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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渡鴉之影1:血歌 作者:[英] 安東尼·瑞恩 著;黃公夏,露可小溪 譯


第四章

春天來了,覆蓋練習(xí)場的積雪化成深綠,他們在索利斯宗師的指導(dǎo)下用功,技藝日益精進,皮外傷也越來越多。奧納索月下旬,他們的日程中多了一個新項目:接受格瑞林宗師的教導(dǎo),為知識試煉做準備。

每天,他們都會列隊走進洞窟般的地窖,坐下來聽他講述宗會歷史中的傳說。格瑞林宗師是天生的說書人,能用語言把種種偉大、英勇和正義的事跡轉(zhuǎn)化成栩栩如生的圖像,讓大部分孩子聽得專心致志、一聲不吭。維林也喜歡這些故事,但有一點令他略感無趣,因為這些故事只講述勇敢的冒險或恢宏的戰(zhàn)役,從不提及被趕進荒山、關(guān)進黑堡的絕信徒。每堂課的結(jié)尾,格瑞林會就課上的內(nèi)容向他們提問,回答正確的孩子能得到糖果,如果答不出來,宗師會難過地搖搖頭,附上幾句傷心的評語。格瑞林是所有宗師當中最客氣的,他的懲罰是言辭或肢體動作,從不杖責(zé),也從不罵人。其他宗師都會罵人,就連啞巴宗師斯蒙提也能非常準確地用手勢表達臟話。

“維林,”講完第一次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的巴司棱要塞守衛(wèi)戰(zhàn)后,格瑞林開口提問,“是誰守住橋頭,好讓他身后的兄弟關(guān)閉城門?”

“是諾寧兄弟,宗師大人。”

“很好,維林,這塊大麥糖是給你的。”

維林還注意到,格瑞林宗師每次獎勵糖果都會給自己也來一份?!跋乱活},”他邊說邊嚼,碩大的頜骨抖個不停,“這場戰(zhàn)役中,庫姆布萊人的將軍叫什么?”他巡視片刻,尋找下一個倒霉蛋,“鄧透斯?”

“呃,佛力格,宗師大人?!?/p>

“哎呀,”格瑞林宗師舉起一塊太妃糖,大腦袋難過地晃晃,“鄧透斯不能得到獎勵。說起來,這位小兄弟,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本周你一共得到多少獎勵?”

“沒有。”鄧透斯囁嚅道。

“能再說一遍嗎?鄧透斯,我沒聽見。”

“沒有,宗師大人。”鄧透斯大聲說道,聲音在洞窟中回蕩。

“沒有。對,沒有。我記得你上周好像也沒有獎勵,對不對?。俊?/p>

看鄧透斯的表情,他寧可在索利斯宗師手底下挨杖子。“是的,宗師大人?!?/p>

“唔……”格瑞林把太妃糖拋進嘴里,興致勃勃地嚼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可惜了。這太妃糖可好吃了。凱涅斯,也許你能給我們答案。”

“巴司棱要塞守衛(wèi)戰(zhàn)中,庫姆布萊軍隊的將軍是佛魯林,宗師大人。”凱涅斯的回答總是又快又準。有時,維林會懷疑,他的宗會歷史知識恐怕不亞于格瑞林宗師,甚至猶有過之。

“非常正確。這塊糖核桃仁給你?!?/p>

“混球!”他們在大廳吃晚飯時,鄧透斯怒氣沖沖地喊道,“自以為聰明的胖混球!那些兩百年前的叫花子干了些啥,關(guān)我們鳥事?。窟@些東西有個屁用?”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眲P涅斯引經(jīng)據(jù)典,“了解比我們先去的人,可以鞏固我們的信仰?!?/p>

鄧透斯隔著桌子瞪他:“放屁,還不是因為那堆大肥肉把你當個寶?!堑模袢鹆肿趲?。’”他模仿凱涅斯細聲細氣的語調(diào),居然還學(xué)得挺像,“‘糞坑之戰(zhàn)持續(xù)了兩天兩夜,幾千個像我們這樣的可憐蟲死在了里頭。給我一根甘蔗,我還會為您擦屁股?!?/p>

鄧透斯身旁的諾塔發(fā)出下流的笑聲。

“管住你的嘴,鄧透斯?!眲P涅斯厲聲道。

“不然咧?是不是要再講一個故事把我煩死,比如國王和他的小跟屁蟲……”

凱涅斯化作一團光影,以完美的體操動作躍過桌子,靴底正中鄧透斯的面門。對方的頭往后一仰,鮮血噴薄而出,兩人雙雙滾落在地。這一架過程很短但相當血腥,苦練成的硬功夫令打架變得相當危險,平時哪怕吵得不可開交,他們也會盡量避免。當眾人把他們拉開時,凱涅斯已斷了一顆牙,還折了一根手指。鄧透斯好不到哪里去,鼻子破了,肋骨也瘀了一大片。

大伙把兩人送到亨薩爾宗師那里,他是宗會的醫(yī)師。兩人各坐一張床鋪,彼此相對,怒目而視,讓宗師為他們處理和包扎。

“怎么回事?”在外頭等候時,索利斯宗師問維林。

“兄弟之間有點分歧,宗師大人?!敝Z塔告訴他,這是此類狀況下的標準應(yīng)答。

“我沒問你,森達爾!”索利斯咆哮,“你和耶書亞,都回大廳去!”

