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丁監(jiān)獄 1897年1-3月
親愛的波西:
經(jīng)過長久的、毫無結(jié)果的等待之后,我決定還是由我寫信給你,為了我也為了你。因為我不想看到自己在漫長的兩年囚禁中,除了使我痛心的傳聞外,連你的一行書信,甚至一點消息或口信都沒收到。
我們之間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誼,已經(jīng)以我的身敗名裂而告結(jié)束。但是,那段久遠的情意卻常在記憶中伴隨著我,而一想到自己心中那曾經(jīng)盛著愛的地方,就要永遠讓憎恨和苦澀、輕蔑和屈辱所占據(jù),我就會感到深深的悲哀。你自己心中,我想,將會感到,當我孤獨地臥在鐵窗內(nèi)服刑時,給我寫信要勝過未經(jīng)許可發(fā)表我的書信,或者自作主張地為我獻詩;雖然這樣世人將一點也不知道你的所為,不管你選擇怎樣充滿悲哀或激情、悔恨或冷漠的言辭來回應(yīng)或者叫屈。
毫無疑問這封信中所寫的關(guān)于你還有我的生活,關(guān)于過去和將來,關(guān)于美好變成苦痛以及苦痛或可成為歡樂,個中很有一些東西會深深傷到你的虛榮心的。果真如此的話,那就一遍又一遍地把信重讀吧,直到它將你的虛榮心除滅。假如發(fā)現(xiàn)信中有什么你覺得是把你冤枉了,記住應(yīng)該感謝世上竟還有什么錯失,可以使人因此受到指責而蒙受冤屈。假如信中有哪怕是一段話使淚花蒙上你的眼睛,那就哭吧,像我們在獄中這樣地哭吧。在這兒,白天同黑夜一樣,是留給眼淚的。只有這個能救你了。假如你跑到你母親跟前告狀,就像那次告我在給羅比的信中嘲弄你那樣,讓她來疼你哄你,哄得你又飄飄然得意忘形起來,那你就全完了。假如你為自己找了一個虛假的借口,過不久便會找到一百個,那也就同過去的你毫無二致了。你是不是還像在給羅比的回信中那樣,說我“把卑劣的動機歸咎”于你??。∧愕纳钪锌蓻]有動機。你只有欲念而已。動機是理性的目標。說是在你我的友誼開始時你年紀還“很小”?你的毛病不是少不更事,而是對生活懂得太多。少男歲月如晨曦初露,如鮮花初綻,可那純潔清澈的光輝,那純真向往的歡樂,已被你遠遠拋于腦后了。你腳步飛快地,早已從“浪漫”跑到了“現(xiàn)實”,迷上了這兒的陰溝以及生活在里邊的東西。這就是你當初為什么會惹上麻煩,向我求助的;而我,以這個世界的眼光看是不明智的,卻出于憐憫和善意出手相助。你一定要把這封信通讀,雖然信中的一詞一語會讓你覺得像外科醫(yī)生的刀與火,叫細嫩的肌膚灼痛流血。記住,諸神眼里的傻瓜和世人眼里的傻瓜是大不一樣的。藝術(shù)變革的種種方式或思想演進的種種狀態(tài)、拉丁詩的華彩或元音化的希臘語那更豐富的抑揚頓挫、意大利托斯卡納式的雕塑、伊麗莎白時代的歌調(diào),對這些,一個人可以全然不知,但卻仍然充滿最美妙的智慧。真正的傻瓜,諸神用來取樂或取笑的傻瓜,是那些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這樣的傻瓜,我曾經(jīng)當?shù)锰昧耍阋惨呀?jīng)當?shù)锰昧?。別再當下去了。別害怕。惡大莫過于浮淺。無論什么,領(lǐng)悟了就是。同樣記住,不管什么,你要是讀著痛苦,那我使它形諸筆墨就更加痛苦。那些無形的力量待你是非常好的。它們讓你目睹生活的種種怪異悲慘的形態(tài),就像在水晶球中看幻影一樣。蛇發(fā)女怪美杜莎,她那顆能把活人變成頑石的頭顱,允許你只要在鏡中看就行。你自己在鮮花中了然無事地走了,而我呢,多姿多彩來去自由的美好世界已經(jīng)被剝奪了。
一開頭我要告訴你我拼命地怪自己。坐在這黑牢里,囚衣蔽體,身敗名裂,我怪我自己。暗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苦痛中忽睡忽醒,白日里枯坐牢底,憂心慘切,我怪的是自己。怪自己讓一段毫無心智的友情,一段其根本目的不在創(chuàng)造和思考美好事物的友情,完完全全左右了自己的生活。從一開始,你我之間的鴻溝就太大了。你在中學(xué)就懶散度日,讀大學(xué)就更不堪了。你并沒有意識到,一個藝術(shù)家,尤其是像我這樣的藝術(shù)家,也就是說,作品的質(zhì)量靠的是加強個性的藝術(shù)家,其藝術(shù)的發(fā)展要求思想的默契,心智的氛圍,安詳悠靜的獨處。我的作品完成后你會欽佩贊賞:首演之夜輝煌的成功,隨之而來輝煌的宴會,都讓你高興。你感到驕傲,這很自然,自己會是這么一位大藝術(shù)家的親密朋友,但你無法理解藝術(shù)作品得以產(chǎn)生的那些必備條件。我不夸大其詞,而是絕對實事求是地要你知道,在我們相處的那個時候,我一行東西都沒寫。無論是在托基、戈靈、倫敦、佛羅倫薩,還是其他地方,只要你在身旁,我就才思枯竭,靈感全無,而除了那么幾次以外,我很遺憾地說,你總是待在我身旁。
比如,就舉許多例子中的一個吧,記得是在1893年9月,我在圣詹姆斯旅館租了一套房間,這完全是為了能不受干擾地寫作,因為我答應(yīng)過約翰·赫爾寫個劇本,卻完不成合約,他正催著要稿呢。第一個星期你沒來找我。我們就你的《莎樂美》譯文的藝術(shù)價值意見不合,這的確并不奇怪。因此你就退而給我寫些愚蠢的信糾纏這件事。那個星期我完成了《理想丈夫》的第一幕,所有的細節(jié)都寫好了,同最終的演出本一樣??傻诙€星期你回來了,我簡直就無法再動筆了。每天上午十一點半我就來到旅館,為的是有機會想想寫寫,省得在自己家里,盡管那個家夠安寧平靜的,仍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打攪??墒沁@份心思白費了。十二點你就駕著車來了,待著抽煙聊天直到一點半,到那時我只好帶你去皇家咖啡座或伯克萊用午餐。午餐加上甜酒,一頓通常吃到三點半。你到懷特俱樂部歇了一個鐘頭,等下午茶時分又出現(xiàn)了,一待就待到更衣用正餐的時候。你同我用餐,要么在薩瓦伊酒店要么在泰特街。照例我們要等到半夜過后才分手,因為在威利斯菜館吃過夜宵后這銷魂的一天不收也得收了。這就是我在那三個月過的生活,天天如此,除了你出國的四天外。當然我過后不得不到加萊去把你接回國。具有我這樣心地稟性的人,那情形既荒誕又具悲劇性。
現(xiàn)在肯定你必得意識到這一點吧?你一個人是待不住的:你的天性是這樣迫切執(zhí)拗地要求別人關(guān)心你,花時間陪你;還要看到你的心智缺乏持續(xù)專注的能力:不幸的偶然——說它偶然,因為我希望已不再如此——即你那時還無法養(yǎng)成在探索智性事物方面的“牛津氣質(zhì)”,我的意思是,你這個人從來就不能優(yōu)雅地玩味各種意念,只會提提暴烈的門戶之見——這一切,加上你的各種欲望和興趣是在生活而不在藝術(shù),兩相巧合,對于你本人性靈教養(yǎng)的長進,跟對于我作為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工作,具有同樣的破壞性。你現(xiàn)在必得明白這一點吧?把同你的友誼,跟同像約翰·格雷和皮埃爾·路易斯這樣還要年輕的人的友誼相比時,我感到羞愧。我真正的生活,更高層次的生活,是同他們和像他們這樣的人在一起的時候。
同你的友誼所導(dǎo)致的惡果暫且不說。我只是在考慮那段友誼的內(nèi)在質(zhì)量。對于我那是心智上的墮落。你具有一種藝術(shù)氣質(zhì)初露時的萌芽跡象。但是我同你相遇,要么太遲要么太早了,我也說不清楚。你不在時我一切都好。那個時候,也就是我一直在說的那年12月初,我勸得你母親把你送出英國后,就重新拾起、再度編織我那支離破碎的想象之網(wǎng),生活也重歸自己掌握,不但完成了《理想丈夫》剩下的三幕,還構(gòu)思并幾乎完成了另外兩個完全不同的劇本,《佛羅倫薩悲劇》和《圣妓》。而這時,突然之間,不召自來,不請自到,在我的幸福生死攸關(guān)的情形下,你回來了。那兩部作品有待完稿,而我卻無法再提筆了。創(chuàng)作它們的那份心境永遠也無法失而復(fù)得了。你本人現(xiàn)在已有一本詩集出版,會承認我說的全是真話。不管你承不承認,這都是你我友誼的核心里一段不堪回首的真事。你同我在一起時便絕對是我藝術(shù)的克星,而我竟然允許你執(zhí)拗地隔在我和藝術(shù)之間,對此我羞愧難當,咎責難辭?;叵肫饋?,你無法知道,你無法理解,你無法體諒。而我一點也無權(quán)指望你能做到這些。你的興趣所在,不外乎餐飯和喜怒。你的欲望所寄,不過是尋歡作樂,不過是平平庸庸或等而下之的消遣享福而已。這些是你稟性的需要,或認為是它一時的需要。我本來應(yīng)該將你拒之門外,非特別邀請不得登門。我毫無保留地責怪自己的軟弱。除了軟弱還是軟弱。半小時的與藝術(shù)相處,對于我總是勝過一整天地同你廝混。在我生命的任何時期,對我來說任何東西只要與藝術(shù)相比,便無足輕重了。但就一個藝術(shù)家而言,如果軟弱使想象力癱瘓,那軟弱就不亞于犯罪。
我還怪自己讓你給帶到了經(jīng)濟上窮困潦倒、信譽掃地的窮途末路。我還記得1892年10月初的一個上午,同你母親一道坐在布萊克奈爾秋風漸黃的樹林里。那時我對你真正的性格知道得很少,有一次在牛津同你從星期六待到星期一,而你來過克萊默同我待了十天打高爾夫球。我們的話題轉(zhuǎn)到了你身上,你母親開始跟我說起你的性格。她說了你的兩大缺點,你虛榮,還有,用她的話說,“對錢財?shù)目捶ù箦e特錯”。我清楚記得當時我笑了,根本沒想到第一點將讓我進監(jiān)獄,第二點將讓我破產(chǎn)。我以為虛榮是一種給年輕人佩戴的雅致的花朵;至于說鋪張浪費嘛——我以為她指的不過是鋪張浪費——在我自己的性格中,在我自己的階層里,并不見勤儉節(jié)約的美德??墒遣坏任覀兊慕磺樵匍L一個月,我便開始明白你母親指的到底是什么。你孜孜以求的是一種揮霍無度的生活,無休無止的要錢,說是你所有的尋歡作樂都得由我付賬,不管我是否同你在一起。過些時候這就使我的經(jīng)濟陷入了嚴重的困難。你抓住我的生活不放,越抓越緊。總而言之,你的鋪張揮霍對我來說是乏味透頂,因為錢說真的無非是花在口腹宴飲,以及諸如此類的行樂上。不時的讓餐桌花紅酒綠一下,可說是件賞心樂事,但你的無度卻敗壞了所有的品味和雅趣。你索取而無風度,接受而不道謝。你養(yǎng)成了一種心態(tài),認為似乎有權(quán)讓我供養(yǎng),過著一種你從未習(xí)慣過的奢侈生活,而因為這一點,如此的奢侈又讓你胃口更大。到后來要是在阿爾及爾的哪家賭場輸了錢,第二天早上就干脆拍個電報到倫敦,要我把你輸?shù)腻X如數(shù)存到你銀行的戶頭上,事后便再也不見你提起。
我告訴你,從1892年秋到我入獄那一天,看得見的我就同你9以及為你花了不止5000英鎊的現(xiàn)金,還不算付的賬單呢。這樣你對自己所堅持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就會明白一二了。你認為我是夸大其詞嗎?我與你一起在倫敦普普通通的一天的普普通通的花銷——午餐、正餐、夜宵、玩樂、馬車及其他——大概在12至20英鎊之間,每周的花銷相應(yīng)的自然也就在80到130英鎊之間。我們在戈靈的三個月,我的花費(當然包括房租)是1340英鎊。一步一步的,我不得不同破產(chǎn)案的財產(chǎn)管理人回顧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太嚇人了?!捌綄嵉纳睿哌h的理念”這一理想,當然了,你那時還無法體味,但如此的鋪張奢侈卻是令你我都丟臉的一件事。我記得平生最愉快的一頓飯是同羅比在索赫的一家咖啡館吃的,所花的錢按先令算,數(shù)目同你我用餐時花的英鎊差不多。同羅比的那頓飯使我寫出了第一則也是最精彩的對話。意念、標題、處理方式、表達手法,一切全在一頓三法郎半的套餐上敲定。而同你的那些揮霍無度的餐宴之后,什么也沒留下,只記得吃得太多、喝得太多了。你的要求我頻頻遷就,這對你很不好。你現(xiàn)在明白了。我的遷就使你更經(jīng)常地伸手索要,有時很不擇手段,每次都顯得粗鄙低下。太多太多次了,宴請你而不覺得有多少歡樂或榮幸。你忘了——我不說禮貌上的道謝,因為表面的禮貌會令親密的友情顯得局促——我說的不過是好朋友相聚的雅趣、愉快交談的興致,那種希臘人稱之為τερπνóνκακóν的東西;還有一切使生活變得可愛的人性的溫馨,像音樂一樣伴隨人生的溫馨,使萬物和諧、使艱澀沉寂之處充滿樂音的溫馨。雖然你也許覺得奇怪,一個像我這樣潦倒的人還會去分辨這樣丟人和那樣丟人的不同,但我還是要老實地承認,這么一擲千金地在你身上花錢,讓你揮霍我的錢財,害你也害我;做這等蠢事對我來講、在我看來,使我的破產(chǎn)帶上了那種庸俗的由窮奢極欲而傾家蕩產(chǎn)的意味,從而令我倍加愧怍。天生我材,另有他用。
但是我最怪自己的,是讓你使我的道德完全墮落。性格的根基在于意志力,而我的意志力卻變得完全臣服于你。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卻是千真萬確。那些接二連三的吵鬧折騰,在你幾乎是出于肉體的需要,可同時又使你的心靈和肉體扭曲,讓你變成一個別人不敢聽不敢看的怪物;你從你父親那兒繼承的那種可怕的狂躁,使你寫出令人惡心的書信;你對自己的感情完全失去控制,要么郁郁寡歡長久地不言不語,要么如癲癇發(fā)作似的突然怒發(fā)沖冠。凡此種種性格扭曲、狂躁和情感失控,我在給你的一封信中都已提及——這信你把它隨便丟在薩瓦伊或哪家旅館,而讓你父親的辯護律師得以出示給法庭——那信中不無悲愴地懇求過你,假如你那時能認識什么是悲愴的心情和言辭的話——我說,這些就是我為什么會對你與日俱增的索求作出致命讓步的根源所在。你會把人磨垮的。這是小的勝過大的。這是弱者的暴政壓過了強者,在一出劇本的什么地方我說過這是“唯一歷久不衰的暴政”。
而這又是無可避免的。生活里,每一種人際關(guān)系都要找著某種相處之道。與你的相處之道是,要么全聽你的要么全不理你,毫無選擇余地。出于對你深摯的、如果說是錯愛了的感情,出于對你稟性上的缺點深切的憐憫,出于我那有口皆碑的好心腸和凱爾特人的懶散,出于一種藝術(shù)氣質(zhì)上對粗魯?shù)难哉Z行為的反感,出于我當時對任何事物都能逆來順受的性格特征,出于我不喜歡看到生活因為在我看來是不屑一顧的小事(我眼里真正所看的是另外一些事)而變得苦澀不堪的脾氣——出于這種種看似簡單的理由,我事事全聽你的。自然而然地,你的要求、你對我的操控和逼迫,就越來越蠻橫了。你最卑鄙的動機、最下作的欲望、最平庸的喜怒哀樂,在你看來成了法律,別人的生活總要任其擺布,如有必要就得二話不說地作出犧牲。知道大吵大鬧一番你就能得逞,那么無所不用其極地動粗撒野,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我毫不懷疑你這么做幾乎是無意識的。最終你不知道自己急急所向的是什么目標,或者心目中到底有什么目的。在盡情利用了我的天賦、我的意志力、我的錢財之后,貪得無厭的心蒙住了你的眼睛,你竟要占據(jù)我的整個生活。你得逞了。在我整個生命最為關(guān)鍵也最具悲劇性的那個時刻,正是我要采取那可悲的步驟、開始那可笑的行動之前,一邊有你父親在我俱樂部留下一些明信片惡語中傷我,另一邊有你用同樣令人惡心的信攻擊我。在讓你帶著到警察局,可笑地去申請拘捕令將你父親逮捕的那天早晨,我收到的那封信,是你所寫的最惡毒的一封,而且是出于最可恥的理由。對你們兩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判斷力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恐懼。老實說,在你們的夾攻下,我欲逃無路,盲目地跌跌撞撞,如一條牛被拉向屠宰場。我對自己心理的估計大錯特錯了。我總以為小事上對你遷就沒什么,大事臨頭時我會重拾意志力,理所當然地重歸主宰地位。情形并非這樣。大事臨頭時我的意志力全垮了。生活中說真的是分不出大事小事的。凡事大小輕重都一樣。主要是由于最初的無動于衷,讓那凡事聽你的習(xí)慣很沒有理性地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不知不覺地,這成了我稟性的模式,成了一種永久的、致命的心態(tài)。這就是為什么佩特會在他的散文集第一版那言辭微妙的跋中說道:“失敗就在于形成習(xí)慣。”當他說這話時,牛津的那些死腦筋們還以為,這話不過是故意將亞里士多德有些乏味的《倫理學(xué)》文字顛倒過來說罷了??墒窃捴须[含了一條絕妙的、可怕的真理。我允許你榨取我的性格力量,而對我來說,習(xí)慣的形成到頭來不止是失敗,而是身敗名裂。你在道德倫理上對我的破壞更甚于在藝術(shù)上。
逮捕令一旦批了下來,你的意志當然就主宰一切了。當我本應(yīng)在倫敦聽取律師的高見,冷靜地考慮一下我讓自己一頭鉆進去的這個令人發(fā)指的圈套——你父親至今一直稱它為陷阱——你卻硬要我?guī)闳ッ商乜_。在這天下首屈一指的骯臟地方,你好沒日沒夜地賭,只要賭場不關(guān)門。至于我呢,賭紙牌沒興致,就一個人留在門外頭了。你不肯花哪怕五分鐘時間同我討論你和你父親使我面臨的處境。我的事不過是為你付旅館的費用和賭債而已。只要稍稍提及我面臨的嚴峻處境你就心煩,還不如人家向我們推薦的新牌香檳更讓你感興趣。
我們一回到倫敦,那些真正關(guān)心我安危的朋友懇求我避到國外,別去打一場無望的官司。你說他們這是居心不良,我要聽他們的話便是膽小鬼。你逼我留下來,可能的話在審判席上靠荒唐愚蠢的謊言偽證頂住。最終當然是我被捕入獄,而你父親則成了一時英雄。何止是一時英雄,你們家莫名其妙地躋身于神仙圣人之列。好像歷史也帶上了一點哥特式的離奇古怪,從而使歷史和史詩之神克里奧成了眾繆斯中最不正經(jīng)的一位??恐@份離奇古怪,結(jié)果是你父親在主日學(xué)校的文學(xué)里將永遠活在那些個心地和善純良的父母之中,你將與少年撒母耳并列,而在地獄最底層的污瀆中,我將與殺害兒童的雷斯和性變態(tài)的薩德侯爵為伍。
當然了,我本該把你甩掉的。本該把你從我的生活中甩掉,就像從衣服上抖掉一根扎人的刺。古希臘的大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在他的一出最好的戲劇中給我們講了一個大公的故事。他在自己家里養(yǎng)了一頭小獅子,對它疼愛有加,因為那小家伙大公一叫就眼睛亮閃閃地跑過來,要東西吃時就朝他搖尾巴。等這家伙長大了,本相畢露,把大公本人、他的房子和財產(chǎn)全毀了。我覺得自己就跟那大公一樣。但我的錯不是沒離開你,而是太經(jīng)常離開你了。照我算來,每三個月我就想把同你的友誼斷掉。而每次要同你一刀兩斷時,你總是通過哀求、電報、書信、你的或我的朋友來說情等諸如此類的手段,要我讓你回來。在1893年3月底你離開我在托基的家時,我下過決心從此不再和你說話,無論如何不讓你跟我在一起,因為你離開前那天晚上大吵大鬧了一通,實在叫人受不了。于是你就從布里斯托爾又是寫信又是拍電報,求我原諒,同你再見面。你的導(dǎo)師沒走,他告訴我說他覺得有時你無法對自己的說話做事負責,在莫德林學(xué)院的人,如果不是全部也大部分持有這種看法。我答應(yīng)了見你,當然也原諒了你。在去城里的路上,你求我?guī)闳ニ_瓦伊酒店。那一趟對我的確是致命的。
三個月后,是6月,我們在戈靈。有個周末你一些牛津的朋友來了,從星期六待到星期一。他們臨走的那天上午,你又當眾大吵了一番。太可怕太氣人了,我告訴你我們非分手不可。記得很清楚,我們站在平坦的槌球場上,四周是一片漂亮的草坪,我向你指出,我們正在互相作踐對方,你絕對是在把我往絕路上拖,而我也明顯地沒讓你真正幸福,一刀兩斷才是上策。午餐后你悶悶不樂地走了,給管家留了一封最惡語傷人的信,要他在你走后交給我??刹怀鋈?,你又從倫敦拍電報來,求我寬恕,讓你回來。我已租了那個地方讓你高興,照你的要求雇了你自己的仆人。那可怕的脾氣總讓我為你遺憾得不得了,你自己也深受其害。我喜歡你。因此我讓你回來,原諒了你。又過了三個月,是9月,你又鬧了幾場,事緣我給你指出了你試譯《莎樂美》中犯的小學(xué)生般的錯誤。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法語學(xué)者,看得出那譯文既配不上它想移譯的原作,也配不上你這個普通的牛津生。你那時當然不知道了,給我寫信談?wù)摯耸聲r言辭暴烈,在一封信中說過你對我“并無任何心智上的虧欠”。記得讀這句話時,我覺得在我們的整個友誼中你寫給我的就這個是真的。我看到一個教養(yǎng)較少的人對你真的會更合適得多。這么說絕無怨你怪你的意思,只是道出過從交往的事實而已。歸根結(jié)底一切人際交往的紐帶,不管是婚姻還是友誼,都是交談,而交談必須有一個共同的基礎(chǔ)。如果雙方的文化教養(yǎng)迥異,那唯一可能的共同基礎(chǔ)只能建立在最低的層面上。思想和行為上的瑣屑討人喜歡。我曾用這一點來作為一個非常睿智的人生哲學(xué)的基石,在劇本和悖語中加以表達。但是我們生活中的蠢話傻事卻常常變得令人煩不勝煩:我們只是在泥淖中相遇。你談話時總是圍繞著的那個話題雖然引人入勝,引人入勝得不得了,但到頭來我還是覺得膩味。我常常被它煩得要死,但卻接受了它,就像接受了你要去雜耍劇場的狂熱,接受了你荒唐地大吃大喝的癖好,以及別的在我看來不那么有趣的脾氣;也就是說,我干脆當它為一個不得不忍受的東西,當它為同你認識所要付出的高昂代價的一部分。離開戈靈后我到第納德兩周,你因為我沒帶上你而大為光火,在我動身前在阿爾伯瑪爾旅館就這事同我大鬧了幾場,搞得非常不愉快,而后又往我小住幾天的一處莊園發(fā)了幾封同樣令人不快的電報。我記得跟你說過,你理應(yīng)同家人相聚一陣,因為整個夏季你都是在別處過的。但是實際上,坦白地告訴你吧,我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待在我身邊。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有十二個星期了,我需要休息,需要從與你相處那可怕的壓力下解脫出來。我有必要自己一個人待一陣子。是心智上的必要。因此我坦白,在你的信中,也就是上面所引的那封,我看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來了結(jié)你我之間突然冒出來的這段致命的友誼,讓它了結(jié)而不留憤懣。這正是我三個月前在戈靈的那個明媚的六月上午的確想做的。然而卻有話傳來——我應(yīng)該坦誠地說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在落難時求助過他——說是假如我把你的譯作像小學(xué)生的練習(xí)一樣送回去,你會覺得很傷心,或許幾乎是無顏見人,說是我在心智上對你太過苛求了,還說不管你寫什么,做什么,你的心都是完完全全向著我的。你在文學(xué)中剛剛起步,我不想成為第一個剎你的車、潑你冷水的人。我知道得很清楚,除非是由一位詩人執(zhí)筆,否則沒有哪個譯文可以說能充分地傳達出我作品的色彩與節(jié)奏。心意的奉獻,在我看來,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一件不能輕言丟棄的好事。因此,我把你,連同你的譯文一起接了回來。剛好又是三個月過后,又是當眾鬧了幾場,最后積聚成一場特別令人嫌惡的爭吵。那是個星期一晚上,你由兩個朋友陪著,到我房間里來鬧。第二天早晨,我簡直是身不由己地躲開你飛逃出國,編了些荒唐的理由向家人說明我的倉促離去,給仆人留了個假地址,怕你搭下一班火車尾隨而至。記得那天下午,我坐在火車車廂里向巴黎飛駛而去,心想自己的生活怎么會弄成如此一塌糊涂;我堂堂一個世界知名人士,竟然就這么被迫逃離英國,為的是甩掉一段友情,這友情在心智和道德上都會把我內(nèi)心美好的東西破壞殆盡;這個我飛奔逃離的人,這個我同他糾纏了那么多日子的人,并非什么從陰溝泥潭里蹦到現(xiàn)代生活中的怪物,而是你本人,一個社會地位同我一樣、上的是同一所牛津?qū)W院的年輕人,一個我的座上???。同往常一樣的那些哀求悔過的電報跟著就來了。我不予理睬。最后你威脅說,除非我答應(yīng)見你,否則你絕不答應(yīng)動身去埃及。我在你的同意和配合下,曾親自央求你母親送你離開英國到埃及去,怕你在倫敦把自己糟蹋壞了。我知道你要是不去,會令她大失所望的??丛谒姆稚衔艺娴囊娏四?。情之所至,甚至連你大概都忘不了的,我原諒了過去的一切,雖然將來會怎樣我一句不說。
