常釣胖頭魚。冬天釣胖頭魚,是很苦的差事。“下悶線”,更是辛苦。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去遭那種罪!唉,不說也罷。
我關心的是,能賣多少錢呢?大哥說:“八元錢一斤,八八六百四十元!”
嗯,還行,不算少。我心中暗想,要是放到現在,恐怕遠遠不止這個數。
大哥接下來的一句話,把我嚇一跳:“咱爹用這筆錢,在市場上買了十麻袋干白菜葉子,全家人,整整吃了一冬天?!?/p>
我陡然明白過來,大哥說的是三年大饑荒時期。那個時期的話題,以前經常在父母和大哥的口中出現。簡單說,就是人的日子,跟豬的日子,混淆在一起了,都是吃糠咽菜。整個中國都在挨餓,而鄉(xiāng)村,餓得更厲害。借大哥的話說:“咱家沒餓死一個人,算是老天保佑了。”
我能理解父母和大哥為什么經常說起那些事,那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啊。
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真是幸運,沒趕上那個凄苦的歲月。但我確信,我從書上讀到的史實,比大哥知道的更全面也更細致……一言難盡吶。
大哥曾經透露一個重要細節(jié),我在史書上沒看到過。村里餓死人,可以憑死亡證明,到糧店買二十斤玉米面。有這二十斤玉米面的誘惑,才會有人來幫忙,把死人抬到山上埋掉。干完活,一人一個玉米面餅子。我們那個村莊,也餓死過人,大哥大概也借機吃過玉米餅子。大哥的話,我信,史書上沒有記載,我也信。他犯不上為這事撒謊。
閑談之中,我突然覺得,如果把大哥的話記錄下來,就是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所倡導的“口述歷史”。對我這樣的小人物來說,這也許是一件真正的大事。一個家庭的歷史,也是中國的縮影啊。
大哥今年六十七歲,身子骨很硬朗。還能騎著摩托車去打蠣子嘛,不賴。
大哥說:“村里好多人都羨慕我呢?!?/p>
給騙子開門
大哥為婚事鬧心了。鬧心的表現是偶爾會把自己喝醉。喝的是散白酒。到皮口鎮(zhèn)的小賣店里喝。便宜,才幾毛錢一斤。買幾塊餅干,來一杯酒。那時候村里人最大的享受就是吃餅干喝白酒。一杯酒有二兩。兩口,或者三口,送進肚子。覺得不過癮,再來一杯。這樣一杯一杯的,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喝醉了。不能經常喝醉,兜里沒幾個錢,想醉也醉不成,只能是偶爾。
那天大哥回家很晚。晚飯早就吃過了,天色完全黑下來。我站在院子里,站在豬圈旁邊。我想不起來站在豬圈旁邊做什么。喂豬?好像不是??赡苁菦_著豬圈撒尿。我經常沖著豬圈撒尿。剛剛撒完尿,就看見大哥。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憑感覺,那個黑影就是大哥。那個黑影搖搖晃晃走到我身邊,彎下腰,把我抱了起來。大哥張開嘴,在我的臉上一陣亂咬。大哥滿嘴的酒氣熏得我頭疼,大哥滿嘴的牙咬得我臉疼。我哇哇大叫起來。父親走出來,叫大哥把我放下。大哥又咬我兩口,才把我放下,從父親身邊搖搖晃晃走進屋子。那一瞬間,父親肯定知道大哥喝醉了。父親沒說什么,他知道大哥為啥事鬧心。其實,他也在鬧心。
那年大哥三十出頭了,對外說是二十九。在結婚之前的幾年,大哥的年齡在二十九的數字上停止了,像蛇的冬眠。在情感的冬天里,大哥的年齡也冬眠了。
在此以前,倒是有一個肥胖的女人來相過親。那年頭胖人很少見,我對那個胖女人充滿好奇。我對大哥說,她的大腿,比我的腰還粗。大哥聽了沒生氣,反倒笑了。是那種比較甜蜜比較陶醉比較沾沾自喜的笑。當時他以為親事能成。那個胖女人對大哥比較友好,還在我家里住了一夜。要是不滿意,她不會住下。就是說,八字有了一撇。另外一撇,要等胖女人的父母來寫。誰知道,胖女人的父母對寫八字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事情不了了之。后來知道,人家是嫌我家太窮,房子太緊巴。