巴庫斯和諾塔不明所以地瞥了維林一眼,馬上離開。宗師一般對孩子們的爭吵都不怎么上心。孩子畢竟是孩子,男孩子都會打架。這次很反常。

“說,究竟怎么回事?”兩人走后,索利斯開口道。

維林一時有撒謊的沖動,但索利斯宗師眼中的怒氣是動真格的,撒謊恐怕是個非常糟糕的點子?!笆且驗樵嚐?,宗師大人。凱涅斯肯定能過,鄧透斯不行。”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

“所有人在宗會中都承擔不同的職責(zé)。大部分人戰(zhàn)斗,一部分人在王國各地追捕異端,還有人隱入黑暗、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有些人當宗師,還有極少數(shù)的人,是領(lǐng)導(dǎo)者?!?/p>

“您……想讓我去領(lǐng)導(dǎo)?”

“宗老認為這將是你的職責(zé),他很少犯錯?!彼仡^看了看亨薩爾宗師的房間,“要學(xué)習(xí)領(lǐng)袖的才能,就不能看著兄弟們打架打出一身血,也不能任由他們通不過試煉。想想辦法。”

他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再說一個字。維林把頭靠在石墻上,重重地嘆了口氣。領(lǐng)導(dǎo)。我的負擔還不夠重?

“你們這些小子,今年是越來越能造孽了?!焙嗨_爾歡快地對走進房間的維林說,“想當年學(xué)到第三年的孩子也只能互相弄出點瘀傷。我們顯然是把你們教得太好了?!?/p>

“那要感謝你們傳授的智慧,宗師大人。”維林附和道,“我可以和兄弟們說幾句嗎?”

“隨意?!彼岩粓F棉花往鄧透斯鼻子上一按,“按到止血為止。別把血咽下去,都吐出來。記得用痰盂接,如果地板沾上一點,你會后悔沒讓你兄弟給殺掉?!彼x開房間,留下一片難堪的沉默。

“傷勢如何?”維林問鄧透斯。

鄧透斯只能口齒不清地嘟囔:“斷了?!?/p>

維林轉(zhuǎn)頭去看凱涅斯,他的手纏了繃帶,架在胸前:“你呢?”

凱涅斯低頭看著裹了繃帶的手指:“亨薩爾宗師把關(guān)節(jié)接回去了。說是會痛上一陣子,大概一個禮拜不能握劍?!彼D了頓,一提嗓子,朝床鋪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濃血?!斑€得把半顆斷牙拔掉。塞了棉花,還給我紅花止疼?!?/p>

“管用嗎?”

凱涅斯眉頭微蹙:“不太管用?!?/p>

“很好,你活該?!?/p>

凱涅斯氣得臉色漲紅:“你聽見他說了什么……”

“我聽見了,也聽見你之前說了什么。你知道他學(xué)習(xí)有困難,卻還用大道理氣他?!本S林轉(zhuǎn)頭對鄧透斯說:“還有你,你應(yīng)該知道刺激他不是個好主意。想教訓(xùn)人,練習(xí)場上有的是機會。如果你們非打不可,就在練習(xí)場上打。”

“特看五服順丫(他看我不順眼),”鄧透斯甕聲甕氣地說,“粗米及拉不起?。斆骶土瞬黄鸢。!?/p>

“那么你也許應(yīng)該向他學(xué)學(xué)。他有知識,你需要知識,找他幫忙不是再好不過了嗎?”他往鄧透斯身旁一坐,“你知道,如果通不過試煉,你就得走人。這是你希望的結(jié)果嗎?回尼塞爾,幫你叔叔斗狗,跟酒館里的醉鬼吹牛,說你差一點就能加入第六宗?他們一定會覺得你很牛,我敢打賭?!?/p>

“維林,閉嘴。”鄧透斯身子往前一傾,鼻孔里滾出一大團血,掉進腳邊的痰盂。

“你們都知道,我不必留在這里?!本S林說,“知道我為什么留下嗎?”

“你恨你父親。”凱涅斯脫口而出,把慣常的約定拋到腦后。

維林沒想到自己反應(yīng)如此激烈,他想反駁,但又把話咽了回去:“我不能一走了之。如果我離開宗會,到外面生活,就會成天提心吊膽,擔心哪天聽到你們的結(jié)局。我會后悔,假如我沒走呢?也許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我們失去了米凱爾,失去了葉尼斯,我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彼鹕碜呦蚍块T,“我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強迫你們做任何事。這取決于你們自己。”

“對不起。”凱涅斯叫住他,“關(guān)于你父親的話,我很抱歉。”

“我沒有父親?!本S林提醒他。

凱涅斯笑了笑,濃郁的鮮血滲出嘴唇?!拔乙矝]有。”他轉(zhuǎn)過身,把沾了血的衣服扔向鄧透斯,“你呢,兄弟?你有爹嗎?”