記得我第二天回到倫敦,坐在房間里悲傷而又認真地思索著,你到底是不是我認為的那樣,全是可怕的缺點,對己對人都是禍害一個,同你相處甚至相識,就要釀成致命之禍。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想這事,琢磨著是不是真的看錯了人,把你冤枉了。那個周末一封你母親的信送來了。信中將我自己對你存有的每一個印象說得透徹無遺。說到你那盲目地自視甚高的虛榮心,這使你看不起自己的家,把你的兄長——那個老實人——看作市儈庸人;說到你的脾氣使她不敢同你談你的生活,她感到、她知道你過的那種生活;說到你在處理錢財事務(wù)上的行為,在在讓她苦惱喪氣;還說到你的變化和墮落。當然她看到了,遺傳讓你背上了一個可怕的性格負擔,并且也坦白地承認、心懷恐懼地承認:他是“我孩子中繼承了致命的道格拉斯家族稟性的那一個”,信中是這么說你的。最后她說她覺得只好挑明,你同我的交往依她看是大大加強了你的虛榮心,以致成為你一切過失的根源,并懇切地請求我別在國外同你會面。我馬上給她回信,說我對她講的每句話都完全同意。還加了許多,把我可能說的都說了。我告訴她,我們的友誼源自你在牛津讀大學(xué)時,那時你碰上了非常特別又非常嚴重的麻煩,向我求助。我告訴她,你的生活仍舊如此,仍舊為同樣的麻煩所困擾。你把去比利時的原因歸咎于同行友伴的過失,你母親就怪我把他介紹給你。我于是把責任放到了該放的肩膀上,那就是你的肩膀。我最后向她保證,我一點也沒這意思要同你在國外見面,并央求她想法把你留在埃及,可能的話在使館里供個榮譽官職,不行的話就在那里學(xué)習(xí)現(xiàn)代語言,或者以任何一個她認為合適的理由。但為你好也為我好,至少要留在那兒兩三年。
在這期間你從埃及不斷給我寫信,每次郵件里都有你的信。這些書信我全然不當回事,看過就撕了。不再跟你打交道我覺得很泰然。我決心已定,愉快地把自己獻給藝術(shù),那曾經(jīng)讓你把它給打斷了的藝術(shù)。三個月后,你母親親自寫信來了——很不幸,她個性中那典型的軟弱,在我生活的悲劇中所起的致命作用不亞于你父親的暴虐——我當然不懷疑是你叫她寫的,她說你急得不得了要我寫信給你,而為了使我不至于有借口不寫,還把你在雅典的地址寄過來了。你的地址,我當然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坦白說看了她的信我目瞪口呆。真不明白,在她寫了12月份那封信后,在我回了她那封信后,到頭來她怎么還會想法重修重建我同你的這段不幸的友誼。我沒話講,認收了她的信,又再次催她想法把你同海外的哪家大使館掛鉤,使你不會回到英國來??晌覜]給你寫信,同接到你母親的這封信以前一樣,依然把你的電報不當回事。最終你竟打電報給我妻子,求她用她對我的影響使我寫信給你。我們的交往從來就是一樁令她苦惱的事——這不光是因為她從來就不喜歡你這個人,還因為她看到了同你來往把我變成了怎樣一個人,不是變得更好——可仍然,就像對你一貫的善意款待一樣,她不忍心看到我對任何朋友有任何的不周,因為在她看來這是對朋友不周。她認為,她的確明白,我不是這種性格的人。在她的要求下我確實同你聯(lián)系了。那封電報的詞句我記得很清楚。我說時間愈合每一處傷口,但是在未來好幾個月內(nèi)我既不會寫信給你也不會見你。你刻不容緩地動身前往巴黎,一路上給我發(fā)來激情洋溢的電報,求我無論如何見你一面。我婉言拒絕了。你在一個星期六晚上很遲才到了巴黎,在下榻的旅館發(fā)現(xiàn)我給你的一封短信,說我不會見你的。第二天上午我在泰特街收到你的一封電報,長十到十一頁。你在電報里說,不管你對我做了什么事,你都不相信我會永不見你。你說了,為了見我,哪怕是一個小時,你六天里晝夜兼程地橫跨歐洲;你的電文,我必須承認,寫得像一份哀婉凄絕的呼求,而結(jié)尾依我看又以自殺相威脅,一個不加掩飾的威脅。你自己常常告訴過我,你的家族中有多少人曾經(jīng)雙手沾滿自己的鮮血;你的叔父無疑是一個,你的祖父可能又是一個,在你出身的這個狂亂敗壞的家系里還有別的許多人呢。我可憐你,又礙于舊情,也出于對你母親的尊重——你要是如此可怕地死去那對她的打擊就太大了——還有那種恐怖之感,想到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盡管在在是缺點陋習(xí),但還存著美的希望,就要這么可怕地死于非命,同時還有人性本身——這一切,要是有必要找借口的話,就必定是我答應(yīng)最后讓你再見一面的借口了。當我到巴黎時,那天整個晚上,不管是在瓦松晚餐還是后來在帕拉德夜宵,你都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看到我時那份真心的歡樂,就像一個柔順悔禍的小孩那樣拉著我的手不放的樣子,在當時顯得那么單純率真的悔過之意,這一切使得我答應(yīng)與你重修舊好。我們回到倫敦兩天后,你父親看見我同你在皇家咖啡座午餐,便加入進來,喝了我的酒。當天下午通過一封給你的信,開始了他對我的第一輪攻擊。
也許說來奇怪,但是要我同你分手的責任,我不說這是機會,再次落在了我身上。該不用提醒了吧,我指的是你在1894年10月10日到13日在布萊頓對我的舉止態(tài)度。三年了,要你回想可真是個不短的時間。但對我們這些在監(jiān)牢里度日的人們,生活中不見人間的動靜而只有悲哀,只能以肌體跳痛的頓挫、內(nèi)心悲苦的短長來度量時日。我們沒別的好想了。受苦——你聽著也許會覺得奇怪——就是我們得以存在的手段,因為只有通過它,我們才能有存在的意識;而記住受過的苦對我們是必要的,這是對我們身份繼續(xù)存在的認可和證明。我與記憶中的歡樂之間,隔著一道深淵,其深不亞于我和現(xiàn)實的歡樂之間隔著的深淵。假如我們在一起的生活真的如世人所想象的那樣,純粹是享樂、揮霍和歡笑,那我就會一丁點也記不起來。正因為那生活時時刻刻都包孕著悲劇、痛苦、惡毒,一幕幕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乏味可怕的吵鬧和卑劣的暴力,所以那些事一件件一點點都歷歷如在眼前,切切似在耳邊,說實在的別的什么就很少能看得到聽得見了。這里的人們是如此的苦中度日,所以我同你的友誼,照我那樣被迫去記住的樣子,總顯得像是一支序曲,與眼前變換著的痛苦一脈相承。這些痛苦每一天我都得體會領(lǐng)悟;不僅如此,甚至得靠它們度日;似乎我的生活,不管在我本人還是在別人眼里曾經(jīng)是什么樣子,從來就是一部真正的悲愴交響曲,一個樂章一個樂章有節(jié)奏地推向其必然的結(jié)局,一切是那樣的必然,簡直就是藝術(shù)上處理每個偉大主題的典型手法。
三年前我曾連續(xù)三天講過你對我的舉止態(tài)度,不是嗎?那時我想一個人待在沃辛,把最后一個劇本寫完。你來過兩次。走后又突然第三次出現(xiàn),還帶了一個人,竟說要在我的房子里逗留。我斷然拒絕了(你現(xiàn)在必須承認我那樣做是很對的)。我當然是接待了你們,在這事上我別無選擇——但要在別的地方,不能在我家里。第二天是星期一,你的那個人回去辦他的公務(wù)去了,你則留下來。沃辛待膩了,而且我不懷疑,由于我毫無希望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劇本上,而那又是我當時唯一的興趣所在,你更不耐煩了,硬要我?guī)闳ゲ既R頓的宏偉酒家。我們到的那個晚上你病倒了,就是那討厭的低燒,人們糊里糊涂地稱之為流感。這是你的第二次發(fā)作,如果不是第三次的話。用不著提醒你,當時我是怎樣地伺候照顧你,不只是源源不斷的水果鮮花、禮物書籍諸如此類用錢買得到的東西,還有那份感情、那份親切、那份愛,不管你怎么想這些都是用錢買不來的。除了上午一個小時散步,下午一個小時駕車出去,我從未離開過旅館。因為你不喜歡旅館提供的葡萄,我就給你從倫敦買來特別的葡萄,還編造各種事情讓你高興,要不就守在你旁邊,要不就待在隔壁房間,每天晚上都坐著陪你,使你安靜,逗你開心。
過了四五天你康復(fù)了,我就出去租公寓住,想把劇本寫完。你,當然了,就陪著我過來。安頓好的第二天早上,我覺得人非常難受。你有事得去倫敦,但答應(yīng)下午回來。在倫敦你遇見了朋友,等到第二天很遲才回到布萊頓,到那時我已經(jīng)燒得很厲害了,醫(yī)生說是你的流感傳染給了我。誰要是病了,都會發(fā)現(xiàn)再沒有比那套公寓更不方便的地方了。我的起居室在二樓,臥室在四樓。沒有男仆伺候,連找個人遞信,或者買醫(yī)生吩咐的東西都沒有。但有你在呢。我用不著擔心。接下來兩天,你把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撂在那兒,不管不顧,什么也沒有。這不是什么葡萄鮮花禮物的問題,而是最基本的必需品的問題:我甚至連醫(yī)生要我喝的牛奶都沒有,檸檬水就更別提了。我求你到書店買本書,如果沒有我要的,就挑一本別的,可你從來就舍不得到那里走一趟。結(jié)果我一整天沒東西可讀,這時你不動聲色地告訴我,你買了書,他們答應(yīng)要送過來的。這話我后來碰巧發(fā)現(xiàn),從頭到尾是一派胡言。在這期間你不用說,全是由我供養(yǎng),馬車進出,宏偉酒店的餐飯,全由我支付。的確,只是在要錢時你才會在我房間里出現(xiàn)。那個星期六晚上,你把我一個人撂下不管已有一天了,我要你晚餐后回來,陪我坐一會兒。你沒好氣地答應(yīng)了。我等到了十一點,可你就是不露面。我于是在你房間里留了個字條,只是提醒一下你的許諾,以及你是怎么守的約。下半夜三點,我睡不著,口渴難耐,就摸黑冒著寒冷下樓到起居室,想找點水喝。沒想找到了你。你朝我破口大罵,用盡了只有一個狂野的、沒教養(yǎng)的人才想得出的語言。在自我中心可怕的點化之下,你的愧悔變成了暴怒。你罵我自私,自己生病了還想要人陪;說我對你的消遣橫加阻撓,想剝奪你享受生活的權(quán)利。你告訴我,而我也知道這話不假,你半夜里回來,不過是要換件衣服,又再出去繼續(xù)尋你的歡作你的樂;可是給你留這么一封信,說你一整天一整夜把我放著不管,我實在是把你尋找更多歡樂的心境剝奪了,把你再去享受生活的興味減低了。我嫌惡地回到樓上去,一夜未眠直到天亮。而天亮后很久我才弄到東西緩解一下發(fā)燒引起的口渴。十一點時分你來到我房間。通過你前面一番的吵鬧我不禁看出,由于那封信,我到底還是在你變本加厲放縱自己的一個夜里攔住了你。那天上午你倒是恢復(fù)了常態(tài),我自然就等著聽你要編出什么借口,看你要怎樣請求你心里明白一定在等著的寬恕,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絕對地相信我永遠會寬恕你的,說真的這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或許也是你最討人喜歡的地方。沒想到你不但沒這么做,反而又開始夜里的吵鬧,用詞更為激烈狂暴。我最后只好叫你出去,你也裝著走出去了??僧斘野崖裨谡眍^里的頭抬起來時,你還在那里,獰笑著以歇斯底里的狂怒突然向我躥過來。我心中冒起一陣恐懼,到底是因為什么我也說不清,但我一躍而起,就這樣光著腳跑下兩層樓到了起居室,搖鈴叫房東。直到房東說你已經(jīng)不在我臥室,還答應(yīng)需要的話隨叫隨到,我才走出起居室。這樣過了一個小時,在這期間醫(yī)生來過,發(fā)現(xiàn)我,當然啰,神情緊張,衰弱不堪,燒得比剛發(fā)病時更厲害了。這時你一聲不響地回來,取錢來了:把梳妝臺和壁爐臺上能找著的錢都拿了,帶著你的行李離開了這房子。難道還用得著我說嗎,在接下來兩天病中欲喚無人的凄苦日子里,我拿你是怎么看的?難道還用得著說出來嗎,我已清楚地看到,照你如此表現(xiàn)的為人,即使只是同你保持熟人關(guān)系,也是很丟人的一件事?難道還用說嗎,我已認識到,該是最后了結(jié)的時候了,這可是真正的一大解脫?難道還用說嗎,我知道,從今往后我的藝術(shù)和生活不管在哪方面都將更自由、更美、更好?雖病體虛弱,但內(nèi)心舒暢。分手是義無返顧了,這使我覺得安寧平靜。到了星期二,燒退了,我第一次在樓下用餐。星期三是我的生日。在桌上放著的電報書信中有一封你手書的信。我懷著一份傷感將它打開,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因為一句好話、一句感人的話、一句哀愁的話而容你回來??晌彝耆袭斄恕N业凸懒四?。你在我生日當天寄來的信是對前兩場吵鬧淋漓盡致的重復(fù),處心積慮地、狡猾地寫成白紙黑字!你用粗俗的嘲弄取笑我。你說,在整個事件中你得意的一招便是在動身回倫敦之前折回宏偉酒家,把吃的午餐算到我的賬上。你恭喜我還算聰明,從病床上跳開得快,逃下樓逃得快?!澳强墒悄阈∶kU的一刻,”你說,“比你所想象的還要危險?!卑?!對這一點我可是深有體會。話里的真正意思我不知道:不知你是否帶著那支買來要嚇唬你父親的手槍,有一次我陪著你在一個餐館,你以為槍沒上膛,在那兒還開了一槍;不知你當時是否在伸手,要操起一把碰巧擱在我們面前桌子上的普通餐刀;不知你是否盛怒中忘了你的個子體力都在我之下,趁我臥病在床想要來點特別的人身侮辱,甚至攻擊;這些我都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當時心中騰起一股極度的恐懼,感到要不是馬上離開房間躲避,你說不定會做出,或者想做出什么事來,鑄成甚至是你本人的千古之恨。我平生在此之前只有一次經(jīng)歷過這種對一個同類的恐懼。那就是在泰特街我的書房里,你父親和我,中間是他的幫兇,或者朋友,只見他那雙小手在空中暴怒狂亂地揮舞著,站在那兒口中吐出他那顆骯臟的心能想得出的所有的骯臟話,號叫著作出令人惡心的威脅,這些威脅他后來又是如此狡猾地付諸行動。在那一次,當然是他,先離開房間的。我把他趕了出去。同你的這一次,是我先走。這不是第一次我覺得有責任救你一把,免得你自食其果。
你在信的結(jié)尾說道:“你像尊偶像,沒了底座就沒意思了。下次你要是病了我馬上走開。”?。』蠲撁撘桓贝直傻淖炷?!多么的缺乏想象力?。∧切郧?,到了那時候,變得多么無情,多么卑俗??!“你像尊偶像,沒了底座就沒意思了。下次你要是病了我馬上走開。”有多少次,在被關(guān)押過的各處監(jiān)獄那凄涼的單人牢房里,這些話在我耳邊響起過。我自言自語念著,一遍又一遍;在這些話中我看到了,但愿是冤枉了你,你奇怪的沉默背后的一些秘密。我為了照顧你而染上你的病,在我被高燒病痛折磨之際,你居然寫了這些話給我,其粗魯和鄙俗當然是令人心寒;但是普天之下,任何一個人寫這樣的信給另一個人,都是罪不可赦,如果天下還有不可赦之罪的話。
坦白說在讀了你的信后我覺得自己幾乎是被玷污了,好像與這樣一個人為伍,我已無可挽回地使自己的生命陷入了污穢和羞恥。沒錯,我已經(jīng)陷進去了,可只有在六個月后,才知道陷得有多深。我打定主意那個星期五回倫敦,當面去見律師喬治·劉易斯勛爵,請他寫信給你父親,說明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再讓你進我的屋子、坐在我的飯桌旁、跟我講話、同我散步,不管何時何地都絕不能與我在一起。這件事辦好了,就會給你寫信告知我所采取的行動,其中的理由諒你也心知肚明。星期四晚上我一切安排停當。星期五早晨上路前坐下來準備吃早餐,無意間翻開報紙,看到上面登了一則電文,說是你哥哥,你們真正的一家之主,爵位的繼承人,家庭的棟梁,被發(fā)現(xiàn)死在一道溝里,身邊是他發(fā)射后的空槍。這恐怖的悲劇,現(xiàn)在據(jù)知是意外事故,可當時卻暗指另有蹊蹺。這樣一個誰見了誰喜歡的年輕人,幾乎可以說是在成婚的前夜,卻突然死了。如此悲慘的變故,使我想到你本人的哀傷會有多深、該有多深;使我意識到你母親,她的幸福和歡樂之所寄的人失去了,那她會面臨怎樣的哀痛,她曾親口告訴我,你哥哥從一落地就沒讓她掉過一滴眼淚;我也意識到你本人的孤單,因為你另外兩個兄弟都出門不在歐洲,所以你母親和妹妹在哀慟中不但要靠你照應(yīng),還要靠你處理出了人命之后必不可免的大大小小令人傷心勞神的事務(wù);一想到眼淚,一想到承載著這世界的淚水,一想到做人處世的種種哀愁——在這萬千思緒百般情感的交匯之下,洶涌在我腦海中的便是對你及你家人的無限同情。對你的憤懣和怨恨我忘了。在我病重時你那樣待我,在你痛失親人之際我不能以牙還牙。我當即致電給你,表達我最深切的同情,并隨后去信,邀請你一走得開就到我家來。我覺得在這一特殊時刻丟下你,通過律師正式地一刀兩斷,對你會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從他們傳召你去的悲劇現(xiàn)場一回到城里,你馬上就到我這兒23來了,穿著喪服,淚眼盈盈的一派溫良率真的模樣,要人安慰、求人幫忙,像個小孩似的。我對你敞開了我的房子,我的家,我的心,將你的悲痛當作自己的悲痛,這樣也許能在你的沉沉哀痛中扶你一把。我甚至絕口不提你是怎么待我的,絕口不提那一幕幕不堪入目的吵鬧和那一封不堪入耳的信。你那真切的悲哀,似乎帶著你前所未有地靠近我。你從我這兒帶去供在你哥哥墳上的鮮花,不止要成為他生命之美的象征,也要成為蘊藏于所有生命中并可能綻放的美的象征。
神是奇怪的。他們不但借助我們的惡來懲罰我們,也利用我們內(nèi)心的美好、善良、慈悲、關(guān)愛,來毀滅我們。要不是因為對你及你家人的憐憫和感情,我現(xiàn)在也不會在這人所不齒的地方哭泣。
當然,你我所有的交往,我看不光是命中注定,而且是在劫難逃:劫數(shù)從來是急急難逃,因為她疾步所向的,是血光之地。因為你父親的緣故,你所出身的這個家系,與之聯(lián)姻是可怕的,與之交誼是致命的,其兇殘的手,要么自戮,要么殺人。在每一個小小的場合當你我命途相交,在每一個或至關(guān)緊要或像是無關(guān)緊要的時刻,你來我處尋樂或者求助,在那些不起眼的機緣和不足道的偶然之中——對生活而言,它們像是浮沉于光影中的纖塵、飄落于樹蔭下的枯葉——在這些時候,毀滅都尾隨左右,像哀號的回聲,像猛獸撲食的陰影。我們的友誼真正是始自你的一封可憐又可愛的信,求我在危急之中助你一把。你當時的境況任誰都會嚇壞的,對一個就讀于牛津的年輕人更是倍加可怕。我?guī)土四?,并且最終由于你對喬治·劉易斯勛爵用了我的名字稱作你的朋友,我開始失去這位十五年老朋友的尊重和友誼。得不到他的忠告、幫助和關(guān)心,我生命中便失去了這一大保障。
你送過來一首很好的詩,屬于本科生那種的,要我給夸兩句。我在回信中興之所至地作了一些文學(xué)上俏皮詼諧的比附,把你比作海拉斯、雅辛托斯、瓊奎伊爾或那耳喀索斯,或者受到偉大的詩神寵愛、眷顧和禮遇的哪個人。那信聽著就像一首莎士比亞商籟詩中的一段,被轉(zhuǎn)為小調(diào)式似的。只有那些讀過柏拉圖的《會飲篇》,或者對希臘雕像優(yōu)美地為我們傳達出來的某種凝重情調(diào)得其神韻的人,才能理解信中的意思。讓我坦白地說吧,這樣的信,在我心情愉快、如果說是隨心所欲的時候,要是兩所中隨便哪所大學(xué)的任何一位風雅的年輕人送我一首自己寫的詩的話,我都會寫給他的;確信他會有足夠的才智,或教養(yǎng),來正確闡釋信中興筆所至的那些話??纯茨欠庑攀窃鯓虞氜D(zhuǎn)流傳的吧!先是從你傳到了你一個缺德的同伴手中,從他再傳到一伙敲詐之徒那里,弄成許多份在倫敦到處傳,寄給了我的朋友,還寄給了我的作品正在上演的劇院的經(jīng)理:人們眾說紛紜,可就是沒有一個解釋切中信的原意。社會為各種荒唐的謠言撩得耳熱心跳:說是我因為寫了一封不光彩的信給你而不得不付出一筆巨款。而你父親又據(jù)此進行最為惡毒的攻擊:我自己在法庭出示原信,說明真相,卻被你父親的辯護律師指為意在暗中敗壞純真心靈的邪惡企圖,最終列為刑事罪狀的一部分。刑事庭接受了這一指控,法官對此的總結(jié)陳詞道學(xué)多而見識少:我到底還是因為這個進了監(jiān)獄。情辭并茂地給你寫了一封信,卻落得個如此收場。
當我在索爾茲伯里同你在一起時,你被一封過去的一個同伴寫的恐嚇信嚇壞了,求我去見那個寫信人幫你說說。我去了。其結(jié)果是我遭殃,被迫負起你所作所為的全部責任。當你沒拿到學(xué)位,不得不從牛津下來,這時你打電報到倫敦,求我過來一下。我二話沒說就去了。你要我?guī)闳ジ觎`,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你不想回家。在戈靈你看上一處房子,我為你租了下來,其結(jié)果不管怎么看對我又是一場災(zāi)難。有一天你來找我,以個人名義求我?guī)兔?,給一份牛津本科生雜志寫點東西,該雜志即將由你的哪個朋友出版發(fā)行,此人我從未聽說,也絲毫不知道他的背景。為了讓你高興——為了讓你高興我什么沒做過?——我把原來要給《周六評論》的一頁悖語寄給了他。幾個月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該雜志的性質(zhì)而站在了倫敦中央刑事法院的被告席上。這又成了公訴人指控我的一部分罪狀。我被傳去為你朋友的文章和你本人的詩辯護。對前者我無從辯解;至于后者,出于對你羽毛未豐的文學(xué)和年輕氣盛的生命恪守不渝的忠誠,我苦辯力辯到底,絕不承認你會寫出有傷風化的文字。可到頭來我照樣進了監(jiān)獄,就因為你朋友的本科生雜志和那首《不敢說出自己名字的愛》。在圣誕節(jié)時我給你一份用你在致謝信中的話說是“非常漂亮的禮物”,我知道你本來就看上它了,那禮物最多大約值四五十英鎊。等到我遭了難,破了產(chǎn),法警封了我的藏書,要賣了來抵買那份“非常漂亮的禮物”所欠的錢。正因為此,庭令執(zhí)行到了我家里。在那可怕的最后關(guān)頭,我被你搶白,被你的搶白所激,對你父親采取行動,申請將他逮捕了,在我萬般無奈之中能抓住讓我脫身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可怕的費用。我當著你的面告訴過律師,我沒錢,付不起那嚇人的費用,我手頭一點錢也沒有。我所說的,你曉得,句句是實話。在那個致命的星期五,如果我能從阿汶代爾旅館脫身的話,本可以不用在漢弗雷斯的辦事處有氣無力地同意宣告破產(chǎn),而是逍遙自在地待在法國,遠離你和你父親,他那令人惡心的明信片可以不管,你的來信也可以不理。可是旅館的人絕對不讓我走。你同我在那里住了十天,后來竟帶了你的一個友伴來與我同住,這令我大為生氣,你會承認我生氣是有道理的。那十天的旅館費用差不多是140英鎊,旅館說要是不把賬付清,就不讓我把行李提走。這就把我困在倫敦了。要不是這筆賬,我早就在星期四去了巴黎。
當我告訴律師我沒錢支付這巨額費用時,你馬上提出,說你自己家里將很樂意支付所有的費用,說你父親是你們大家的禍害,你們常常商量是不是把他送瘋?cè)嗽毫耸拢f你父親成天弄得你母親還有別的人不得安生,如果我能為你們出頭,讓他就范,那全家人就會把我當作英雄和恩人,而你母親有錢的親戚朋友會因為允許他們代為償付此舉的一切費用而滿心歡喜。律師當即拍板,我就被催著去了治安法庭。你這么一說我就沒有理由不去了。我被迫卷了進去。當然,你家并未支付那些費用,我是被你父親,為那些費用,弄得破了產(chǎn)——為了區(qū)區(qū)的700英鎊。我妻子,因為我每周生活費應(yīng)該是3英鎊還是3英鎊10先令這一重大問題而同我反目,目前正準備提出離婚。這樣一來,當然又得是完全另一套的證據(jù),另一場的審判,接著可能是更為嚴重的官司。其中細節(jié)我自然是不得而知,只知道證人的名字,我妻子的律師所倚重的就是他的證詞。他就是你本人在牛津的仆人,因你特別請求,我們在戈靈度夏時雇用了他。
但是,我確實用不著再舉更多的例子來說明了,不管是大事小事,你好像都給我?guī)砟涿畹亩蜻\。這使我有時覺得你本人似乎不過是為哪只神秘的、看不見的手所操縱的傀儡,來把一個可怕的局面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但是傀儡們自己也并非無情無欲。他們也會讓要他們表演的東西平添曲折,心血來潮便把人間炎涼興衰的前因后果扭曲,以遂他們的哪個心愿。要全然的自由,同時又要全然地受制于律法,這是我們時時感受到的人生永恒的吊詭;而這一點,我常常想,只能是你性情的唯一可能的解釋,如果說對人性那深邃可怕的神秘,除了越說越神之外,的確能有什么解釋的話。
當然,你有你的幻想,說實在的是生活在這些幻想中。透過那游移的薄霧、有色的薄紗,一切全看走樣了。我記得很清楚,你以為一心一意與我相伴,將你的家庭和家庭生活置之度外,便證明了你對我美妙的欣賞和深厚的情誼。在你看來無疑是如此。但是追憶當時,與我相伴便是奢侈,便是高雅生活,便是無限的歡娛、不盡的金錢。你的家庭生活使你膩煩。用句你自己的話說,“索爾茲伯里那廉價的冷酒”敗你的興。在我這邊,除了我心智上的魅力外還有口腹聲色之樂。當你找不到我作伴時,退而求其次的人選就令人不敢恭維了。
