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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仙

人間筆記 作者:談歌著


酒仙

小城有名產(chǎn):蜜桃。產(chǎn)量極大。家家有桃樹,吃不盡,便用來造酒。于是,便產(chǎn)生了酒徒。

蜜桃酒,取名“十里霜”。無色,透明,屬果酒類。入口始知甘甜,后覺昏頭昏腦,謂之柔中有剛。有人做比較:一斤“十里霜”抵三兩“二鍋頭”。

東城有酒徒,中學(xué)教員王教偉。此公生得黑瘦。身材矮小,喝酒竟十分海量……人傳能飲十斤“十里霜”,且臉色不改。那年,縣長還是譚春。譚縣長祖籍山東,大個(gè)子,性格豪爽,善飲。一日得閑,特來以酒會友,試探王教偉酒力。王教偉搖頭拒絕,言老婆孩子尚未農(nóng)轉(zhuǎn)非,家境慚愧,無有閑錢灌那涼水一樣的湯湯。

譚縣長大笑:“我出錢,你飲酒?!?/p>

王教偉不再推辭,眾目睽睽之下,干掉了十斤“十里霜”。譚春大駭:“小城酒仙,非你莫屬?!?/p>

此事傳開,惹惱了西城酒徒孫寶金。孫寶金曾是汽車司機(jī),因酒后行車,被沒收了那小本本,改做修理工。此公膀大腰圓,酒力和體力在小城運(yùn)輸隊(duì)均列榜首。這一天,他找到東城中學(xué),要與王教偉老師爭強(qiáng)斗狠。于是,二人相約到街中酒店賭酒力。講好,輸者付錢。

天外有天。強(qiáng)中更有強(qiáng)中手。

市井傳開,蜂擁前來觀陣,場面極大。

店老板很好事,搬出兩箱“十里霜”。二人對面坐了,各自仰脖痛飲。

片刻,每人干光了一箱。伯仲之間。

觀者有人驚呼:“多大的尿脬?”

王教偉臉色放紅,起身拱手:“酒仙大號應(yīng)歸老弟?!?/p>

孫寶金額前已逼出許多細(xì)汗,忙起身笑道:“我來討教您的海量,怎敢奪您的名分?!?/p>

二人連忙爭著付錢。

老板大笑:“兩位算得當(dāng)世豪飲,我今日大開眼界。我請客了。日后還望二位光臨小店。”

二人謝過,挽了手,搖搖晃晃,逛出酒店。

眾人咂舌走散。

從此,小城有了兩位酒仙。

又過了兩年,小城出現(xiàn)了紅衛(wèi)兵。然后,譚縣長被打倒了。再然后,兩位酒仙被提拔到壞分子的崗位上,被人牽驢似的游了一通街,最后被趕到小城清潔隊(duì)當(dāng)清潔工。

二仙剛剛拿了幾天革命的掃帚,突然運(yùn)氣降臨到他們身上。

那天,新上任的小城革委會李主任,要宴請來小城檢查工作的地區(qū)革委會秦主任。

秦主任胖胖的,肉堆成似的。他原是一家食品店賣肉的,生性貪杯,造反后,第一件事就是砸開了食品商店倉庫,占領(lǐng)了所有白酒、果酒(沒有啤酒,那年代中國人似乎不認(rèn)啤酒)。

秦主任極熱心酒席上的干杯節(jié)目,像所有酒場上的中國人一樣,以把對方干倒為幸福。李主任早曾領(lǐng)教此公厲害,那次到地區(qū)開造反會議,酒席間被此公放平,趴在此公褲襠下面學(xué)貓叫。

聞戰(zhàn)鼓而思大將。李主任想起了正在掃街的二仙。本著團(tuán)結(jié)一切可以團(tuán)結(jié)的人的原則,二仙被喊進(jìn)縣委大院,被宣布摘掉壞分子的帽子,擔(dān)任革命陪酒員。

二仙剛剛被平反了三個(gè)多小時(shí),胖胖的秦主任駕臨小城。他帶了七八個(gè)隨從,均屬豪飲之流。據(jù)說,都是秦主任賣肉時(shí)的酒友。茍富貴,莫相忘。