鄧透斯笑了很久,笑得很辛苦,臉都憋成了紫色:“就算那雜種送我一錠金子也不認他!”

他們一起笑了很久。好了傷疤也就忘了疼。笑過之后,沒人再提那次的傷有多痛。

他們把教導(dǎo)鄧透斯當成了自己的責(zé)任。在格瑞林宗師的課上,他依然什么也學(xué)不到,所以在每天練習(xí)結(jié)束后的夜晚,他們都會為他講一則宗會的故事,讓他復(fù)述,一遍又一遍,直到熟記于心為止。這是一件很累人且枯燥的工作,何況經(jīng)過一整天的操練,大伙都想早點睡覺,但他們不懈地堅持了下來。作為知識最淵博的人,凱涅斯身上的擔子最重,他當起老師來也著實不辭辛苦,只是耐性稍差。他素來沉穩(wěn)的性子被鄧透斯的榆木腦瓜逼到了極限,后者一次最多只能記住幾個要點。巴庫斯對宗會歷史并非無所不知,但也懂得不少。他總喜歡講那些最滑稽的故事,比如耶爾納兄弟的一樁軼事:此人失去兵器后,靠自己的臭屁把敵人熏倒。

“他們不會在試煉時考他放屁兄弟的故事的?!眲P涅斯一臉嫌惡地說。

“沒準會?!卑蛶焖够卮穑斑@不算歷史嗎?”

意外的是,諾塔最擅長當老師,他講起故事來簡單直接,但效果很好。他仿佛有一種天生的才能,可以讓鄧透斯記住更多內(nèi)容。他不是單純地講述,指望鄧透斯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而會時不時停下來提幾個問題,啟發(fā)鄧透斯思考故事的含義。他收斂起平日里嘴賤的脾性,還放過了無數(shù)個嘲笑學(xué)生無知的機會。維林平時總覺得諾塔有很多毛病,可他不得不承認,諾塔和大伙一樣,鐵了心要讓這個群體延續(xù)下去。宗會里的生活已經(jīng)夠艱難了,如果沒有朋友,他恐怕無法承受。雖然諾塔的方法很有效,但故事選擇面很窄。巴庫斯專挑好玩的講,凱涅斯偏愛能展現(xiàn)信仰美德的寓言,而諾塔喜歡悲劇。他興致勃勃地講述宗會的慘敗,講述烏爾那城堡的陷落,還有萊山德的死——此人被很多人視為宗會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勇士,但對一名女子產(chǎn)生了禁忌之愛,這份愛成為他的致命傷,最終被那女人出賣給敵人。諾塔仿佛有說不完的悲慘故事,有一些連維林都沒聽過,他有時甚至懷疑是不是這個金發(fā)兄弟編出來的。

維林每晚還要到狗舍去照料小花臉,于是負責(zé)在每周末給鄧透斯做小考,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他拋出問題,幫助他鞏固所學(xué)的知識。這往往是一件喪氣的活兒,鄧透斯確實在進步,可他生來就蠢得沒心沒肺,努力了幾個星期也是杯水車薪。盡管如此,他還是從格瑞林宗師那兒贏得了一些獎勵,宗師顯然很吃驚,但沒有過多表露,只是抬了抬眉毛。

普倫索月還剩下幾天的時候,格瑞林宗師告訴大家,這項課程已經(jīng)結(jié)束。

“年輕的兄弟們,知識可以塑造我們,”他罕見地沒帶笑容,語氣也十分嚴肅,“決定我們是什么樣的人。我們的一切行動、一切決定,都取決于我們的知識。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好好思考你們在課上學(xué)到的東西,不只是名字和日期,要思考前因后果,思考其中的意義。我所講述的,是宗會的一切過往、一切行跡,以及意義。對你們當中的很多人而言,知識試煉將是最艱難的試煉,沒有其他試煉能剝出一個男孩的靈魂?!彼致冻鲂θ?,起先很凝重,然后大嘴一咧,恢復(fù)成平時爽朗的表情!“好了,給我的小勇士發(fā)最后的獎賞?!彼〕鲆淮蟠枪?,沿著座席挨個走過,往一雙雙高舉的手里發(fā)糖?!昂煤孟硎?,小大人。兄弟的人生中罕有甜蜜。”他轉(zhuǎn)過身,沉沉地嘆了口氣,緩緩走回儲藏室,輕輕關(guān)上了門。

“這算哪一出?”諾塔被弄糊涂了。

“格瑞林兄弟是個非常奇怪的人?!眲P涅斯聳聳肩,“拿水果糖換你的糖豆?!?/p>

諾塔輕啐一口:“一顆糖豆至少抵三塊水果糖……”

維林克制住和別人換糖的欲望,帶著糖果來到狗舍,扔給小花臉吃,樂得它滿地打滾,嗷嗷直叫。他把糖果扔到半空,讓小花臉跳起來叼住。它沒讓一顆糖落地。

試煉在一個費迪安日的早晨開始,比夏令集市早兩天。通過試煉的孩子不僅可以繼續(xù)留在宗會,還能參加瓦林斯堡的夏令集市。自從入會以來,這將是他們第一次獲準走出大門自由行動。失敗者將拿到遣散的金幣,被勒令離開。這一次,大男孩們沒有拿瘆人的話來嚇唬他們,也沒有取笑他們。維林發(fā)現(xiàn),和周圍的孩子談?wù)撝R試煉只會換來陰沉的臉色,甚至惹對方動手。他想不通他們究竟為何如此憤怒,這場試煉只是一些提問罷了。

“唯一只身穿越北大森的兄弟是誰?”他在走向飯廳的路上朝鄧透斯發(fā)問。

“萊山德?!编囃杆挂荒樀靡?,“簡單得不像話。”

“宗會第三任宗老呢?”