你還以為,給你父親送去一份律師信,說是與其斬斷同我那地久天長的友誼,你寧愿放棄一年250英鎊的津貼——我相信這是扣掉你在牛津的欠債后他當時給你的款子——這么做體現(xiàn)了為朋友甘愿受苦的肝膽義氣。但是放棄那小小的年金,并不意味著你愿意放棄哪怕一種窮奢極欲的享樂,或是哪一樣最不需要的揮霍。恰恰相反。你對奢侈生活的追求是前所未有的強烈。同你和你的意大利仆人在巴黎,我八天的開銷是150英鎊:光是在帕拉德就花了85英鎊。照你所希望的這樣生活開銷下去,就是你一個人吃飯,同時在消遣玩樂方面也特別地節(jié)約從事,選比較便宜的,你整年的所有進項也供不了三個星期。你放棄年金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如此一來造成的事實,卻讓你至少是名正言順地來靠我的錢過活,或者你認為是名正言順:在許多時候你是認認真真覺得自己名正言順,并且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此不斷地掏錢,當然主要掏的是我的錢,但我知道也令你母親破了些財,從來沒有這樣令人心煩過,因為在我這兒,無論怎么說,從來就沒聽過起碼是小小的一聲道謝,或是見過一點適可而止的表示。
你還以為,寫信拍電報寄明信片去咒罵侮辱自己的父親,你這是在替你母親出頭,為她打抱不平,為她在婚后所受的無疑是可怕的屈辱和痛苦報仇。這真是你的一大幻想,真是你最糟糕的一個幻想。要為你母親所受的苦找你父親報仇,假如你認為這是做兒子的部分責任,那就得改弦更張,做個好兒子;就不要弄得她不敢同你談重大的事情;就不要簽些賬單到頭來都算到她頭上;就要更好地待她,別讓她的日子雪上加霜。你的兄長弗蘭西斯,在他短短的如花般的生命中,就以他的溫良隨和大大減輕了你母親的痛苦。你應(yīng)該以他為楷模才是。你以為要是假我之手讓你父親入獄,對你母親會是天大的喜事,哪怕是這樣想當然也是錯的。我的確感到你錯了。如果你想知道,一個女人,看著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親身著囚衣,陷于囚牢,到底會有什么感覺,那就寫信給我妻子問問她吧。她會告訴你的。
我呢,也有我的幻想。我以為生活會是一出絕妙的喜劇,而你會是劇中一個風雅備至的人物。后來卻發(fā)現(xiàn)它原來是一出令人反感、令人惡心的悲劇。而帶來大災(zāi)難的險惡禍端,其險其惡在于苦心孤詣、志在必得,就是剝?nèi)チ藲g娛和喜樂面具的你本人。那面具不但騙了我,也騙了你誤入歧途。
對我正蒙受的痛苦,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一二了吧——難道還能不明白嗎?有份報紙,我想是《潑爾穆爾報》吧,報道了我一出戲的彩排,說你像影子似的跟隨著我:對你我友誼的回憶,就是在這里隨我左右的影子,像是永不分離似的——深夜里喚我醒來,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同一個故事,直磨得人睡意全無,醒到天明;天明時分又開始了,跟著我到牢房外的院子里,害得我一邊步履沉重地走著一邊喃喃自語——我被迫回想著每一個痛苦時刻的每一點細節(jié),在那些個倒霉的年頭里發(fā)生的事,沒有哪一件我不能在那留給悲傷和絕望的腦室里再造重演:你每一點不自然的話音、每一個緊張兮兮的手勢、每一句冷言惡語,都涌上了心頭;我記著我們到過的街道和河流,四周的墻壁和樹林,時鐘的針正指著哪一點,風正吹向哪一面,月色月影又是什么模樣。
我知道,對我所說的這一切,是有一句話可以回答的。那就是你愛我:在那兩年半里,命運將我們兩個互不相干的生命絲絲縷縷編成了一個血紅的圖案,你的確真心愛過我。沒錯,這我知道。不管你那時對我的舉止態(tài)度怎樣,我總覺得你在心中是真愛我的。雖然我看得也很清楚,我在藝術(shù)界的地位和人格的魅力、我的金錢和生活的豪華,那使我的生活變得非常人所及的美妙與迷人的方方面面,每一樣都讓你心醉神迷,對我緊跟不舍。然而在這一切之外,還有某種東西,某種對你的奇怪的吸引力:你愛我遠勝過愛別的什么人。但是你,同我一樣,生活中也有過可怕的悲劇,雖然二者之悲,完全不同。想知道這是什么嗎?這就是,你的心中恨總是比愛強烈。你對你父親的仇恨是如此之強烈,完全超過了、壓倒了、掩蓋住了對我的愛。你的愛恨之間根本就沒有過孰是孰非的斗爭,要有也很少:你仇恨之深之大,是如此的面面俱到、張牙舞爪。你并未意識到,一個靈魂是無法同時容納這兩種感情的。在那所精雕細刻出來的華屋中它們無法共處一室。愛是用想象力滋養(yǎng)的,這使我們比自己知道的更聰慧,比自我感覺的更良好,比本來的為人更高尚;這使我們能將生活看作一個整體;只要這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以現(xiàn)實也以理想的關(guān)系看待理解他人。唯有精美的、精美于思的,才能供養(yǎng)愛。但不管什么都供養(yǎng)得了恨。在所有那些年里,你喝的每一杯香檳,吃的每一盤佳肴,沒有哪一樣不能用來養(yǎng)你的仇恨,使它發(fā)胖膨脹。為了滿足你的仇恨之需,你拿我的生命下賭,一如你拿我的金錢下賭,漫不經(jīng)心、滿不在乎,不管后果如何。要是你輸了,輸?shù)?,你心想,也不是你的;要是你贏了,贏的,你明白,將是勝者的狂歡和贏家的實惠。
恨使人視而不見。這你并未認識到。愛讀得出最遙遠的星辰上寫的是什么;恨卻蒙蔽了你的雙眼,使目光所及,不過是你那個狹窄的、被高墻所圍堵、因放縱而枯萎的傖俗欲念的小園子。你想象力缺乏得可怕,這是你性格上唯一真正致命的缺點,而這又是你心中的仇恨造成的。不知不覺地、悄悄地、暗暗地,仇恨啃咬著你的人性,就像苔蘚咬住植物的根使之萎黃,到后來眼里裝的便只有最瑣屑的利益和最卑下的目的。你那本來可以通過愛來扶植的才智,已經(jīng)被仇恨毒化而萎蔫了。當你父親第一次中傷我時,是在給你的一封私信中,是把我當作你的一個私人朋友的。一讀到那信,看到那下流的威脅和粗魯?shù)谋┡?,我馬上就明白,在我并不平安的日子里,潛伏著一個可怕的危險。我告訴過你,你們父子反目成仇由來已久,我可不想成為你們廝殺中的卒子。我還說,我人在倫敦,對他來說逮住了耍起來自然要比在霍姆堡的外交大臣過癮得多;把我卷進去,哪怕是一會兒,對我都是不公平的;而且我不值得把生命花去同這么一個終日醉酒、潦倒落魄、半瘋不癲的人吵架,丟人現(xiàn)眼??删褪菬o法讓你明白。仇恨蒙住了你眼睛。你一口咬定爭吵真的與我無關(guān),說你不會讓你父親左右你的私人交往,說我如果出面干涉就太不公平了。在你來見我商量這事之前,就已經(jīng)給你父親發(fā)了一封粗俗愚蠢的電報作為回復(fù)。踏出這一步,當然就令你非得沿著這粗俗愚蠢的道路走下去不可了。生活中致命的錯誤,其原因不在于人的不可理喻。一個不可理喻的時刻可以是一個人的最佳時刻。錯誤的原因乃是人的講求邏輯。二者之間,相去甚遠。那封電報制約了其后你與你父親的整個關(guān)系,結(jié)果也制約了我的整個生活。而此事的蹊蹺之處是那樣一封電報就連街邊的毛頭小子看了也會覺得臉紅。從唐突的電報到趾高氣揚的律師信,這是個自然的演進過程。給你父親的那些律師信,結(jié)果當然是刺激他變本加厲。你逼得他有進無退,沒有選擇。你迫使他把這事看成是名譽,或者更可以說是恥辱所系的關(guān)鍵,以求更大的效應(yīng)。這樣他下一次攻擊我時便不是在私人信中,也不當我是你的私人朋友,而是在公共場合,當我是一個公共人士了。我只好把他從我家趕出去。他一家挨一家餐館地找我,想要在大庭廣眾下污辱我。其行徑之惡劣,我如果反擊便會身敗名裂,不反擊照樣會身敗名裂。在這時,肯定是到了你本人應(yīng)該出面的關(guān)頭了,說不會讓我為了你而面對如此惡毒的中傷、如此無恥的迫害,你愿意當即放棄同我的任何交往。不是嗎?你現(xiàn)在覺得該這樣做了吧,我想。可當時你心中這念頭連閃都沒閃過。仇恨蒙住了你眼睛。你心中所能想的(當然,除了給你父親寫信拍電報侮辱他)只是買一把荒唐的手槍,結(jié)果在伯克萊放了一槍,造成的丑聞,比你的耳朵所能聽到的還要難聽。的確,想到自己成了你父親和一個處在我這種地位的人之間大吵大鬧的中心,似乎讓你很高興。這念頭,我非常自然地認為,是滿足了你的虛榮心,使你更自覺了不起。你的身體,這我不感興趣,可以留給你父親;你的靈魂,這他不感興趣,可以留給我。問題要是這樣解決,會叫你很不高興的。你嗅到了當眾鬧個大丑聞的機會,就趕緊抓住不放。想到要打一場了,而你卻會安然無恙,你挺高興的。就我記得,在那個季節(jié)你后來從沒那么興高采烈過。唯一讓你失望的似乎是到底沒鬧出什么事來,我們兩人也沒再打過照面吵過架。你便以給他拍電報來打發(fā),那樣的電文到頭來弄得這可憐的家伙只好給你寫信,說是已經(jīng)命令仆人不管什么電報,怎樣偽裝,一律不得送到他眼前。這難不倒你。你看到這是明信片大派用場的時候了,便大張旗鼓地寫起來,對他更是窮追不舍。我不認為他真的會善罷甘休。他身上的家族本能真是太強烈了。你們相互間的仇恨,一樣的不可消弭;而我則成了你們的冤大頭,既是矛,又是盾。他渴望招風惹事?lián)P名,這恰恰不只是個性使然,而是出自家族的稟性。話說回來,他的興趣要是有哪個時候低落下去,你的信和明信片很快又會煽起他心中那經(jīng)年累月的邪火。是這樣的。而他自然也就更越走越遠了。他把我作為私交在私底下中傷了我,也把我作為公眾人士在大庭廣眾攻擊了我,他最終決心來個決定性的重拳出擊,在我的藝術(shù)作品上演之處,把我作為藝術(shù)家來進行攻擊。在我的一出戲劇的首演之夜,他弄假騙到一個座位,陰謀打斷演出,當著觀眾的面惡語中傷我,污辱我的演員,要在謝幕前人們喚我到臺前時無禮下流地用東西扔我,完全是要居心叵測地借我的作品使我名聲掃地。純粹是出于偶然,他難得地酒后吐真言,在人前吹噓了幾句他的意圖。消息傳給了警察,他被拒于戲院之外。那時你的機會來了。那就是你的機會。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你本該看到這個機會,走出來說,你無論如何不會讓我的藝術(shù)因為你的緣故而毀于一旦?你知道我的藝術(shù)對我意味著什么,它是宏大的首要的意旨,使我得以向自己,而后向世界,展現(xiàn)我自己。它是我生命的真實的激情,它是愛。拿別的愛同這種愛相比,就像拿泥水比醇酒,拿沼澤地里的螢火蟲比長空里的皓月。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缺乏想象力就是你性格上真正致命的缺點?你本該做的事并不難,也很清楚地擺在面前,但是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使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父親在將近九個月的時間里用最齷齪卑劣的手段污辱迫害我,我不能為此向他道歉。我無法把你從我的生活中甩掉。我再三努力,不惜離開英國到海外,希望能躲開你。可一點也沒用。
只有你可以做點什么了。要解決這局面全在于你了。你要想報答我的話,那就是大好機會,來稍稍回報一下我對你所有的愛、友情、善意、慷慨和關(guān)心。要是你對我作為藝術(shù)家的價值能欣賞十分之一,就會這么做了。但是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那個“只要這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以現(xiàn)實也以理想的關(guān)系看待理解他人”的才智,在你心中已經(jīng)死了。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怎樣把你父親關(guān)進監(jiān)獄。用你的話說,要“看他站在被告席上”,你一心想的就是這個。這成了天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每次吃飯都聽你說。好啦,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不管你要什么,仇恨都一一給了你,它是個對你疼愛有加的主人。確實的,誰伺候它,它就對誰疼愛有加。兩天里,你同法警一起高坐堂上,一飽眼福地看著你父親站在中央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第三天,他的位子由我接替。這是怎么回事?在你們險惡的仇恨之賭中,兩人都下注要我的靈魂,可你剛好輸了。如此而已。
你看到我不得不把你的生活寫出來給你,而你非得領(lǐng)悟它不可。我們到現(xiàn)在認識已有四年多了。有一半的時間我們在一起;而另一半我得因為我們的友誼而在牢中度過。你會在什么地方收到這封信,如果這信當真到了你手上,我不知道。羅馬、那不勒斯、巴黎、威尼斯,我不懷疑,會是在你駐足的哪個美麗的濱?;蜓睾映鞘?。包圍著你的,即使不全是同我在一起時的那種無用的奢侈,怎么說樣樣也是令眼耳口腹歡愉的東西。生活對你是很可愛的。然而,如果你聰明,并希望找到更可愛得多而且是另一種方式的生活的話,你會讓讀這封可怕的信——我知道是很可怕的——成為你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突變和轉(zhuǎn)折點,就像我寫這封信那樣。想當時,酒和歡娛很容易就上了你那蒼白的臉。假如讀著這信上所寫的,會不時地使羞愧像爐火中爆出的火花那樣讓你臉上發(fā)燒,那對你就更好了。惡大莫過于浮淺。無論什么,領(lǐng)悟了就是。
我現(xiàn)在講到拘留所了,是不是?在警察局關(guān)了一夜后,車就把我送到那里了。你對我很關(guān)心很好。幾乎每天下午,如果不是真的每天下午的話,都不辭辛苦地駕著車來荷洛威看我,直到你出國。你還寫信來,說些很好聽的話??墒?,讓我進監(jiān)獄的不是你父親而是你,此事從頭到尾都該你負責,是由你起的事,為了你的緣故,被你所害,我才身陷此地:這一點,你從來就沒明白過。甚至是看到我被鎖在木制囚籠中,也無法喚醒你那死去的、沒有想象力的心性。作為一出頗有點令人傷心的戲劇的觀眾,你看了同情動情,但卻沒想到自己便是這一出駭人聽聞的悲劇的真正作者??吹贸瞿阋稽c也沒領(lǐng)悟到自己干下了什么事。我不想扮演這個角色,來告訴你本該由你自己的心告訴你的事。的確,你要是沒讓自己的心因為仇恨而變硬變麻木的話,它是會告訴你的。凡事都得出自一個人自己心性的領(lǐng)悟。要是他感覺不到或理解不了,那跟他說也沒用。我之所以這么寫信跟你說,如果這有必要的話,那是因為你在我漫長的囚禁期間的行為,你的沉默。而且,事情鬧到頭,打擊全落到我一個人身上。這倒是令我高興的一件事。有許多理由讓我甘心受苦,雖然看你時,你那份被仇恨蒙蔽而徹底的頑梗的麻木,在我眼里總覺得很有些可鄙。記得你曾得意非常地掏出一封你在一家半便士報紙上發(fā)表的關(guān)于我的信。那是一篇非常四平八穩(wěn)、不痛不癢、的確是很平庸的文字。你為一個“被擊倒的人”說話,呼吁“英國人的公平意識”,或者諸如此類無聊的東西。像這種信,如果一個可尊敬的人士慘遭指控,你即使不認識他也可能會寫的。可你覺得這封信寫得很好,把它看作幾乎是堂吉訶德式的騎士精神的證明。我知道你還寫了別的信到別的報紙,他們沒發(fā)表就是。但那時他們只不過說是你恨你父親罷了。沒人管你恨不恨的。仇恨,你還不知道呢,以心智論是永恒的否定,以感情論是萎縮退化的一種形式,它消滅一切,除了自己。寫給報紙說恨某個人,就像寫給報紙說自己有什么秘密的、羞于啟齒的痼疾似的。你恨的人是自己的父親,而且完全是相互的仇恨,這無論如何不會使你的仇恨顯得高尚或美好。如果說其中顯示了什么的話,那就是,這仇恨是個遺傳病。
我又記起來了,當要在我家執(zhí)行破產(chǎn)令時,我的書和家具查封了登廣告出售,破產(chǎn)在即,我自然寫了信告訴你。我沒說是因為要償還我給你買禮物的款項,法警才進入這所你曾如此經(jīng)常地在這兒進餐的房子。我想,不管想對了還是想錯了,這消息也許會讓你不好受一下。我只是把事情如實告訴你,覺得這些事理應(yīng)讓你知道。你從布倫回了一封信,聽那口氣高興得簡直像寫抒情詩似的。說是你知道你父親“缺錢”,不得已籌措了1500英鎊的訴訟費,我這一破產(chǎn),真是讓他“大失一分”,因為沒法從我這兒拿到一點訴訟費了!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仇恨可以把人蒙蔽到什么地步?你現(xiàn)在看出了嗎,當我說仇恨是一種破壞性的萎縮,它除了本身,會破壞一切時,我是在科學(xué)地描述一個真確的心理事實?我所有的好東西都要賣掉了:伯恩·瓊斯的畫、韋斯勒的畫、蒙蒂塞利的畫、西米恩·所羅門的畫、各種瓷器,還有我的藏書,里頭有當今世界幾乎每一位詩人作品的贈閱本:從雨果到惠特曼、從斯溫伯恩到馬拉美、從莫里斯到魏爾倫,還有我父母著作裝訂精美的版本,還有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歷次的獎?wù)陋勂罚€有各式豪華版書籍等等。這一切在你眼里一錢不值。你說這無聊透了,就這樣。你從中真正看到的,是你父親最終可能要破財幾百英鎊,這雞毛蒜皮的破費就讓你樂不可支的。至于說訴訟費,你也許有興致聽聽,你父親曾在奧利安斯俱樂部公開說過,如果花上個20000英鎊他會覺得太值得了,鬧了一場,痛痛快快、高高興興來了個大獲全勝。他不但讓我在監(jiān)獄里蹲了兩年,還有一個下午讓我當眾出丑,宣布破產(chǎn),這倒是他始料不及的錦上添花。我的羞辱,他的得意,莫過于此。如果不是你父親要將訴訟費轉(zhuǎn)嫁于我的話,那我心里再明白不過了,起碼就口里說的聽來,你無論如何會對我痛失所有藏書而深表同情的。對一個文學(xué)家來說,這是無可挽回的損失,在所有物質(zhì)損失中,這是最令我心疼的。記起這些年我是怎樣大把大把地在你身上花錢,供你養(yǎng)你,你甚至可能會出點力為我買回一些書來。那些書最好的以不到150英鎊全賣了:差不多是我平常一周內(nèi)為你花的錢。可是一想到要從你父親兜里掏出幾個便士了,這瑣屑卑微的快感令你忘記了去為我做出一點回報,一點小小的回報,這樣的輕而易舉、不花大錢,卻又會這樣的有目共睹,令我求之不得。我說仇恨蒙蔽了人的眼睛錯了嗎?你現(xiàn)在看到了嗎?要是還沒有,就瞪大眼睛看吧。
我當時,如同現(xiàn)在一樣看得有多清楚,就不必跟你說了。但我對自己說:“不管怎樣,我必須心中存著愛。要是不帶著愛進監(jiān)獄,那我的靈魂該怎么辦?”那時從荷洛威給你寫了那些信,就是努力要存住愛,讓它成為我自己心性的主旨。要是我真想這么做的話,本可以將你痛罵得體無完膚,本可以用詛咒鞭撻你。我本可以擎起一面鏡子,讓你看到那樣一副你自己都認不出來的嘴臉,看到它在學(xué)你那可怕的樣子時,才知道那就是你,于是對它、對你自己,一恨到底。還不止于此呢。另一個人的罪孽正算在我的賬上。如果我想這么做的話,本來可以在兩場中的哪一場審訊里把那個人推出來而免自己一難,當然不是免于羞辱了,而是免于牢獄之苦。如果我高興的話,大可以披露起訴方的證人——最重要的那三個——是經(jīng)過你父親和他的律師們精心調(diào)教過的,不止是如何以守為攻,更是如何以攻為守,處心積慮地、詭計多端地經(jīng)過排練預(yù)演,絕對要把另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安到我頭上。我本可以使法官當堂把他們一個個趕出證人席的,甚至比裁定那個作假證的卑鄙的阿特金斯更為即決。我本可以風涼話掛在嘴邊,兩只手插在兜里,無罪一身輕地走出法庭的。要我這么做的壓力太大了。有人真心地勸我、央求我、哀求我這么做,他們唯一關(guān)心的是我的禍福,是我家門的存亡。但我拒絕了。我不想這么做。對這個決定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即便在監(jiān)牢里那些最痛苦的時候。那樣的舉動我不屑為之。肉體之罪算不了什么。如果該治的話,也是留給醫(yī)生診治的疾患。只有靈魂之罪才是可恥的。假使通過這種手段使自己獲判無罪,對于我將是永生的折磨。但是你真的就認為自己配得上我那時對你表示的愛嗎?真的就認為我有哪一刻覺得你配得上嗎?你真的就認為在我們的友誼之中,有哪一段時期你配得上我對你表示的愛嗎?真的就認為我有哪一刻覺得你配得上嗎?我知道你配不上的。但愛不在市場上交易,也不用小販的秤來稱量。愛的歡樂,一如心智的歡樂,在于感受自身的存活。愛的目的是去愛,不多,也不少。你是我的敵人,從來沒有誰有過像這樣的敵人。我曾把自己的生命給了你,然而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那人情人性中最低下最可鄙的欲望——仇恨、虛榮還有貪婪——你把它丟棄了。在不到三年時間里,你把我完完全全給毀了。為了我自己的緣故,我別無選擇,唯有愛你。我知道,假如讓自己恨你的話,那在“活著”這一片我過去要、現(xiàn)在仍然在跋涉的沙漠之中,每一塊巖石都將失去它的陰影,每一株棕櫚都會枯萎,每一眼清泉都將從源頭變?yōu)槎舅D悻F(xiàn)在是不是開始明白一些了?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在從它那漫長的昏睡中蘇醒過來?你已經(jīng)知道恨是什么個樣子了。你是不是也開始悟出愛是什么個樣子,愛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呢?你要學(xué)還不太晚,雖然為了教你,我可能非得這么坐牢不可。
在我那可怕的刑判下來后,當囚衣披上身、牢房關(guān)上門之后,我坐在自己燦爛生活的廢墟中,痛苦使我肝膽俱裂,恐懼使我不知所措,疼痛又令我眼冒金星。但我不會恨你的。每天我都對自己說:“今天我必須把愛留存心間,否則這一天怎么過?”我提醒自己說你是不懷惡意的,不管怎樣,對我是不懷惡意的。我要自己認為,你不過是貿(mào)然張弓,是箭鏃射中了一個國王,穿進他鎧甲的連接處。要是連我憂傷中之最輕者、損失中之最小者都拿出來同你計較,我覺得,是不公平的。我決心把你也看作是患難者,強迫自己相信,那長久蒙蔽你眼睛的陰翳終于消解了。我曾常常不無心痛地懸想,當你思量自己一手造成的可怕后果時,會是多么的驚懼。即使在那黑暗的日子里,那些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里,也有些時候我當真渴望能去安慰你,那樣確信你終于領(lǐng)悟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那時沒想到,你會有這一大惡——浮淺。我當時真的很傷心,但又不得不告訴你,第一次讓我收信的機會,因為只能收一封,只好留給有關(guān)我家事的信。我妻子的兄弟來信說,只要我給她寫一次信,她就會因為我和我們孩子的緣故,不興訟離婚。我感到有責任這樣做。其他理由不說,一想到要同西里爾分開我就受不了。我那漂亮、會疼人又招人疼的孩子,我所有朋友中的朋友、我一切伙伴中的伙伴,他那小小腦袋滿頭金發(fā)中的一根,對我來說都比,不用說從頭到腳的你了,都比普天下的寶石還寶貴——確實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等我明白時已太晚了。
在你申請后兩周,我得到了你的消息。羅伯特·舍拉德,這位最勇敢最俠義的好人,前來看我,除了別的事外,也告訴我那份荒唐的《法蘭西信使》,及其作為文學(xué)腐敗的真正中心,是如何忸怩作態(tài),說你就要在上面發(fā)表一篇文章談我的事,還要附上我的一些信件。他問我是否真的希望這么做。我聽了大吃一驚,非常惱火,命令這事馬上停止。你曾經(jīng)把我的信四處亂放,讓你那一伙人偷了來敲詐,讓旅館的仆人竊取,讓家里的用人出賣。那不過是你對我寫給你的信掉以輕心、無法欣賞罷了。而你竟然認真提出把剩下的信選出來發(fā)表,這幾乎使我不敢相信。你會選些什么信呢?我無從知道。這是我得到的關(guān)于你的第一則消息。它讓我很不愉快。