宴請開始,李主任講了一通小城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的祝詞,然后,便喊進(jìn)兩位革命陪酒員上前與秦主任干杯。誰知,王教偉竟是不濟(jì),剛剛干了一杯,便歪倒,中暑一般嘔吐起來。李主任大窘,吩咐將王教偉拖出去,重新戴上壞分子的帽子,押回清潔隊(duì),永不錄用。

孫寶金忙對李主任解釋,說王教偉近日偶感風(fēng)寒,尚未愈,體力不支。

李主任眼睛一瞪:“少廢話,你若不濟(jì)事,一樣送回去改造?!?/p>

孫寶金不敢再說。

那一場酒喝得果然壯觀。孫寶金不僅把秦主任干到了桌子下邊,連他帶來的七八個(gè)隨從也一并放平。最后,孫寶金搖搖晃晃,被滿心歡喜的李主任派人攙到招待所的單間歇息了。

秦主任醒來,極佩服,說自己風(fēng)云酒場多年,從未遇到對手,今日在小城翻了大船,始料不及。最后,流露出要調(diào)孫陪酒員到地區(qū)革命委員會工作的意思。

李主任慌忙擺手,說小城革命尚未成功,孫寶金仍以堅(jiān)持本地鬧革命為好。并當(dāng)即任命孫寶金為縣革委會辦公室副主任,兼招待所所長。

秦主任大為惋惜。

從此,孫寶金便成了革命干部。不久,老婆孩子也農(nóng)轉(zhuǎn)非了。

于是,有人開始評論:小城酒仙是孫寶金。王教偉太孬。

也有人說,那一天王教偉根本沒醉,有人親眼見他從縣革委的大院出來,又到街上飲了七八斤“十里霜”,然后又掃了一通大街,才唱著戲文去睡。

過了一年,王教偉調(diào)回縣中學(xué)教書。那天,他下課回宿舍,老婆孩子正在宿舍門口等他。王教偉驚問:“你們怎么來了?”

老婆犯疑:“你竟不知道?”掏出遷移證給他看。

他們被農(nóng)轉(zhuǎn)非了。

王教偉嘆口氣,坐在床上發(fā)呆。

夜里,王教偉摸進(jìn)孫寶金家,道謝。

孫寶金極熱情,倒茶,敬煙。

王教偉茶不飲,煙不吸,干搓著手,坐在沙發(fā)里賠笑。

幾年沒見,孫寶金已養(yǎng)得白胖,只是黑發(fā)中偷偷長出許多白絲。

“這幾年咋不來坐?”孫寶金笑問。

“忙!忙!”

“你喝茶?!?/p>

“不了不了,我還有事?!蓖踅虃テ鹕砀孓o。孫寶金笑笑,也不留,送他。走幾步,竟喘。

王教偉攔住:“莫送莫送!”

孫寶金笑道:“過幾日可再賭酒?”

王教偉笑笑:“那湯水我已戒了一年多了?!?/p>

過了幾日,孫寶金派人給王教偉送來一張招工表,介紹王教偉的老婆楊桂香到一家飯館上班。于是,楊桂香參加了工作。

又過了些日子,孫寶金被提升為縣革委會副主任,兩家卻仍無來往。逢年過節(jié),互不走動。

又過了幾年,“四人幫”倒臺了。

那天,王教偉在街中走,忽聽有人喊他。

回頭看,竟是老縣長譚春。

譚春老了,滿頭堆雪。王教偉已知道譚春官復(fù)原職。

譚春仍然喜歡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仍喊王教偉酒仙。

王教偉咧咧嘴,笑笑,又孩子似的哭了。

哭了一刻,王教偉收住淚,問起孫寶金的情況,求譚縣長刀下留情。

譚春笑笑:“他這人沒什么罪惡,喝了幾年酒,喝了個(gè)父母官當(dāng),也算大荒唐。剛剛免職,幾家廠子搶著要他。他現(xiàn)在印刷廠當(dāng)業(yè)務(wù)科副科長?!?/p>

“他懂業(yè)務(wù)?”王教偉驚訝。

“他懂喝酒?!弊T春大笑。

夜里,王教偉買了些糖果糕點(diǎn),去孫寶金家。

孫寶金不在家。王教偉同他老婆扯了陣子淡話,把東西放下就走了。出門留下話,過幾天再來。

第二天,王教偉下課,回家。出校門,有人喊他。

回頭,是孫寶金。

一陣沉默。幾年沒見,都感覺對方老了。

“等你半天了?!睂O寶金笑笑。

“身體怎樣?”王教偉看他臉色灰灰的。挺擔(dān)心?!榜R馬虎虎。沒事。”