鄧透斯一愣,眉頭緊皺,在記憶中搜索答案:“金利埃?”

“這算提問還是回答?”

“回答?!?/p>

“很好,你答對了?!本S林拍拍他的背,兩人繼續(xù)向院子另一頭走去,“鄧透斯,我的好兄弟,我覺得你可以通過今天的試煉?!?/p>

宗會讓他們下午到城堡南墻下的一間屋子外排好隊,依次接受試煉。索利斯宗師嚴詞告誡眾人不許胡鬧,然后叫巴庫斯第一個進去。巴庫斯似乎想開個玩笑,但索利斯死沉死沉的臉色打消了他的念頭,他向眾人略一躬身,隨即進入房間。索利斯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房門。

“在這里等著?!彼虮娙讼铝?,“結(jié)束試煉后返回食堂?!闭f罷,他大步離去,留下眾人沖著厚實的橡木大門干瞪眼。

“我以為考官是他?!编囃杆拐麄€人都有點發(fā)虛。

“看起來不像,是吧?”諾塔說。他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木板上。

“聽到些啥?”鄧透斯悄聲問。

諾塔搖搖頭,直起身子:“含含糊糊的,門板太厚了?!彼麖亩放裣旅鲆粔K大約一英尺見方的松木板,表面全是刻痕,正中還有一個直徑一英寸左右的黑墨圈?!罢l想玩刀?”

最近幾個月,飛刀成了他們主要的娛樂項目。這是一種非常單純的斗技,他們要輪流投擲小刀,看誰最接近靶心。勝者可以卷走木板上所有的小刀。除了把木板固定在墻上的基本玩法之外,這種游戲還有很多變體,有時用一根繩子把木板吊在屋檐下,在木板前后晃動時出刀,有時則把木板拋到空中,偶爾還會讓木板旋轉(zhuǎn)。飛刀在宗會里類似于硬通貨,可以換取幫助、收買人情,如果某個兄弟積攢了很多飛刀,他必然會大受歡迎。這種武器本身是平平無奇的廉價貨,刀刃比箭頭略大,長六英寸,呈三角形,刀柄粗短。從入會第三年開始,格瑞林宗師向眾人分發(fā)飛刀,每個孩子一次可得十把,每六個月發(fā)放一批。宗會里沒有明文規(guī)定這些飛刀的用途,他們只是學(xué)著大孩子,邊玩邊長技術(shù)。不難想見,最好的弓手成了最厲害的玩家,鄧透斯和諾塔兜里的飛刀是最多的,凱涅斯緊隨其后。維林只能在十場里贏下一場,但知道自己一直在長進。巴庫斯就不一樣,似乎贏一場都沒指望,所以跟守財奴似的藏著飛刀。不過他討價還價的本事倒是越來越好,靠著偷來的贓物換到的飛刀也越來越多。

“操,什么破玩意!”鄧透斯破口大罵,他投出的飛刀在木板后的墻上磕出點點火星。他顯然很緊張,緊張得胳膊有點不聽使喚。

“你出局了?!敝Z塔提醒他。脫靶意味著出局,玩家的飛刀會被收走。

維林是下一個,他的飛刀刺進圓環(huán)邊緣,比平時的準頭更好些。凱涅斯投得更準,但諾塔的刀鋒離圓心只有一指,一舉拿下這局比賽。

“我實在太強了。”他拔出刀子,自言自語,“我真不該繼續(xù)玩下去,對別人不公平?!?/p>

“屁!”鄧透斯反駁,“我贏過你很多次?!?/p>

“我讓你的。”諾塔不溫不火地回答,“不然你就不肯玩了?!?/p>

“行啊。”鄧透斯從腰帶里抽出一把飛刀,手臂一揚,動作一氣呵成。這也許是維林見過的最漂亮的一擲,正中靶心,直沒到刀柄?!摆A給我看看,大少爺。”鄧透斯對諾塔說。

諾塔揚揚眉毛:“今天運氣不錯啊,兄弟。”

“運氣個屁。你比還是不比?”