第二則消息很快就來了。你父親的律師在監(jiān)獄里露面,當面遞送了一份破產(chǎn)通知,就為了區(qū)區(qū)的700英鎊,他們報的費用數(shù)額。我被判為公開破產(chǎn),必須出庭。我強烈認為,現(xiàn)在仍這樣認為,等下還會重提此事,這些費用該由你家支付。你曾以個人擔保,明言你家會支付的。就因你這么說了,律師才承接這個案子的。你絕對應(yīng)該負責。即使不因為你代表你們家所作的承諾,你也應(yīng)該感到,既然你已弄得我身敗名裂,那至少也該讓我免于這雪上加霜的破產(chǎn)之恥吧,何況是因為這根本不足掛齒的一點錢,還不到短短的三個月夏天里我在戈靈為你花的一半呢。關(guān)于這一點,在這里暫且不多說了。我完全承認,從律師樓的職員那里收到過你關(guān)于這件事的口信,怎么說也是同這事有關(guān)聯(lián)的口信。他來取我的證言和聲明的那天,從桌那邊探過身來——看守當時在場——從衣袋里拿出一張字條看了看,低聲對我說:“百合花王子向你問好?!蔽业芍劬此K职言捴貜?fù)了一遍。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那位先生目前在國外?!彼衩氐匮a了一句。我恍然大悟,記得在我的囚徒生活中,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了。天下所有鄙夷盡在那一笑中了。百合花王子!我看到了——而以后的事情說明我沒看錯——所發(fā)生的這一切,絲毫沒讓你有一丁點的領(lǐng)悟。你在自己眼里仍然是一出小喜劇中風度翩翩的王子,而非一出悲劇演出中憂郁傷心的人物。所發(fā)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帽子上的一根羽飾,裝點著一個氣度狹隘的腦袋,只不過是別在馬甲上的一朵花,遮掩著一顆仇恨,只有仇恨,才能溫暖的心。那顆心中,愛,只有愛,會覺得寒冷。百合花王子!你用個假名同我聯(lián)系,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事。我自己呢,在那時,什么名字也沒有。在當時被囚禁的那個大監(jiān)獄里,我不過是在長長的一條走廊里,一間小小的單人牢房門上的數(shù)字和字母罷了,千百個無生命的號碼中的一個,千百條沒生活的生命中的一條。但是在真實的歷史中肯定有許多真實的名字吧,對你會更合適得多,用了我也會不費力地一下就認出你來?我并未在那些只適用于化裝舞會上取樂的光怪陸離的假面后尋找你。?。∫悄愕撵`魂因為哀愁而傷痛,因為愧悔而謙卑,因為悲苦而沉重——為求其靈修臻于完美甚至應(yīng)該這樣的——那就不會選擇這么一個偽裝,想躲在這么一個暗影中潛入這悲苦之地!生活中的大事是因為它們顯得大,因為這一點,雖然你聽著可能覺得奇怪,大事往往難以闡釋。但是生活中的小事卻是象征。我們最容易通過小事吸取人生的慘痛教訓(xùn)。你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選擇了一個假名,這件事當時是、并將依然是具有象征性的。它把你揭穿了。
六周之后又來了第三則消息。我從病重躺臥的醫(yī)院病房被叫了出來,去聽一則你通過監(jiān)獄長傳給我的口信。他讀出一封你寫給他的信,信中說你提出要發(fā)表一篇《奧斯卡·王爾德一案》的文章,發(fā)在《法蘭西信使》上(該“雜志”,你出于某種特殊原因補充說,“相當于我們英國的《雙周評論》“),很想得到我的許可發(fā)表一些信的摘要或選段——哪些信?是我從荷洛威監(jiān)獄給你寫的那些信!那些信本該是你在這整個世界上最彌足珍貴、最秘不可宣的東西!這些就是你提出要發(fā)表的信,讓那些飽食終日的頹廢派們看了稱奇,供那些貪得無厭的專欄作家們搜集獵奇,叫《拉丁季刊》的小名流們目瞪口呆、亂說一氣。如果你自己心中沒有什么會疾呼反對如此下流的褻瀆之舉,那至少也該記得那個人在倫敦看到約翰·濟慈的信在公開拍賣,悲傷與鄙夷之余寫下的那首商籟詩,而最終能理解我詩句的真意:
……我看他們對藝術(shù)并不鐘情
打碎了一位詩人水晶般的心靈
一任那些委瑣的小眼睛虎視眈眈。
你的文章想要搬出些什么來呢?說我太喜歡你了?這一點巴黎的浪子知道得很清楚。他們都看報,其中大多也給報社寫東西。說我是個天才?這一點法國人明白,還有我天才的獨到之處,他們比你所了解的,或者人們可能希望你會了解的,要明白得多。說天才常常伴隨著情感和欲望上莫名的乖張變態(tài)?佩服佩服,但這課題是隆布洛索的專長,不是你的。況且,這一病理現(xiàn)象也見于沒有天才的人群。說在你和你父親仇恨的爭戰(zhàn)中,你們各自都拿我既當盾又當矛?還有呢,說在你們的爭戰(zhàn)結(jié)束后對我的那場追魂奪命的惡毒攻擊中,要不是你的網(wǎng)撒到了我腳邊,他是根本逮不著我的?這倒不假,但有人告訴我亨利·波厄已經(jīng)著文把這一點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而且,要證實他的觀點,如果這是你的目的,那也用不著發(fā)表我的信,怎么說也用不著發(fā)表在荷洛威監(jiān)獄里寫的信。
為了回答我的這些問題,你會不會說,我自己在荷洛威監(jiān)獄里寫的一封信中,要你盡可能在小小一部分世人面前還我一些清白?沒錯,我是說了。記住我為什么此時此刻會在這里。你認為我在這里是因為同那些原告證人的關(guān)系嗎?我同那種人的關(guān)系,不管是真的還是猜的,政府和社會都不感興趣。這些人他們根本不知道,更不會去注意。我在這里,是因為本想把你父親關(guān)進監(jiān)獄。當然我失敗了。我的辯護律師撒手認輸了。你父親反敗為勝,把我給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還關(guān)著呢。這就是為什么我被人看不起。這就是為什么人們鄙視我。這就是為什么我得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地服完這可怕的徒刑。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求提前釋放的請愿書都被拒絕了。
你本來是唯一的一個人,能在絲毫不必蒙羞冒險受辱的情況下,改變局面,令整個事件改觀,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真相來的。我當然不期望、確實也不希望你和盤托出你當初是怎樣、以及為了什么目的在牛津碰到麻煩后找上我求助的;或者,你是怎樣、以及為了什么目的——如果你還真有什么目的的話——將近三年來簡直是寸步不離我左右。這段交情對于我,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一個有地位的人,甚至是社會的一員,具有偌大的毀滅性;我屢屢要擺脫這交情,個中的始末曲直,本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細算流水賬的。我也不會要你把那些三天兩頭你幾乎是必鬧無疑的場面描述一遍;不會要你把打給我的那一連串絕妙的電報,那一派奇怪地交織著談情和說錢的文字,重印出來;也不會要你像我曾經(jīng)被迫所做的那樣,從你的信中摘引那些更是不堪入耳、無情無義的段落。但我仍然認為,你要是能就你父親的話提出抗議,那于我于你都是有好處的。你父親對我們友誼的說詞,既怪且毒,說到你時是那么荒唐可笑,說到我時又是那么血口噴人。這種說詞現(xiàn)在竟然已載入正史:有人引證,有人相信,有人編纂;講道者以此撰寫他的布道文,衛(wèi)道者以此作為他道德文章的主題。而我呢,曾經(jīng)令老老少少心動的我呢,卻要接受一個笨蛋小丑的判決。我承認,在這封信里,我曾不無苦澀地說過,事情的諷刺在于你父親有生之年將成為主日學(xué)校小冊子里頭的英雄,你將與少年撒母耳并列,而我將與雷斯和薩德侯爵為伍。我敢說這再好不過了。我無意抱怨。人在獄中學(xué)到了好多,其中之一就是:天下事,是怎樣就怎樣,該怎樣會怎樣。我也毫不懷疑,中世紀的麻風病人和《朱斯蒂娜》的作者將比《桑佛德與默頓》更好作伴。
可是在給你寫那信時,我覺得為了你也為了我,不接受你父親通過辯護律師提出的旨在教化庸人俗世的說詞,這樣是正確的、正當?shù)?、?yīng)該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要你構(gòu)思寫些東西以正一點視聽。對于你,至少也比胡亂給法國報紙寫些你父母的家庭生活要好。你父母過去的家庭生活快樂與否,法國人會理睬嗎?再也想不出對他們來說比這更無聊的話題了。確實會讓他們感興趣的是,一個像我這么出名的藝術(shù)家,一個通過以其為化身的流派和運動而對法國的思潮有過顯著影響的藝術(shù)家,怎么會過這種生活,而后又去打這樣一場官司。我給你寫了恐怕有數(shù)不清的信,說你是怎樣在把我拖向毀滅;說你是怎樣放縱自己的喜怒無常,為狂暴的脾氣所左右,害我也害己;說我是怎樣有心,不,是決心要斷絕這完全會置我于死地的友誼。假如你為你的文章而要發(fā)表的是我的這些信,那我會理解的,雖然不會允許它們發(fā)表的。當你父親的辯護律師想抓我的把柄時,突然在法庭上出示我的一封信,那是在1893年3月寫給你的,信中說你既然這么喜歡大吵大鬧,那我與其再忍受一輪這可怕的場面,還不如就此“讓全倫敦的房客來敲詐”。你我友誼的這一面沒想到就公諸于眾了,這真的使我非常傷心。但是,對這珍貴的、微妙的、美好的一切,你卻如此的不聰不敏、不痛不癢,遲遲不能發(fā)現(xiàn)與欣賞,竟至于自己提出要發(fā)表這些信件;須知正是在這些信件、通過這些信件,我想保有愛的神與魂,使之存活在我的肉體中,熬過那副肉體蒙受屈辱的漫長歲月而不死——這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仍然是令我最悲最痛,最最失望的心結(jié)。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恐怕我是太清楚了。如果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那虛榮便是用鐵絲把你的眼皮縫在一起了。那種“通過它,只有通過它,才能既以其理想關(guān)系也以其真實關(guān)系來理解他人”的才能,被你狹隘的利己之心磨鈍了,而長久的荒廢又使它不復(fù)可用了。你的想象力同我的人一樣,被囚禁在監(jiān)牢里。虛榮是鐵條封住了窗口,看守的名字叫仇恨。
這一切是發(fā)生在前年11月初的事了。那么久遠的日子和現(xiàn)在的你,其間橫著一條生活的長河。這茫茫一片荒山野水,你即使看得見,也很難望得穿。然而在我看來似乎是發(fā)生在,我不說是昨天,而是在今天。受苦是一個很長的瞬間。我們無法將它用季節(jié)劃分。我們只能記錄它的心境,按順序記下它種種心境的回環(huán)往復(fù)。對于我們,時間本身不是向前推移,而是回旋運轉(zhuǎn)。它似乎在繞著一個哀苦的圓心盤旋。這是一種凝滯的生活,時時事事都由一個不可變的模式控制,我們吃喝、起臥、祈禱,或者至少是為禱告而下跪,都得遵循一條鐵的公式:那些一成不變的律法,這種令人麻木的凝滯,使得每一天都暗無天日,都在重復(fù)著過去的日子,分毫不變。這種凝滯,似乎也傳給了外間天地的各種力,而天地之力的存在,本質(zhì)就在于不斷變化。春種秋收,農(nóng)人在田里俯身揮鐮,果農(nóng)穿行于藤蔓間采摘葡萄,果園的青草上,殘花落時一片片的白,果子掉下又散散的滾了一地:這一切,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無法知道。
對于我們,只有一個季節(jié),悲愴的季節(jié)。那太陽、那月亮,似乎都從我們的天穹拿掉了。外面也許是藍天麗日,但是透過頭頂小小的鐵窗那封得嚴嚴的玻璃,漏下的只是一點點灰暗的光線。牢房里整天是晨昏不辨,一如內(nèi)心中整天是半夜三更。思維也同時間一樣,不再有任何運動。你自己早已忘卻的事,或者很容易就忘卻的事,現(xiàn)在我正身歷其境,明天還將再歷其境。記住這個吧,那樣你就會明白一點,這封信我為什么寫,為什么這樣寫。
一個星期過后,我被轉(zhuǎn)到這里。三個月過去了,我母親去世了。你比誰都清楚我對她有多愛,多尊敬。她去世,對我是個如此可怕的噩耗,即便我曾出口成章,也有口說不出內(nèi)心的哀傷和愧怍。即使是在我藝術(shù)的巔峰時期,也絕對找不出什么詞語,載得動這千鈞重負;也找不出什么詞語,在我那萬緒千聲、沸沸揚揚而又無可言傳的悲慟之中,能如音樂的雍容肅穆穿行其間。她和我父親留給我一個他們已使之高尚榮耀的姓氏,不但在文學(xué)、藝術(shù)、考古和科學(xué),也在我祖國的歷史中,在我民族演進的歷史中留名。而我卻讓那個姓氏永遠地蒙羞,讓它淪為下賤人流傳的下賤笑柄,讓它蒙上了恥辱的污穢。我把它丟給了惡人使它成為惡名,我把它丟給了蠢人使它成為愚蠢的別名。我當時承受的悲苦、現(xiàn)在還在承受的悲苦,用筆寫不下,用紙記不完。我妻子那時對我好,不想讓我從不相干的人嘴里聽到這噩耗,病得那么厲害還從意大利的熱那亞趕到英格蘭,親口把這樣一個無可挽回、無可補救的損失婉轉(zhuǎn)地告訴我。那些對我仍存有感情的人無不傳話表示同情。甚至那些以前并不認識的人,聽到我破碎的生活中又添新愁,也寫信來要求把他們的哀思傳達給我一二。只有你,冷眼旁觀,沒傳來一句話,沒寄來一封信。維吉爾對但丁說起那些沒有高尚的沖動也沒有深遠的意向的人,像你的這種樣子,用他的話最好說了:“不說他們,只用眼睛看看,再掉頭走開?!?/p>
三個月過去了。掛在牢門外,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和刑期,用來記錄我每天勞動與表現(xiàn)的日歷告訴我,是5月了。
朋友們又來看我了。我照樣問起了你。人家說你在那不勒斯的別墅里,正在出一本詩集呢。在會面快結(jié)束時,還隨口說起那些詩是要獻給我的。這消息似乎讓我覺得一陣惡心。我一句話沒說,默默地回到牢房,滿心的鄙夷與蔑視。你怎么會做這樣的夢,不事先征得我同意,竟要把一本詩集獻給我?做夢,我說了是不是?這樣的事你怎么也敢做出來?你會不會拿這樣的話回答我:在我名揚天下、飛黃騰達的日子里,不是就答應(yīng)過接受你把自己早期的作品題獻給我?沒錯,我答應(yīng)過,就像我答應(yīng)任何一個剛踏上這條既艱難又美好的文學(xué)之路的年輕人,接受他們的敬意。對藝術(shù)家來說,一切敬意都是令人愉快的,而來自青年的敬意又倍增其愉快。月桂之花、月桂之葉,一讓蒼老的手采摘,便枯萎了。只有青年有權(quán)為一位藝術(shù)家戴上桂冠。那是年輕人真正的特權(quán),但愿他們明白這個道理。但是蒙羞含辱的日子同名揚天下、飛黃騰達的時候是不一樣的。你還得弄明白,發(fā)財、享樂、出人頭地,這些可以是大路貨,但悲愴卻是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中最敏感的。在整個的思想和運動的空間內(nèi),只要稍有動靜,它便會以既精妙又可怕的律動,與之共振。那敲得薄薄的金箔,能用來檢測肉眼看不見的力的方向,可再敏感,相比之下也顯得粗糙了。悲愴是一道傷口,除了愛的手,別的手一碰就會流血,甚至愛的手碰了,也必定會流血的,雖然不是因為疼。
你那次可以寫信給瓦茲華斯監(jiān)獄的獄長,征求我的許可把我的信發(fā)在“相當于我們英國的《雙周評論》“的《法蘭西信使》上,為什么這次就不能寫信給雷丁的監(jiān)獄長,征求我的許可,讓你把詩題獻給我呢?不管你把那些詩說得怎樣天花亂墜。是不是因為在那件事上我禁止了有關(guān)的雜志發(fā)表我的信件,而你當然是再清楚不過了,信的版權(quán)那時是、現(xiàn)在還是完全地歸我所有;而在這件事上你以為可以不管我,隨心所欲地做去,等我知道了要干涉也太晚了?我現(xiàn)在是個蒙羞受辱、窮途潦倒、身陷囹圄之人。單憑這一點,你要是有意要在你作品的扉頁寫上我的名字,就應(yīng)該求我予你這個方便,給你這份榮耀,授你這項特權(quán)。一個人本該這樣跟那些含垢忍辱的人們商量的。
悲愴中自有圣潔之境。總有一天你會領(lǐng)悟其中意思。否則就是對生活一無所知。羅比以及像他那種心地的人會明白的。當我夾在兩個警察當中從監(jiān)獄里被帶到破產(chǎn)法庭時,羅比等在那長長的、凄涼的過道里,我戴著手銬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這時他能莊重地當眾揚起帽子向我致意,這親切的、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一下子讓在場的人鴉雀無聲。比這更小的舉動就足以讓人進天堂了。正是本著這種精神,正是因著這種愛,圣人會跪下給窮人洗腳,會俯身親吻麻風病人的臉頰。這事我從未跟他提過。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我覺察到了。這樣的事情是無法在形式上以話語正式道謝的。我將它存在內(nèi)心的寶庫中。將它存在那兒,作為我暗暗欠下的一筆債,我很高興地想,這債是永遠也還不清的。將它存在那兒,讓滴滴淚珠化作沒藥與肉桂,使它永遠芬芳,永遠甜美。在這個智慧于我無益,達觀于我無補,引經(jīng)據(jù)典安慰我的話于我如同灰土的時候,那小小的、謙恭的、無聲的愛之舉動,想起它,就為我開啟了所有憐憫的源泉:讓沙漠如玫瑰盛開,帶我脫離囚牢的孤單與苦痛,讓我與世界那顆受傷的、破碎的、偉大的心相依相連。當你不單單能夠理解羅比的舉動是怎樣的美好,而且還能理解這舉動為什么對我意義如此重大,并將永遠意義重大時,那么,你也許就能明白本來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該本著一種什么精神,來同我商量,允許你把詩獻給我。
一點也不錯,我無論如何不會接受這獻詩的。雖然,也許吧,在其他情況下你問了我會高興,但仍會為了你好而拒絕這一請求的,不管我自己心情如何。一個年輕人,在他青春正盛時呈獻給世界的第一部詩集,應(yīng)該像春天的鮮花,像莫德林學(xué)院草坪上的山楂樹,像康姆納田野的立金花;而不該去背負一個可怕可恨的悲劇、一個可怕可恨的丑聞。倘若我讓自己的名字用去為詩集的問世報喜,那將是藝術(shù)上的一大錯誤。它將使整個作品裹在一種錯誤的氛圍之中,而現(xiàn)代藝術(shù)中氛圍又是如此重要?,F(xiàn)代生活是復(fù)雜的、相對的。這是它的兩個顯著特征。要表現(xiàn)第一個,我們需要氛圍及其微妙的神韻、暗示和奇妙的透視;要表現(xiàn)第二個,我們需要背景。這就是為什么雕塑已不再是一種再現(xiàn)型藝術(shù),而音樂則是;這就是為什么文學(xué)是、也一直是、將來永遠還是再現(xiàn)型的最高藝術(shù)。
你的小書,本來應(yīng)該帶著西西里島的神韻和阿卡狄亞的田園風味,而不是罪犯被告席的齷齪和囚牢的惡濁。你提議的這樣一種獻詩,還不只是藝術(shù)品味的錯誤;從別的觀點來看也是完全不恰當?shù)摹K鼤@得像是你在我被捕前后的舉止態(tài)度的延續(xù)。它會給人一種印象,認為這是愚蠢地虛張聲勢,是那種在人所不齒的偏街小巷被賤賣賤買的勇氣。就我們的友誼而言,復(fù)仇女神已把你我像蒼蠅似的打得稀爛。在我身陷囹圄時獻詩給我,實在像是一種自以為聰明的耍貧嘴,在過去你還只是寫信的那些個可怕的日子里——為了你好,我真心希望那些日子是一去不復(fù)返了——你常常公開以這種耍貧嘴的頂撞功夫為榮,很得意地自我吹噓。這樣做,不會產(chǎn)生我料想——我確實相信——你所屬意的那種嚴肅的、美好的效果。你要是征求了我的意見,我會勸你暫緩一陣出版你的詩集;如果不喜歡這樣的話,最初可以先匿名出版,等你的歌為你贏來了仰慕者——唯一一種值得爭取的仰慕者——那時你可以轉(zhuǎn)過身來對世界說道:“你們贊賞的這些花是我種的,現(xiàn)在我要把它們獻給一個人,這個人你們把他遺棄了、趕走了,我以這些花來表達對他人品的熱愛、尊敬和欽慕。”但是,你選的方式錯了,選的時間也不對。愛是講策略的,文學(xué)是講策略的:這兩樣你都不敏感。
這一點我已經(jīng)詳細地對你說了,以便你對它能充分了解,從而理解我為什么會當即寫信給羅比,提到你時口氣是那么鄙夷不屑,并絕對禁止你的題獻,而且希望能把我說你的這些話細心抄出來寄給你。我感到終于是時候了,得讓你對自己干下的事有所了解,有所認識,有所領(lǐng)悟。蒙蔽之深會變成怪異;而一份沒有想象力的心性,如果不去喚醒的話,會變成石頭般的冥頑不靈。如此一來,肉體可以吃可以喝可以享樂,而以肉體為寓的靈魂,會像但丁筆下布蘭卡·德奧里亞的靈魂那樣,永無復(fù)活之日了。我的信你似乎收到得正是時候。就我判斷,那些話對你像是五雷轟頂。在給羅比的回信中你自己說了,“失去了所有思想和表達的能力”。的確,看那樣子你除了寫信給你母親告狀外,想不出更好的什么了。她本來就因為看不到怎樣才是真的對你好而鑄成了自己和你的不幸,這下當然是想方設(shè)法安慰你,我想是把你又哄回了早先那種不肖也不中用的樣子。至于我這頭呢,她告訴我的朋友,說我這樣對你嚴詞貶責使她“非常的不高興”。的確,她不但把這不高興跟我朋友說了,還跟別人——我?guī)缀醪挥锰嵝涯懔耍歉嗟枚嗟娜恕f了,這些人并非我的朋友。而現(xiàn)在,我已通過那些同你和你家相交甚厚的渠道聽說了,本來由于我的過人才華以及所受的非人折磨,人們對我的同情在漸漸不斷地增加,但是出了這件事,這同情已蕩然無存。人們說:“呵!他早先想把那慈祥的父親弄進監(jiān)獄不成,現(xiàn)在又轉(zhuǎn)過來把這失敗怪罪到那無辜的兒子頭上。真是活該被咱們看不起!多么不識抬舉的人!”在我看來,當有人在你母親面前提到我的名字時,假如她對自己在我的家破人散中所應(yīng)負的那份責任——不小的一份呢——沒什么悲傷和遺憾之詞可說的話,那也請她保持沉默為好。至于你——難道你現(xiàn)在還想不通嗎,當時要是不寫信向她告狀,而是直接寫給我,有那個勇氣把你要說或認為要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這樣做不管從哪方面看對你都更好嗎?我寫那封信到現(xiàn)在快一年了。你不可能在這期間一直“失去所有思想和表達的能力”吧。為什么不寫信給我呢?從我的信中你看到你所做的一切對我的傷害有多深,令我有多生氣。還不止如此呢;你看到,你同我的友誼,前前后后巨細無遺地擺在了眼前,終于本色畢露,毫不含糊。過去我常常說,你這樣要把我毀了。你聽了總是一笑。在你我交往之初,愛德文·列維看到當你在牛津不幸落難時——如果我們非把它稱為落難不可的話——是怎樣把我推出去為你擔憂受過,出面甚至出錢;在我就這事向他請教求助時,他花了整整一個小時規(guī)勸我不要同你認識來往。在布萊克奈爾我跟你講了同他的那次令人難忘的長談,你聽了一笑。我曾告訴你,即使那個最終和我一起站在被告席上的不幸的年輕人,也都不止一次地警告過我,說你將來會比任何人,甚至比我傻乎乎認識的那些普通男孩,都要致命得多,終將置我于身敗名裂的死地。你聽了一笑,雖然這次沒覺得那么好玩。當我那些為人更謹慎或者相交不甚厚的朋友,因為我同你的友誼,要么對我忠言相勸要么離我而去,你知道后不屑地一笑。當你父親第一次在給你的信中咒罵我時,我告訴過你,我知道自己不過是你父子交惡中的卒子而已,最終是遭殃。你聽了狂然大笑。但結(jié)果是,我說了要發(fā)生的事,大大小小無不全發(fā)生了。你沒有理由說不知道這一切的始末曲直。為什么你不給我寫信?是怯懦嗎?是無動于衷嗎?是什么呢?我對你發(fā)脾氣,在信中發(fā)了脾氣,這更應(yīng)該是你寫信的理由啊。如果認為我信中說的有理,你應(yīng)該寫了信來。如果認為我說的有一點點的不合理,你應(yīng)該寫了信來。我等著一封信。我確實感到,你終究會明白的,如果舊日的感情、那世人頗不以為然的愛、我千百次向你表示的善而不得善報的盛意、你千百次欠我的尚未回報的人情,倘若這一切你認為是不值一提的話,那么光是履行義務(wù),這人與人之間最無情意可言的契約關(guān)系,也該使你動筆了。你不至于當真認為,我除了家人的事務(wù)信函外,不讓收到任何東西了吧。你非常清楚地知道,每隔十二星期羅比都寫信給我,說一點文壇消息。再沒有什么比他的信更令人如沐春風了:那份機智,那些精辟的批評,那輕巧的筆觸——這才真叫寫信,就像在跟人談天,很有法國人稱之為“密友閑聊”的況味。他把對我的敬服表現(xiàn)得含蓄優(yōu)雅,一會兒訴諸我的理性判斷,一會兒投合我的幽默感,一會兒與我的審美直覺呼應(yīng),一會兒與我的文化修養(yǎng)合拍,處處微妙地讓我記起自己曾經(jīng)在許多人眼里是品評藝術(shù)風格的一方盟主,對一些人來說是最高盟主。他既顯示了自己文學(xué)的策略,也顯示了他愛的策略。他的信是我與那個美麗的非現(xiàn)實的藝術(shù)世界之間的小小信使,在那個世界里我曾經(jīng)尊貴為王。的確,本來會繼續(xù)為王的,只是我讓自己受誘惑,掉進了一個不完美的世界,掉進了粗鄙而不圓滿的激情、正邪不辨的嗜好、沒有止境的欲望、散漫無定的貪婪之中。然而,該說的都說了之后,肯定你自己心中怎么也會理解,也會想得到,即使是基于好奇這一普普通通的心理,我也很想收到你的消息,勝過聽到艾爾弗列德·奧斯汀要出一本詩集,斯特利特在給《每日紀事》寫劇評,或者是由一個讀一篇頌詞也要口吃的人宣稱梅納爾太太為新一位掌管風格的女判官等諸如此類的新聞。
