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 五首

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的幼子。監(jiān)潁昌許田鎮(zhèn)。崇寧四年（1105），為開封府推官。幾道生于宰相之家，而無貴家子弟習(xí)氣。黃庭堅撰《小山詞序》，說他有“四癡”：一、沉于下僚，而不肯“依傍貴人之門”；二、文章“自有體”，不肯“作新進士語”；三、不善理財，費資千百萬而家人饑寒；四、待人厚道，“人百負(fù)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這就描繪出他的精神面貌。詞與其父齊名，詞風(fēng)亦相近，但感情風(fēng)流綺麗，世稱“小晏”。幾道擅長小令，小令到幾道手中發(fā)展到了新的高度。有《小山詞》。

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①。去年春恨卻來時^②。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③。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⑤。

【注釋】

①“夢后”二句：寫酒醒夢覺后所見。“樓臺高鎖，簾幕低垂”，表示人去樓空之意。 ②“去年”句：追憶去年春間離別時的愁恨。卻來，又來。 ③“落花”二句：全用五代翁宏《春殘》詩：“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jīng)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④“記得”二句：小，歌女名。兩重心字羅衣，指當(dāng)時小所穿內(nèi)外兩層羅衣，衣領(lǐng)屈曲如篆體的“心”字。兩重心字，暗示心心相印，亦即“心有靈犀一點通”之意。 ⑤彩云歸：喻小行動如彩云飄過。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p>

【集評】

楊萬里《誠齋詩話》：近世詞人，閑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wù)?，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唯晏叔原云：“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

張宗《詞林紀(jì)事》：按小山詞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zhuǎn)人間。”云云。此詞當(dāng)是追憶、云而作。又按小山詞尚有《玉樓春》兩闋，一云：“小尚解愁春暮?！币辉疲骸靶∩徫唇鈶z心素?！逼淙酥曜似G態(tài)，一座皆傾，可想見矣。

陳廷焯《云韶集》：“落花”十字，工麗芊綿。結(jié)尾依依不盡。

譚獻(xiàn)《譚評詞辨》：“落花”兩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末兩句，正以見其柔厚。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小山詞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奔乳e婉，又沉著，當(dāng)時更無敵手。

梁啟超《飲冰室評詞》：起二句純是《華嚴(yán)》境界。

【賞析】

此詞記初見歌女小，所受之藝術(shù)沖擊，以及所激起的情感漣漪。詞之開篇，寫得迷離惝恍，如真似幻。“落花”二句，純系借用翁宏詩句，但在整首詞婉約的風(fēng)格中，顯得特別清壯頓挫、高華熨貼。過片二句，如電影特寫鏡頭，定格住初見小時的訝異，也定格住小的永恒之美?！芭谩本溆伞吧钡拿鑼戅D(zhuǎn)入“聲”的描摹，更有“心”的悸動。結(jié)二句寫曲終人散的悵惘之情，全以興象出之，意在言外，余味無窮。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①，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②。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③。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④。今宵剩把銀照^⑤，猶恐相逢是夢中。

【注釋】

①“彩袖”句：穿彩衣的歌女捧著玉杯殷勤勸飲。玉鐘，玉質(zhì)酒杯。 ②“當(dāng)年”句：回憶當(dāng)年歡飲，不惜一醉。拚（pán）卻，不惜、甘愿。卻，了。 ③“舞低”二句：描寫徹夜的狂歌酣舞?！拔璧汀本?，謂由于歌舞時間很長，照到樓中的月光，逐漸從楊柳梢頭低沉下去。“歌盡”句，謂唱歌時不停地?fù)]動繪著桃花的扇子，到最后終于停了下來。 ④魂夢與君同：在夢中和你歡聚。 ⑤銀（gāng）：銀制燈臺。

【集評】

趙令畤《侯鯖錄》：晏元獻(xiàn)（按：應(yīng)是晏叔原）不蹈襲人語，風(fēng)度嫻雅，自是一家。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詞情婉麗。