父親咬了兩年牙,終于蓋起四間新房,以為從此大哥的婚事就不用愁。誰知道,還是愁。又相了兩次親,女方還是遲遲不肯把八字寫完。原因是大哥稍微有一點點缺欠,而且是在臉上。
早年我聽過一段相聲,兩個油嘴滑舌的人在相聲里談詩,其中的兩句是:“風吹海面層層浪,雨打沙灘點點坑?!卑堰@兩句詩裁剪成服裝,穿到大哥身上正合適。由于婚事不如意,他心里難免會有風吹海面的感覺。雨打沙灘的景象是在他的臉上。大哥小時候生過天花,命保住了,但臉上有麻子。大哥是漁船的船長,他大概不會想到,臉上的幾個麻子,竟然讓他的漁船在情感的海邊上長時間擱淺。
一個高個黑臉的男人走進我家。是大哥在皮口鎮(zhèn)認識的。我猜想,一定是大哥在喝悶酒的時候認識的。有半年多時間,高個黑臉經常到我家來,說是來給大哥提親。
高個黑臉每次來,父母都有點兒手忙腳亂。他們不允許我在家里旁聽。他們說,出去玩吧。我不走,他們嗓門變粗,出去玩!我不得不走。家里有客人,好歹我得給父母留點兒面子。我走,卻不走遠,就坐在院子里。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彩緩緩地移動,看地上的螞蟻忙忙碌碌。有時候,我會站起來,望望自家的煙囪,看看它冒煙了沒有。我有經驗,高個黑臉一來,過不了多久,我家的煙囪就會冒煙。父母把我攆出去,是不想讓我看見他們給高個黑臉打荷包蛋。在記憶中,我家的客人,沒有誰享受過如此高的待遇。
看見煙囪冒煙,我的心一下子吊起來,嘴里嘟囔著,荷包蛋,又是他媽的荷包蛋!這話我只敢在背后嘟囔,要是讓父母聽見,我會吃不消。
那天我在院子里玩。在葡萄架底下。葡萄結果了,綠的。我知道不能吃。天天去看,盼它們變成紫色。葡萄變成紫色就能吃了。我沒看見紫葡萄,倒是看見了高個黑臉。我家的院墻是籬笆墻,不高,視線越過院墻能看到很遠的地方??匆姼邆€黑臉,我從葡萄架底下鉆出來,走到門口,把柴門打開。我不喜歡高個黑臉,但還是用這種方式來巴結他。他是父母和大哥最歡迎的人,他們都巴結他,我還能怎樣。我不知道該跟他說啥,就啥也不說,臉上掛著笑。高個黑臉走進來,沒說話,伸出一只大手,在我頭頂輕輕拍一下,臉上也掛著笑。那一瞬間,我心里竟然涌出一股暖流。同時我還覺得,自己剛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后來村里有很多人知道高個黑臉來我家的事。我走在街上,總會有人問,那個人,最近來了沒有?我知道他們說的“那個人”是誰。起初,我很老實,有一說一。我說,沒來。問話的人顯得有些失望。我說,來了。問話的人滿臉壞笑,說,是不是又吃了荷包蛋?時間長了,我覺得這不是好話,拒絕回答他們。
問得次數最多的,是老鐘家黑小子。黑小子年齡跟大哥差不多,也沒娶上媳婦,他對跟娶媳婦有關的事,比較熱心。
黑小子有一天對我說,那家伙自己都是個光棍,怎么能給別人介紹對象?騙子呀。
黑小子說對了。那家伙確實是個光棍,也確實是個騙子,來我家就是為了騙一碗荷包蛋吃。他告訴大哥很多女人的名字,大哥卻沒見到一個活女人。為此,家里氣氛變緊張了,父親和大哥用唾沫星子把高個黑臉揍了個半死。
大哥突然有一天興高采烈回到家里,說,他把高個黑臉逮住了,在皮口鎮(zhèn)游街,就像批斗地富反壞右一樣,一邊游街一邊讓他自己喊,我是個騙子……我沒親眼看見。我覺得那個場面,一定非常好看。
這樣一來,家里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以怨報怨,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