??!要是換成了你在監(jiān)獄——我不說是因為我的過失,要是這樣那太可怕了,我承受不了的——而是因為你自己的過失,你自己的錯誤:交錯朋友、信錯人、愛錯人、在人欲的泥淖中失足,或者這些都不是,或者這些都是——在這種情況下,你想我會讓你在黑暗與孤寂中凄慘度日,而不想辦法,哪怕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辦法,幫助你去承受恥辱的重壓嗎?你想我會不讓你知道嗎,你受苦,我與你同在受苦;你哭泣,我眼中也會充滿熱淚?你想我會不讓你知道嗎,假如你幽困于縲紲之室,為人所不齒,我會用滿心的悲哀去構(gòu)筑一處寶屋,百倍加添地存起世人不讓你得到的一切,等著你的歸來,伴著你的康復(fù)?如果出于令人痛苦的需要或謹慎,對于我這是更加的痛苦,我不得與你接近,被剝奪了與你相見的快樂,即使是透過鐵窗看看里面囚首垢面的你都不行,我也會一年四季地給你寫信,希望哪怕是一些只言片語,甚至不過是愛的不成聲的回音,也許會傳到你那兒。即使你拒絕收我的信,我也會照寫不誤,這樣你就會知道,不管怎樣總是有信在等著你。不少人都這樣寫信給我。每過三個月人們都給我寫信,或提出要給我寫信。他們的信件都存在那里,等我出獄時交給我。我知道信都在那兒。我知道寫信人的名字。我知道信中充滿了同情,以及關(guān)愛,以及善意。這就夠了。我不需要知道得更多。你的沉默令人寒心。不止是幾星期或幾個月,而是幾年的杳無只字;幾年了,即使是像你這樣的人也得算一算,你們快活的時光過得飛快,日子翩翩而過,幾乎趕不上它們閃光的舞步,追歡尋樂跑得你們上氣不接下氣。這沉默沒有道理,這沉默無可辯解。我知道你有不為人知的弱點,猶如塑像的泥足。有誰知道得更清楚呢?在我的格言警句中,有一條是這樣寫的,正是泥足才使金身變得寶貴。我當時想的就是你。但是,你給自己塑造的形象并非泥足金身。那些兩角四蹄的畜牲把大路上的泥塵踐踏成泥淖,你正是用這泥淖之泥惟妙惟肖地塑成自己的人像給我看,這樣一來,不管我曾經(jīng)對你懷有什么秘密的向往,現(xiàn)在對你,除了鄙夷和蔑視外,不可能有別的感情了,而對自己,也只有鄙夷和蔑視了。別的理由不提也罷,就你的無動于衷、你的傖俗乖巧、你的無情無義、你的小心謹慎,隨你高興怎么說都成,只要一想到我落難當時及以后的種種怪事,這一切就令我倍覺苦澀。
別人進監(jiān)獄受苦,如果說被剝奪了人間美好的東西,他們至少還是安全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世上最要命的明槍暗箭是夠不著他們了。他們可以躲在牢房的黑暗中,恥辱本身就成了他們的一種避難所。世界遂心如意了,繼續(xù)走它的路,他們就留在那里無人打攪地受著苦。而我就不同了。悲愴如潮,一陣一陣地敲打著層層牢門找我來。那些人把牢門洞開,讓它涌進來。我的朋友,即使有的話,也很少能獲準來看我。而我的敵人想來的話,卻總是通行無阻。兩次在破產(chǎn)法庭、又有兩次在轉(zhuǎn)監(jiān)獄途中,我都在眾目睽睽之下拋頭露面,忍著說不出的奇恥大辱,任由世人嘲弄。死神的使者傳達了他的消息之后,走了,我孑然一身,與世隔絕中有什么來安慰、來排解我的喪母之痛?思念母親,悲哀和愧悔那難以忍受的重負,我唯有一個人承擔,我仍在承擔。沒等那傷痛因為光陰流轉(zhuǎn)而減輕,更別說傷口愈合,我妻子便通過律師寄來了一封封氣勢洶洶的信。我這樣同時受人以貧窮相激相逼。這個我挺得住。比這更糟的我都能咬咬牙挺過去。但我的兩個孩子被法庭判走了。這是,也將永遠是個令我無限沮喪、無限痛苦、無限悲傷的心結(jié)。法律竟會如此裁決,竟敢如此裁決,認為我不適合同親生孩子在一起,這不禁令人毛骨悚然。牢獄之恥同這相比都算不了什么。我羨慕院里同我走步放風的人。他們的子女肯定在等著、盼著他們歸來,而且會好好地待他們。
窮苦的人比我們更有智慧,更慈悲,更仁厚,更善解人意。在他們眼里,進監(jiān)獄是人生的一出悲劇,一個不幸,一場災(zāi)禍,別人應(yīng)該同情才是。一個人進了監(jiān)獄他們只說是“出事了”。他們總是這么說的,話語間表露了完美的愛的智慧。而我們這種地位的人就不同了。一進監(jiān)獄便遭人唾棄。我,像我目前這樣,幾乎連得到空氣和陽光的權(quán)利也沒有了。我們一出現(xiàn)便掃人家的興。等到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再看看那時隱時現(xiàn)的月色都不行。我們的親生孩子被帶走了。人性天倫美好的紐帶斷了。我們的兒子還活在世上,而我們卻難逃孤老獨居的命運。就這一樣本可以治愈我們的創(chuàng)傷、幫助我們振作、本可以讓受傷的心紓解、讓痛苦的靈魂安寧的親情,卻不讓我們得到。
而百上加斤的是這一不大但不可否認的事實:你的行為、你的沉默、你所做的和沒來得及做的一切,使我漫長的牢獄之苦更變得度日如年了。就是獄中的飯食飲水,也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而變味了。你讓我的飯變苦讓我的水變澀。本該與我分擔的傷悲你卻令它倍增其悲;本該為我排遣的痛苦你卻使它苦上加苦。我毫不懷疑你并非有意。我知道你并非有意。這只不過是“你性格上唯一真正致命的缺點,你的毫無想象力”而已。
歸根結(jié)底我又非得饒恕你不可。不這樣不行。我寫這封信,不是要讓你心生怨懟,而是要摘除自己心中的芥蒂。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yǎng)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里栽種荊棘。要我饒恕你一點不難,只要你幫我一把。在過去無論你對我做了什么,我總是很樂意原諒你。那時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有自己的生活毫無瑕疵的人才能饒恕罪過。但現(xiàn)在,我含屈受辱,情況就不同了?,F(xiàn)在我饒恕你,對你應(yīng)該是意義重大了吧。有一天你會領(lǐng)悟的。無論領(lǐng)悟得或早或遲,很快或根本領(lǐng)悟不了,我都清楚我該怎么做。你毀了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但我不能讓你心頭壓著這負擔過一輩子。這負擔可能會使你變得麻木冷酷,或者凄凄慘慘。我必須把這重負從你心頭舉起,放上我自己的肩頭。
我必須告訴自己,不管是你還是你父親,即使再強大千百倍,也不可能摧毀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是我自己毀了自己——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如果不是自己毀自己,別人誰也毀不了的。我很愿意這么對自己說,正下決心這么對自己說,雖然你這時可能沒這么想。假如我這么無情地譴責過你,想想我又是多么無情地譴責了自己。你對我做的一切已夠可怕了,我對自己做的則更為可怕。
我曾經(jīng)是我這個時代藝術(shù)文化的象征。我在剛成年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而后又迫使我的時代意識到這一點。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身居這種地位,這么受到承認。這樣的象征關(guān)系,如果真有人看到的話,那通常也是史學(xué)家或批評家;等看到時,那個人,那個時代,已然作古。而我就不同。我自己感覺到了,也使別人感覺到了。拜倫曾是個象征性人物,但他象征的是他那個時代的激情,及其激情的萎頓。我所象征的則更為崇高,更為永恒,更為重大,更為廣博。
諸神幾乎給了我一切。天賦、名望、地位、才華、氣概。我讓藝術(shù)成為一門哲學(xué),讓哲學(xué)成為一門藝術(shù);我改變?nèi)说男撵`、物的顏色;我所言所行,無不使人驚嘆;戲劇,這本是最為客觀的藝術(shù)形式,在我手里卻成為像抒情詩和商籟詩那樣抒個人情懷的表達方式,同時范圍更為開闊、人物更為豐富;戲劇、小說、韻律詩、散文詩、微妙含蓄或奇妙非凡的對白,我筆之所至,無不以美的新形態(tài)展現(xiàn)其美;我讓真實本身不但顯其真,同樣也顯其假,亦真亦假,以此作為它天經(jīng)地義的內(nèi)涵,顯明了無論真假,都不過是心智存在的形式。我視藝術(shù)為最高的現(xiàn)實,而生活不過是一個虛構(gòu)的形態(tài);我喚醒了這個世紀的想象力,它便在我身邊創(chuàng)造神話與傳奇;萬象之繁,我一言可以蔽之,萬物之妙,我一語足以道破。
除了這些,我還有不同的一些東西。我讓自己受誘惑,糊里糊涂地掉進聲色的放浪而不能自拔,以作為一個紈绔子弟、花花公子、風流人物自快,讓身邊圍著一些不成器的小人。揮霍自己的才華,把一個永恒的青春拋擲,讓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快活。在高峰頂上待膩了,便成心下到谷底,尋求新的刺激。對于我,思想范疇里雋永的精警,在情感范疇中則成了乖張的激情。欲望,到頭來,是一種痼疾,或是一種瘋狂,或兩者都是。對別人的生死我變得漠不關(guān)心,只要自己高興就快活一下,過后便掉頭走了。我忘了,日常生活中每一個細小的行為都能培養(yǎng)或者敗壞品格,因此,一個人在暗室里干的事,總有一天要在房頂上叫嚷出去的。我不再主宰自己,不再執(zhí)掌自己的靈魂,也不認識它了。我讓你支配我、讓你的父親嚇唬我,終于弄得臉面丟盡。對于我,只剩下一樣?xùn)|西了:絕對的謙卑;對于你,同樣只剩下一樣?xùn)|西了:也是絕對的謙卑。你最好還是下來,在屈辱中與我一道學(xué)這功課。
我身受鐵窗之苦已快兩年了。在我心性的深處升起狂亂的絕望,哀絕的情狀不忍卒睹:無力的暴怒、苦澀的鄙夷、欲哭無淚的哀傷、欲喚無聲的苦痛、欲說無言的悲愴。人間苦情我一一嘗遍了,我比華茲華斯本人更能理解他詩句的意思:
苦難悠悠,朦朧中,暗地里
原是無窮盡。
但是,想到我的苦難無窮無盡雖然有時會覺得痛快,我可不想叫自己無端去受苦?,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藏在我心性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告訴我,世界上沒有什么是無意義的,而受苦是最不可能沒有意義的。這個東西藏在我心性的深處,就像野地里的寶藏。它就是謙卑。
我內(nèi)心所剩下的,這是最后一樣,這也是最好的一樣?xùn)|西了:是我達致的終極發(fā)現(xiàn),是我柳暗花明的起點。因為是出于自己,我知道它來得正是時候。不遲,也不早。如果是別人告訴我的,我會反駁。如果是別人帶給我的,我會拒絕。既然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我便想存于心間。必須這樣。就這一樣?xùn)|西,蘊含了生活的要素,新生活的要素,蘊含了我的新生。天下萬物唯有它最奇怪。給別人不行,別人要給你也給不了。想獲得它也不行,除非把自己已有的東西全都放棄。只有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能知道自己擁有它。
既然我領(lǐng)悟了自己心中的謙卑,就很清楚要做什么,事實上是必須做什么。我用了“必須”,不用說指的并非任何外在的制約或命令。這些我概不接受。我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是個有主見的自為主義者。除非出自本人,否則任你什么東西,對我一點價值也沒有。我的心性在尋找一個新的自我實現(xiàn)的方式。這是我唯一關(guān)心的。而第一件我要做的事,便是把自己從對你任何可能的怨恨中解脫出來。
我是完完全全的身無分文,實實在在的無家可歸??墒澜缟线€有比這更慘的呢。實話告訴你,與其心懷對你或世人的怨恨出這監(jiān)獄,我還不如高高興興地挨家挨戶要飯去。如果從大戶人家要不到,從窮人家里也會要到一點的。東西很多的人常常貪婪成性,自己沒什么的人總是與人分享。只要心中存有愛,我不介意夏天里在涼氣襲人的草地上過夜,冬天里在干草堆邊、在大谷倉下避寒。身外之物對我似乎是毫無意義了。你看,我的自為主義已經(jīng)達到一種多么強烈的地步,或者更應(yīng)該說是正在達到這種地步,因為路途還遠著呢,而“我行走的地方布滿荊棘”。
當然我知道自己命中不會到大路邊乞討,如果當真躺在了冰涼的草地上過夜,那也是要給月亮寫商籟詩。出獄那天羅比會在大鐵門的那邊等我的,而他所象征的,不止是他一個人的關(guān)愛,還有其他好多人的呢。相信有一年半的時間我不管怎樣還是不會餓肚子的。這樣的話,即使沒寫出好書來,至少也可以讀些好書。還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嗎?之后我希望能重整我的創(chuàng)作能力。可要是事與愿違:要是在這世界上變得無親無故,千家萬戶也無人同情無人接納,我唯有破衣遮身沿門托缽;即使這樣,只要胸不存塊壘,不為怨恨和鄙夷所困,我便能滿懷信心,泰然直面人生,遠勝過錦緞加身,裹著一個為仇恨所苦的靈魂。要我寬恕你,真的是一點也不難。但要我因為寬恕你而快樂,首先你必須感到需要我的寬恕。當你真的想要時,會發(fā)現(xiàn)它在等著你。
不用說,我得做的并非就這些,要只有這些就比較好辦了。該做的事還多著呢。有陡得多的山要攀登,有深得多的幽谷要穿越。而一切都必須出自我內(nèi)心。宗教、道德、道理,沒有一樣能幫得上忙。
道德幫不了忙。我生來就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是個標新立異、而非循規(guī)蹈矩的人。但是我看到一個人錯不在于他做什么,而在于他成為怎樣一個人。好在明白了這一點。
宗教幫不了忙。別人信那看不見的,我信摸得著看得到的。我的神他們住在用手建造的廟宇中,我的教義在實際經(jīng)驗的范圍內(nèi)達到了完美與完滿的境界,可能太完滿了,因為就像很多或所有那些把他們的天堂放在這世上的人,我不但在這世上發(fā)現(xiàn)了天堂的美好,也發(fā)現(xiàn)了地獄的可怕。要是真還考慮到了宗教,我便覺得想為那些無法信神的人創(chuàng)立一個教團,也許就稱為“無父者兄弟會”吧。在這里,有一座圣壇,上面沒點蠟燭,有一個神甫,心中不存平安,可以用沒受過祝福的面包和不斟酒的圣杯主持圣餐。不管什么,要成為真實,就必須變成宗教。不可知論同信仰一樣,也要有它的儀式。它撒下它的殉道者之種,應(yīng)該結(jié)成了圣人之果,它應(yīng)該天天贊頌,感謝上帝他躲著不讓人看見。但不管是信仰還是不可知,都絕不能是外在于我的東西。它的教義必須由我親自創(chuàng)立。只有創(chuàng)造自己形式的才是屬靈的。假使我不能在自己內(nèi)心發(fā)現(xiàn)它的真意,那就永遠也發(fā)現(xiàn)不了。假使我不是已然找著了它,就永遠也找不著了。
道理幫不了忙。講道理那就等于說,定我罪的法律是錯誤、是不公正的法律,讓我受苦的制度是錯誤、是不公正的制度。但是,我總得設(shè)法使這兩樣?xùn)|西顯得對我既公正又公平。正如在藝術(shù)中,人只關(guān)心一個特定的事物在一個特定的瞬間對自己來說是什么;在人性格的道德進化中也一樣。我必須使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對自己有益。硬板床、惡劣的食物、磨得人手指尖又痛又麻的扯麻絮的硬繩子、從早到晚奴隸般的勞作、似乎是出于常規(guī)需要而發(fā)出的呵斥命令、使悲哀顯得怪異的丑陋衣服、靜默、孤單、屈辱——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得轉(zhuǎn)化為屬靈的精神體驗。對肉體的每一丁點降格,我都必須設(shè)法變成靈魂的精神升華。
希望能達到那個境界,使我能夠說,簡簡單單、自自然然地說,我人生有兩大轉(zhuǎn)折點:一是父親送我進牛津,一是社會送我進監(jiān)獄。我不說這對我是最好不過的事,因為那樣的話我聽著太苦澀了。我更愿意說,或者聽人們說,我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兒,太典型了,以致于因為我的乖張變態(tài),為了我的乖張變態(tài),把自己生命中好的變成惡的,惡的變成好的。然而,自己怎么說,別人怎么說,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事,迫在眉睫的事,我不得不做的事,好讓自己在剩下無多的日子里不致凋零殘缺,便是將加諸于我的一切盡皆吸收進自己的心性,使之成為我的一部分。既來則安,無怨無懼,也不耿耿于懷。惡大莫過于浮淺。無論什么,領(lǐng)悟了就是。
剛進監(jiān)獄時,有些人勸我忘掉自己是誰。要聽了這話就完了。只有領(lǐng)悟了自己是什么人,我心中才有安寧可言。現(xiàn)在又有些人勸我一出獄就忘掉自己曾經(jīng)坐過牢。我知道要聽了這話也會同樣要命的。這意味著一種不可容忍的恥辱之感將永遠緊追我不舍,這意味著為他人也為我而設(shè)的那些事物——日月之美、四季之盛、黎明的音樂、長夜的靜謐、綠葉間滴落的雨點、悄悄爬上草地把它綴成銀光一片的露珠——這一切在我眼里都將蒙上污漬,失去它們療治心靈的能力,失去它們傳達歡樂的能力。抵諱自己的經(jīng)歷就是遏止自己的發(fā)展。抵賴自己的經(jīng)歷就是讓自己的生命口吐謊言。這無異于排斥靈魂。因為就像我們的肉體什么都吸收,既吸收經(jīng)牧師或圣靈的顯現(xiàn)凈化過的東西,也吸收世俗不潔的東西,林林總總,都化為力氣和速度,化為肌肉優(yōu)美的動作,化為悅目的皮膚,化為頭發(fā)、嘴唇、眼睛的線條與色澤;靈魂同樣地,也有它攝取營養(yǎng)的功能,能把本來是下作的、殘忍的、墮落的東西,化為高尚的思想和高雅的情懷。不止如此,靈魂還能在這些東西中找到最尊嚴的方式來伸張自己,也能經(jīng)常通過本來意在褻瀆、毀滅的東西來把自己最完美地彰顯出來。
我不過是一所普通監(jiān)獄里的一名普通囚犯,這一點我必須老老實實地接受;盡管你也許會覺得奇怪,我要教會自己的事有一件就是:別因此而羞愧。我必須接受這是一個懲罰;假如因為受到懲罰而羞愧,那懲罰受了就跟從來沒受過一樣。當然,有許多事我沒干卻被定罪,但也有許多事是我干的因而獲罪,還有更多的事我干了卻從未被告發(fā)過。我在這封信中說了,神是奇怪的,他們懲罰我們,不但因為我們的惡行和墮落變態(tài),也因為我們的美好與善良。就這一點,我必須接受的事實是,一個人受懲罰,不但因為他作的惡,也因為他行的善。我不懷疑,人這樣受罰很有道理。這有助于、或者說應(yīng)該是有助于對一己之善惡的領(lǐng)悟,不會因為其中的哪一樣而自滿自負。假使我這樣,就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不會對受懲罰感到羞愧,那我就能自由地思考、行走、生活了。
不少人出獄后還帶著他們的囚牢踏入外面的天地,當作恥辱秘密地藏在心底,最終就像一頭頭什么東西中了毒似的,可憐兮兮地爬進哪個洞里死了。他們落到這步田地真是可悲,而社會把他們逼成這樣,很不應(yīng)該,太不應(yīng)該了。社會自認有權(quán)對個人施以令人發(fā)指的懲罰,可它也表現(xiàn)了浮淺這一大惡,領(lǐng)悟不到自己干下了什么事。當那個人受過懲罰之后,社會就撇下他不管了,也就是說把他拋棄了,而這時,社會對那個人所負的最責無旁貸的義務(wù)才剛開始呢。社會真的是愧對自己的行為,避而不敢面對它懲罰過的人,就像有人欠了債還不起就躲起來,或者給人造成了不可挽回、無可補救的損害后就逃之夭夭。我從我這方面要求,如果我領(lǐng)悟了自己所受的苦,那社會也該領(lǐng)悟它對我所施的懲罰,于是雙方就不得再胸懷芥蒂、心存仇恨了。
當然,我知道以某個觀點看,事情對我要比對其他人更困難;從案情的性質(zhì)看,肯定要更困難的。同我關(guān)在一起的那些個苦命的盜賊流浪漢,在好多方面都要比我幸運。不管是在灰色的城市還是在綠色的鄉(xiāng)村,他們犯罪畢竟是在小街小巷小地方;要找個人們對他們干下的事毫不知情的去處,簡直用不著走出小鳥在破曉與黎明之間能飛過的距離。但是對于我,“世界縮得只有巴掌大”,不管去哪兒,都看到鉛鑄石雕般地寫著我的名字。因為我不是從藉藉無聞躍入一時的罪名昭彰,而是從一種永恒的榮耀跌進一種永恒的恥辱。我自己有時覺得這似乎說明了,如果真還用得著說明,名聞遐邇與臭名昭著不過是一步之遙,要是真還有一步遠的話。
就我的名字傳播所及,到哪兒人們都認得出我來,就我干的蠢事傳揚所及,誰都對我的生平了如指掌。但即使這樣,我仍然能從中看到對我好的一面。這將迫使我需要再次彰顯我的藝術(shù)家身份,而且是越快越好。只消再出哪怕是一部好作品,我就能擋掉惡意攻擊者的明槍,膽小鬼嘲諷的暗箭,把侮蔑的舌頭連根拔掉。如果生活還要令我為難,目前肯定是這樣,那我同樣要叫生活為難。人們必須對我采取某種態(tài)度,因此既對他們自己也對我作出判斷。不用說我指的不是特定的個人。我有心與之相處的人現(xiàn)在只有藝術(shù)家以及受過苦的人:那些知道美是什么的人,那些知道悲愴是什么的人。其他人我一概不感興趣。我也不會對生活提出任何要求。說的這一切,談的無非是關(guān)于自己對整個生活的心理態(tài)度;而我覺得,不因為受過懲罰而羞愧,是必須首先達到的境界之一,為了我自己能臻于完美,也因為我是如此的不完美。
接著我必須學(xué)會快樂。我一度憑直覺懂得快樂,或者以為自己懂得快樂。心中曾一直春意盎然。我的氣質(zhì)與快樂是如魚得水,生活滿滿當當?shù)谋M是歡娛,就像把酒斟到了杯沿。而今我是從一個全新的立足點來考慮生活,即使是想象一下快樂是什么,常常都極為困難。記得第一個學(xué)期在牛津讀佩特的《文藝復(fù)興史研究》,那本書對我的生活有著奇特的影響??吹降“涯切﹦虞m悲悲戚戚的人放在了地獄的下層,就到學(xué)院圖書館翻到《神曲》中的那一段,只見在可怕的沼澤地下躺著那些“在甜美的空氣中愁眉苦臉”的人,永遠是一聲一嘆地念叨著:
那時我們愁眉苦臉
而陽光中甜美的空氣喜氣洋洋。
我知道教會譴責精神上的懶散憂郁,但那時覺得這整個想法真是莫名其妙,就這個罪,我猜想,也是哪個對真實生活一點也不了解的牧師編出來的。我也不明白但丁,為什么既然說了“悲哀讓我們與上帝重新結(jié)合”,又對那些沉迷于憂傷的人那么狠心,如果真有那樣的人的話。當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憂傷竟會成為我生活中一個最大的誘惑。
在瓦茲華斯監(jiān)獄時我真想死。一心想死。在醫(yī)院里待了兩個月后便轉(zhuǎn)到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漸漸好轉(zhuǎn),氣得不得了,下決心出獄當天就自殺。過了一陣,心中的這股惡氣消了,我決心活下去,但要像君王坐在寶座上那樣,坐定愁城,永不再微笑。不管進哪家房子都要讓那一家變得像剛死了人似的,不管哪個朋友跟我走在一起都要愁冗冗的舉步維艱。要讓他們知道悲愁乃生活的真正秘密,要讓他們的心因為一份與己無干的悲愴而凋零,要讓他們的日子因為我的痛苦而殘缺?,F(xiàn)在我的感受就大不一樣了。我看到,要是自己整天郁郁寡歡地拉長臉,弄得朋友探訪時得把臉拉得更長以示同情;或者一招待他們,就請人家坐下來默默地品嘗苦澀的藥草、火葬場烤出的肉塊——要是那樣就太忘恩負義,太對不住人家了。我必須學(xué)會歡樂,學(xué)會快樂。
上兩次允許在這里會朋友時,我就盡可能地顯得快樂。我顯得快樂,以此作為對他們大老遠從倫敦來看我的一個小小的回報。我知道,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回報,但我感到,這肯定是最讓他們高興的回報。我一周前的星期六同羅比會面了一個鐘頭,努力把相見時的真心歡樂盡情表達出來。這么做,以我在這里為自己醞釀的思想觀點看,還是很對的,而入獄以來第一次真心想活下去,對我便是明證。
擺在面前的有這么多事情要做,無論如何也得讓我完成一些,否則就此死去,真會是天大的悲劇。我看到了藝術(shù)與生活新的發(fā)展,而每個發(fā)展都是一個新的完美的方式。我渴望活下去,探索這一于我簡直就是新天地的世界。你想知道這新的世界是什么嗎?我想你也猜得出。就是我一直以來生活的這個世界。
如此說來,悲愴,以及它所教給人的一切,便是我的新世界。我過去曾經(jīng)只為享樂痛快而活,對種種悲傷和痛苦避而遠之。我討厭這些,下決心盡可能不去理睬,也就是說,把它們當作不完美的方式,不屬于我生活架構(gòu)的一部分,不在我的哲學(xué)中有一席之地。我母親生前能全面理解生活,常常給我引歌德的幾句詩——那是卡萊爾在多年前送給她的一本書中寫的——我猜也是卡萊爾自己翻譯的:
從未就著悲哀吃過面包,
從未在夜半時分飲泣
痛哭著苦等明朝,
就不懂得啊,你在天的神力。