王楙《野客叢書》：晏叔原“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蓋出于老杜“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戴叔倫“還做江南夢，翻疑夢里逢”、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之意。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笔逶瓌t云：“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贝嗽娕c詞之分疆也。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末二句驚喜儼然。

陳廷焯《云韶集》：清麗絕世。仙乎，仙乎？真有此情。又《白雨齋詞話》：下半闋曲折深婉，自有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步。

黃蘇《蓼園詞選》：“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更覺濃至。

【賞析】

此詞記愛人別后重逢的濃摯熾熱，入骨相思，一泄無余。上片是把昔年歡會情景倒敘逆入，故尤覺筆力清健。詞人追憶的是當(dāng)筵侑酒之風(fēng)情、竟夜歌舞的歡娛?！拔璧汀薄案璞M”，不止寫出歌舞的凌風(fēng)超月，更見出女主人公用情之深，她是以整個的靈魂在歌舞，沒有一點保留。下片變空靈婉約為密實沉著，愛人久別，夢中時得相見，而真?zhèn)€重逢，卻翻疑眼前的現(xiàn)實是夢境，寫出愛人之間患得患失、乍驚乍疑的獨特情愫，字字拙重，而字字深情。王鵬運所謂“重大拙”之境，拙不是質(zhì)樸鄙野，而是能如此詞下片一樣，以真情濃至見勝。雖連用杜甫、戴叔倫、司空曙詩意，卻讓人全無知覺，只覺字字句句皆自肺腑中噴泄而出。此境最不易到。

清平樂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①。一棹碧濤春水路^②，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后錦書休寄^③，畫樓云雨無憑^④。

【注釋】

①蘭舟：見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注②。 ②一棹：一槳，猶言一舟。 ③錦書：織錦的書信。蘇蕙以回文詩織于錦上，寄給出征的丈夫，后指代情書。見《晉書·列女列傳》。 ④云雨：用宋玉《高唐賦》典故，指行蹤無定。

【集評】

陳廷焯《云韶集》：凄艷芊綿，讀者感傷。

周濟《宋四家詞選》：結(jié)語殊怨，然不忍割。

【賞析】

此為別情之作，而高華悃摯如此。詞人佇立渡頭，目送著留不住的伊人解舟遠(yuǎn)去，消失在碧濤春水與鶯聲不斷的江畔，楊柳枝枝，莫非離愁別緒?！板\書”二句，又愛又恨之痛語。正如周濟所云：“結(jié)語殊怨，然不忍割?！秉S庭堅云：“叔原樂府，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合者《高唐》《洛神》之流，下者亦不減《桃葉》《團扇》?！闭酥^也。

木蘭花

秋千院落重簾暮，彩筆閑來題繡戶^①。墻頭丹杏雨余花^②，門外綠楊風(fēng)后絮。 朝云信斷知何處？應(yīng)作襄王春夢去^③。紫騮認(rèn)得舊游蹤^④，嘶過畫橋東畔路。

【注釋】

①彩筆：五色筆，喻有文采的辭章。繡戶：華美的房子。 ②丹杏：紅杏。雨余：雨后。 ③“朝云”二句：宋玉《高唐賦》載：“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朝云，即楚襄王夢中所遇之神女。 ④紫騮：駿馬名。

【集評】

沈謙《填詞雜說》：填詞結(jié)句，或以動宕見奇，或以迷離稱勝，著一實語敗矣。康伯可“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晏叔原“紫騮認(rèn)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秦少游“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深得此法。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雨余花、風(fēng)后絮，入江云、黏地絮，如出一手。

陳廷焯《云韶集》：遣詞琢句，秀色可餐。情真。

黃蘇《蓼園詞選》：首二句別后，想其院宇深沉，門闌緊閉。接言墻內(nèi)之人，如雨余之花；門外行蹤，如風(fēng)后之絮。后段起二句言此后杳無音信。末兩句言重經(jīng)其地，馬尚有情，況于人乎？