二人一路走,悶悶的。

“我們?nèi)ズ赛c(diǎn)兒吧。”王教偉說。“不想喝?!睂O寶金苦笑。

“走吧,我們多年沒嗅了?!?/p>

二人來到街心一家酒店。

“就這兒吧。”王教偉立住。

楊桂香迎出來:“喝酒?”

王教偉拉過孫寶金:“這是我老婆。這是寶金兄弟?!睏罟鹣忝c(diǎn)頭:“當(dāng)年多虧您?!?/p>

孫寶金連連擺手:“談不上談不上。”

王教偉笑道:“她承包了這個(gè)酒店?!?/p>

孫寶金拱拱手:“恭喜發(fā)財(cái)?!?/p>

“你們喝點(diǎn)兒什么?”楊桂香笑問。

“你說,這些年你成了行家。”王教偉看著孫寶金。孫寶金臉一熱:“客隨主便?!?/p>

王教偉略一沉吟:“十里霜?!?/p>

有相識的立刻圍上來。

“兩位酒仙又要賭酒了?!庇腥撕?。

孫寶金笑笑:“咱們不妨再賭一回,湊個(gè)熱鬧。”王教偉笑了:“好!好!”

楊桂香忙說:“你們可不是小伙子了?!?/p>

王教偉一揮手:“少啰嗦,拿酒!”

楊桂香喊人搬出兩箱“十里霜”。

二人拱手請了,對面坐下,一瓶一瓶開飲。

轉(zhuǎn)眼,一箱見底。每人桌前12只酒瓶子,很威風(fēng)。眾人齊聲喝彩。

孫寶金微微作喘。

王教偉正要開第二箱,心頭一動,縮回手,大叫:“停!”

王教偉笑道:“瓶瓶罐罐不解癮。換散裝的?!闭f罷,扯楊桂香到柜臺后面,片刻,拎出兩桶“十里霜”,兩只大海碗。每人一桶,一只碗。

兩人各自用碗到各自桶里舀來。

王教偉喊一聲:“干!”

“干!”孫寶金舉碗到嘴邊,一怔,笑道:“這只碗不凈?!睗姷?。直往王教偉的桶里來舀。

王教偉皺眉。

一碗干下去。王教偉叫一聲:“醉了。我今日輸了?!?/p>

孫寶金放下碗:“承讓了?!?/p>

二人拉住手,大笑,竟都笑出了淚。

孫寶金抹了把淚,朝圍觀者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搖搖晃晃著走了。

過了十幾日,王教偉在街上又碰到譚春。

譚春問:“那天你們又賭酒了?”

王教偉點(diǎn)點(diǎn)頭。

譚春嘆口氣:“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他已是肝癌晚期。這些年,他暴飲太過。唉!好好一個(gè)人,毀了?!?/p>

王教偉瓷了。

“你真不知?也難怪,我也是剛聽說。他這人極要強(qiáng),從省醫(yī)院檢查回來,不肯對人說,更不肯住院,還是他老婆前幾天偷偷告訴印刷廠,不讓他去上班的?!?/p>

譚春嘆了兩聲走了。

王教偉忙到食品店,奶粉葡萄糖一股腦兒買了一大網(wǎng)兜,便去看孫寶金。

走進(jìn)院,卻再也拔不動腳。那網(wǎng)兜丟在地上。

院里擺了幾個(gè)花圈。

孫寶金真的死了。

孫寶金躺在床上,靜靜的,像醉過去一樣。

王教偉急趕了幾步,跪了下去。已是淚如泉涌,泣不成聲。

過了幾日,楊桂香承包的酒店要換字號。楊桂香向王教偉要詞兒。

王教偉想了想:“二仙店?!?/p>

換匾那天,王教偉去了。

酒客很多,有人招呼王教偉喝幾杯。

王教偉擺擺手,說戒酒了。

果然,從此王教偉不再喝酒。

于是,有人說小城沒有了酒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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