這些詩句,尊貴的普魯士王后,就是被拿破侖百般苛待的普魯士王后,在羞辱與流放中曾常常引用。這些詩句,我母親在晚年的煩惱中常常引用;我卻決絕地不承認、不接受其中蘊含的巨大真理。那時還明白不了。記得很清楚我常常對她說,我不想就著悲哀吃面包,也不想有哪個夜里痛哭著苦等一個更苦的黎明。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命運之神等著我的一個特別安排;的確,我生命中將會有整整一年,過的日子與這沒什么兩樣。但命運就是這么派給我了;最近幾個月來,經(jīng)歷了可怕的掙扎與磨難,才讀得懂隱含在痛心疾首之后的一些功課。教士們,還有那些用警句卻不帶智慧的人們,有時把受苦說得很神秘。受苦其實是一種啟示,讓人明白以前從未明白的事理,讓人從一個新的立足點去思考整個歷史。關(guān)于藝術(shù),過去憑直覺隱隱約約感到的東西,現(xiàn)在以心智和感情領(lǐng)悟了,再清晰不過地洞察了,刻骨銘心地體味了。
我現(xiàn)在看到了,悲愴,這人類所能達致的最高情感,既是一切偉大藝術(shù)的典型,也是一切偉大藝術(shù)的考驗。藝術(shù)家一直在尋找的,就是這種靈肉合一而不可分的存在方式:外在為內(nèi)在的表達,形式為內(nèi)容的揭示。這種存在的方式為數(shù)不少:有一陣,青春和專注于青春的那些藝術(shù)可以作為我們的一個典范;換個時候,我們也許會想到現(xiàn)代的風景畫藝術(shù),它印象的微妙與敏感,所暗示的一個寓于外在事物中的精神,一個大地與天空、霧靄與城市皆為其外衣的精神,以及它的種種情調(diào)、氣氛和色彩的不同常態(tài)的交匯感應(yīng),通過繪畫的形象,為我們展現(xiàn)了希臘人如此完美地用雕塑展現(xiàn)的內(nèi)涵。音樂呢,因為全部主題都吸收在表達之中而不能與之分離,是個復(fù)雜的例子;一朵花或一個小孩,則是說明我的意思的簡單例子。但是,悲愴乃生活與藝術(shù)的終極類型。
歡樂與歡笑背后可能藏著一種性情,一種粗俗、刻薄、冷酷的性情。但悲愴的背后卻永遠是悲愴。痛苦,不像痛快,是不戴面具的。藝術(shù)的真實,不在于本質(zhì)的意念和偶然的存在之間的任何對應(yīng);不是形與影的相似,或者說形式本身同映在水晶中的那個形式的相似;也不是空山回音,或者幽谷中的一汪清水,把月亮倒映給月亮,把水仙倒映給水仙。藝術(shù)的真實是事物同其本身的整合,達成的外形表達著內(nèi)涵,使靈魂獲得肉身,使肉體充滿精神?;谶@個理由,就不存在能與悲愴相提并論的真實。有些時候悲愴似乎是我唯一的真實。其他的可能是眼睛或口腹的幻覺,變出來蒙蔽一個撐壞另一個。但天地萬象,是以悲愴建造的,一個孩子、一顆星星的誕生,都伴隨著疼痛。
不止于此,關(guān)于悲愴,還有一個嚴酷的、非同一般的現(xiàn)實。我說過我曾是我這個時代藝術(shù)與文化的象征。而同我一起待在這不幸的地方的每一個不幸的人,無不象征著生活的真諦。因為生活的真諦即是受苦。藏在萬事萬物背后的就是這個。涉世之初,甜美的是如此甜美,苦澀的是如此苦澀,我們必然會一心向往歡娛和快樂,追求的不止是“一兩個月只吃蜜糖過活”,而是一輩子不嘗別的,不知道這么一來,我們可真的讓靈魂挨餓了。
記得曾經(jīng)同我所認識的一個心靈最美好的人談過這事:是一位女士,在我遭難坐牢的前前后后,她對我的同情和崇高的善心好意非筆墨所能書,非一般人所能及。她真正地幫助了我,雖然她自己并不知道,幫我忍受磨難的重負。天底下再沒有誰對我的幫助有她大。而這幫助,憑借的不過是她的存在而已;憑借著她之為她:既是個理想又是個影響,既暗示了人可能達到的境界,又真的扶持你去達到這個境界。她的心靈使空氣飄香,能把屬于精神的東西變得簡單又自然,一如陽光和大海;對于她,美與悲相攜而行,傳遞著同一個信息。眼下我心中所想的這次談話中,記得清清楚楚我跟她說了,就倫敦一條小巷里的苦,便足以說明上帝不愛世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人悲傷,哪怕不過是一個小孩,在某個小花園里,為自己犯的或不是自己犯的過錯而哭泣,造化臉上就整個兒黯然無光了。我那是大錯特錯。她說了,可我無法相信。我那時還沒達到那個境界,能有這樣的信仰?,F(xiàn)在我似乎看到了,世界之所以悲深苦重,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因為某種愛。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解釋。我信了,沒有別的解釋。而如果真的像我所說萬象是用悲愴建造的,那造出這一切的是愛的雙手。因為沒有別的什么途徑,能讓萬象為之而設(shè)的人的靈魂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痛快享樂,是為了美好的肉體;而痛苦傷心,則是為了美好的靈魂。
當我說我信了這些道理時,口氣太大了。遠遠的,猶如一粒美輪美奐的珍珠,看得見那是上帝的城池。那城是如此美妙,好像一個小孩子在夏日里一天便可以到達似的。小孩子可以。但是我,像我現(xiàn)在這樣,就不同了。一個道理,人可以片刻間頓然領(lǐng)悟,但又在沉甸甸地跟在后頭的深更半夜里失去。要守住“靈魂所能登上的高峰”,談何容易。我們思想著的是永恒,但慢慢通過的卻是時間。而對鐵窗內(nèi)的我們時間過得有多慢,就不用再說了;也不用再說那爬回監(jiān)獄牢房、爬進心底牢房的疲憊與絕望。那疲憊與絕望如此奇怪,驅(qū)不散,抹不掉,好像只能裝點灑掃房屋讓它們進來,就像接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一個厲害的主子,或者一個奴隸,我們是陰差陽錯或咎由自取地成了奴下之奴。雖然一時間你可能覺得難以相信,但對于你這依然是千真萬確的:自由自在、無所事事、舒舒服服地過著日子,學(xué)會謙卑的功課要比我容易,我每天一早就得雙膝跪地,擦洗牢房的地板。因為監(jiān)獄生活那道不盡的艱辛、數(shù)不完的條規(guī),使人產(chǎn)生叛逆心理。最可怕的不在于這令人心碎——心生來就是要碎的——而在于這使人心變成石頭。有時人會覺得,如果不繃著鐵板一樣的臉皮,翹著不屑的嘴角,這一天就挨不到黑。而心懷叛逆的人,借用教堂里很喜歡用的一句話說,受不到神的恩典——我敢說,教堂喜歡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因為生活同藝術(shù)一樣,叛逆的心境使靈魂閉塞,將靈氣堵住。然而這功課我要學(xué)的話,就必須在這個地方學(xué),而且要是腳踏在正道上,臉朝定那“名叫美的門”,心中就必然會充滿喜樂,盡管常常也會在泥淖中失足跌倒,在迷霧中失去方向。
這新生,由于熱愛但丁我有時喜歡這么叫它,當然了,絕不是新的生活,它不過是我以往的生活通過發(fā)展和進化的延續(xù)罷了。記得在牛津時同一個朋友說過——那是個6月的早晨,在我拿到學(xué)位之前我們正沿著莫德林學(xué)院那些鶯歌燕舞的小路散著步——說我要嘗遍世界這個園子里每棵樹結(jié)的果,說我要心懷這份激情走出校門踏進世界。的的確確,我是這樣地走出校門,這樣地生活了。我犯的唯一錯誤,是把自己局限在那些以為是長在園子向陽一面的樹當中,避開另一邊的幽幽暗影。失敗、羞辱、窮困、悲哀、絕望、艱難,甚至眼淚、從痛苦的嘴唇斷斷續(xù)續(xù)冒出來的話語、令人如行荊叢的悔恨、良心的譴責、最終要受懲罰的自輕自賤、柴灰蒙頭的悲愁、披麻布飲苦膽的悲情——這一切都是我所害怕的。正因為決心不過問這些,后來才被迫一樣一樣輪番將它們嘗遍,被迫以它們?yōu)槭常娴?,有幾個月別的什么也吃不上。我一點也不后悔曾經(jīng)為享樂而活過。我盡情活了個痛快,就像人不管什么都要做個痛快。什么快樂都經(jīng)歷過了。我把靈魂的明珠投進杯中的酒里。我踏著長笛的樂音行在享樂之路上。我過著蜜糖般的日子。但如果繼續(xù)過著同樣的生活就不對了,因為這會限制心性的發(fā)展。我只有往前走,園子的另一半同樣也有它的秘密留給我。
當然,所有這一切在我的作品中已有先兆,已有預(yù)示。有的在《快樂王子》中;有的在《年輕國王》中,特別是主教對跪著的男孩說的那一句:“難道制造不幸的神,不比你聰明嗎?”這話寫的時候我以為不過是普通一句話罷了;有很多則隱藏在《道林·格雷》中那像紫線縫金衣般穿過整篇的厄運這一主旨中;在《作為藝術(shù)家的批評家》中,這預(yù)示又呈現(xiàn)為多種色調(diào);在《人的靈魂》中則寫得直截了當、一目了然;在《莎樂美》中,又像副歌的迭句一樣,其多次重現(xiàn)的主題使劇本變得像一部音樂作品,把它串成了一首敘事曲;在那首散文詩里,說那個人不得不用鑄《快樂如過眼煙云》塑像的青銅去鑄《悲愴地久天長》的塑像,這預(yù)示就鑄成了具象。不可能會是別的了。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每時每刻的做人,不但取決于他曾經(jīng)怎樣,也同樣取決于他即將怎樣。藝術(shù)是一個象征,因為人是一個象征。
倘若我能完全達致這一境界,那就是藝術(shù)生命的終極感悟。因為藝術(shù)生命是簡單的自我發(fā)展。藝術(shù)家的謙卑在于他對所有經(jīng)驗的坦誠接受,正如藝術(shù)家的愛無非是那份對美的感受,那份向世界揭示其靈與肉的美感。佩特在他的小說《伊壁鳩魯信徒馬利烏斯》中,想求得藝術(shù)生命與宗教生命在深層、美好、嚴肅意義上的一致。但馬利烏斯同一個旁觀者相差無幾,的確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旁觀者了,天生“以合適的情感觀照生活之奇景”,華茲華斯把這點定義為詩人的真正目的。然而他這個旁觀者只不過、或者太過于注重神殿的器皿是否好看得體,因而未能注意到他所注目的乃是悲愴之神殿。
我看到了,真正的基督生命和真正的藝術(shù)家生命之間,有一個親密直接得多的聯(lián)系。令我大為高興的是,回想起在悲愴占據(jù)我的日日夜夜、使我身心俱裂之前,我早就在《人的靈魂》中寫道,一個人必須完全是、絕對是他自己,才會過基督那樣的生活,而我引為典型的,不但有山坡上的牧羊人、牢里的囚徒,還有畫家,對于他們世界是一幅美景,還有詩人,對于他們世界是一首歌。記得有一次跟安德烈·紀德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里,我對他說過,對形而上學(xué)我少有興趣,對道德倫理則一點也沒有,然而不管是柏拉圖還是耶穌基督,他們所說的無不能直接移植到藝術(shù)領(lǐng)域,并在此獲得圓滿的實現(xiàn)。這一條概括既新穎又深刻。
在基督身上還看得到個性與完美那種緊密的結(jié)合,這結(jié)合形成了古典和浪漫藝術(shù)的真正區(qū)別,也使得基督成為生活中浪漫運動的真正先驅(qū);還看得到基督天性的根本基礎(chǔ)與藝術(shù)家的完全一樣,是一種熱烈奔放、火一樣的想象力。他在人類關(guān)系的整個領(lǐng)域中實現(xiàn)了那種由想象引發(fā)的同情,而這在藝術(shù)領(lǐng)域中又是創(chuàng)作的唯一奧秘。他理解麻風病人的痛苦,失明之人的黑暗,為享樂而活者的巨大悲哀,富人不可思議的貧乏?,F(xiàn)在你明白了吧——難道還不明白嗎?——在我病痛之中你寫信給我說,“你像尊偶像,沒了底座就沒意思了。下次你要是病了我馬上走開”,這樣做距離真正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同距離馬修·阿諾德所稱的“耶穌的真諦”一樣遙遠。無論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還是耶穌的真諦,都會教你怎樣對別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你如果需要一句座右銘好晨昏溫習(xí),好讀著痛快或痛苦,那就把這一句寫在你家墻壁上,讓它日沐陽光夜被月華吧:“對別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币怯腥藛柶疬@樣一句座右銘意味著什么,你就回答說,它意味著“主耶穌的心腸和莎士比亞的頭腦”。
基督的確是詩人的同道。他整個的人性觀念,都是出自想象也只有通過想象才能領(lǐng)悟。人之于基督,一如上帝之于泛神論者。把分成各種各類的人視為整體,他是第一人。在他到來之前,有諸多的神和各樣的人。唯有他,看到在生活的座座山巒上只有一個上帝和一樣人,而且借助同情的玄妙,使兩者都通過他道成肉身,并依心情而定,稱自己為神之子,或人之子。歷史上沒有誰能像他那樣喚醒我們心中那種永遠為羅曼司所激動的奇妙氣質(zhì)。我仍然覺得其中有些事幾乎難以置信:一個年輕的加利利農(nóng)夫想象他能雙肩擔起整個世界的重負——一切犯過的罪、受過的苦,一切要犯還未犯的罪、要受還未受的苦;尼羅的罪過、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罪過、其私生子澤扎·博爾吉亞的罪過、那個身兼羅馬皇帝和太陽神祭司的人的罪過;那些名字叫“群”,住在墳塋里的人所受的苦;那些受壓迫的民族、工廠的童工、盜賊、囚犯、流浪漢;那些無言地受著壓迫,他們的沉默只有上帝聽到的人——這些何止是想象,而是真的做到了。所以,現(xiàn)在任何人與他的人格交通,即使沒向他的圣壇鞠躬、沒向他的牧師下跪,也會神奇地感到他們的罪孽褪去了丑陋,他們的悲愴顯出了美。
我說了他與詩人同道。這是真的。雪萊和索福克勒斯即是他的伙伴。但他的整個生命也是詩中最美妙的一首。就“憐憫與恐懼”而言,傾所有古希臘悲劇也不可望其項背。主人公絕對純潔的形象,使整個情節(jié)上升到一個浪漫藝術(shù)的高度。這一高度,底比斯或珀羅普斯家族所遭受的苦難,恰恰因為其情節(jié)的恐怖而無法達到。主人公的純潔也說明亞里士多德的話大錯特錯,他在闡述戲劇的論著中說,看到一個毫無過失的人痛苦是不可忍受的。同樣的,在埃斯庫羅斯或但丁這兩個嚴格對待溫情的大師筆下,在莎士比亞這一最具人情味的藝術(shù)大師筆下,在凱爾特人全部那些以淚眼看世界之美好、將人生視為一朵花的神話傳奇中,也找不到什么,能在悲情的樸實與悲劇效果的崇高融為一體這一點上,同耶穌受難中哪怕最后的一幕相提并論。那頓小小的晚餐他與同伴們共進,其中有一人已經(jīng)將他索價賣掉了;月光中,橄欖園里靜悄悄的是一片痛苦,那假朋友走上前,要用一個吻將他的身份暴露;那個還信著他的朋友,他像倚靠磐石一樣本想倚重這朋友來建起一所供世人避難的房子,在黎明雞叫前不認他;他本人孑然一身的孤獨,那樣的溫良謙恭,那樣的逆來順受;與此同時,還有那一幕幕情境:如大祭司怒撕衣服,巡撫要水、無濟于事地想洗去手上那使他成為歷史罪人的義人之血;那悲愴的加冕典禮,有史以來最奇妙的一個情景;將這無辜之人在他母親和他所愛的信徒面前釘上十字架;兵丁賭博,為分他的衣服拈鬮;通過這慘烈的死,他給世界留下最永恒的象征;而他最終葬在富人的墳里,身體裹著埃及的細麻布加貴重的香料,宛如王子一般——這一切,單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觀照,也使人不得不心懷感激,感激教會的至高職能成了即使是上演這出悲劇,不必流血,也不借助對話、服裝及手勢等帶神秘感的表現(xiàn),來演出她的救主最后的受難歷程;而我呢,一想到那在別的藝術(shù)中失傳的古希臘合唱,最終在做彌撒時以贊禮人對神父的應(yīng)答中保存了下來,喜樂和敬畏之情總是油然而生。
然而基督的整個生命——這生命可以如此完滿地在意義和表現(xiàn)上將悲與美合而為一——真的是一首田園牧歌,盡管在結(jié)尾時殿里的幔子裂為兩半,遍地都黑暗了,石頭滾到墓穴前。人們總是把他看作是一位同友伴們相聚的年輕新郎,確實就像他自己在什么地方說的;或者是一個倘佯在山谷里的牧人,同他的羊群一道找尋綠草和甘泉;或者是一名歌者,要用歌聲為上帝的城筑起城墻;或者是一個大愛之人,他的愛整個世界也裝不下。對于我,他的神跡煦煦如冬去春來般順心應(yīng)時。我看一點也不難相信,這就是他人格的魅力:他一出現(xiàn),就足以讓在痛苦中煎熬的靈魂獲得安寧;摸一下他的手或衣服,便能把痛楚忘卻;他在生活之路上行過,那些對生活的玄妙視而不見的人便心明眼亮,而那些兩耳充斥著享樂的靡靡之音的人,便第一次聽到愛的聲音,覺得那聲音如“阿波羅的琴聲般悅耳”;他走來,罪惡的情欲便遁逃無影,而那些生活暗淡想象力闕如的人們,便像死而復(fù)生一樣,從墳?zāi)怪须S他的召喚站立起來;他在山邊講道,眾人聽著便忘了饑渴和塵世的紛擾;他坐在餐桌邊,聆聽他教誨的朋友們便覺得粗茶淡飯也成了美味佳肴,白水喝著猶如美酒,整個屋子彌漫著甘松油的甜香。
勒南寫了《耶穌的一生》——那部優(yōu)美的第五福音書,或者可稱之為《托馬斯福音》——他在書中某處說了,耶穌偉大的成就,在于使自己死后如同生前一樣受人愛戴。當然,倘若他是詩人的同道,那更是天下有愛心之人的魁首。他看到,愛就是世界失去的那個真意,賢哲在尋找的那個真意;他看到,只有通過愛,一個人才能到達麻風病人心間,或上帝跟前。
而最重要的是,基督是個最高超的自為主義者。謙卑,就像藝術(shù)接受一切經(jīng)驗一樣,不過是一個表現(xiàn)的方式而已。基督一直在找尋的是人的靈魂。他把這稱作“上帝的國度”,在每個人心中都有的。他把這比作小東西,一小粒種子、一小團酵母、一顆珍珠。這是因為,只有擺脫了所有與之不合的情欲、所有習(xí)得的文化、所有的身外之物,不管是好是壞,然后人才能領(lǐng)悟自己的靈魂。
碰到大小事情,我因為意志上有些頑梗,加上天性中的不少叛逆,向來是咬咬牙挺住,直到在世界上除了西里爾,我一無所有。名聲、地位、幸福、自由、財富,全失去了,人成了階下囚、窮光蛋。但我還是有一樣美好的東西,我自己的大兒子。突然間他又被法庭判走了。這個打擊令我毛骨悚然,不知該怎樣才好,于是跪在地上,低下頭,哭著說:“孩子的身軀有如主的身軀,可我兩樣都不配得到?!边@一刻似乎救了我。我當下明白,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一切。從那以后——你聽了無疑會覺得奇怪——我心情便高興了一些。
我所觸及的,當然是自己靈魂最深處的本質(zhì)。我曾多方與它為敵,沒想到它卻像朋友一樣等著我。當人同靈魂相交時,就變得像小孩一樣單純,正如基督所要的那樣。可悲的是,能在死前“擁有自己靈魂”的人,又有幾個?“任何人當中,”埃默森說過,“最難得的莫過于出自本人的行為?!边@話還真不假。大多數(shù)人都是別人的人。他們的思想是別人的想法,他們的生活是對別人的模仿,他們的激情是襲人牙慧的情感。基督不僅是個最高超的自為主義者,他也是歷史上的第一個。人們想把他說成是個一般的慈善家,就像十九世紀那些個窩囊的慈善家;要不就說他是個利他主義者,等同于那些不講科學(xué)又自作多情的人們。但說實在的,他既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惻隱之心他當然有,他可憐窮人、關(guān)在牢里的犯人、下等人、受苦受難的人,但更多得多的是可憐富人、死心塌地的享樂主義者、那些浪費自己的自由而淪為物的奴隸的人、那些身穿綾羅綢緞住著王宮侯宅的人。對于他,財富和享樂比起貧窮和悲哀來,似乎真正是更大的悲劇。至于說利他主義,有誰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左右我們的,是神召而非心愿,在荊棘中采不來葡萄,在薊叢中摘不到無花果?
為別人而活,作為一個確定的自我意識的目的,這不是他的教義。這不是他教義的基礎(chǔ)。他說“饒恕你的敵人”,但這不是因為你敵人的緣故,而是為了你本人他才這么說的,還因為愛比恨美。他懇求那個他看了喜歡的年輕人,“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這時他心中想的并非窮人的處境,而是那年輕人的靈魂,那個正被財富糟蹋的可愛的靈魂。他的人生觀與藝術(shù)家無異;這樣的藝術(shù)家明白,遵循自我完善的必然法則,詩人非唱不可,雕塑家非用青銅思考不可,畫家非以世界為他心緒的鏡子不可。這道理千真萬確,就像春天里山楂樹必得開花,秋天里麥子必得金黃一樣,就像月亮有條不紊地漫游天庭一樣,何時如盤,何時如鉤。
但雖然基督并沒有對世人說,“為別人而活”,他卻指出了他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其間一點差別也沒有。這樣一來,他給了人一個外延了的、巨大的人格。自從他來后,每一個各各分離的個人的歷史,就是、或者說就能夠成為世界的歷史。當然文化強化了人的人格。藝術(shù)使得我們心有千千重。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和但丁一道去流放,去了解他人的艱辛,去明白他們的困苦:他們有一陣領(lǐng)略到歌德的寧靜與從容,然而心里對波德萊爾為什么會向上帝呼告又太清楚了:
啊,主啊,給我力量和勇氣吧
讓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和內(nèi)心而不厭惡。
他們也許是自作自受吧,從莎士比亞的商籟詩中得出他愛的真意,并把它變?yōu)榧河校凰麄円孕碌哪抗饪创F(xiàn)代生活,就因為自己聽過了肖邦的一首夜曲;他們或者擺弄古希臘的東西,或者閱讀某個死去的男人對某個死去的女人愛得神魂顛倒的故事,那女人發(fā)如金絲嘴似石榴。但藝術(shù)氣質(zhì)必定是與已然表達的產(chǎn)生共鳴。通過言語或色彩、音樂或大理石,在埃斯庫羅斯戲劇的彩畫面具背后,在某個西西里島牧人的蘆笛聲中,人以及人的信息必定已經(jīng)被揭示過了。
對藝術(shù)家來說,表達是他得以體察生活的唯一方式。對于他,沒有聲音就等于沒有生命。但是對于基督,情況就不是這樣。靠著那令人肅然起敬的想象力,其寬宏其神妙,他把整個說不出話的世界、無聲的痛苦世界,當作他的國度,使自己成為它永恒的喉舌。我提到過的那些人,那些無言地受著壓迫,“沉默只有上帝聽到的人”,他認他們?yōu)樾值?。他盡力要成為盲者的眼睛、聾者的耳朵、口舌被困者的一聲呼喊。他期望的就是為有口無言的蕓蕓眾生當一把號角,他們好向上天呼喚??恐欠菟囆g(shù)的天性——一個人具備了這天性,悲愴和受苦就成了實現(xiàn)自己對美的觀念的方式——他感覺到一個理念,要是沒道成肉身化作形象,便沒有價值,于是就讓自己化成了悲愴之人的形象。正因為此,藝術(shù)為之傾倒,尊他為上,而縱觀希臘諸神,哪個也沒能如此獨領(lǐng)風騷過。
因為希臘的神祇,盡管他們有著好看伶俐的四肢,紅白光鮮,卻不見得真有外表那么堂皇。阿波羅曲線型的前額,就像拂曉時分在山頂剛探出來的半輪紅日,他的雙腳像黎明的雙翼,但他卻對長笛對手瑪耳緒阿斯心狠手辣,剝了他的皮,還殺死了尼俄柏所有的子女;那個別名叫帕拉斯的雅典娜,她鋼盾般的雙眼里卻不見對阿剌克涅的憐憫;赫拉除了她的派頭和孔雀外,沒多少高貴可言;而眾神之父本人,卻對人間女子太過鐘情了。希臘神話中深具暗示意義的有兩個人物,對宗教來說是大地女神德美特,她不是奧林匹斯山諸神的一員;對藝術(shù)來說是狄俄倪索斯,一名民間凡婦的兒子,他出世之時成了自己母親去世之日。
可是生活本身卻從最卑下的底層產(chǎn)生了一個人物,遠比普洛塞庇娜的母親還有塞墨勒的兒子更令人可敬可嘆。拿撒勒的木匠鋪里出了個人,他比任何神話或傳奇中的人物偉大不知有多少倍。夠奇怪的是,他命定要向世界揭示葡萄酒的奧秘、百合花的真美,而喀泰戎山或恩那草地上的那些人,誰也辦不到。
以賽亞的詩“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jīng)憂患。他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樣”,對于他這就像自己一生的預(yù)示,而這預(yù)言也在他身上實現(xiàn)了。這句話我們絕不應(yīng)該害怕。每一件藝術(shù)品都是一個預(yù)言的實現(xiàn),因為每一件藝術(shù)品都是理念向形象的轉(zhuǎn)化。人類的每一分子都應(yīng)該成為一個預(yù)言的實現(xiàn),因為每一個人,無論是在上帝還是在人的心中,都應(yīng)該是某個理想的實現(xiàn)?;秸业搅祟A(yù)示,并成就了它;一個弗吉爾詩人的夢,不管是在耶路撒冷還是在巴比倫,歷經(jīng)幾個世紀漫長的演進,在世人等待著的耶穌身上道成肉身?!八拿婷脖葎e人憔悴,他的形容比世人枯槁”,這是以賽亞注意到的一些跡象,用來辨別這新的理想。只要藝術(shù)一明白其中意義,便在那個前所未有地彰顯了藝術(shù)之真諦的人跟前,綻開如花。難道不像我所說的嗎,藝術(shù)的真諦即是“外形表達著內(nèi)涵;使靈魂獲得肉身,使肉體充滿精神;以形式揭示內(nèi)容”?