諾塔聳聳肩,拿起飛刀,仔細瞄準。他慢慢往后張臂,出手,快如閃電。空中掠過一道銀光,筆直刺向目標。一聲尖銳的金屬撞擊聲傳來,他的刀被鄧透斯的刀柄彈開,落在幾尺開外。

“哦,好吧?!敝Z塔走過去拾起飛刀,刀尖已經(jīng)彎了?!翱磥磉@把歸你了?!彼扬w刀遞給鄧透斯。

“應(yīng)該算平手。要不是被我的刀擋住,你本來可以射中靶心的?!?/p>

“可就是擋住啦,兄弟。我也沒射中靶心。”他一直伸著手,直到鄧透斯接下。

“我不會拿這把刀換別的?!彼f,“我會把它當護身符,你知道嗎?會帶來好運氣的。就像維林的絲巾,他還以為我們都沒注意?!?/p>

維林厭惡地哼了一聲:“什么都瞞不過你們這些跟屁蟲?。 ?/p>

他們玩起飛板,打發(fā)余下的時間,維林負責(zé)拋起木板,其余人往板子上扔飛刀。凱涅斯最擅長這個,到巴庫斯出來時,他的飛刀已經(jīng)多了五把。

“還以為你再也不出來了?!编囃杆拐f。

巴庫斯仿佛蔫了一般,只回以淺淺一笑,笑得很假,隨即轉(zhuǎn)身迅速走開。

“該死的?!编囃杆沟刮豢跉???吹贸鰜恚匦陆⑵鸬男判恼趶乃砩狭镒?。

“撐著點,兄弟?!本S林拍拍他的肩膀,“我會很快結(jié)束的?!彼幂p松的語氣隱藏心中的不安。巴庫斯的模樣令他擔心,使他想起大孩子面對這一話題時顯出的陰郁和沉默。為何大家都對這場試煉三緘其口?他思索著,格瑞林宗師說過的話在耳畔響起:沒有其他試煉能剝出一個男孩的靈魂。

來到門邊,他定了定神,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在腦海中翻涌。記住,卡利斯特是宗會歷史上的第三任宗老,不是第二任。他使勁提醒自己。這是個常犯的錯誤,因為第二任宗老上任兩天后就被暗殺。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顫抖的手,轉(zhuǎn)動厚重的黃銅把手,走進屋里。

屋子很小,沒多少空間,拱形的天花板開得很低,只有一扇小窗。屋子四周放了蠟燭,但讓人喘不過氣的陰沉氣氛并沒有多少緩解。一張板實的橡木桌后坐著三個人,穿著袍子,但不是他身上的深藍色。他們不是第六宗的人。維林的驚恐再次升級,抑制不住地發(fā)起抖來。這到底是什么試煉?

“維林。”一名陌生人向他開口,是個身穿灰袍的金發(fā)女人。她和善地笑笑,指了指桌前的一張空椅子說:“請坐?!?/p>

他穩(wěn)住身形,挪向那把椅子。三個陌生人一言不發(fā)地打量他,他也借此機會打量眼前的三人。綠袍男子又胖又禿,下巴有一圈稀疏的胡子,雖然胖得跟格瑞林有一拼,但沒有后者強壯的體魄。他胖嘟嘟的粉臉上閃著汗光,不知在嚼什么,下頜扭個不停,左手邊的桌上放著一碗櫻桃,嘴唇紅彤彤的,訴說著此人從不節(jié)制的生活。他打量維林的神情中既有好奇,也有不加掩飾的嫌棄。黑袍男和他反差明顯,瘦得近乎憔悴,不過也是禿頂。他的表情比胖男子更令人擔憂,維林在滕吉斯的臉上見過同樣的神情,那是盲信者狂熱的面具。

但最引他關(guān)注的是灰袍女子。她看起來三十出頭,容貌標致,似乎有點眼熟,一頭披肩的金發(fā)襯托出清瘦的臉龐。但吸引他的是那雙眼睛,眼中閃著溫暖和同情的光芒。他想起瑟拉蒼白的臉,還有她忍著不碰他時的溫柔。但瑟拉當時嚇壞了,而這個女人,維林很難想象她有過哪怕片刻的柔弱。她有一種強大的氣場。他在宗老和索利斯宗師身上看到的也是這種氣場。他不覺看得入了神。

“維林,”她開口,“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他知道瞎猜沒有意義:“不知道,女士。”

胖男子嘟囔一聲,往嘴里拋了顆櫻桃?!坝质莻€無知的小崽子?!彼贿呎f,一邊嚼得嘎吱作響,“除了打打殺殺,他們就沒教別的?你們這些小禽獸。”

“他們教導(dǎo)我們守衛(wèi)信仰和疆國,大人?!?/p>

胖子停止咀嚼,鄙夷的神情突然被憤怒取代。“我們會看看你對信仰有多少了解,年輕人。”他淡淡地說。

“我是埃雷拉·艾爾·蒙達?!苯鸢l(fā)女子說,“第五宗的宗老。這兩位是我的同儕,第三宗宗老鄧得里什·亨吉爾,”她指指穿綠袍的胖男子,“和第四宗宗老考林·艾爾·森迪斯。”穿黑袍的瘦男人凝重地點點頭。

維林被如此高規(guī)格的陣容嚇了一跳。三位宗老,擠在一間屋子里,只和他一個人交談。他知道應(yīng)該感到榮幸,但只有不知所措的戰(zhàn)栗。三位其他宗會的宗老,來考他關(guān)于第六宗的歷史?