【賞析】

傷心之至的懷人之作，卻特以淡雅之筆寫之。首句謂斯人去后，深院空寂，唯有重簾中的秋千獨對斜暉。次句暗用唐代詩人崔護題門之典，崔護嘗以口渴求飲，識一女子，次年重訪，不見其人，因題其門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敝徽f“閑來”，是故意蘊藉其情，隱約其辭。“墻頭”二句，句式精煉，是自駢文句法“墻頭丹杏，雨余浥露之花；門外綠楊，風(fēng)后沾泥之絮”提煉而出。過片二句謂追憶向日歡娛，直如頃襄之夢，不可復(fù)得。結(jié)二句看似不經(jīng)意，實謂馬猶有情，何況人乎？與《小山詞》中縱情歌哭的一般風(fēng)格不同，這首詞表達(dá)的是噙淚不語的深悲。

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①，云隨雁字長^②。綠杯紅袖趁重陽^③，人情似故鄉(xiāng)。 蘭佩紫，菊簪黃^④，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⑤。

【注釋】

①金掌：指銅仙手掌?！度o故事》：“漢武帝以銅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以求仙?！焙笫婪Q銅人為銅仙或金銅仙人。露成霜：謂深秋天氣逐漸寒冷?！对姟ぽ筝纭罚骸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②“云隨”句：目盡雁群飛過之處，都是綿綿的云。雁字，雁群飛行，組成一字或人字，故謂雁字。 ③“綠杯”句：謂與歌女飲酒唱歌，莫辜負(fù)重陽佳節(jié)。綠杯，翡翠杯或碧玉杯，以作酒杯的美稱。白居易《醉中戲贈鄭使君》詩：“密坐移紅毯，酡顏照綠杯?！奔t袖，婦女衣袖。趁，陸校本《小山詞》作“稱”，當(dāng)從之。享用之意。蘇軾《望江南·超然臺作》：“詩酒趁年華?！?④“蘭佩紫”二句：佩掛紫色的秋蘭，頭上插著黃色的秋菊。 ⑤“清歌”句：唱的清曲莫要是傷心的曲調(diào)。清歌，指歌女唱歌侑酒。斷腸，《世說新語·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敝副瘋^甚。

【集評】

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綠杯”兩句，意已厚矣?！耙笄诶砼f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fā)見于外者也?！翱瘛币选芭f”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坝麑⒊磷頁Q悲涼”，是上句注腳?！扒甯枘獢嗄c”，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沉著厚重，得此結(jié)句，便覺竟體空靈。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貽，賢師友相與沆瀣，其獨造處，豈凡夫俗眼所能及？“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以是為至，烏足以論小山詞耶？

琦君《詞人之舟》：最后“清歌莫斷腸”以反語作結(jié)，自勸莫斷腸，其實是真斷腸，“莫”字值得擊節(jié)三嘆，如改為“欲”或“已”字就索然。此詞必須細(xì)細(xì)體味，方能與詞人苦澀的心靈相融會，才見得他無限溫柔敦厚處。其蘊藉婉轉(zhuǎn)，極似韋莊的《菩薩蠻》“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賞析】

詞作于小山晚年，斯人自道，是其哀樂過人、自甘畸零的人生總結(jié)。首二句暗用杜牧《早雁》詩的句意：“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倍渥蕴N無限慷慨悲涼?！熬G杯紅袖”，以明亮的色澤襯托情感的低沉，更有耐人尋繹的深味?！叭饲樗乒枢l(xiāng)”乃謂他鄉(xiāng)人情之厚，略如故鄉(xiāng)，實是異鄉(xiāng)人自我寬慰，在灑落中飽含熱淚。過片二句，句法勁健，詞人重理舊日清狂的同時，也必然追想自己狷介不群的一生。他的心底必然充滿了承受悲劇命運的驕傲。他的人生已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悲涼，這才希望能用筵前的片時沉醉，忘記悲涼的苦況。也叫那清歌侑酒的歌女，莫要唱出斷腸的曲子。此詞風(fēng)格沉郁頓挫，堪稱小山詞的壓卷之作。