對于我,歷史上最令人遺憾的一件事是,基督本身的復(fù)興,既然產(chǎn)生了沙特爾城的大教堂、阿瑟王記的傳奇、阿西西城的圣方濟各的生平、喬托的藝術(shù)、但丁的《神曲》,卻不讓按其自身的主線發(fā)展,反而被無聊的古典復(fù)興打斷了、破壞了。這古典復(fù)興給我們留下了彼特拉克的商籟詩體、拉斐爾的壁畫、帕拉第奧的建筑風格、重形式的法國悲劇、圣保羅大教堂、蒲伯的詩,以及各種來自外部、靠死的規(guī)則形成的東西,而不是通過某種精神的點化從內(nèi)部躍然而出。但是不管何時何地,只要藝術(shù)上出現(xiàn)浪漫主義運動,不知為什么就有基督,或者基督的靈魂,以某種形式出現(xiàn)。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在《冬天的童話》中,在普羅旺斯人的詩中、在柯爾律治的《古舟子詠》中、在濟慈的《無情妖女》中、在查特頓的《仁愛之歌》中。
拜他之賜,世上才有如此豐繁的人和物。雨果的《悲慘世界》,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俄羅斯小說中的哀憐情調(diào),伯恩·瓊斯和莫理斯的著色玻璃窗、掛氈及其十五世紀風格的作品,魏爾倫和他的詩歌,這一切,都是屬于他的,一如喬托的塔、亞瑟王的妻子和她的情人蘭斯洛特、湯豪澤、米開朗基羅那不安的浪漫主義雕像、尖頂建筑風格,以及對兒童和花的鐘愛——因為對兒童和花,古典藝術(shù)的確沒留出什么地方,足以讓他們成長玩耍,但是自十二世紀至今,他們則不斷地以不同方式于不同時候在藝術(shù)中出現(xiàn),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完全是一派孩童與鮮花的樣子:春天給人的印象,永遠是花好像躲在了什么地方,又怕大人找他們不著,煩了,不找了,趕緊冒出來跑到太陽底下;而一個小孩子的生活,簡直就像個4月天,又是陽光又是雨地灑在水仙花上。
正是基督本人天性中那富有想象力的氣質(zhì),使他成為這生氣勃勃的羅曼司中心。詩劇和歌謠中奇特的人物是別人的想象造出來的,但拿撒勒的耶穌創(chuàng)造自己,憑的全是自己的想象。以賽亞的呼喚同他的降世,其間的關(guān)系就像夜鶯的歌聲同月亮的升起,兩者相差不多——不多,雖然也許也不少。他既是對預(yù)言的確認,也是對預(yù)言的否認。因為他每成就一個期望,便摧毀了另一個。所有的美,培根說了,都存在著“某種比例上的奇特之處”;至于那些生就這種精神,也就是說,那些同他一樣具有勃勃生機的人,基督說,他們就像風“隨著意思吹,你聽見風的響聲,卻不曉得它從哪里來,往哪里去”。這就是為什么他那么讓藝術(shù)家著迷。他具備了生活所有的色調(diào):神秘、奇特、悲情、暗示、狂喜、摯愛。他打動人的驚嘆之心,并營造出這樣一種情調(diào),只有借助這情調(diào)才能理解他。
我很高興地想到,假如他是“集想象之大成者”,那世界本身也是如此。我在《道林·格雷》中說過,天下的大罪大惡產(chǎn)生于頭腦,但世上的一切都是在頭腦中產(chǎn)生的?,F(xiàn)在知道,我們并不是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眼睛耳朵不過是傳遞感官印象的通道而已,傳遞得充分不充分另當別論。是在頭腦里罌粟花紅了,蘋果香了,云雀唱了。
近來我下了點功夫鉆研了關(guān)于基督的那四部散文詩。圣誕節(jié)時想法弄到了一本希臘語的《新約》,每天早晨洗好牢房刷好盆罐,就讀一點《福音書》,隨手翻他十幾節(jié)讀讀。這樣來開始一天很愉快的。對于你,在那紛紛攘攘、沒有節(jié)制的生活中,要能這么做那簡直是天大的一件事。那對你可是有說不完的好處,而希臘語也挺簡單的。一年到頭沒完沒了的重復(fù),已經(jīng)敗壞了我們對《福音書》那份率真、清新,那份樸實無華的浪漫神韻的感受。我們聽別人讀太多太多遍了,讀得也太糟太糟了,而所有的重復(fù)都是反精神的。當你回到希臘文本時,感覺就像從一所窄狹黑暗的房子里走進一個百合花花園似的。
對于我,這愉悅又是雙份的,因為心想極有可能我們讀到基督所用的原話,他的ipsissima verba。從來都以為基督說的是阿拉姆語,就連勒南也這樣想。可現(xiàn)在我們知道,加利利的農(nóng)民,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愛爾蘭農(nóng)民一樣,是操雙語的,而那希臘語又是整個巴勒斯坦的一般交際語言,的確就像在整個東部地區(qū)那樣。我向來就不喜歡那個觀念,認為只能通過翻譯的翻譯來知道基督自己的話語。令我高興的是,就他的談話而言,查密迪斯也許聽過他的話,蘇格拉底同他理論過,柏拉圖明白了他的話;他也當真用希臘語說過“我是好牧人”;當他想到野地里的百合花,它們不勞苦也不紡線,千真萬確地用希臘語說了“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長起來,他也不勞苦,也不紡線”;而當他最后一句話喊出“我的生命完成了,成就了,圓滿了”,這時用的確實就是約翰告訴我們的:τετελεσται——“成了”,沒多話。
在讀《福音書》時——尤其是圣約翰本人的福音,或者不管是哪個早期諾斯替教徒承他的名義和衣缽所作——我看到了書中不斷在強調(diào),想象是一切精神和物質(zhì)生活的基礎(chǔ),也看到了對基督來說,想象簡直就是愛的一個形式,而愛又是主的全部意義所在。大概六周前醫(yī)生允許我吃白面包,而不是通常監(jiān)獄伙食那粗糙的黑或半黑面包。真是可口美味。你聽著會奇怪,怎么可能干巴巴的面包也有人當成美味佳肴。我鄭重地告訴你,對我是這樣的美味可口,每頓飯吃完了,要是盤里還留一點面包屑,或者權(quán)當桌布的粗毛巾上掉了一點,我都會認認真真地吃干凈:而且不是因為肚子餓——我現(xiàn)在飯食足夠——只是因為給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愿浪費。人當以此心向著愛。
基督就像所有個性迷人的人物那樣,不但自己有能力講出美好的道理,也能叫別人對他講出美好的道理。我喜歡圣馬可講的那個希臘婦人的故事。為了考驗她的信念,基督對她說不能把以色列孩子們的面包給她,她聽了回答說小狗——照希臘文應(yīng)該譯為“小狗”的——在桌子底下,吃孩子們丟下的碎渣兒呢。大部分人活著是為了愛和贊美。但我們應(yīng)該是憑借愛和贊美活著。假如有任何愛向我們顯露了,我們應(yīng)該認識到這愛自己是很不配的。沒有誰配得到愛。上帝愛世人,這一事實顯示,在神定下的事物的理想法則中,寫明了要把永恒的愛給予那些永遠不配的人。倘若那話你不高興聽,那就這么說吧,每個人都配得到愛,除了那些自認為配得到愛的人。愛是神圣的,必須雙膝跪接,承受的人嘴里和心里都要默念“主啊,我不配?!蔽蚁M阌袝r會想想這一點。這對你太需要了。
如果我真的重新提筆,指的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那只有兩個主題我希望提出自己的看法并通過它們來表達自己:一個是“基督乃生活中浪漫主義運動的先驅(qū)”;另一個是“藝術(shù)生命與為人處世的關(guān)系”。第一個,當然了,很是引人入勝,因為我在基督身上不單看到了浪漫主義最高楷模不可或缺的精要,還看到了浪漫氣質(zhì)所有隨機的、甚至是率性的成分。他是天下第一人,要大家過“花一樣的”生活。他讓這句話成為定論。他把兒童作為人們學(xué)習(xí)的楷模,把兒童樹立為長輩的榜樣。我本人一向都認為這是兒童的首要作用,如果完美的事物也應(yīng)該有點用的話。但丁把人的靈魂描寫為“像個小孩一樣又哭又笑的”從上帝手中出來,而基督也認為每個人的靈魂應(yīng)該“像個小小女孩,躺在地上又哭又笑”。他感到生活是變化的、流動的、積極的,讓它僵化成為任何形式都意味著死亡。他說人不該太過執(zhí)著于物質(zhì)的、世俗的利益,能變得不實際是了不起的事,不要太汲汲于大小事務(wù)。“鳥都不用操心,何況人呢?”他說得真好,“不要為明天憂慮。靈魂不勝于飲食么?身體不勝于衣裳么?”希臘人也許會說這后一句,那句充滿了希臘感。但只有基督才會兩句都說,替我們把生活總結(jié)得如此一絲不差。
他的道德完全是同情,道德就應(yīng)該這樣。即使他說過的話中只有一句“她許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此言既出,一死無憾。他的公義完全是揚善懲惡,公義就應(yīng)該這樣。乞丐進天堂因為他苦。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解釋乞丐為什么被送進了天堂。涼爽的傍晚時分在葡萄園里干一個鐘頭的人,同大太陽底下干了一整天的人,所得報酬一樣。為什么不能這樣呢?大概誰也不配得到什么。也許他們是不同的人吧?;讲挪荒蜔┤ネ切C械呆板、了無生氣的體系周旋呢,這種體系把人當作物,拿誰都一樣不當人看——好像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什么東西,在世界上都是一回事。在他看來沒有法則,只有例外。
浪漫主義藝術(shù)的根本主旨,對于他正是真實生活的基礎(chǔ)。在他看來沒有別的基礎(chǔ)。有人犯罪被當場逮著,帶到了他跟前,人們指給他看律法上寫明的她該得的刑罰,問他該怎么處置,他用手指在地上畫字,好像沒聽到他們的話似的。人們一再地催問,他才抬起頭來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贝搜约瘸?,一生無憾。
同一切有詩情的靈性一樣,他愛無知的人。他知道,在一個無知的人的靈魂里,總是有地方容納偉大的理念。但是他受不了愚蠢的人,尤其是那些被教育弄愚蠢了的人——那些一肚子意見可自己一條也不懂得的人,一個乖戾的現(xiàn)代類型,用基督的話概括,就是他說的那類人,手里拿著知識的鑰匙,自己不知道怎么用,又不讓別人用,盡管這鑰匙可以用來開啟上帝國度的大門。他首要的敵人是平庸的非利士人。這種人是每一個光明之子都得討伐的。平庸是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的特征。那種孤陋寡聞、裝腔作勢,那種討厭的正統(tǒng)規(guī)范、庸俗的好大喜功、忘乎所以地耽迷于物質(zhì)生活、可笑地自視甚高,凡此種種,都使基督時代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同我們英國自己出的庸人市儈如出一轍?;酵诳嗄茄b腔作勢為“粉飾的墳?zāi)埂?,這話遂成了千古定評。他視功名如糞土,視財富為拖累。他不愿聽到生活成為哪個思想或道德體系的犧牲品。他指出,形式和禮儀是為人而設(shè)的,而不是人為形式和禮儀而生。他認為守安息日之類的作為算不了什么。冷冰冰的慈善捐輸、招搖過市的當眾施舍、讓中產(chǎn)階級推崇備至的繁文縟節(jié),這些東西他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加以指斥。對于我們,所謂的正統(tǒng)不過是一種隨便的不聰不明的默認,可在他們眼里,到了他們手上,就成了可怕的、令人不知所措的暴政?;綄⑺鼟咴谝贿?,顯明了有價值的只是精神。他樂得向那些人指出,雖然他們老是讀《法律書》與《預(yù)言書》,卻絲毫不懂這兩者的意義。他們把每一天的十分之一交出來,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派定的事務(wù),就像把薄荷和蕓香獻上十分之一那樣;與此恰恰相反,基督宣講的是完完全全為眼前一刻而活的無比重要性。
他從罪惡中救出來的那些人之所以得救,完全是因為他們生活中那些個美好的時刻?,斃麃喛吹揭d時,就打破她七個情人中的一個送給她的玉瓶,將香膏抹在他跋涉勞頓、滿是灰塵的腳上。就因為這一刻的緣故,她得以永遠與路得和貝雅特麗齊一同坐在天堂雪白的玫瑰中?;綆c警告說給我們聽的,全部就是每時每刻都得是美好的,靈魂要時刻準備好迎接基督如新郎般到來,時刻等待著那大愛之人的聲音。平庸說穿了就是人性中不為想象照亮的那一邊,他把生活中一切好的影響都看作各種方式的光:想象本身即是世界之光,世界就是用它造成的,可又理解不了它。這是因為想象說到底就是愛的一種表現(xiàn),而是愛,是愛心的大小,把世人一個個區(qū)別開來。
但是,在跟罪人打交道時他才顯得最浪漫,也就是說最為真實。世人都愛圣人,以此作為接近上帝至善至美的最快捷方式。而基督呢,因為內(nèi)心某種神性的本能,卻似乎向來喜愛罪人,以此作為接近人的至善至美的最快捷方式。他最根本的意愿,不在于改造世人,就像不在于解除痛苦。把一個有趣的盜賊變成一個乏味的君子可不是他的目的?!扒舴妇仍畷敝惖默F(xiàn)代運動,要是在耶穌看來就算不了什么。把一個稅吏轉(zhuǎn)化成一個道學(xué)先生,在他看來怎么也算不上是大功德。但他卻以一種尚未被世人理解的方式,把犯罪與受罪都視為本身是美好、神圣的東西,視為達到至善至美的方式。這理念聽起來非常危險。是很危險的。一切偉大的理念都是危險的。它是基督的教義,這一點不容置疑。它是天下真正的教義,這一點我本人不懷疑。
當然,罪人必須悔改??蔀槭裁茨??只因為不這樣他無從領(lǐng)悟自己干下了什么。悔改的一刻便是新生的開始。不只這樣。它是一個人改變自己的過去的手段。希臘人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格言里常常說“即使眾神也無法改變過去?!被絽s顯明了這連最下賤的罪人都辦得到。這就是他們能做的一件事。要是有人問他,基督會說——我很肯定他會說的——當浪子下跪痛哭時,他這真的是讓自己那為妓女散盡錢財、放豬而與豬爭吃豆莢的作為,成為自己生活中美好神圣的往事。大多數(shù)人很難理解這一點。我敢說要進了監(jiān)獄才能理解。果真這樣的話,那監(jiān)獄就值得一進了。
基督很有他獨一無二之處。當然,在拂曉前會出現(xiàn)虛幻的假曙光,冬日里也不時地會冒出片片陽光,使聰明的藏紅花受騙,時候未到便把金蕾吐盡,使傻小鳥上當,呼喚伴侶在禿枝上筑巢;同樣,在基督之前也有基督徒的。對此我們應(yīng)當心存感激。不幸的是,自他之后基督徒便一個也沒有了。我說有一個例外,就是阿西西的圣方濟各。但上帝在他出生時又給了他詩人的靈魂,而他本人很年輕時也在神秘的聯(lián)姻中娶了貧窮為妻;有著詩人的靈魂和乞丐的軀體,他覺得通往至善至美的路并不難走。他理解基督,于是就變得像他了。并不需要《認證書》來告訴我們圣方濟各的生平是真正的“效法基督”:同這詩一般的生平相比,具認證之名的那本書不過是平淡的散文而已。的確,這說到底是基督的魅力所在。他本人就像是件藝術(shù)品。他用不著真的教人什么,人只要帶到他跟前就有所成了。而每個人命中都注定要被帶到他跟前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要與基督同行到以馬忤斯村。
至于另一個主題,即藝術(shù)生命與為人處事的關(guān)系,無疑你聽了會覺得奇怪,我怎么會選這個主題。人們指著雷丁監(jiān)獄說:“藝術(shù)生命就把人帶到這等地方?!编牛€可能帶到更糟糕的地方去呢。對頭腦較機械的人,生活是精明的算計,靠的是對各種利害得失的仔細計算,他們總是明白要去的地方,并朝那里走去。要是初衷是當個教區(qū)執(zhí)事,那不管他們處身什么地位,成功當上教區(qū)執(zhí)事就是。如果一個人的意愿是成為一個自己本身以外的什么,比如當個議員、生意發(fā)達的雜貨商、出名的律師、法官,或者同樣無聊乏味的什么,總是能如愿以償?shù)摹_@就是他的懲罰。想要假面具的人就得戴上它。
但是生命里各種生機勃勃的活力,那些成為這些活力的化身的人們,就不同了。那些意愿只在自我實現(xiàn)的人,是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去的。他們無從知道。當然,在某個意義上說,就像古希臘的神諭所稱的,有必要了解自己。這是第一步知識。但是認識到一個人的靈魂是不可知的,則是終極智慧。最終的秘密是人自己。即使稱出了太陽的輕重,量出了月亮的圓缺,一顆星不漏地標出了九天的星圖,還剩下個自己呢。誰算得出自己靈魂的軌道呢?基士的兒子出去為父親找驢時,并不知道有個叫耶和華的人正拿著加冕的膏在等他,而他的靈魂已經(jīng)成了王者的靈魂。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寫出這類作品,這樣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就能夠說,“是的,這正是藝術(shù)生命把人帶到的地方?!痹谖冶救私?jīng)驗中所碰到的兩個最為完美的生命,是魏爾倫和克魯泡特金親王,兩個都是在監(jiān)獄中度過許多年頭的人了。第一位是自但丁之后僅有的基督詩人,另一位具有似乎是出自俄羅斯的那種美好的白人基督之魂。而最近七八個月來,盡管外界幾乎不斷地給我?guī)砗艽蟮臒?,我卻因為人和事的緣故新認識了一個在這監(jiān)獄工作的人,與他直接交往對我的幫助之大,難以用語言表達。因此,雖然在囚禁的第一年里,我什么事都沒做,也記得是什么事都沒做,整天只是在無奈的絕望中絞著雙手,口里說著:“完了!全完了!”可現(xiàn)在我盡量要對自己說,而且在不那么自我折磨的時候還當真誠心誠意地說了:“重新開始!好好地重新開始!”也許真是這樣。也許真會這樣。果真這樣的話,那么對這一位在這種地方改變了每一個人生活的新來的好人,我欠下他太多了。
事物本身算不了什么,的確——這一次就謝謝形而上學(xué)教給我們的道理吧——事物本身并沒有真實的存在。只有精神才是重要的。實施懲罰的方式可以使懲罰治愈、而非制造創(chuàng)傷,正如施舍的方式可以讓面包在施舍者手中變成石頭那樣。這一變有多大啊——變的不是規(guī)則,因為規(guī)則是鐵定的,而是通過規(guī)則所表達的精神——我給你說了你就明白,假如我在去年5月獲釋,本想爭取這樣的,那離開時便會對這里以及這里的每一個官員破口大罵,那份刻骨仇恨將毒化我的一生。我又多關(guān)了一年,但這一年里,人道精神陪伴著獄中的每一個人?,F(xiàn)在獲釋,我將永遠記住在這兒受到的幾乎是來自每個人的善待,出獄那天將向許多人道謝,也請他們同樣把我記住。
監(jiān)獄這一套是大錯特錯了。出去后將盡我所能來想法改變它。我要試試。但是天下事不管錯有多大,憑著人道的精神,也就是愛的精神、不在教堂里的基督的精神,都可以使它即便不能改正,至少也能叫人在身受時不會太咬牙切齒。
我也知道,外面有許多非常令人愉快的東西在等著我,從阿西西的圣方濟各所說的“風兄弟”和“雨姐妹”,他們的種種可愛之處,直到商店的櫥窗和大城市的日落。要是把還屬于我的東西列成表,還真不知道要到哪兒才算完呢:真的,上帝造給我的世界同任何人的一樣豐富。也許我出去時會帶著以前沒有過的什么。用不著對你說了,道德的改造對于我同神學(xué)的改造一樣無聊庸俗。但是,雖說提出要做一個更好的人是句不科學(xué)的空話,成為一個更深刻的人,則是受過苦的那些人的特權(quán)。我想我是變深刻了。這你可以自行判斷。
假如出去后,哪位朋友設(shè)宴而不請我,我一點也不會介意。一個人我就可以快樂無邊了。有了自由、書籍、鮮花,還有月亮,誰能不快樂呢?而且,宴飲也不再是我所喜歡的了。餐宴我舉行過太多已經(jīng)不為所動了。那方面的生活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我敢說這是非常幸運。但如果出去后,哪位朋友有了哀痛而不讓我與他分擔,那我就太難受了。如果他把我關(guān)在居喪之屋外頭,那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回去,求他放我進門,好分擔我有權(quán)分擔的。如果他認為我不配,不配與他同哭,那我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羞辱了。但這是不可能的。我有權(quán)分擔悲哀。能看著世界的可愛,又同時分擔它的悲哀,并領(lǐng)悟兩者的奇妙,這樣的人已是直通神性,與上帝的真意再接近不過了。
也許會有一種更為深刻的意旨,就像進入我的生命那樣進入我的藝術(shù),體現(xiàn)出更為宏大和諧的激情,更為磊落率真的沖動。不是廣度而是烈度,才是現(xiàn)代藝術(shù)的真正目的所在。我們的藝術(shù)不再關(guān)注典型,我們要的是例外。我無法把所受的種種苦放進它們過去的任何形式中,這一點簡直不用說了。模仿的結(jié)束才是藝術(shù)的開始。但必須有某種東西進入我的作品,也許是更完滿的語言和諧,更豐富的節(jié)奏,更奇特的色彩效果,更簡約的結(jié)構(gòu)層次,不管怎么說是某種美學(xué)的素質(zhì)。
希臘人說,當瑪耳緒阿斯——用但丁的一句最令人心悸、最有塔西佗味的話來講——“四肢從皮囊里剝出來后”,便沒了歌聲。阿波羅勝了。里拉琴征服了蘆笛。但希臘人也許錯了。我在許多現(xiàn)代藝術(shù)中聽到了瑪耳緒阿斯的呼號。那呼號在波德萊爾的詩中是苦澀的,在拉馬丁的詩中是甜美而憂傷的,在魏爾倫的詩中是神秘的。在肖邦樂曲那延遲的解決和弦中聽得見。在伯恩·瓊斯畫作的婦女形象中,在不斷重現(xiàn)的臉上那揮之不去的不滿表情中看得見。即使是馬修·阿諾德,他筆下的卡利克斯的歌以如此明快的抒情之美訴說了“甜美動人的里拉琴凱旋歸來”,以及那“著名的最后勝利”——即使是馬修·阿諾德,他詩句中縈繞不去的困惑和苦惱這一不安的底蘊,也傳出了不少瑪耳緒阿斯的呼號。歌德和華茲華斯都無法為他排遣,盡管他先后追隨了這兩人,而當他要哀悼“色希斯”或者歌唱“吉卜賽學(xué)者”時,拿起來演奏他的旋律的便只有蘆笛了。但是,不管那位古國弗里吉亞的半人半羊之神沉默與否,我是沉默不了的。我需要表達,就像那幾棵黑沉沉伸過監(jiān)獄高墻、在風中搖曳不安的樹需要葉子和花朵一樣。在我的藝術(shù)和世界之間,現(xiàn)在有著一道深深的鴻溝,但在藝術(shù)和我之間,卻沒有。至少是希望沒有。
派給每個人的命運是不同的。自由、享福、愉快、安逸的生活是分給你的,而你卻不配。分給我的是當眾羞辱、長期監(jiān)禁,是痛苦、毀滅、恥辱,而我同樣也不配——無論如何,還不配。記得過去常說過,要是一個真正的悲劇降臨到我身上,我想自己也受得了,只要它裹著紫色的罩布、戴著高尚的悲愴面具;但現(xiàn)代性可怕的一點是,它把悲劇裹上了喜劇的外衣,這樣一來,偉大的現(xiàn)實似乎成了或陳腐或丑怪或俚俗的東西?,F(xiàn)代性還真是這樣的呢。大概真實的生活總是這樣的吧。據(jù)說在旁觀者看來,一切殉道的壯舉都顯得賤。十九世紀也未能免俗。
我的悲劇點點滴滴都顯得丑陋、低賤、令人反感、俚俗不堪。身上的衣服就叫我們變得又丑又怪了。我們成了悲愴的怪物、肝腸寸斷的小丑,被特別裝扮擺弄,來逗引人們的幽默感。1895年11月13日,我從倫敦被帶到這里。那天從兩點到兩點半,我得站在克列珀漢轉(zhuǎn)換站的中央站臺上,穿著囚衣戴著手銬,讓天下人觀看。一點也沒預(yù)先通知,就把我從醫(yī)院病房帶出來。天上人間,那時就數(shù)我最丑最怪。人們看到我就笑。每來一班火車就增加一層觀眾。沒什么比這更能逗他們樂了。這當然是在他們知道我是誰之前。等知道了之后,他們笑得更厲害了。我就這么半個小時地站在那里,冒著11月的冷雨,面對一團譏笑連連的匹夫匹婦。在那次遭遇后的一年里,每天到了那個鐘點,我都要哭,哭上同樣長的那么一段時間。這事你聽著也許不覺得有那么悲傷。對那些監(jiān)獄中人,眼淚是每日必備的經(jīng)歷。在牢里,要有誰哪一天不哭,那是他的心硬了,而不是他的心喜了。
現(xiàn)在呢,嗯,我真的開始覺得那些笑的人比我自己更可悲了。當然他們看到我時,我并不在底座上讓人仰望,而是套著枷鎖在示眾。但要是只對擱在底座上的人感興趣,那是一個非常沒有想象力的心性。底座可以是非常不實在的東西。而枷鎖卻是確鑿不移的可怕現(xiàn)實。那些人本該也知道怎樣更好地詮釋悲愴。我說過了在悲愴的背后永遠是悲愴。如果說了在悲愴的背后永遠有個靈魂,那就更見智慧了。而嘲笑一個痛苦中的靈魂是件很卑下的事。誰做了這件事那他的生命就不復(fù)美好了。在世界那簡單得出奇的經(jīng)濟秩序中,人們付出什么便得到什么回報,那些想象力不足以穿透不過是事物的表層而能心懷憐憫的人,對他們除了鄙夷,還能以什么憐憫作為回報?
對你說了我是怎么被轉(zhuǎn)到這里來的,只不過是要讓你明白,除了苦澀和絕望,要我從身受的懲罰中感受出別的什么,曾經(jīng)是多難的一件事。然而,不得不這么做,不時地我經(jīng)歷了屈服和認命的時刻。單單一個花蕾,可以藏著整片春光,云雀在低處地上做的窩,可以盛著預(yù)報許多玫瑰色黎明到來的歡樂;所以,要是生活還留給我任何的美好,那也許就包含在某個屈服、落魄和羞辱的瞬間。不管怎樣,我可以純粹按自己的發(fā)展順其自然,對身受的一切全盤接受,以此來使自己配得上這一切。
人們常說我自為心態(tài)太濃了。現(xiàn)在我必須比過去任何時候更自為得多才是。我向自己索取,應(yīng)該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多得多才是;我向世界索取,應(yīng)該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少得多才是。的確,我之所以身敗名裂,不是因為生活中自為主義太多,而是太少。我生活中那個丟臉的、不可饒恕的、永遠是可鄙的舉動,是讓自己被迫向社會尋求幫助和保護,來對付你父親。像這樣尋求對付任何一個人,從自為主義的觀點看本來已夠不好了,但對付的是這樣一種心肝嘴臉的人,又能有什么借口好說呢?