“你好不容易才把第六宗的有趣歷史和無數(shù)次浴血奮戰(zhàn)的經(jīng)過記在腦子里,現(xiàn)在擔心是不是白學(xué)了?!迸峙值泥嚨美锸病ず嗉獱柾粔K繡花精致的手絹里吐出一粒櫻桃核,“你們都被宗師給耍了,孩子。對于那些早就死透的英雄,還有最好被遺忘的戰(zhàn)斗,我們什么也不會問。我們不想考問你這種知識?!?/p>

埃雷拉·艾爾·蒙達扭頭沖這位同僚笑笑:“敬愛的兄弟,我們該好好說明這場試煉的內(nèi)容了。”

鄧得里什·亨吉爾微微瞇起了眼睛,但沒有回答,伸手又摸了顆櫻桃。

“知識試煉,”埃雷拉回過頭對維林說,“是所有宗會的兄弟姊妹都必須通過的試煉,是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這不是力量、技巧或記憶力的考驗。這是知識的考驗,關(guān)于自我的知識。為了服務(wù)宗會,除了武藝之外,你還必須擁有其他東西,正如在我的宗會,姊妹們需要了解的不只是治療術(shù)而已。你的靈魂決定你是誰,你的靈魂指引你為信仰事功。這場試煉會告訴我們,也告訴你,你是否了解自己的靈魂?!?/p>

“別撒謊,那是白費工夫?!编嚨美锸病ず嗉獱柛嬲],“你騙不了我們,這么做也不能通過試煉。”

維林更為不安了。他的安危系于那些謊言,撒謊是他生存的必要手段。艾林和瑟拉,森林里的狼,還有他殺死的刺客……所有的秘密都靠謊言遮掩。他一邊與恐懼做斗爭,一邊強迫自己點頭道:“我明白,各位宗老大人。”

“不,你不明白,孩子。你都要尿褲子了。我快聞到尿味了?!?/p>

埃雷拉宗老的笑容有些尷尬,但目光還是不離維林:“維林,你害怕嗎?”

“這就是試煉嗎,宗老大人?”

“試煉從你踏進屋子的那一刻就開始了。請回答?!?/p>

你不能撒謊?!拔摇覔?。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不想被趕出宗會?!?/p>

鄧得里什·亨吉爾不屑道:“我看是怕見到你父親。你覺得他看到你會高興嗎?”

“不知道?!本S林誠實作答。

“你父親想讓你回去?!卑@桌f,“這不是說明他關(guān)心你嗎?”

維林局促地扭動起來。他長年累月地逃避和壓抑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已經(jīng)難以忍受這樣的拷問?!拔也恢肋@說明什么。我……我一點都不了解他,在來到這里之前,他常年在外為國王作戰(zhàn),在家時也很少對我說話?!?/p>

“所以你恨他?”鄧得里什·亨吉爾追問,“我完全能理解。”

“我不恨他,也不了解他。他不是我的家人。這里是我的家?!?/p>

那個瘦子考林·艾爾·森迪斯終于開口了,聲音尖利刺耳:“你在跋涉試煉中殺了一個人?!彼抗馊缇?,死死盯住維林的眼睛,“你享受殺人的過程嗎?”

維林驚呆了。他們知道!他們還知道多少?

“宗老之間會互通有無,孩子?!编嚨美锸病ず嗉獱柛嬖V他,“這是我們的信仰存續(xù)的方式。一致的目標,完全的信任。疆國以此為名,這一點,你要好好記住。別擔心,我們會替你保守那見不得人的秘密?;卮鹕纤棺诶系膯栴}?!?/p>

維林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胸腔中如雷的鼓點。他回想跋涉試煉的經(jīng)過,弓弦脆響,讓他從殺手的箭尖下活命,殺手松垮而死寂的面龐,他用小刀去割箭羽,胃里翻江倒?!安?。我不覺得享受。”

“你后悔嗎?”考林·艾爾·森迪斯繼續(xù)追問。

“那個人想要我的命。我沒有選擇。我不能為求生感到后悔?!?/p>

“那你只在乎這個?”鄧得里什·亨吉爾問道,“只想著活命?”

“我在乎兄弟,在乎信仰和疆國……”也在乎絕信徒瑟拉和幫那個巫女逃跑的艾林。但對于你們,我不能說我很在乎,宗老大人們。

他緊張起來,準備承受責(zé)罰,但三名宗老不發(fā)一言,彼此交換著難以看穿的眼神。他明白過來,他們聽得出謊言,但看不穿人心。他可以隱瞞,沒必要撒謊。沉默就是他的護盾。

接下來開口的人是埃雷拉宗老,她的問題比前幾個更糟:“你還記得你母親嗎?”