當然,我一旦啟動了社會的力量,社會就轉(zhuǎn)過來對我說:“你向來是不是置我的律法于不顧,而現(xiàn)在又要向這些律法求助?你要讓這些律法完整地執(zhí)行到底。你要遵守你所求助的。”其結(jié)果是我進監(jiān)獄。在以警察法庭開始的那三次過堂中,我常痛感自己處境的恥辱和諷刺意味,看到你父親里里外外地東奔西跑,以期引起公眾注意,好像有誰還注意不到或記不住那副馬夫的步態(tài)及裝束、那兩條羅圈腿、那雙哆嗦不停的手、那耷拉著的下唇、那像禽獸一般愚魯?shù)倪谘肋肿?。即使他不在場,或不在眼前,我也感覺得到他的存在,法庭大廳那光禿禿陰慘慘的四壁,就連空氣本身,我也不時覺得好像懸掛著那張如猿似猴的臉龐的各種光怪陸離的面具??隙]人像我這樣,遭到過如此下流的算計,跌得如此之慘。在《道林·格雷》的哪個地方,我說了“人在選擇敵人時再小心也不為過。”當時真想不到,正是被一個賤人搞得我自己也要成為賤人了。
慫恿我、逼迫我向社會求助,這是許多事情中的一件,使我如此看你不起,也使我因為遷就你而如此看自己不起。你不欣賞作為藝術(shù)家的我,情有可原。那是氣質(zhì)使然。你也沒辦法。但你本可以欣賞作為自為主義者的我。因為這并不需要任何文化修養(yǎng)??赡悴⒉贿@樣做,所以就把市儈的平庸帶進了一個曾一心一意與這平庸抗爭、以某些觀點看是把它掃蕩凈盡了的生命。生命中的平庸并不意味著對藝術(shù)不理解。可愛的人們?nèi)鐫O夫、牧人、農(nóng)民之輩,他們一點也不懂得藝術(shù),可正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是市儈庸人的,倒是那些堅持并襄助社會那笨重冥頑、盲目機械的力量,而對一個人或一項運動的內(nèi)在活力視而不見的人。
人們認為我把生活中的壞蛋帶到餐桌邊招待他們,并且樂于同他們?yōu)槲?,這是很可怕的。但是這些人呢,如果從我作為藝術(shù)家的觀點來接觸他們,卻具有令人愉快的暗示和啟發(fā)性。就像與豹共餐,刺激的一半來自危險。我的感覺,耍蛇人肯定也有。他把眼鏡蛇從裝蛇的花布或柳筐里逗得動起來,使它隨著他的逗引將頸部膨脹,身子抬得高高的,像溪流中悠閑飄蕩的水草一般前后擺動。這些人對于我是色彩最斑斕亮麗的蛇。毒素正是他們完美的一部分。我當時不知道,他們?nèi)蘸蠊粑視r,是因為聽了你的笛聲,為了你父親的錢。與他們相識我一點也不覺得慚愧。他們太有趣了。我確實感到慚愧的,是你把我?guī)нM去的那種可怕的平庸氣氛。作為藝術(shù)家,我要打交道的是埃里厄爾,你卻讓我與卡利班交手。非但沒寫出音與色俱佳的作品如《莎樂美》、《佛羅倫薩悲劇》和《圣妓》,我身不由己地被迫去寫長長的律師信給你父親,被逼去向我一直與之抗爭的東西求助??死锊骱桶⑻亟鹚乖谒麄兺钸M行的不光彩的爭戰(zhàn)中表現(xiàn)出色。招待他們可是個驚世駭俗之舉。大仲馬、切利尼、戈雅、愛倫·坡或是波德萊爾,也一定會這么做的。讓我煩不勝煩的是想起那些個時候,你陪著去見律師漢弗雷斯,在那個咄咄逼人的陰森森的房間里,你同我沒完沒了地坐著,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一個禿頂?shù)娜苏f著一本正經(jīng)的謊話,直憋得我叫苦不迭,呵欠連連。我發(fā)現(xiàn)同你的兩年結(jié)交,使我落到這境地,不偏不倚就在市儈平庸的中心,遠離一切美好、光明、奇妙、敢為人先的事物。到頭來還得為你出面,維護行為舉止的體面、生活的清白檢點、藝術(shù)的道德規(guī)范。此乃邪路所達之處——Voilà où mènent les mauvais chemins!
讓我奇怪的是,你為什么會去模仿你父親的主要性格特征。我不明白,他對你本該是一個儆戒,怎么反而成了你的典范,解釋除非是大凡兩個人有了仇隙,其間必定存在某種難兄難弟的紐帶,某種同氣相求的呼應(yīng)。我猜想,由于某種同類相斥的奇怪法則,你們互相憎惡,這不是因為兩人間的許多不同,而是因為在某些方面你們倆何其相似乃爾。1893年6月,你離開牛津,沒拿到學(xué)位并拖了一堆債。這本是小事一樁,無奈在有你父親那種收入的人眼里可是非同小可。你父親給你寫了一封信,口氣非常之狠惡刻毒,不堪入耳。你回他的信則處處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也就更加不可原諒,結(jié)果你因為這封信而極為自豪。記得很清楚你帶著那最不可一世的神情對我說過,能在你父親的“老本行”上擊敗他。還真不假呢??赡鞘且粋€什么樣的行當!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競爭??!你曾常常嘲笑你父親,住在你表兄弟家時,會跑出去到附近的旅館寫些臟話連篇的信寄給他。你恰恰也對我干下同樣的事。你三天兩頭地在餐館同我吃午餐,不高興了或者鬧了一場,接著就跑到懷特俱樂部,給我寫一封滿紙盡是惡語臟話的信。你和你父親不同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你特地差人把信送過來后,過幾個鐘頭會親自跑到我房間來,不是來道歉,而是來看我是否在薩瓦伊訂了正餐,如果沒有,為什么沒有。有時你來時那無禮的信還沒讀呢。記得有一次你要我請你的兩個朋友,有一個我從未謀面,到皇家咖啡座午餐。我照辦,還應(yīng)你的特別要求,預(yù)定了一桌特別豪華的午餐。記得廚師是特地請來的,酒也是專門安排的。可你非但不出席午餐會,還送一封罵人的信到咖啡座來給我,時間安排得剛剛好在我們等了你半個鐘頭后信才到。我讀了第一行,明白說的是什么,就把信放進衣袋,向你的朋友解釋說,你突然病了,信中接下來說的是病的癥狀。事實上,我是等到那天晚上在泰特街整裝要用正餐時,才讀那信的。正當我看著那滿紙污濁,無限悲哀地尋思你怎么寫得出這像癲癇病人口吐的白沫一樣的文字時,仆人進來說你在樓下廳里等著,非常著急要見我五分鐘。我馬上傳話叫你上來。你來了,我承認那副模樣又驚又怕,臉色蒼白,求我出主意幫忙,因為你聽說從蘭姆雷來了個人,是律師,在卡多根廣場一帶打聽你的消息,你怕是自己牛津舊事重發(fā),或什么新麻煩找上門來了。我安慰你,告訴你,而且事后證明說對了,那很可能不過是哪家商店的賬單罷了,并讓你留下來吃飯,同我共度那個晚上。對那封令人發(fā)指的信你一句話沒說。我也不說,只把它當作是一個壞脾氣的一個壞癥狀算了。這話再也沒提起過。兩點半給我寫了封討厭的信,當天七點一刻飛跑過來求我?guī)椭彝?,這是你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徑了。在這些習(xí)慣上,正如在其他習(xí)慣上,你大大超越了你父親。當他寫給你的那些令人厭惡的信在法庭上公開讀出時,他自然感到慚愧,裝著哭了。要是你給他的那些信被他本人的辯護律師讀出來的話,那大家都會感受到更為可憎可怕的惡毒。你不單單就文字風格而言在“他的老本行上把他擊敗了”,在攻擊方式方面,也完全叫他望塵莫及。你動用了公用電報,還有明信片。我想你或許應(yīng)該把這類騷擾人的方式留給像阿爾弗萊德·伍德這類人,他們收入的唯一來源就靠這個。不是嗎?對于他和他的階級,這是謀生的職業(yè),而對于你,這是取樂的消遣,一項非常邪惡的消遣。通過那些信、由于那些信,你使我得面臨這種種,可你還是沒改掉這筆墨罵人的惡習(xí),仍然把它看作你的能耐之一,還用到了我朋友身上,那些在我關(guān)押期間對我好的朋友,如羅伯特·舍拉德還有別的人。你這真丟人。當羅伯特·舍拉德聽到我說不希望你在《法蘭西信使》上發(fā)表任何有關(guān)我的文章,不管附不附上我寫給你的那些信,這時你本來應(yīng)該感激他才是,因為他確證了我對這件事的意愿,無意間也免得你越陷越深,給我造成更多的痛苦。你必須記住,一封居高臨下、平庸不堪的信,吁求對一個“被擊倒的人”采取“公平游戲”規(guī)則,這對英國報紙還行。它秉承了英國報刊出版界對藝術(shù)家態(tài)度的老傳統(tǒng)。但在法國,這樣的語氣就會讓我遭人取笑,讓你被人看不起。任何文章,要是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格調(diào)、論述方式等等,是不會允許將它發(fā)表的。在藝術(shù)上,好的動機一點價值也沒有。所有不好的藝術(shù)都是好的動機造成的。
在我的朋友中,被你寫信惡罵的也不止是羅伯特·舍拉德一個,就因為他們要求在同我有關(guān)的事上征求我的意見,照顧我的感情,比如發(fā)表談?wù)撐业奈恼?,把你的詩題獻給我,把我的書信和禮物交出來,等等。你還騷擾了,或者圖謀騷擾另外一些人。
不知你到底想過沒有,過去兩年,在我苦刑加身期間,要是把你當作朋友倚靠,那境況會有多么糟糕?這一點你到底想過沒有?對那些人,不知你從來有過一絲感激之情沒有?他們毫不吝嗇自己的善意,為朋友竭盡全力,以付出為樂以給予為喜,為我減輕了那郁郁不可終日的重負,一次又一次地來看我,寫給我美好動聽、充滿同情的信,為我操持有關(guān)事務(wù),安排未來的生活,甚至在我為千夫所指、被萬人唾罵之時,他們與我并肩而立。每一天我都感謝上帝,給了我那些除你以外的朋友。一點一滴我都得感謝他們。就連我牢房里的書,也都是羅比用他的零花錢買的。出獄時,我的衣服也將由他提供。一件東西,如果是出于愛和關(guān)心給我的,那我受之無愧。我以此為榮。但你想過沒有,這些朋友,比如穆爾·艾狄、羅比、羅伯特·舍拉德、福蘭克·哈利斯,還有阿瑟·克里福頓,他們給我安慰、幫助、關(guān)愛、同情等等,這些人對我都意味著什么?我猜想你根本就沒明白過。然而——假如你還有一丁點想象力的話——你會懂得,在我囚禁生活中對我好的每一個人,下至在例行公務(wù)之外向我道一聲“早安”或“晚安”的獄吏——下至普普通通的警察,在我心煩意亂被帶著來回奔忙于破產(chǎn)法庭的途中,他們以那種樸實的、粗線條的方式盡力想安慰我——下至那個可憐的盜賊,當我們在瓦茲華斯院子里走步放風時,他認出我來,便用獄中人那長期被迫沉默而落下的沙啞嗓音,輕聲對我說:“我替你難過,這日子對你們這種人比對我們要更難熬啊?!薄艺f,這些人一個個,要是允許你跪下來給他們擦去鞋上的污泥,你都該覺得臉上有光才是。
不知你的想象力夠不夠讓你明白,碰上你一家人,對我是多么可怕的一個悲???不管對誰,只要他有地位,有名聲,有任何重要的什么需要愛惜,這都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悲劇??!你家族年長的人當中——除了珀西,他可真是個好人——有誰不是促成我毀滅的一分子?
我曾心中有氣地同你說起過你母親,我力勸你,這封信一定要讓她看,主要是為了你的緣故。假如讀著這樣一封控訴她一個兒子的信令她痛苦的話,就讓她想想我的母親吧。我母親,才氣同伊麗莎白·巴雷特·布朗寧相匹,歷史地位與羅蘭夫人并重,然而卻傷心而死,就因為她以兒子的才華和藝術(shù)為榮,一心認為家聲門風能在他手里傳揚光大,沒想到兒子卻被判了刑服兩年苦役。你問我為什么你母親是促成我毀滅的一分子,我這就告訴你。就像你力圖把你所有不道德的責任全往我身上推那樣,你母親也力圖把她對于你的所有道德責任全往我身上推。她非但不像一個當母親的應(yīng)該做的那樣,直接同你談你的生活問題,反而總是私下寫信給我,一本正經(jīng)、誠惶誠恐地央求我別讓你知道她給我寫信。你看夾在你們母子之間,我陷進了怎樣的境地。虛假、荒唐、悲慘,一如陷在你和你父親之間。在1892年8月,以及同年11月8日,我跟你母親就你的事有過兩次長談。兩次我都問她為什么不把事情直接同你說。兩次她都這樣回答:“我怕,一說他就大發(fā)脾氣?!钡谝淮螘r,我對你了解得很少,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等到了第二次,我對你就很了解了,她的意思就全明白了。(在這期間,你曾有一次黃疸病發(fā),醫(yī)生要你去伯恩茅斯住一個星期,因為不喜歡一個人待著,說動我陪你去了。)但是作為母親,首要責任是不能害怕認真嚴肅地同兒子談話。倘若在1892年7月你母親能認真嚴肅地跟你談?wù)勊吹降年P(guān)于你的問題,并使你對她吐露真情,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最終你們雙方也都會愉快得多。一切鬼鬼祟祟向我訴說的做法都是錯的。你母親這樣做有什么用呢?不斷地往我這邊寄些短信,信封上注明“私信”,求我別這么經(jīng)常請你吃飯,別給你錢,每次信都要一本正經(jīng)地附上一句“千萬別讓阿爾弗萊德知道我寫信給你”。如此地寫信遞條子有什么好處呢?你有哪次是等人來請才去吃飯的?從來沒有。你認為同我吃的餐餐飯食都是理所當然的。要是我規(guī)勸了你幾句,你總有話說:“如果不同你吃,那我上哪兒吃去?你總不會要我在家里吃吧?”這叫人無話可答。如果我決絕地不讓你同我進餐,你總是威脅要干出什么蠢事來,而且總是真的干了。像你母親屢屢寫給我的這些信,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結(jié)果不外乎,而且果不其然,是愚蠢而又致命地把道德責任推到了我的肩膀上。你母親的怯弱,事實證明對她本人、對你、對我,具有如此的毀滅性,其間種種細節(jié)我不想再多說了。但是,在她聽到你父親來我家大吵大鬧,當眾出我的丑時,諒必已經(jīng)明白事情眼看要鬧大了,難道就不能認真采取一些步驟來化解嗎?可她想得出的,就是叫個巧舌如簧的喬治·懷恩德漢,憑他的不爛之舌來向我提出——什么呢?要我“漸漸地把你放掉”!
好像有可能讓我把你漸漸放掉似的!我曾千方百計要結(jié)束你我的友誼,不惜離開英國,給個在外國的假地址,希望能一舉斬斷這已經(jīng)變得可憎可惡、將把我引上絕路的交往。你說我是能夠把你“漸漸放掉”而不放嗎?你說這樣你父親就心滿意足了嗎?你知道不是這么回事的。你父親要的,的確不是你我中斷友誼,而是當眾鬧出條丑聞。他盤算著的就是這個。他名字沒見諸報端已有些年頭了,于是看準這是個機會,好以一個全新的形象,一個慈父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不列顛大眾眼前。他來勁了。我要是同你一刀兩斷,那可真要叫他大失所望,即使二度離婚的官司,不管其始末曲直有多令人惡心,所贏得的小小臭名,充其量也難以自慰。因為他求的是出名走紅,而裝扮成一個所謂的純潔世風的衛(wèi)道士,以時下英國公眾的水平論,是成為一時英雄的不二法門。我在一個劇本里說了,這公眾,如果上半年是殘忍的卡利班,那下半年就是偽善的答爾丟夫。而你父親可說是成了這兩種性格的化身,這樣一來,就被目為咄咄逼人、最典型的清教徒主義的當然代表了。漸漸把你放掉,即使行得通,也于事無補。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這樣認為嗎,你母親該做的唯有請我過去同她見面,你和你哥哥也要在場,毫不含糊地提出這段友誼必須一刀兩斷?那她就會發(fā)覺,對她的提議我是最衷心擁護不過了,而且有你哥哥和我在場,也用不著怕同你說話了。她沒這么做。她這是怕負責任,想往我身上推。當然她的確給我寫過一封信,短短的,要我別再往你父親處寫律師信警告他罷手。她說得倒很對。我真荒唐,去找律師商量,求他們保護。但那封信可能產(chǎn)生的效果,卻被她用那句慣常的附言抵消了:“千萬別讓阿爾弗萊德知道我寫信給你。”
一想到不但你自己,連我也給你父親寄律師信,你樂不可支的。都是你的主意。我又不能對你說你母親非常反對這么做,因為她用最莊嚴的許諾約束我,絕對不能告訴你有關(guān)她寫信的事,而我又愚蠢地信守了我的諾言。難道你還不認為,她不直接同你談是錯的嗎?同我暗地里的談話、偷偷摸摸的通信,這些全是錯的嗎?誰都不能把應(yīng)負的責任推諉給別人。推出去的責任,大大小小最后總要歸回到該負的人身上。你唯一的生活理念,你唯一的人生哲學(xué),如果你還有什么哲學(xué)的話,那就是你做的事不管什么,都要由別人承擔:我并不單是指的錢財——那無非是你的哲學(xué)在日常生活實惠中的運用罷了——我說的是最廣泛、最充分意義上的推脫責任。你以此為信條。說起來還真屢試不爽呢。你逼我采取行動,因為你明白,你父親絕不會對你的生活或人身進行攻擊,而這兩樣我又會護衛(wèi)到底,并且會大事小事統(tǒng)統(tǒng)往自己身上攬的。你算得還很準。你父親和我,雙方的動機固然不同,卻一毫不差地照你所盤算的那樣行事。但盡管如此,天曉得你并未能真正地逃脫干系。那“少年撒母耳論”,為簡潔起見姑妄稱之,在一般人當中還可以大行其道。在倫敦可能很有些人會嗤之以鼻,在牛津也免不了遭人訕笑,但這不過是因為在那兩地都有些人知道你,而你也人過留名的緣故。除了這兩個城市中的一小圈人以外,世人都拿你當個好后生看待,差點讓那個刁頑卑鄙的藝術(shù)家引入歧途,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被慈祥仁愛的父親救了下來。聽起來很有道理。然而,你知道自己并未逃脫。我說的不是一個傻陪審員問的傻問題,這問題公訴人和法官當然不屑理會。誰也不拿它當回事。我指的也許主要是你本人。在你自己看來,而且有一天你將不得不考慮你的為人,你并沒有,也不會對事情鬧成這樣覺得心安理得。暗地里你必定會為自己覺得羞愧難當。用一張厚臉皮面對世界是手絕活,但不時地,當你孤身一人,當觀眾不在跟前時,我想,就不得不把面具取下來,即使是為了喘口氣。要不然,真的,你會憋死的。
同樣的,你母親必定也會不時地后悔把重大的責任推給別人,而那個人自己的負擔已經(jīng)不輕了。對于你,她是身兼父母之責的人,可她是否真的履行了或父或母的義務(wù)?假如你的壞脾氣、你的粗魯、你的大吵大鬧我忍受了,她也該忍受才是。上一次見到我妻子時——十四個月前的事了——我告訴她要對西里爾負起既是母親也是父親的責任。我把你母親對待你的方式,詳詳細細告訴了她,就跟在這封信里說的一樣,只是當然要完整得多了。我說了那注明“私信”、自你母親那里不斷送到泰特街家里的短箋,到底是為的什么。那些信源源不絕,弄得我妻子都笑了,說我們一定是在合寫一部社會小說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懇求她不要像你母親待你那樣待西里爾,對他的教養(yǎng)要使他日后萬一流了無辜之人的血后,會回來告訴她,這樣她就能先為他洗凈雙手,再教他過后如何通過懺悔或賠償來洗凈靈魂。我告訴她,假如不敢對另一個人的生活負責,雖然這個人是她的親生孩子,那就得請個監(jiān)護人協(xié)助。這一點,我很高興地說,她辦到了。選的監(jiān)護人是亞德里安·霍普,出身高貴,富有教養(yǎng),性格溫良,又是她的表親,你曾在泰特街見過他一面。有了他,西里爾和維維安的美好前程就很有希望了。你母親,如果她怕同你嚴肅地交談,就應(yīng)該在親戚中找個說的話你或許聽得進的人。但她首先不應(yīng)該害怕,本該同你開誠布公,面對現(xiàn)實。不管怎樣,看看后果吧。你說她能滿意,能快活嗎?
我知道她將罪怪到我頭上。這事我聽人說了,不是認識你的人,而是不認識、也不想認識你的人。我常常聽人說。她講到年長者對年輕人的影響,比如說。對這個問題,這是她最喜歡采取的態(tài)度之一,并且總能迎合公眾的偏見和無知。我用不著問你,我對你有過什么影響。你知道我對你毫無影響的。這是你常常用來夸口的一件事情,而且確實是唯一有根有據(jù)的一件。事實上,你又有什么東西我影響得了的?你的頭腦?發(fā)育還不全呢。你的想象力?死了。你的心?還沒長出來呢。我平生所遇的人當中,你是一個,唯一的一個,我一點也無法影響、無法左右的人。當我因為照料你的病而染疾發(fā)燒無人在旁時,并沒有足夠的影響力說得動你,為我哪怕是弄來一杯牛奶,或者是通常病人所需的物件,或者是駕車到一兩百碼外的書店,用我自己的錢幫忙買一本書來。當我切實在寫作時,筆下喜劇,論文采將勝過康格里夫,論哲理將超過小仲馬,其他方方面面我想也無人能出其右,可就是沒有足夠的影響力叫得動你,別來打攪我,讓我像藝術(shù)家所應(yīng)該的那樣安靜獨處。無論我的寫作室在哪兒,在你都是間平常的娛樂室,一個抽煙喝酒的地方,一個閑聊奇談怪事的地方。“年長者對年輕人的影響”,這論調(diào)多好聽,傳到我耳朵就不行了。于是成了怪論一則。傳到你耳朵時,我想你聽了會笑的——暗自竊笑。你當然有權(quán)笑了。我也聽到她許多關(guān)于錢財?shù)恼務(wù)?。她聲稱,而且是非常的理直氣壯,說她不斷地央求我不要給你錢。這我承認。她來的信無休無止,封封都帶一句“務(wù)請別讓阿爾弗萊德知道我寫信給你”。但樣樣?xùn)|西為你掏腰包,從早晨的剃須膏到夜半的馬車費,我可一點也不喜歡。簡直掃興透頂。對此我每每嘖有煩言。我常對你說——你還記得不是?——我多么討厭你把我當成個“有用的”人,搞藝術(shù)的多么不喜歡被人這么看,這么對待;藝術(shù)家,如同藝術(shù)本身,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很沒用的。這話你聽了常常大發(fā)脾氣。真話總是讓你生氣。的確,真話是最難聽得進耳也最難說得出口的。但這并未使你的人生觀或生活方式有所改變。每一天,我都要為你那一整天里干的每一件事掏錢。只有好心好到荒唐的地步,或者愚蠢得不像話的人,才會這么做。而我不幸的是二者集于一身了。我常建議你母親應(yīng)該提供你所需的錢,這時你總是回答得很好聽,很有風度。你說你父親給她的錢——我相信是一年1500鎊左右——對于她這種身份的女士是很不夠的,你不能在已經(jīng)拿的錢之外再向她要了。你說得不錯,她的進項與她這樣的身份和品味是極不相稱的,可這也不該成為你靠我的錢花天酒地的借口啊。恰恰相反,這應(yīng)該提醒你自己的生活要保持節(jié)儉才是。事實上你當時是,我猜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典型的自作多情的人。因為一個人若自作多情,無非是想既享受感情的痛快,又不用為此破費。提議別讓你母親掏腰包是美好的,不掏她的腰包來掏我的腰包則是丑陋的。你以為人可以白白地獲得感情。不行的。即使是最美好、最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感情,也不是白送上門的。奇怪的是,使之美好的,正是這一點。匹夫之輩的心智和感情生活是非??杀傻摹>拖袼麄儚囊环N思想的流動圖書館——一個沒有靈魂的時代的“時代精神”——借來理念,一周過后又污漬斑斑地將其歸還那樣,他們總是想法賒購感情,等賬單送來了又拒絕支付。你不該還停留在那種生活觀念中。一旦你必須花費去償付一種感情時,就會明白它的質(zhì)量,并因為明白了它的質(zhì)量而得到長進。還要記住,自作多情的人內(nèi)心里總是玩世不恭的。的確,自作多情不過是玩世不恭的公假日罷了。盡管從心智方面看犬儒主義的玩世不恭還挺討人喜歡的,但既然該主義已經(jīng)爬出了木盆鉆進了俱樂部,那它永遠只能是給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的絕妙哲學(xué)。它有它的社會價值,而對藝術(shù)家來說,一切表達方式都是有意思的,但就其本身而言,它是很貧乏的,因為對十足的犬儒主義者來說,沒有一樣?xùn)|西是明白的。
我想,如果你現(xiàn)在回顧一下你怎么看待你母親的收入,以及怎么看待我的收入,你不會覺得臉上有多少光彩的;假如你不把這封信拿給你母親看的話,那或許有一天會向她解釋,你花我的錢,可從來就沒問過我愿不愿意給你錢。這不過是你用來向我表示專一不二而采用的一種不倫不類的方式罷了,對我個人來說是可悲可惱之極。大錢小錢的全找我要,你自己看著好像小孩般的天真可愛,你的玩和樂,樣樣硬要我付錢,你以為是找著了永遠不用長大的秘密。坦白說,聽你母親把我說成那樣我很懊惱,我相信反省一下你就會同意我說的,你們家給我們家?guī)淼牡溁?,對此她要是沒有遺憾或悲哀的話好說,那還是免開尊口為好。當然,沒有理由要她看這封信中任何談到我所經(jīng)歷的任何心理演變、或希望達致的任何人生新起點的那些部分。這些對她不會有什么意思。但假如我是你的話,就要把那些純粹同你的生活有關(guān)的部分拿給她看。
事實上,假如我是你的話,不會介意裝假而得人喜愛。一個人沒有理由非得把自己的生活向全世界公開。世界是不明白事理的。但是對那些你想博得他們關(guān)愛的人,就不同了。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十年的老交情了,早些時候來看望我,說對我的指摘他一點也不信,要我知道他認為我是清白的,被你父親炮制的毒計陷害了。聽了他的話,我淚如雨下,對他說,盡管你父親振振有詞告我的罪狀里面有好多是不實之詞,是惡毒地嫁禍于人,但我在生活中還是曾經(jīng)縱情于反常變態(tài)的肉體享受和怪異的情欲,除非他實事求是地接受并完完全全地了解這一事實,否則我就不可能再同他為友,甚至不能與他交往。他聽了大吃一驚,但我們還是朋友,而我不是靠裝假討得這份友情。我對你說過,講真話是件痛苦的事。被迫講假話還要痛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