維林的局促瞬間被憤怒取代:“從踏進宗會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拋棄了家族的……”

“別不耐煩,小子!”亨吉爾宗老斷喝,“我們提問,你回答,這就是規(guī)矩?!?/p>

維林死命咽下反駁的狠話,咬得牙床生疼。他努力控制著怒氣,咬著牙說:“我當然記得母親?!?/p>

“我也記得她?!卑@桌诶系?,“她是一位優(yōu)秀的女子,為了嫁給你父親、把你帶到這個世上,她犧牲了很多。和你一樣,她選擇將一生獻給信仰。她曾經(jīng)是第五宗的姊妹,精通治療術(shù),因此很受尊敬,本可以成為宗會的宗師,還有機會擔任宗老。奉國王之命,她隨平定第一次庫姆布萊叛亂的軍隊一同出征。你父親在尊圣之戰(zhàn)中負傷,他們就是在戰(zhàn)斗后相遇的。療傷的過程中,兩人萌生愛意,于是她離開宗會,和他結(jié)婚。你知道這些事嗎?”

維林驚得無法動彈,除了搖頭什么也做不了。因為時光流逝,以及刻意的壓制,他兒時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剩下和宗會有關(guān)的回憶。但回想起來,他幼時偶爾也對父母出身的差異感到不解:他們的口音不一樣,父親說話不講究文法,元音短促,而母親則總是那么字正腔圓;父親對餐桌禮儀也所知甚少,常常不顧盤邊的刀叉,直接用手抓吃的。此時,母親會輕嘆一聲,溫柔地責(zé)備他:“別這樣,親愛的,這里不是兵營?!睂Υ耍赣H總是一臉發(fā)自內(nèi)心的困惑??删S林做夢都沒想過,她也曾為信仰獻身。

“如果她還在人世,”埃雷拉宗老的聲音把他拉回現(xiàn)實,“她會讓你把一生獻給宗會嗎?”

說謊的誘惑幾乎無法抗拒。他知道,如果看到他身穿修袍,臉龐和雙手因苦修而傷痕累累、粗糙不堪,母親會說什么、會有什么感受、會有多么傷心。但如果說出口,這份感受就會真正吞噬他,他將再也無法逃避??伤肋@是陷阱。他們想讓他撒謊,他明白了。他們想讓我通不過試煉。

“不,”他說,“她厭惡戰(zhàn)爭?!苯K于說出口了。他過著母親絕不希望的人生,他在糟蹋關(guān)于母親的回憶。

“這是她告訴你的?”

“不,她是這么對我父親說的。她不讓父親去征討梅迪尼安人,為此離家遠行。她說血腥味令她作嘔。她不會希望讓我過這種生活?!?/p>

“你對此有何感受?”埃雷拉繼續(xù)追問。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問心有愧。”

“可你還是留下了,盡管有機會離開。”

“我覺得需要留在這里。我需要留在兄弟身邊。我需要學(xué)習(xí)宗會的教導(dǎo)?!?/p>

“為何?”

“我……我覺得這就是我該做的。這是信仰的召喚。我熟悉刀棍,就像鐵匠熟悉錘子和鐵砧。我擁有力量、速度和機敏,而且……”他頓了頓,知道必須把這句話說出來,不管自己有多厭惡,“而且我能夠殺人?!闭f罷,他直視她的眼眸,“我能夠毫不猶豫地殺人。我是為戰(zhàn)斗而生的?!?/p>

屋里一片沉寂,只聽得見鄧得里什·亨吉爾嚼櫻桃的口水聲。維林來回凝視三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居然都不敢回應(yīng)他的視線。埃雷拉·艾爾·蒙達的反應(yīng)更令人震驚,她十指緊扣在身前,低頭瞪著指節(jié),仿佛快要哭出來。

最后,鄧得里什·亨吉爾打破了沉默:“行了,孩子,你可以走了。暫時別和你的伙伴交談。”

維林忐忑不安地站起身:“試煉結(jié)束了,宗老大人?”

“嗯。你通過了。祝賀你。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第六宗的驕傲?!彼脑捓镉胁患友陲椀募馑?,顯然不是贊美。

維林朝門口走去,慶幸終于能夠解脫——屋里的氣氛太過沉重,三名宗老能看穿一切,實在令人難以承受。

“維林兄弟?!碑斔煜蜷T把手時,考林·艾爾·森迪斯尖利、冰冷的聲音傳來,把他叫住。

維林把一聲懊惱的嘆息硬生生咽下,不情不愿地轉(zhuǎn)身??剂帧ぐ瑺枴ど纤顾浪蓝⒅?,眼中全是狂信徒的炙熱。埃雷拉宗老沒有抬頭,鄧得里什·艾爾·亨吉爾事不關(guān)己地瞟了他一眼。

“有何吩咐?宗老大人?!?/p>

“她有沒有碰你?”

維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還以為可以逃過這個問題,真是太蠢了。“您是指瑟拉嗎,宗老大人?”

“不錯,正是那個殺人犯、絕信徒和黑巫女,瑟拉。你在野外試煉中幫了她,還有那個叛徒,不是嗎?”

“我后來才得知他們的身份,宗老大人?!边@是事實,但隱藏著謊言。他覺得身上開始冒汗,暗暗祈禱不要在臉上表露出令人起疑的神情。“當時,他們在我眼里只是被暴風(fēng)雪困住的陌生人。仁愛教理教導(dǎo)我們,要像對待兄弟一般對待陌生人?!?/p>

考林·艾爾·森迪斯微微抬起頭,堅冷的目光中掠過一絲疑慮:“我倒是不知道這里還教仁愛教理?!?/p>

“這里不教,宗老大人。我……我母親教過我所有的教理?!?/p>

“嗯。她是一位很有愛心的女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他沒必要說謊:“她沒有碰我,宗老大人?!?/p>

“你知道她的觸碰具有什么力量嗎?知道這對男人的靈魂會造成什么后果嗎?”

“馬克里爾兄弟告訴我了。可以免于這種厄運,我真的非常幸運?!?/p>

“確實?!弊诶系哪抗馍陨跃徍停皇切┰S,“你也許覺得這場試煉過于嚴厲,但你要明白,以后的考驗會更加艱難。在你的宗會里,活著從不輕松。在蒙逝者的召喚之前,你的很多兄弟會發(fā)瘋,或殘廢。你知道嗎?”

維林點點頭:“我明白,宗老大人?!?/p>

“你本可以離開,而且品格不受任何玷污,可你決定留下,這值得贊揚。你對信仰的虔誠將被銘記?!?/p>

維林毫無理由地覺得這些話是一種威脅,連宗老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威脅。但他還是勉強回答:“謝謝您,宗老大人?!?/p>

他走出房間,輕輕關(guān)上門,靠著門長出一口氣。其他人盯著他看了好幾秒,他都沒有發(fā)覺。他們一臉擔心,尤其是鄧透斯。

“信仰保佑?!编囃杆癸@然被維林的臉色嚇到了,大氣都不敢喘。

維林直起身子,盡力擠出虛弱的笑容,然后努力抑制撒腿就跑的沖動,邁步離去。

知識試煉給所有人都籠上一層愁云,只有鄧透斯例外。凱涅斯死活不開口,巴庫斯少言寡語,諾塔極其暴躁,維林則沉浸于母親的回憶中不可自拔,他朝小花臉丟垃圾、拒絕陪它玩耍,就這么恍恍惚惚、自怨自艾地度過了那天余下的時間,最后和其他人一起,在操場上玩了一場無人上心的飛刀游戲。

“那算什么屎煉啊?!编囃杆故俏ㄒ荒鼙A粢稽c好心情的人,他投出的飛刀正中巴庫斯拋起的木板。他顯然不了解同伴的心情,于是這份歡快就更令人惱火了?!八麄兙谷粵]問宗會的事兒,倒是一個勁地打聽我娘和我小時候的事。那個女宗老,埃雷拉什么的,問我想不想家。想家?誰他媽想回那口屎壇子?!?/p>

他取回木板,拔出自己的飛刀,然后拋上半空讓諾塔投。諾塔投偏了,偏得很離譜,差點打到鄧透斯的腦袋。

“你不長眼嗎!”

“不要再提試煉?!敝Z塔的言辭中滿是陰沉的恐嚇。

“咋啦?”鄧透斯笑了,他真心覺得莫名其妙,“我們不是都通過了嗎?大伙都留下了,也都能去夏令集市。多好?!?/p>

他們都通過試煉了。維林這才明白過來,為什么?因為沒有成功的感覺,他意識到。

“我們只是不想談?wù)撨@件事,鄧透斯?!彼f,“對我們來說,這場試煉沒那么輕松。最好是不要再提了。”

其他各組中,共有六個孩子沒有通過,必須走人。次日早晨,他們看著這六個在迷霧中垂頭喪氣的暗影悄無聲息地走出大門,身上只有少得可憐的隨身物品。那是允許入會時他們可以保留的全部。啜泣聲在庭院中回蕩,傳到他們耳中。沒法聽清究竟是誰在哭,是一個還是全部。哭聲仿佛持續(xù)了很久,甚至在他們消失不見后依然縈繞。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哭?!敝Z塔說。他們來到墻頂,裹緊斗篷,等待日出驅(qū)散霧氣,等待食堂的早餐。

“不知道他們會去哪里。”巴庫斯說,“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地方去。”

“疆國禁衛(wèi)軍?!敝Z塔答道,“那里全是宗會的淘汰貨。也許這就是他們?nèi)绱撕尬覀兊脑??!?/p>

“他娘的,”鄧透斯嘀咕道,“我知道我可以去哪里。直接去碼頭,找個去西邊的拉貨大船,要個鋪位。我叔叔凡提斯坐船去過西邊的旮旯,回來時富得流油,絲綢啦,藥材啦,俺們村古往今來就出過這一個有錢人。但他下場也不好,回來一年就死了,一身黑疹子,在港口玩女人沾上的。”

“我聽說船上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巴庫斯道,“吃得差,挨鞭子,從早干到晚。大概和宗會里差不多,除了吃的。我可能會去當個綠林好漢,揚名立萬。我會有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手下,但我們一個人也不會去殺。我們就偷點黃金珠寶,只偷富人的。窮人也沒啥可偷的。”

“看來你們都想得挺遠的,兄弟?!敝Z塔不無譏諷地說。

“人這輩子需要打算。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諾塔轉(zhuǎn)身面對依然被晨霧所籠罩的大門,一臉深切的渴望,維林從未見他有過那種表情?!盎丶摇!彼p聲道,“我只想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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